四友斋丛说 - 第 16 页/共 26 页

夫五言之道,唯工惟精。论者虽欲降杀齐梁,未知其旨。若据时代,道丧几之矣。沈约诗,诗人不用,此论何也?如谢吏部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柳文畅诗“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王元长诗“霜气下孟津,秋风度函谷”,亦何减於建安耶?或以建安不用事,齐梁用事,以定优劣,亦请论之。如王筠诗“王生临广陌,潘子赴黄河”,庾肩吾诗“秦皇观大海,魏帝逐飘风”,沈约诗“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格虽弱,气犹正,远比建安,可言体变,不可言道丧。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素、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已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何得推过齐梁作者?迄今余波尚寝,后生相效,没溺者多。大历末年,诸公改辙,盖知前非也。如皇甫冉和王相公玩雪诗“连营鼓角动,忽似战桑乾”,严维代宗挽歌“波从少海息,云自大风开”,刘长卿山鸲鹆歌“青云杳杳无力飞,白露苍苍抱枝宿”,李嘉祐少年行“白马撼金珂,纷纷侍从多。身居骠骑幕,家近滹沱河”,张继素咏镜“汉月经时掩,胡尘与岁深”,朱放诗“爱彼云外人,来取涧底泉”,以上诸公,方于南朝张正见何胥徐擒王筠吾,则无间然矣。   又曰: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如萧何定汉律令,厥罪不书,应为ガ侯务在匡佐,不暇采诗,致使弱手无才,公行劫剥。若许贫道片言可折,此辈无处逃刑。其次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时人阃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吾亦赏俊,从其漏网。   《诗式》云: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句须难。虽取由衷,而得若神表。   诗有二要:要力全而不苦涩,要气足而不怒张。此语皆切中诗家肯綮。古今论诗,无有能出其右者,作诗者当深味之。   古之论诗者,有钟嵘《诗品》,又有沈约《品藻》,惠休《翰林》,庾信《诗箴》,见《诗式》中。   李空同曰:王子云诗有六义,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子,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蠹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也。斯足以观义矣。   杨升庵谈诗,真有妙解处,且援证该博,今取数篇附录于后。   杨升庵曰:刘勰云:四言正体,雅润为本。五言流调,清丽居宗。钟嵘云:四言文约易广,取效风雅,便可多得。每苦文繁意少,故世罕习焉。刘潜夫云:四言尤难,三百篇在前故也。叶水心云:五言而上,世人往往极其才之所至。而四言诗虽文词巨伯,辄不能工。合数公之说论之,所谓易者,易成也。所谓难者,难工也。方元善取韦孟讽谏云:谁谓华高,企其齐而。谁谓德难,厉其庶而。以为使经圣笔,亦不能删过矣。此不过步骤河广一章耳。余独爱公孙乘月赋“月出皎兮,君子之光。君有礼乐,我有衣裳”。张平子西京赋“岂伊不虔,思于天衢。岂伊不怀,归于枌榆。天命不慆,畴敢以愉”。汉碑唐扶颂“如山如岳,嵩如不倾。如江如河,澹不如盈”。其句法意味,真可继三百篇矣。或问唐夫人乐府何如,曰:“是直可继‘关雎’,不当以章句摘也”。曰:“然则曹孟德‘月明星稀’,嵇叔‘夜目送归鸿’,何如”?曰:“此直后世四言耳。工则工矣,比之三百篇,尚隔寻丈也”。   杨升庵诗话曰:修文殿御览载李陵诗云:“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微阴盛杀气,凄风从此兴。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嗟尔穹庐子,独行如履冰。短褐中无绪,带断续以绳。泻水置瓶中,焉辨淄与渑。巢父不洗耳,后世有何称。”此诗古文苑止有首二句,注云:下缺,当补入以传好古者。修文殿御览一书,今亦不传。不知升庵何从得此。   孔欣乐府云:“相望狭路间,道狭正踟蹰。辍步相与言,君行欲焉如。淳朴久已散,荣利迭相驱。流落尚风波,人情多迁渝。势集堂必满,运去庭迹虚。竞趣尝不暇,谁肯雇桑枢。未若及初九,携手归田庐。躬耕东山畔,乐道读玄书。狭路安足游,方外可寄娱。”杨升庵称其高趣可并渊明。余谓其格调虽与渊明不叶,然其兴寄迥出于六朝诸人之上矣。   晋释惠远游庐山诗云:“崇岩吐气清,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留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此诗世罕传,《弘明集》亦不载,独见于庐山古石刻中。   杨升庵云: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远。匪惟作诗,其解诗亦然。如唐人闺情云:“袅袅庭前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即“卷耳诗”首章之意也。又曰“莺啼绿树深,燕语雕梁晚。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又曰“渔阳千里道,近於中门限。中门逾有时,渔阳常在眼”,又曰“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又曰“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皇城”,即“卷耳诗”后章之意也。若如今诗传解为托言,而不以为寄望之词,则“卷耳”之诗,乃不若唐人此作闺情之正矣。若知其为思望之词,则诗之寄望深,而唐人浅矣。若使诗人九原可作,亦必印可此说耳。   杨升庵云:古乐府“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李白用其意,衍为杨叛儿歌曰:“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古乐府“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则云:“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古乐府云:“郎今欲渡畏风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古乐府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李反其意云:“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古人谓李诗出自乐府,信矣。其杨叛儿一篇,即暂出白门前之郑笺也,因其拈用,而古乐府之意益显,其妙益见。如高僧拈佛祖语,信口道出,无非妙理。岂生吞义山拆洗杜甫者比哉?李端《古别离》诗云:“水国叶黄时,洞庭霜落夜。行舟问商贾,宿在枫林下。此地送君还,茫茫似梦间。后期知几日,前路转多山。巫峡通湘浦,迢迢隔云雨。天晴见海峤,月落闻津鼓。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清宵歌一曲,白首对汀洲。与君桂阳别,今君岳阳待。后事忽差池,前期日空在。木落雁嗷嗷,洞庭波浪高。远山云似盖,极浦树如毫。朝发能几里,暮来风又起。如何两处愁,皆在孤舟里。昨夜天月明,长川寒且清。菊花开欲尽,荠菜拍来生。下江帆势速,五两遥相逐。欲问去时人,知投何处宿。空令猿啸时,泣对湘潭竹。”杨升庵云:此诗端集不载,古乐府有之。但题曰二首,非也。其诗真景实情,婉转惆怅,求之徐庾之间且罕。况晚唐乎?大历已后,五言古诗可选,唯端此篇,与刘禹锡“捣衣曲”、陆龟蒙“茱萸匣中镜”、温飞卿“悠悠复悠悠”四首耳。今徐崦西家印五十家唐诗活字本《李端集》,亦有此诗,但仍分作二首耳。   杨升庵云: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论也。晁以道和公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为定,盖欲以补坡公之未备也。   六朝初唐之诗,其落句可观而诸集不载者,聊出之以存其概。   陆季览《咏桐》“摇落依空井,生死若为心。不辞先入爨,唯恨少知音”。   许圉师《咏牛应制》“逸足还同骥,奇毛自偶麟。欲知花迹远,云影入天津”。   陈述《咏美人照镜》“插花枝共动,含笑靥俱生。衫分两处彩,钏响一边声。就中还妒影,恐夺可怜名”。   赵儒宗《咏龟》“有灵堪托梦,无心解自谋。不能蓍下伏,强从莲上游”。   陈昭《经孟尝君墓》“泉户无关吏,鸡鸣谁为开”。   许倪《咏破扇》“蔽日无全影,摇风有半凉。不堪鄣巧笑,犹足动衣香”。   黄叔度《看王仪同拜》“春花舒汉绶,秋蝉集赵冠。浮云生羽盖,明月上银鞍”。   徐伯药《赋得班去赵姬升》“今日持团扇,非是为秋风”。   裴延《隔壁闻妓》“徒闻管弦切,不见舞腰回。鞍有歌梁共,尘飞一半来”。   裴延《咏剪花》“花寒未聚蝶,色艳且惊人。悬知陌上柳,应妒手中春”。   唐怡《述怀》“万事皆零落,平生不可思。唯余酒中趣,不减少年时”。   神迥《怀欧阳山人严秀才》“鵶鸣东牖曙,草秀南湖春”。神迥疑一诗僧也。   吴兴妓童《赠谢府君》“玉钗空中堕,金钿行处歇。独泣咏春风,长夜孤明月”。   沈炳《长安少年行》“泪尽眼方暗,脾伤耳自聋”。范洒心诗“乔木耸田园,青山乱商邓”。   刘曼才《述怀》“百年未过半,万事良可知。无益昆仑壤,空绕邓林枝”。   李君武《咏泥》“椒涂香气溢,芝封玺文生。色逐黎阳紫,名随蜀道青。一丸封汉塞,数斗浊秦泾。不分高楼妾,持况别离情”。   周若水《赠江令公》“东海一朝变,南冠悲独归。何当沾露草,还湿旧臣衣”。   章玄同《流所赠张锡》“黄叶因风下,甘从洛浦隈。白云何所为,还出帝乡来”。   严羽卿《论诗》,以为当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此诗家妙语也。又引禅家羚羊挂角香象渡河等语,正以见作诗者,当不落理路,不着言筌,学诗者诚不可不知此意。然观王右丞辋川别业与积雨辋川庄作李颀题璇上人山池诸篇,皆从实地说,何曾作浮滥语。今人则全无血脉,一句说向东,一句说向西,以为此不落理路,不着言筌语,即水中月镜中花也。此何异向痴人说梦,而羽卿数语,无乃为疑误后人之本耶。   元杨仲弘所选唐音,小时见其盛传,然格律甚卑,但音调清亮,可备初学讽咏而已。   近世选唐诗者,独高秉唐诗正声,颇重风骨,其格最正。   近时皇甫百泉《解颐新语》,不但文字藻丽,而诠品亦精确,可为诗家指南。   黄五岳作古诗评六十三首,亦非近代人语,当求之唐以上耳。   “五岳赏陆士衡”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余谓此二句有神助,五岳亦有神解。   ●卷二十五诗二   唐时隐逸诗人,当推王无功、陆鲁望为第一。盖当武德之初,犹有陈隋之遗习,而无功能尽洗铅华,独存体质,且嗜酒诞放,脱落世事,故於情性最近。今观其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殊有魏晋之风。陆鲁望则近于里巷风谣,故皆有讽有刺,而不求工于言句之间,可谓尽善,世称秦隐君。余则以为隐君有意于作诗,去二君远甚。《尝欲集》无功之诗,与《笠泽丛书》并刻以传,恨力不能也。   沈宋始创为律,排比律法,稳顺声势,其铸词已别是一格矣。然观其五言古诗,大率以五言律诗句用之。夫律诗句不可用于古诗中,犹古诗句不可用于律诗中也。故五言律虽工,而五言古诗终输陈拾遗一筹。   王右丞五言有绝佳者,如瓜园赠裴十一迪纳凉济上四贤咏诸篇,格调既高,而寄兴复远,即古人诗中亦不能多见者。今选诗者俱不之取,独以西施咏之类入选。此不知何谓。   韦左司性情闲远,最近风雅。其恬淡之趣,亦不减陶靖节。唐人中五言古诗有陶谢遗韵者,独左司一人。   五言绝句当以王右丞为绝唱。七言绝句则唯王昌龄李太白刘宾客擅场,余不逮也。   风人推柳仪曹,骚雅去屈宋不远,然亦只是仿佛其体格耳。及观刘宾客诸赋,虽不规模骚雅,然议论超卓,铺写详赡,而铸词亦自平典,当出仪曹之上。   余最喜白太傅诗,正以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夫三百篇何尝以雕绘为工耶?世又以元微之与白并称,然元已自雕绘,唯讽谕诸篇差可比肩耳。   初唐人歌行,盖相沿梁陈之体。仿佛徐孝穆江总持诸作,虽极其绮丽,然不过将浮艳之词模仿凑合耳。至如白太傅《长恨歌》、《琵琶行》,元相连昌宫词,皆是直陈时事,而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使今世人读之,犹可想见当时之事。余以为当为古今长歌第一。   黄山谷《跋刘宾客柳枝词》云:刘宾客柳枝词虽乏曹刘陆机左思之豪壮,自为齐梁乐府之将领也。又云:刘梦得“竹枝”九首,盖诗人中工道人意中事者,使白居易张籍为之,未必能也。   中唐已后之诗,唯王建最为浅俗。文苑英华寄赠内,建诗自上武元衡相公后十四首,中间如脱下脚衣先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等句,此似今相礼者白席之语,鏖糟鄙俚,宋元人所不道者,何足以玷唐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