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15 页/共 26 页

东坡云: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其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於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捉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山谷云:章子厚尝为余言,《楚词》盖有所祖述,余初不谓然,子厚遂言曰,《九歌》盖取诸《国风》,《九章》盖取诸《二雅》,《离骚》经盖取《诸颂》。余闻斯言也,归考之信然。顾尝叹息斯人妙解文章之味,其於翰墨之林,千载一人也。但颛以世故废学耳,惜哉。   山谷云: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尝见衡山,亦言近来陆贞山最会做文字,但开口便要骂人,亦是一病。   山谷云:作文自造语最难。老杜作诗,韩退之作文章,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崛如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黄山谷云: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   苏子瞻云: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   南宋之诗,犹有可取。文至南宋,则尖新浅露,无一足观者矣。   今人作文,动辄便言《史》、《汉》。夫《史》、《汉》何可以易言哉?昔人谓韩昌黎力变唐之文,而其文犹夫唐也。欧阳公力变宋之文,而其文犹夫宋也。岂至我明而便能直追《史》、《汉》耶?盖我朝相沿宋元之习,国初之文,不无失于卑浅。故康李二公出,极力欲振起之。二公天才既高,加发以西北雄俊之气,当时文体为之一变。然不过为我朝文人之雄耳。且无论韩昌黎,只如欧阳公《丰乐亭记》中间,何等感慨,何等转换,何等含蓄,何等顿挫。今二公集中,要如此一篇尚不可得,何论《史》、《汉》哉?   朱凌溪尝言,康对山谓范增论后数句,忙杀东坡,盖以峻快斩截为着忙也。此亦有见,但不免溺于一偏。缘康之文,全学《史记》之纡徐委曲,重复典厚,而不知峻快斩绝。亦《史记》之所不废,如《韩信传》,任天下武勇以下,载我以其车一节,可见东坡于此等得之。康见之熟,遂以为忙。不知《史记》为文,如右军作字,欧师其劲,颜师其肥,虞师其匀圆,各成一体,皆可取法。不可以已好典重纡徐,而遂轻峻快斩绝也。凌溪此言,可谓善求古人之文矣。   南人喜读书,西北诸公则但凭其迅往之气,便足雄盖一时。惟崔后渠一生劬书,最号该博,然为文宗元次山,不免有晦涩之病。   吕沃洲有意事功,且有文章。自言初进道时,即讨巡边差,盖欲观西北形势,又欲访关中诸公也。既遍历口外,后到武功,首访康对山。一日近暮,命有司治盘榼,携往对山家,与之夜坐,因与谈文。对山极称钱鹤滩陆贾新语序,绝叹服以为不能加。   徐昌谷之文,不本于六朝,似仿佛建安七子之作。出典雅于藻茜之中,若美女涤去铅华而丰腴艳冶,天然一国色也。苟以西北诸公比之,彼真一伧父耳。   今言中载世宗皇帝加太祖成祖徽号册文,浅陋之极,似村学堂中小学生初学作表者之语。一时当制,不知何人。其陋如此,尝观潘勖作曹公九锡文,几乎与训诰同风矣。唐时各朝徽号册文亦皆古雅,若常杨当制,尤为典重。所谓以文章华国,莫大于此。既处清华之地,独不思少效古人分毫,以无负朝廷委任之重耶。   诰敕起于六朝,然其来甚远。肇自舜命九官与命羲仲和仲之词,后君奭君牙蔡仲之命,皆其遗制也。此是皇帝语,即所谓口代天言者。古人谓之训词,唐时独称常杨元白。今观其诰敕中,皆有训饬戒励之言,犹有训诰之风。至宋陶谷已有依样画葫芦之讥矣。后王介甫、苏子瞻最为得体。余观今世之诰敕,其即所谓一个八寸三帽子,张公带了李公带者耶。   六朝之文,以圆转流便为美,苟过於晦涩,失其本色矣。   弘治正德以前之文,杨东里规模永叔,李西涯酷类子瞻,各自成家,皆可领袖一时,要之均为不可废者。   李空同集中,如家谱大传尚黄书传康长公墓碑河上草堂记徐迪功集序诸篇,极为雄健。一代之文,罕见其比。   康对山之文,天下慕向之,如凤毛麟角。后刻集一出,殊不惬人意。前见槐野先生尝语及之,槐野云:对山之文甚有奇者,编次之人将好者尽皆删去,不知何故。即余所见而集中不载者,亦无下数十篇。余归华州,当为寻访续刻以传。后槐野归不久,即有地震之祸。对山之奇文遂湮没不传,可叹可叹!   槐野先生之文与诗,皆宗尚空同,其才亦足相敌。但持论太高而气亦过劲,人或以此议之。若《孙忠列传》与《白洛原墓碑》诸篇,便可度越康李,与古人争骛矣。   近时如偃师高苏门关中乔三石,其文皆宗康李,然能更造平典。虽曰大辂始于椎轮,层冰由于积水,亦由其禀气和粹,正得其平耳。   沈石田不但画掩其诗,其文亦有绝佳者。余尝见其有化须疏一篇,用事妥切,铸词深古,且字字皆有来处,即古人集中亦不可多得。何况近代?今世后进,好轻诋前辈,动辄即谈《史》《汉》,然岂能有此一字耶?今录于左方。   《化须疏》有序。   兹因赵鸣玉髡然无须,姚存道为之告助於周宗道者,於其于思之间分取十鬣,补诸不足。请沈启南作疏以劝之。疏曰:   伏以天阉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须需同音,今其可索。有无以义,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乃因人而举。康乐著舍施之迹,崔谌传插种之方,惟小子十茎之敢分。岂先生一毛之不拔,推有于以补也。宗道广及物之仁,乞诸邻而与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离离缘坡而饰我,当榾榾击地以拜君。把镜生欢,顿觉风标之异。临流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轻拂于染羹,岂敢易捻于觅句。感矣荷矣,珍之重之。敬疏。   东桥甚重祝支山文。其所作《观云赋》,盖手书以赠东桥者。东桥每遇文士在座,即出之展玩,甚相夸诩。然文实不佳,余最不喜之。盖祝支山之文,其天才非不过人,但既鲜识见,又无古法,终未尽善。其为黄美之作《烟花洞天赋》,倾动一时。大率皆此类也。今刻集已行于世,然文价顿减,终实不可掩也。   东桥又称唐六如《广志赋》,即口诵其赋序数十许语,言赋甚长,不能举其辞。序托意既高,而遣词亦甚古,当是一佳作。今吴中刻《六如小集》,其诗文清丽,独此赋下注一阙字,想其文遂不传矣。   衡山之文,法度森严,言词典则,乃近代名作也。观诸公之以文名家者,其制作非不华美,譬之以文木为椟,雕刻精工,施以采翠,非不可爱,然中实无珠,世但喜其椟耳。   ●卷二十四诗一   诗有四始,有六义。今人之诗与古人异矣。虽其工拙不同,要之六义断不可缺者也。苟於六义有合,则今之诗犹古之诗也。六义苟缺,即古人之诗何取焉?余观孔子所定三百篇,虽淫奔之辞,犹存之以备法鉴。则其所去者,正所谓於六义有缺者是也。况六义者,既无意象可寻,复非言筌可得。索之于近,则寄在冥邈;求之于远,则不下带衽。又何怪乎今之作者之不知之耶?然不知其要则在于本之性情而已。不本之性情,则其所谓托兴引喻与直陈其事者,又将安从生哉?今世人皆称盛唐风骨,然所谓风骨者,正是物也。学者苟以是求之,则可以得古人之用心,而其作亦庶几乎必传。若舍此而但求工于言句之间,吾见其愈工而愈远矣。自二十四以至二十六共三卷。   诗以性情为主,三百篇亦只是性情。今诗家所宗,莫过于十九首。其首篇“行行重行行”,何等情意深至,而辞句简质,其后或有托讽者,其辞不得不曲而婉。然终始只一事,而首尾照应,血脉连属,何等妥贴。今人但摸仿古人词句,饾饤成篇,血脉不相接续,复不辨有首尾。读之终篇,不知其安身立命在于何处。纵学得句句似曹刘,终是未善。   诗苟发于情性,更得兴致高远,体势稳顺,措词妥贴,音调和畅,斯可谓诗之最上乘矣。然岂可以易言哉?   婉畅二字,亦是诗家切要语。盖畅而不婉,则近于粗,婉而不畅,则入于晦。   选诗之中,若论华藻绮丽,则称陈思潘陆;苟求风力遒迅,则十九首之后,便有刘祯左思。   诗家相沿,各有流派。盖潘陆规模于子建,左思步骤于刘祯。而靖节质直,出于应璩之百一。盖显然明着者也,则钟参军诗品,亦自具眼。   诗自左思潘陆之后至义熙永明间,又一变矣。然当以三谢为正宗。盖所谓芙蓉出水者,不但康乐为然,如惠连秋怀玄晖澄江净如练等句,皆有天然妙丽处。若颜光禄鲍参军,雕刻组缋,纵得成道,亦只是罗汉果。   谢灵运诗,如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终是合盘。   颜光禄诗虽佳,然雕刻太过。至如五君咏,托兴既高,而风力尤劲,便可与左太冲抗衡。   永明以后,当推徐庾阴何,盖其诗尚本于情性。但以其工为柔曼之语,故乏风骨,犹不甚委靡。若梁元帝简文帝刘孝绰后至杨素孙万寿诸人,则颓然风靡矣。陈伯玉出,安得不极力振起之哉?   徐孝穆所编《玉台新咏》,虽则过于绮丽,然柔曼婉缛,深于闺情,殊有风人之致。校之《香奁集》与《彤管遗编》之类,奚啻天壤。   山谷云:嵇叔夜诗,豪壮清丽,无一点尘俗气。凡学作诗者,不可不成诵在心。想见其人,虽沉于世故者,暂得揽其余芳,便可扑去面上三斗俗尘矣。何况深其义味者乎?   山谷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于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   山谷云:久不观陶谢诗,觉胸次逼塞。因学书尽此卷,觉沆瀣生于牙颊间也。   唐初,虽相沿陈隋委靡之习,然自是不同。如王无功古意李伯药郢城怀古之作,尚在陈子昂之前,然其力已自劲挺。盖当兴王之代,则振迅激昂,气机已动,虽诸公亦不自知也。孰谓文章不关于气运哉?   唐人诗,如王无功“山中言志”云“孟光倘未嫁,梁鸿正须妇”,王维“赠房琯”云“或可累安邑,茅斋君试营”,是皆直言其情,何等真率,若后人便有许多缘饰。   世之言诗者皆曰盛唐。余观一时如王右丞之清深,李翰林之豪宕,王江陵之俊逸,常徵君之高旷,李颀之沉着,岑嘉州之精炼,高常侍之老健,各有其妙,而其所造皆能登峰造极者也,然终输杜少陵一筹。盖盛唐之所重者风骨也。少陵则体备风骨,而复包沈谢之典雅,兼徐庾之绵缛,采初唐之藻丽,而清深豪宕俊逸高旷沉着精炼老健,盖无所不备。此其所以为集大成者欤。   今世所传六家诗选,是唐人所选者,有《搜王小集》,不著撰人姓名。殷璠有《河岳英灵集》,元结有《箧中集》,高仲武有《中兴间气集》,芮廷章有《国秀集》,姚合有《极玄集》,终是唐人所选,尚得当时音调,与后人选者不同。   王荆公有《唐人百家诗选》,余旧无此书,常思一见之。近闻朱象和有抄本,曾一借阅。其中大半是晚唐诗。虽是晚唐,然中必有主,正所谓六艺无缺者也。与近世但为浮滥之语者不同,盖荆公学问有本,固是堂上人。   “皎然诗式取境”篇曰: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此是诗家第一义谛,学者必熟玩之,当自有得。   卢藏用作《陈子昂集》序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予因请论之。司马子长自序云: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有司马公。迩来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王傅;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的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庠。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於陈君乎?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康乐,安可得耶?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子昂曰“荒哉穆天子,好与白云期。宫女多怨旷,层城闭蛾眉。”曷若阮公“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滋下谁能禁。”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抚掌乎?   夫诗人作用,势有通塞,意有盘礴。势有通塞者,谓一篇之中,后势特起,前势似断,如惊鸿背飞,却顾俦侣。即曹植诗云:“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因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也。意有盘礴者,谓一篇之中,虽词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恐有遗璞。且其中有二义,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用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是也。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谢氏传曰:吾尝在永嘉西堂作诗。梦见惠连,因得“池塘生春草”。岂非神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