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57 页/共 95 页
二十日晴。请袁先生缮折片,令宝惠缮弹章,嘱起居注备印片恭递。巳刻诣讲习馆,未刻至江苏馆,赴吴经才汤饼筵。读《明史•刘宗周传》,忠介前后诸疏,皆关治乱安危之本。南都两奏,衡量大势,洞中时弊,迥非迂阔之谈。使宏光能用忠介为首辅,以姜、高、吴、张诸公佐之,任史阁部以督师,左宁南以专阃,南都未始不可为。乃朝局与此正相反,固是大清启运,亦不得谓非人事之咎也。记得有书说,宏光是假冒,并非真福王子。余亦疑之。观其置父仇国耻于不顾,全无心肝。童妃南来,举朝皆以为是,认之有何妨碍?人虽昏愦,岂能全无夫妇之情(《南略》亦以此为疑),忍心将其刑毙。直是恐其入宫,看出假冒马肚脚耳。
二十一日晴。卯刻诣史馆,恭候事下,巳初归寓。正折奉上谕一道,所请悉见施行。
一片民佃荡地九千馀亩,缴价升科完粮无缺,为劣董土豪朋谋攘夺,廷寄江督审讯。一片劾河南巡抚吴重憙尸居馀气,昏愦糊涂,请立予罢斥,留中(均详录奏稿中)。午后出城为三兄诊疾。门人王维琛来夜谈,余考究黑龙江垦荒事宜,所答甚有条理,利弊分明。看《朱子语类四纂•治道类》,朱子实有经世才,通权达变,均可施诸实用。大儒最有用者,宋唯明道、紫阳,明唯姚江。
二十二日晨雨。未刻至崇文门外冯润田处诊疾。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三。宇文太祖经国之才,为南北朝第一人。隋唐法制多启于此。朱子极重苏绰,赞为一代奇才。魏收身仕高齐,孝武西迁后事,《魏书》一概略之。后来令狐德棻不得已,皆收入《周书》,究失限断。国朝南康谢蕴山中丞(启昆)作《西魏书》,补完永熙以后北周以前二十五年之事,以结魏而开周,大有道理。如能附入正史,列《魏书》之次,则魏事全矣。又看《语类•治道》毕。灯下作公请为立忠贞联文直捐建专祠呈。
二十三日晴。北风,大凉。巳初诣讲习馆,未着棉衣,遂为薄寒所袭,匆匆而归,蒙被取汗。申刻至东城为适于氏表妹诊疾。梅叟相候,偕至斌升楼晚餐毕,赴东长安门外看英国马戏。最可观者,先设一轨道,架高二丈馀,一人乘自行车,自甲线疾驰下,从乙线逆行而上,历丙线,足在上,头向下,冲至丁线而止,计逆行一圈,固由迅势相激(如碗中盛水,以绳络之,人用力疾转,水向下而不漏),然能逆超二丈馀,头足倒置而不坠,真神技矣。
一人在奔马上坐立跪卧,作诸般解数,忽侧忽转忽逆忽顺,其升如翔,其落如陨,倏离背而翻空,乃翘足而立定,马绝尘而狂驰,人按节而相应,人与马若胶附,曾不爽乎尺寸。其馀伎艺尚多,一言以蔽之,曰熟能生巧。在广场遇朗轩、珩甫。夜深尤凉,余乃先归。
二十四日晴。白露节。体倦甚,不出门,不会客。看《梁纪•武帝》十四;删改《云南志》普洱一府。余医学甚浅而谬负盛名,思之汗流浃背。嗣后拟于灯下专心看医书,以求精进。神思稍倦,则随意读诗古文以畅之。梅叟来夜谈,出示山东耿君(士炜)五律四首,甚有格。
二十五日晴。起甚晏,到讲习馆已将午餐矣。午后为三兄诊疾,访绶金,辞广和夜局。
又至铁路公司。归寓删改滇志一卷讫。赖焕文编修(际熙)赠余《湛甘泉全书》(太史增城人,与甘泉先生同里),计《文集》、《杂著》一函,《春秋正传》一函,《格物通》一百卷二函,广东刻本,外间殊不多见,得之可喜。余因与焕文论甘泉学说,并及《钤山堂序文》,论者以此为甘泉之玷,然其中不无可疑。甘泉于分宜为翰林前辈,生平唯官南京,未与分宜相接,其于尚书致仕时,分宜尚未当权,文中有“爱知最深”一语,殊不合。甘泉作序时,年已八十馀,久无出山之志,何望于分宜而谀辞以佞之?且文中谀分宜以天以圣,甘泉儒者,断不出此!《甘泉文集》笔墨皆简质,而序文则纵横恣肆,亦与其平日不类。甘泉晚年讲学负盛名,恐是朝士为之,托其姓名以取重。亦如吴康斋作石亨家谱序,自署门下士,前人皆指为假托也。此事关系甘泉名节甚大,不可不辨(《文集》中无此篇)。此次陈黄门疏请以甘
泉从祀庙庭,而钤山一序,反因此发见于世(《钤山堂集》,世恶其人,传本极少,故此序素无知者),将欲成之而转败之,亦黄门所不料也。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散后访朱旭辰,交去翁府年庚允帖,又至于处诊疾归寓,适吕椒生表舅自保安州来,不见已十年,须鬓苍斑,俨然一叟矣,久谈始去。朗轩来作半夕谈。写应酬各件。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五。门人赵颂眉(之基)自汴来。
二十七日晴。先世母忌日拜供。饭后至于处诊疾,因偕梅叟出城,至大德通遇朗轩,流连至夜而归。微雨。
二十八日阴。一日未出门。看《梁纪•武帝》十六。嗣香前辈约燕春园,未往。以银元一圆,买《湘绮楼文集》共八卷,湘潭王壬秋孝廉(闿运)著。壬老早年入肃顺相幕,遍交中兴将相,论咸、同间朝局、兵事颇与官书不同。所著《湘军志》,深见当时用兵本末,史笔欲摩龙门之垒,所为诗亦足备诗史,集中文大抵规模六朝而泽以东汉,间为钩章棘句以趋古,传诸功臣,往往词藻夺其事实,殊不类《湘军志》之文。
二十九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新会张憩伯同年(荫棠)出使美国,持所撰《使藏纪事》稿本六巨册索序于余。憩伯曾充驻藏大臣,正值英师入藏之际,折冲樽俎,卒退英兵。书中详录一时公牍,英谋之狡,藏番之愚,情事了如指掌,筹藏最要之编也。饭后谒荣相久谈。
又答拜何子霄观察(承焘)。
八月初一日晴。先大母生辰拜供,未赴史馆。看《梁纪•武帝》十七。饭后至三圣庵行吊。入东城至于处复诊,上灯始归。甫下车,得钱新甫同年柬,以其族弟旅居病危,延余往诊,情词恳切。略进晚餐,复出门,至兵部洼中街诊之,疾已不可为,姑开一方而行。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看《梁纪•武帝》十八。颠倒悖谬,乱臣逆子聚于一时,阅之愤懑。萧绎坐视其亲危亡以为利,居心如此,安得延祚完躯!饭后至吴雅初妹婿处,祝其太翁寿,略坐。至万福居,赴萧翰臣之约。以银二钱买《孟子杂记》四卷,明隆庆中应城陈士元著,凡分二十三类,考人物,核同异,搜佚文,自是专家之学。
初三日阴。巳刻诣史馆,归寓微雨。看《梁纪•简文帝》上。拟起居注补修汜注请款折。灯下检《卫藏通志》(袁忠节公纂辑),浏览大略,一为憩伯作序之用;一为史馆《西藏地志》尚无稿本,余将任其事也。子夜梦侍先后、先帝于仪鸾殿,天颜惨淡不怡,臣痛陈朝政日紊,内讧外忧,祸在眉睫,不禁放声大哭,董夫人力撼呼之始觉,泪珠尚纵横满面也。
初四日晴。讲习馆诸君所交日记,寿州师命余代阅,兼为点定。午饭后郑叔进同年折简约叙。相距不过百步,姜颖生、袁珏生在座。晚饭后归。
初五日阴。巳刻出城,谒寿州师,以折稿呈阅,兼商点补主事缺,师病头眩,不能出见,往来传命而已。午后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点定笔帖式,广裔拟正,穆都哩拟陪。
归途复诣讲习馆少坐。汪子衡来夜谈。看《梁纪•简文帝》下。
初六日阴。评阅日记一册。饭后诣史馆,命供事将《儒林李善兰列传》录副,交杨范夫学部(模)。锡人拟以华若汀(蘅芳)事实呈请宣付史传,求观李传为式。若汀精畴人之学,著书甚多,可步武李壬叔。
久病目疾,失记十馀日。
十九日阴,颇热。午刻诣史馆,携回《毛鸿宾列传》。寄云先生任粤督,以湘事牵连,罢官归(与先高叔祖次山中丞同罢。其时御史贾铎疏劾,副宪胡家玉复查,闻皆挟有私怨也)。
今年七月湘抚岑春蓂据绅士呈,奏请开复原官事实,宣付史馆,而寄云先生之子(承霖)来京,介王爵生同年以事实来质正,可资参校也。谒那相未晤。出城答拜毛君。梅叟来夜谈,出示所撰侯氏墓志铭,余为点定数十字。王西槐以所藏孙退谷手书鸿胪寺厅壁记索跋,记为吾邑唐益功司寇所撰(司寇名执玉,武进人),时官正卿,因检《耆献类征•卿贰类》司寇传志观之。书之不可不多蓄,如此虽不能尽读,而检查之益为多。
花农前辈以新刻《徐氏一家词》及《花砖日影集》见赠,赋诗奉谢(补中秋日诗)
一家兰玉擅词名,雕刻精工抵汴京。我欲凌风吹铁笛,大千银海散秋声。
诗家掌故梧溪注(王逢《梧溪集》自注,多载宋元人物事迹。花农前辈诗中小注最详,皆关掌故),老辈风流宣武坊。便仿诚斋分十集,中朝文献赖平章。
二十日晴。西风落叶,终夜有声,依枕不眠,百感交集。晨起天顿凉。代寿州师看馆员日记,并加批点。禹九弟来谈。戌刻至六国饭店,赴荫北昆仲之约,肴馔精洁,为京师西菜馆之冠。花农前辈以相国文穆公所藏雄精寿星像见赠,并附和韵诗四首。笏斋寄余旧拓《拟山园帖》十册。孟津相国人品不足言,书法则为国初一大家,因作《拟山园帖歌》,灯下脱稿(拟山园在孟津县,今尚存。其中山石最佳,乃北宋艮岳物也)。
二十一日晴。午初刻赴朱小汀左丞醉琼林之约,至辅仁改良私塾开学。余以利仁养济院赢馀息金兴办也。学生额二十名,延白叔明茂才为塾师。余衣冠率诸生向先师前行礼,勉励学生数语而散。至观音院行吊。酉刻赴六国饭店公宴法兰西人伯希和(字履中)。甘肃安西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寺,寺有石室数百,唐人谓之莫高窟,俗名干佛洞,洞壁满绘佛像及造像人画像,年代相沿久矣。光绪庚子,寺僧因壁敝欲修之,凿壁而室见,藏书满中,僧不知其可贵也,稍稍流落人间。丁未冬,伯希和游历迪化府,谒将军长庚,将军示以石室书一卷,且语其事。迨过安西,州牧复赠以一卷。伯希和充东方学会长,素留意中国古学,颇悉其源流,审视所赠书,乃唐人写本也。亟诣其处,以银圆数百元购得十馀箱,仅居石室中全书三分之一,然所有四部各书及经卷之精好者,则均囊括而去矣。尚馀残书数束,携以来京。王书衡、董授经侦知之,乃介一美利坚人以见伯希和,因得假观,并用摄影法付印。纸墨款式,定为唐迹,了无疑义。中多人间未见久佚之书。即有见者,亦较今本多异文,且完足。藏碑有石晋开运、宋太平兴国年号,疑是宋初人避西夏兵乱,凿壁以藏其书,且彩饰画像于壁,以掩其迹耳。书衡、授经大集知名嗜古之士二十馀人,宴伯希和以志奇遇,余亦与焉。伯习华语,专治中国古学。席间纵论板本,辨析真赝,即在吾辈犹推博洽,况欧族耶?独是此书自宋至今千馀年,风雨兵火所未毁,道俗樵苏所未伤,山灵护存,幸而发见。
地方官吏绅衿,曾无一人过问,乃举而付诸法兰西人之手,重洋万里,辇归巴黎,岂非至可恨可伤之事!吾华尚为有人乎?安西牧俗吏不足责,身为学使之陈苏生,所司何事?岂竟不一闻问耶?可耻甚矣!酉刻南皮张相甍,赠太保,谥文襄。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满月祭。巳刻诣皇极殿行礼。归寓,毛稚云世丈(承霖)
过访,寄云先生幼子也(寄云先生与先大父道光戊戌会榜同年)。出示疏稿、行状、碑志数种,久谈而去。汀州陈盦太守(昌年)持翁亲家寅丞函为介来见,其尊人汝霖年伯(澜)与先世父乙卯同年。饭后祝黄敏仲生曰。在文友堂书店买《诗韵》一部。昔之书生占毕,人置一编者,今乃为罕见之本,书坊所存皆旧刻也。足以觇世风矣。黎露苑招夜饮,余惮绕城,辞之。
二十三日晴。杜门却扫半日,修改《云南地志》永昌府一卷。饭后诣讲习馆。致安徽沈子培丈书,附寄石室书目记事八纸。
二十四日晴。一日写信,手腕几脱,拟访授经闲谈遣闷不遇,乃电招珩甫作半夕淡。
戴少怀尚书入政府,粤东人所未有也。
二十五日晴。午刻赴润田嵩阳别业之约,其客何秋辇、吴竹楼、何颂圻也。为颂圻诊脉开方。席散又赴梅叟云山别墅之约。庭中海棠盛放。花老柳根忽绽灵芝,一根三秀,金光灿然,皆异事也(菌之盘即附着干上,此则别出一根,粗逾大指)。归寓写致陶斋书。石室唐迹,陶斋借影《沙州志》一种,余与授经欲以此间所影八种易之。夜梦考试出榜,宝铭考
四等。其最优、优、中三等皆有奖励,四等则否。余大怒,呼铭至榻前训饬之,谓吾家子弟从无考四等者,汝平时不肯用功,学业无成,吾死何面目以见汝父乎?不禁失声大痛,采涧夫人呼之始觉。呜呼!吾期望侄辈之心殆碎矣,乃至形于梦寐若此!
二十六日晴。寒露节。午刻诣史馆,复至北城祝董希文叔岳生日,少坐即归。看《通鉴•梁纪•元帝》下。临睡忽觉寒噤,喉遂大痛,半夜弥剧。评点馆员日记一册。
二十七日晴。同乡公祭张文襄,喉痛未平,不能往。禹九弟邀饭,亦辞之。至圣先师生辰,率儿辈行礼。授经、新吾先后来谈。看《通鉴•梁纪•敬帝》。发次寅信。吴小宛(昌龄)赠余《劳氏碎金》一册。劳氏权,字顨甫。弟格,字季言。仁和人,皆精于校雠之学。
所藏书多手钞者。此其遗墨,小宛所辑也。
二十八日晴。喉痛稍减。午后诣讲习馆。三兄过谈。余于节前以六十金得石溪山水巨幅,乃沈仲复中丞鲽砚庐物,苍浑雄厚,石溪得意之笔。与三兄叹赏不已。看《陈纪•武帝》。
齐文宣酗狂,无人君之度,然其时政事修明,民无困苦,百寮守法,国能自立。盖君德之昏,自是一家之事,与民族无与也。较之苛征暴敛,残民以逞者,固胜一筹。
二十九日晴。评点馆记一册,加签颇多。校《元朝名臣事略》一卷,以旧抄元本校改。
武英殿聚珍本脱误不可胜计。余所藏抄本,名《国朝名臣事略》,凡抬写处皆提行,当是从元人本传录也。喉痛犹不减,以醋调吴茱萸末敷两足心,以引热下行。
三十日晴。喉齿肿痛顿平,足知疾为浮热,倘以苦寒之药治之,必增剧矣。何颂圻来谈,服余方大有功。午后诣讲习馆。看《陈纪•武帝》毕。胡注北齐郑颐私诱王昕使言而陷之云,邦无道危行言孙,圣人包周身之防也如此。又注高德政谮杜弼云,德政谗杜弼,而不知杨愔之忌己;杜弼恃旧,而不疑德政之谗己。昏昏于利欲之场,只思害人,而不知其身之受害者多矣。语皆深切可味。宝惠以国丧宿卫劳绩,蒙陆军部堂官奏奖四品衔,奉旨依议,钦此。叨忝过甚,殊滋悚惕。起谢恩折稿,请袁老夫子缮写。此案因护卫梓宫而得奖,折中如龙光温纶等字俱不宜用,以其太吉祥也。因谕宝惠凡作文皆宜切题。折有“卫禁廷,何忍遽言劳绩”二语。
九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内阁会议,升祔大礼画奏稿。到史馆午餐。复诣起居注,阅各司员译缮稿本。出城在大德通与朗轩畅谈。申刻赴瑞生祥毛穉云丈之约,同座张振卿、吕镜宇、柯凤孙年丈、曹竹铭前辈、王爵生同年,皆东人也。戌刻归寓,疲矣。看《通鉴•陈纪•文帝》上。
初二日晴。仲山来久谈。未刻约王丙青会于刘性庵寓,共筹刘次方师解组还乡旅行费,吾三人各任百金。又发公电致松江守戚升槐同年(扬),嘱其厚赆。在恒裕及清秘阁略坐而归。校《名臣事略》一传。发常州电,命隽侄来京,考贵冑法政学堂。
初三日晴。递折谢恩。辰初在史馆暂憩,候事下而归。午后诣讲习馆。看《通鉴•陈纪•文帝》下。唐代法制,受于隋,实本于周。周自太祖辅政,一意复古,四十馀年,典章法度,粲乎可观。北齐选举、田赋、法律诸政,皆有创垂久远之规,异乎十六国之攘夺战争,草草以立朝廷者。唐修《隋书》,特详《五代志》,史官具有卓识。齐武成虽昏暴,然敕仕门子弟讲习法令,故齐人多晓法。革厮役为县令之弊,择贵游子弟为之,以重其选,士人始为县令,民获休息,皆善政也。
初四日阴雨竟日。叔、季两弟忌日。午前冒雨诣恭王府,吊滢贝勒之丧(今王本生父)。
又诣张文襄宅公祭兼知宾,挽联甚多,唯潮州曾刚甫参议(习经)挽诗四章特佳,风格极近后山。午餐后归。戌刻偕禹九弟饭于六国饭店。看《通鉴•陈纪•宣帝》上之上温公虽以陈纪年,而陈事寥寥。若除去齐周之事,不过二卷,足以尽一代矣。齐事最多。夜,复雨。
初五日阴。至北城祝袁珏生太翁幼安亲家生日,午面归。未刻在寓设席请客(沈砚贻姻丈、毛穉云世丈、何颂圻、任振采、陈彝盦为正客,朱艾卿、吴絅斋、陆季良作陪。朱桂老未到)。席散,艾、絅二君索观所藏坡公墨迹及宋、元拓本,叹赏不置(小字《金刚经》、
《和陶二十首》,皆宋拓;《归去来辞》乃元拓)。灯下看《通鉴•陈纪•宣帝》上之下。
初六日阴。翰林院引见满讲官、满主事,毓鼎帮同荣中堂带领。七点钟入内,在乾清门内南书房暂憩。七钟二刻恭诣养心殿,先在殿中所设御座前跪安,起,序立于监国座侧,呈递绿头签讫,两排退出,在史馆画公事二件,兼进晨餐。归途泥潦纵横,骡车较胜于马车。
到家稍息,评阅馆员日记一册。余连次所下评议,闻诸君尚不以为非。看《通鉴•陈纪•宣帝》中之上。使齐之任城(浩)、河间(孝珩〔琬〕)二王得立,则齐必不亡;使周武舍其子而立弟齐王(宪),则文轨大同,不在隋而在周矣。天运、人事俱有之。
初七日晴。午前为次方师事,访王次篯殿撰不晤。饭后出城问吴雅初病。访惺庵,交去寄次师百金。又至医学堂访刘龙伯议堂事。看《通鉴•陈纪•宣帝》中之下。周主从容问译曰(郑译):“我脚杖痕,谁所为也?”对曰:“事由乌丸轨(胡注:王轨,盖赐姓乌丸氏)。”
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胡注:孝伯何为出此言也,欲自求免死邪?然终于不免也)。按:胡氏分句误也。当以“事由乌丸轨、宇文孝伯”为句。因言者,译因言之也。下文它日帝托以齐王宪事让孝伯,赐死于家。盖宣帝既杀王轨,复托词齐王一案杀孝伯,以泄从前受武帝杖之忿。胡氏因误读而疑孝伯亦谗轨,冤哉!又突厥佗钵可汗,周人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齐人亦畏其为寇,争厚赂之。佗钵益骄,谓其下曰:“但使我在南两儿常孝,何忧于贫!”
胡注:“在南两儿”,谓尔伏、步离二人所部分西北,皆南近中国(佗钵以兄子摄图为尔伏可汗,弟之子为步离可汗)。按:“在南两儿”,指周、齐二主,佗钵喜得其赂,戏以孝子拟之耳。观“何忧于贫”句可见。此其所以为“益骄”也。若如胡注,毫无语妙矣(此事在前卷,余所引正文及注皆有删节)。周武英哲,遗泽在人。天元嗣位,骄诞淫暴,任情妄为。曾不数年,上下暌离,莫有固志。杨氏乘之,反其所为,收拾人心,遂迁龟鼎。人第见杨氏得国之易,不知根苗已伏于宣帝在位时矣。
初八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又至畿辅水利局与同乡议治鲇鱼沟水患。北运河受潮白、温榆两河及诸小河东流下游淤塞,遂从鲇鱼沟夺溜而出,北合港沟河,河身不能容,漫溢四出,淹没数十里(鲇鱼沟属宝坻)。北运下游旧河,已成淤淀,今年潮白河又决于吕遂镇(属通州,近燕郊),更在上游,若不开浚尾闾,近畿水害无已时也。王口口、徐季龙、荣锦堂相继来夜谈。看《通鉴•陈纪•帝》下之上。
初九日晴。内阁部院各堂官公折会奏升祔大礼,本朱子之议,兄弟异昭穆,安奉德宗神位于西穆,位列文宗显皇帝之次,与穆宗毅皇帝东西相向,诏从之。臣毓鼎恭递膳牌。午刻至大观楼,与赵子登、任觐枫食西餐。散后至新建劝工所一游(今日开市)。子登约为其友申穉甫诊疾。步行偕往。病为风热之轻者,有一医投以生大黄八钱,豆根一两,药已煎成,余急令覆之院中。又至大德通存起居注公款三千两。
初十日晴。评阅日记一册。午后诣讲习馆,出城在恒裕坐淡。毛稚云丈来辞行,托其携致次寅书件并酉儿定亲首饰。得东抚孙慕韩复书,摘录示次寅。看《通鉴•陈纪•宣帝》下之下、《长城公》上。隋文帝开国规模,迥与齐周不同,骎骎有统一之势矣。同馆某君日记,论北齐革厮役为县令事,谓厮役虽革,然不选用廉明之士,而仍以贵游子弟为之,吏治安有起色!其立论较余前说又进一层,深可佩服。
十一日晴。禹九借精舍请客,午集申散。出城至豫章学堂教育会学堂,在八角琉璃井,同治初年,外大父蒋子良给谏公寓焉,先君子赘于外家,生不孝于此,距今四十七年,街道皆非旧形矣。看《通鉴•陈纪•长城公》下。隋文帝下诏伐陈,分道出师,与苻秦之伐晋无异,而一成一败,盖晋无失德,上下同心,秦则世祖亲行,关中根本又未安定,与隋陈情势适相反耳。复次寅书。
十二日竟日阴雨。龚景张同年来谈,因皖省所得选举权为皖抚剥夺,欲控诸大理也。
晚饭后冒雨访刘仲鲁大理,见其子驹贤自华盛顿所寄家书并学堂功课分数,进学勇猛可喜,余之门人也。看《通鉴•隋纪•文帝》上之上。
十三日阴雨,微有雪意,颇寒。隽侄自常州来京考贵冑法政学堂。己亥见此子,今正十年,已长大成人,而七弟墓木拱矣,不禁痛哭。前室管夫人生辰拜供。饭后诣史馆,出城答拜毛稚云送行,因赴朗轩之约。发盛杏荪丈、陆申甫同年二书,均唁其西河之痛也。看《通鉴•隋纪•文帝》上之下。苏威请置乡正,治民间辞讼。李德林以为本废乡官判事,为其里闾亲识判断不平,今令乡正专治五百家,恐为害更甚。帝不听。未几,虞庆则等奉使吴东还,皆奏称,乡正专理辞讼,党与爱憎,公行货贿,不便于民。上令废之。德林曰:“兹事臣本以为不可。然置来始尔,复即停废,政令不一,朝成暮毁,深非帝王设法之义。”德林两说,皆今日之殷鉴。
十四日阴。评阅日记一册。晚,七点钟至德国使馆,赴汉文副使郝爱礼君(译音)之约,陪者为华尔君。日本伊藤博文公爵于十三日午前九点在哈尔滨火车站为朝鲜人洋枪所毙。
朝鲜同党凡五六人,皆就获。日本灭朝鲜,以伊藤为统监,其宗国之覆,伊藤实为之,朝人恨之次骨。此五六人者,拼死以报国仇,义士也。伊藤此行,实欲赴北京清理我国财政,中途而殒,有天意焉。
十五日晴。弟妇许恭人忌日拜供。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督催功课,归时不早,不克再到讲习馆矣。看《隋纪•文帝》上之下一卷毕。万宝常闻新乐而知天下将乱,国祚不长。
声音之道与政通,理数不爽。咸丰朝京师士夫皆喜昆腔,其音和雅雍容,故有中兴承乎之象。
近十年前乃变而嗜秦音,哀厉繁激,纯乎杀伐之声,有以知其非雅音矣。灯下随意看《耆献类征》宛平相国王文靖一卷。余尝请益于吾友顾亚蘧太史,亚蘧劝余专力本朝掌故之学,云:经学繁难,非中年以后所宜。公精熟《通鉴》,即史学之最有用者。若考沿革,订异同,则劳多而益少。诗文词章之学,只可陶情应世之求,不必更作传世之想。唯为昭代掌故学,博而多趣,实而切用,衍中朝文献之传,学莫大于是矣。余深服其言,唯余意尚欲兼治《戴记》,取钦定《礼记汇纂》而研习之。盖今日欧风浸盛,礼教衰微,不揣孱弱,颇思以守先待后自任耳。亚蘧又劝余作笔记,记三十年来朝野所见闻,补宫书之不逮。亦余平日之志也。
十六日晴。晨起谒振贝子,不遇。饭后偕袁先生至土地庙斜街玉丰花厂买菊,选细种五十盆,价钱四两五钱。又至敬节会一行。看《隋纪•文帝》中。叙太子勇见废始末几及五千言,历历如绘,问答各语宛然当时口气。喜而再三诵之。绶金借得南昌彭文勤公钞校《庆湖遗老集》,乃从天一阁所藏休宁汪氏古香斋本传录者。绶金以余曾两次校所藏钞本畀余三校,见之大乐,即日校勘一卷。为学之乐如是如是。又送来明经厂本《历代名臣奏议》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六字,纸板皆精,凡十九函,索价二百金。
十七日晴。再诣庆邸。饭后校《庆湖遗老集》一卷,补正讹夺极多。文中子弟子贾琼问息谤,曰:无辩;问止怨,曰:不争。可为要言不烦。
十八日晴,甚暖。饭后诣讲习馆。出城至医学堂。又至恒裕。偕润田赴大观楼晚餐。
看《隋纪•文帝》下。灯下校《庆湖遗老集》。北齐兰陵王长恭,为宗室名将。乐府有《兰陵王破阵曲》,即长恭凯歌也。《北史》、《齐书》、《通鉴》,均以长恭为王名,今见《庆湖集》兰陵王碑诗注语云:碑载王名肃,字长恭。足以补史之阙。作大兄书。
宝骏侄到京十七矣。余尚是己亥见之)
昔日孩童今长成,依稀予季旧形声。忽垂十七年前泪,席帽秋风入帝京(亡弟癸巳秋来应京兆试,年二十二,初见之顷,俨然今日神情也)。
十九日晴。午后诣史馆,车覆于西城根,幸无伤损,遂就近访景佩珂学士,面商翰林院改官制事。灯下校《庆湖集》一卷。管夫人忌日拜供。
二十日阴,微雨。政伯前辈、介臣同年过寓赏菊,因留午饭。饭后访禹弟,偕至琉璃
厂一游。在丰泰合拍一照,在有正书局买摄影本虞永兴《汝南公主墓志》草稿墨迹,乃长白景朴孙藏本。细玩笔法,乃知鲁公所自出,《座位》一帖纯用此志法也。毕氏经训觉有刻本,相传最精,余未之见,唯见戏鸿堂本,则神模胥失矣。看《隋纪•炀帝》上之上。《隋书》词藻之妙,不减孟坚,观于《通鉴》所录可见。
二十一日晴。一夜大风,落叶满庭,天气骤冷。约沈爱苍(新放黔藩)、延子澄、徐花农、姚石泉、谢鲁卿、顾渔溪、杨朗轩、杨荫北诸君赏菊,梅叟有弟之丧,未到。流连至暮始散。评阅日记一册。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一满月祭,辰正二刻皇极殿几筵前行礼(本传巳刻)。巳正,鹿中堂诣翰林院上任。散后访朗轩略谈。主人未出时,余据书案就笔墨临坡书半纸。傍晚,访沈雨人,未值。看《隋纪•炀帝》上之下。鸿胪寺,胡注:“胪音闾。”今人皆读卢音,若读作鸿胪(闾),反滋笑柄矣。又校《庆湖集》十叶。
二十三日晴。午后鲁卿来,偕谒荣相,酌办史馆事。内阁清查大库,得殿板书籍甚多,且有宋元本及钞本,不知何时所藏,或云前明即有之,自来谈掌故者皆不知也。其中关于史馆之书不下十馀种,因请荣相谕内阁移庋馆中。看《隋纪•炀帝》中。
二十四日晴。午初刻陆凤石协揆到翰林院上任。散后至六国饭店赴程伯葭约。出城在恒裕易衣冠往长椿寺行吊(梅叟堂弟开吊),复折而东,在大德通易便衣与朗轩久淡。申刻同赴顾渔溪前辈天福堂之约。车中看《隋纪•炀帝》下。
二十五日晴。孝钦显皇后几筵前祖奠,巳初一刻恭诣皇极殿行礼,巳正归。途诣翰林院,为新授职编修李榘江、孔殷宣旨。未刻在精舍请德使署书记员华根纳英、医官韩济京,季龙、觐枫作陪,畅叙而散。看《隋纪•恭帝》。大业十三、十四年,炀帝尚在江都,《通鉴》遽夺之,而以恭帝义宁纪年。当日时势固如此,究有不妥处,此唯有夹注纪年一法,而《通鉴》又无其例。世皆议唐高祖舍汤武而不为,无端奉一代王,以内同于莽丕,为不可解。不知自汉高征诛之后,由曹魏历晋、宋、齐、梁、陈、齐、周、隋,三百馀年,竟成一禅让之局。朝野习惯,视为固然,若骤行征诛,反启天下人疑骇。唐祖之为此,盖亦迫于时局耳。
布衣天子之局,直至明祖始再见。注引《隋书》,骨仪(长安留守)性刚鲠,有不可夺之志。
于时朝政浸乱,浊货公行,天下士大夫莫不变节,仪独厉志守常。介然独立。
二十六日晴。立冬。午后诣史馆,发官电致黔抚索新修《贵州通志》。散已傍晚。因赴怡园效述堂之约,半席先归。看《通鉴•唐纪•高祖》上之上。又思禅让之局(侯景明是乱贼,亦必依样行之),唐以后梁、周、宋、南唐又四见。直到末后诸儒之说大明,名分懍然不可犯,化此局者垂九百年,则宋儒之为功大矣。宋儒之教,尊君权,定民志,最有益于专制政体,故前明及我列圣,皆推崇程朱之学,以消犯上作乱之萌,大有深心妙用。自汉学家决其藩篱,近日新学家复力辟之,以开通民智为务,政府诸公乃亦从而和之。呜呼!余不忍言矣。
二十七日阴雨,夜大风,天明竟止。孝钦显皇后永远奉安东陵普陀峪,预传卯正二刻起杠,毓鼎卯正登车,辰初出东直门,在吊桥旁祥顺茶馆暂坐,同署诸公咸在辰正步至铁塔本署跪班处恭候。巳正梓宫始到,臣等皆跪送(西人之参观者,俟梓宫到面前,皆脱帽致敬)。
大队人马过后始步行觅车而归。是时并无大风,而彩伞、五色旗皆卷而缚之,易手举为肩负,以取轻便,其苟简怠肆,一无约束如此,以视西人,虽在看热闹场中犹不忘礼敬(并非酬酢行礼之地欲使我见之也,其心直以为礼当如是耳),实可愧也。午饭后补睡二小时,亦未看书。灯下评阅馆员日记一册,乃就寝。
二十八日阴。会客甚多。饭后诣讲习馆,事毕后出城赴新会馆李际唐太史(翘燊)之约,赶西城归。复王棣珊书。
二十九日晴。午后诣史馆,归途祝朗轩生日,晚饭后归。
己酉八月,云山别墅老柳忽生灵芝,一茎三秀,金光灿然。海棠盛开,重阳犹有馀艳。梅叟招饮索诗,喜而赋之文物开三晋,秋风见二难。金茎缘柳碧,玉蕊映枫丹。独得乾坤气,宁知霜露寒。
主人应有喜,意外获奇观。(力求苍老,以避纤冗。)
三十日晴。广德郑翔北观察(教慈)介门人何务滋来见,论事甚通达。饭后诣讲习馆,出城赴铁路公司,议决转运招股事。灯下评阅日记一册。
十月初一日晴,甚和暖。孟冬时享太庙,遣睿亲王恭代行礼,毓鼎陪祀,寅正二刻入庙门,为时尚早,至殿内瞻仰列祖神位,相度异日德宗升祔位次。卯正行礼,归途大风,抵家拥被补眠三小时。饭后访绶金于法律学堂,观其新得各书,宋本任、史注《山谷内外集》、元刻翠岩精舍本《元文类》最可赏(翠岩本文为文类最善本,见《钱警石先生文集》)。又有聚珍版《山谷三集》,乃刘惠民(康)评点本(刘不知何时人,其印章如此)。余服膺黄诗,所藏黄冈杨氏影宋大字本,过于精美,难以展读,乃以十馀金买此本,为随意卷舒之用。校《庆湖集》十馀叶。余从前所得太原王氏旧钞《元名臣事略》,余定为从元本传写者(署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元帝王皆抬写),曾以校订武英殿聚珍本。今日晤陈士可郎中,始知王氏名云,字根石,湖北蕲水人,与翁覃溪、叶东卿诸老友善,借书互钞,多善本,然则此书果从元本来矣。(黄荛翁藏有抄本《事略》二部,其题跋谓皆照元刻传写,皆不免脱误。不知较吾此书何如?)余所得王氏钞校之书,尚有《唐史论断》、《靖康见闻录》、《大金吊伐录》、《宋季三朝闻见录》、洪玉父《西渡集》、韩子苍《陵阳集》。
初二日晴。午初诣史馆,未正诣起居注,皆因昨日为上冢之期,改于今日也。灯下评阅馆员日记一册。金雪生太史有改良人种一说,余深不谓然,加签驳之。
初三日晴。吴蔚若前辈之女许字熊经仲同年第二子,余与王胜之同年作媒。午初诣熊处,宴毕押盘入城,到吴处,因蔚老上陵,未设席待媒,仅其世兄刚甫相陪,吾二人各散归,不再出城矣。连日看《通鉴•唐纪•高祖》下之下,《太宗》上之上。小儿辈买小说《隋唐演义》,其序谓即著《三国演义》之罗贯中所作。余阅其叙次直率,无章法,无精神,去《三国演义》远甚,断非出罗氏一手。(如晋王谋夺嫡,与独孤后问答一段,直录史传原文,不易一字,成何演义?)
初四日晴。半日会客。己丑同年赵铸伯大令(金寿)来拜。饭后校《庆湖集》一卷,评阅日记一册。王君庆麟专治财政学,日记中补正西人斯密亚丹《原富》处甚多,确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