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53 页/共 95 页

初九日晴。本日皇上升太和殿,即皇帝位,颁恩诏,赦天下。巳初刻,毓鼎丧服诣史馆,易朝服趋中和殿庭。午初刻,监国抱上坐小辇自乾清宫来(监国侧身坐辇上),御中和殿,受御前内廷及各执事大臣朝贺,起居注官四员序立庭西,向上行三跪九叩礼。上啼哭索母,声甚厉。臣等匆匆礼毕,即疾趋至太和殿内第三柱前侍班(锡聘之丈,景佩珂、杨少泉二学士同班)。监国抱上步行,自殿后门入,升宝座,上啼不肯就座。监国一足立脚踏上,一脮跪宝座上,扶上立于座上。四服事太监在旁慰劝,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愿在此。鸣鞭赞礼,王公百官行礼,大学士捧诏向上跪,旋起出殿门授内阁学士恭捧以出,礼部堂官跪奏礼成(按礼,皇上应目送恩诏出午门后始下宝座。此次因上啼不止,殿敞天寒,恐圣体过伤,诏下阶,即奏礼成)。太监一员即抱上退,臣等亦退。恩诏至天安门登楼用彩凤衔之下坠,礼部宫以云盘承之,恭读诏书,百官吏民在金水桥前行礼跪听毕,乃置诏于黄亭,以一黄伞导之出大清门。毓鼎仍回至史馆,反丧服,由东安门出,归寓。皇上御小朝服,天颜甚温润。臣自丁酉年充起居注官,侍大行皇帝凡十二年,每值升殿,御仗排列,提鲈及御前大臣前引,大行皇帝乘舆随之。迨礼毕,则步行升舆而去。臣在香案前瞻依亲切,如是者以为常。今天仗依然,而大行皇帝已不复见矣。不禁凄然泪下,恐为人见,急以袍袖拭之。看《唐纪•代宗》中之下一卷。又卷下半卷(代宗讫)。德宗初政极好,只因所用数大臣如常襄、杨炎、乔琳、张涉之类,俱不能初终一节,后遂尽人而疑之。一生猜忌之端,其病根实伏于此(明庄烈帝亦然)。校《庆湖遗老集》毕。其中尚有两本俱讹缺处,当徐觅宋本补正。 毓鼎蒙恩加一级,荫一子入监读书。 初十日阴,似有雪意。巳刻大行皇帝初祭,未能恭诣叩奠。午饭后诣编书处。灯下删改进呈记注前序(其实即表文也,相沿谓之前序)。原序系黄慎之学士所撰,先帝升遐,则叙述处皆当酌改矣。 十一日晴。四品京堂以上具公折谢加级恩,呈递膳牌,庆亲王领衔。大学士部院科道会议大行皇帝庙谥,午初刻诣内阁画奏稿(庙号恭拟六字:礼德襄哲懿安。谥号恭拟六字:昭靖景惠庄裕)。午初三刻,恭诣几筵叩奠。在史馆久坐始归。南园来谈。夜大风。 十二日公折敬上庙谥,恭候圈定,并递膳牌。留中不下。午刻诣内阁会议,摄政王礼节各画阅字,人给排印礼议一纸(阁臣杂采众议为之)。约吴经才侍御在史馆午餐,畅谈一时许。申初一刻恭诣乾清宫、皇极殿几筵前叩奠。归寓已日落,倦不能兴。绶金邀厚德福便饭,次弟前往,余辞之。看《唐纪•德宗》二、三、四三卷。藩镇连兵,无异战国时代史,文亦多仿《国策》为之。 十三日晴。丁府六介杨德孙来见。午饭后诣编书处看书三卷。(〔眉〕丁聿修,宇府六,奉化人,上海地亚枪炮厂买办。)看《通鉴•唐德宗纪》五卷。此数卷皆纪幸奉天、幸山南及李晟、李怀光河北三镇诸大事。当时情势曲折,至今历历如绘,虽今日人记今日事,亦不能如是明白详尽也。正史纪传旁见侧出,稗野各史彼此矛盾,温公斟酌贯串,聚为一编,如亲在局中见其人,闻其语,岂非大快事!《通鉴》一书真空前绝后矣。连日依次读之,恍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不忍释手。毕氏《续鉴》乃纯以公牍体裁行之,相去何止三十里(余读涑水鉴,时时眉飞色舞;迨读毕鉴,则昏昏欲睡矣。) 十四日晴。大雪节。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大行皇帝尊谥德宗景皇帝(前议发下,圈出第二、第三字)。诣内阁大堂画奏稿。至江苏学堂与吴蔚老平教习学生争哄事。蔚老意在抑学生之骄横,与余意同。而庇其戚叶姓之为教习者,则余不敢附和。接陶斋书并密电本。 灯下复外信三封。看《唐纪•德宗》六。 十五日晴。递公折及膳牌。在史馆略进早餐。午初大行皇帝几筵前行启奠礼,在乾清宫叩奠,三跪三叩首,冠服出,跪送从诣燎池,随奠酒王大臣行三叩礼(凡三次,一奠一叩)。 午初三刻,复在皇极殿午奠,出东华门,观演杠,以校尉八十人舁大杠,上盖黄罩,自景运 门外出东华中门,有内务府官约二十员立于罩下(出东安门乃坐),舁之以行,名曰“押扛”,验其平否,直舁至景山东门外始旋。归寓,看《唐纪•德宗》七。申刻,次寅约数友及余寓中亲友子侄晚餐。三兄下榻于此。苏学堂公推学生三人来见。 十六日晴。德宗梓宫奉移观德殿。毓鼎巳初刻即诣沙滩(距景山东门不远),百官集此跪送。三兄、五弟、卿和侄婿均随余往,先在起居注帐棚少坐。午刻全分卤簿前导,乐执而不奏,驼马负帐棚猎具,一似举行围狝而出者,不忍遽以先帝为升天也。两黄轿一置御容,一置神牌,黄曲柄伞一引。梓宫黄绫绣龙罩,舁以八十人,平稳五分厘欹侧,后随豹尾枪。 轿至,前跪者即俯伏举哀,灵舆过,乃起,步行恭送入景山东门,俟梓宫安奉殿中,喇嘛入转咒讫,百官行三叩礼,仍回帐棚略息。赴内阁大堂,会议大行太皇太后尊谥(定靖襄钦裕明),徽号(亦拟六种,皆有天字),画奏稿,明日入奏。归寓已未正矣,饥甚且疲。随意检起文勤《五代史注》晋汉周各本纪观之。此书以欧史为本,而全录薛史及《五代会要》分注于下。凡唐末五代宋初别史、霸史、政书、笔记、总集、专集、金石,皆入之,多过本书且十倍,可称集五代之大成。读者但观此一书,而全五代之书悉寓目焉。真奇编也。薛史于晋末汉末事迹,依日排叙,详尽分明,使读者如见当时情事,故繁而不厌。欧史则专尚书法,以寥寥数语括之,所有事迹诏诰,一笔勾销,令人索然无味。此薛史之所以不能磨灭也。温公修《通鉴》,专取《旧唐书》、《旧五代史》,良有见耳。唯欧史议论叙事,文章之妙,卓然可传,胜宋子京《新唐书》远甚。《新唐》诸志出于欧公手,亦胜旧书。两新史本纪,均无足观。 十七日晴。一日看书。看《唐纪•德宗》八。连年公私杂糅,虽未尝释卷,只是东翻西阅,自上月看《通鉴》,近日始能端坐读之,日尽一二卷,整片挨排读去,稍有十五年前情味矣。复庄房友人信。 梅叟移居宽街,时连遭国忧,兼闻皖中兵乱二首北陆将回律,西城好结庐。乾坤多泪日,岁月杜门馀。天暖犹存菊,家贫但载书。 清风比通老,谁与绘移居(宋杨通老有移居图)。 衔恤孤衷耿,忧时两鬓斑。闻君来卜宅,令我暂开颜。江郡风尘警,霜庭竹石闲。 艰虞思智略,肯遂老东山。 十八日晴。午刻诣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行廿七日祭礼。至内阁大堂,画会议摄政王礼节奏稿。看《唐纪•德宗》九,未尽一卷,朗轩约福兴居晚饭。 十九日晴。巳初刻诣观德殿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退至帐棚,释缟素服,改青长袍褂,帽缀缨(本应昨日释服,因有大祭,展一日)。诣内阁大堂,画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徽称、谥号奏稿(圈出钦字)。昨议礼节,经摄政王蓝笔改数处(奏牍书写摄政王,原议双抬,改为单抬。每年公费银二十万两,改为十五万两。水陆各军归摄政王统率,改为节制。 尚有二处系改字句)。归寓倦甚,坐卧逍遥而已。孙女爱宝生日。 二十日晴。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孝钦显皇后尊号,呈递膳牌。又恭上摄政王礼节,悉依议,唯文武官坐对、立对,分别另奉特谕行之。午饭后至顺直学堂教育会,余因各学堂教习多不得人,贻误子弟,议令各堂于会议前一星期,将教习课本改本及每日到堂簿汇送教育会,由会员分任评定,区别上下勤惰,列表宣布,分送各堂,则教习有所劝惩,滥竽者自退矣。诸君佥以为然,拟于下月实行。看《唐纪•德宗》九。德宗病陆贽拒绝诸道馈遗,谓于鞭靴之类,受亦无伤。贽上奏有云:“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真透澈情理之言。昔先伯尚书公最喜诵 此数语,因勗毓鼎多读《宣公奏议》(曾文正公亦屡劝忠襄公读之),余乃逐篇熟读。凡作奏牍文字,喜用对偶合开,必调平仄,差能整齐曲折,委婉动听者,实得力于宣公与先尚书公之训也。《通鉴》采《宣公奏议》最多,盖为倾倒之至矣。 二十一日晴,大风。午刻德宗景皇帝初满月大祭(自此每月廿一日皆祭,由二满月以至周年),诣观德殿叩奠,毓鼎到稍迟,至景山东门已将散矣。即归寓,庄纫秋(纶裔口〔原名下一字犯御名〕)自里门来,过道班,谈良久。客去临帖,写梅花库笺大斗方二。看《唐纪•德宗》十、十一(半卷)、《顺宗纪》。王伍、王叔文一案,史家最无是非。其辅顺宗,首罢进奉、宫市二弊,起用陆贽、阳城诸贤,皆初政之美者。而夺神策宦官兵权,属之金吾大将军范希朝,尤为卓卓。使此计得行,安有文、懿、僖、昭四朝王、田、仇、刘诸奸之祸?大抵二人志大才疏,不免近于狂躁。又行事不拘故常,不解周旋世故,一味任性而行,遂为朝论所嫉。史家因仍记载,诋之不遗馀力。其实所诋皆在空处,并无实在劣迹可指,以至寝陋吴语,亦成罪案。夫貌不扬而操乡音,与其人品行何关?乃亦举为奸邪之证耶?最奇者,夺宦官兵权,亦加以“固位专权”、“人情疑惧”贬词。然则必以兵权授宦官,乃为大公而顺人情耶?真颠倒是非之论矣!总之,伍、文人品虽有可议,而其所行之政不尽可议也。当时出于怨憎之口,容有不平,若后世,则当别白言之耳。即八司马,亦正人居多。摄政王始见廷臣。 二十二日晴。孝钦皇太后初满月大祭。毓鼎以髀肉痛剧,不能坐车,未往行礼。蔚若丈来久谈,历举李君磐劣迹,贻误学堂,决不能留。午饭后写斗方三张,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未终卷)。 二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编书处。中途为景佩珂诊病。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毕,又上之下。白乐天论事诸疏,曲折洞达,不亚陆宣公。其当官亦甚戆直,特为诗所掩耳。即以诗论,其乐府讽喻诸作,亦非寻常词人所及。观杜黄裳、李绛所论诸事,令人心开意快,熟复之,足以增长智识。昔人谓不学无术,处事之术固自学来也。古今史家有用书无出《通鉴》右者。写斗方二张。 二十四日晴。 二十五日晴。两日因股痛不能出门,看《唐纪•宪宗》中之上、中之下。灯下校勘《元名臣事略•木华黎》。余于前年得旧钞本《元名臣事略》,乃用元朝本照录者(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及元帝处,皆出格抬写),以武英殿聚珍本核对殿本,不特字句多误,且有脱至五百八十馀字者(《郭守敬事略》),乃知钞本之足贵,因每夜校勘数叶。 二十六日晴。痛少减,不敢远诣史馆。饭后诣编书处,看书四卷。又以《俄史》、《意大利史》发缮。看《唐纪•宪宗》下、《穆宗》上。 二十七日晴。客来甚多。写黑龙江周、年、潘三信,托鲁抟九带去。午初至米市胡同访赵剑秋、董绶金,新移居也。二君约广和居午饭。饭后答访裴实甫。申刻偕次寅至大观楼西餐,任翼臣作主人。看《唐纪•穆宗》中。主既不明,宰相萧段、崔枉皆庸才,处置各事,无不颠倒失宜。读史至此,气闷已极!二十八日晴。看《唐纪•穆宗》下、《敬宗》。牛、李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自两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彼此各逞臆说,旧史据以立传,往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下笔精核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 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黄叔权自西安贻书兼寄见怀诗五首。 接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一月底十一月二十八日晴。梁叔庄表兄(恩湛)自湖南来。看《唐纪•穆宗》下、《敬宗》。 自牛、李分党(宗闵、逢吉、吉甫、德裕、绅,五李又各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 自宪、穆、敬、文、武五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各逞胸臆,旧史据以立传,彼此往 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故此数卷书下笔记事最为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敬宗欲幸骊山温汤,拾遗张权舆伏紫宸殿下叩头谏曰:“昔周幽王幸骊山,为犬戎所杀。秦始皇葬骊山,国亡。玄宗宫骊山,而禄山乱。先帝幸骊山,享年不长。”上曰:“骊山若是其凶耶?我宜一往,以验彼言。”十一月庚寅,幸温汤,即日还宫,谓左右曰:“彼叩头者之言安足信哉!”澄斋曰:臣谏其君,命意立言,固贵切直,然亦当准情酌理,委婉讽谕,使君入听而易从。此其中有苦心焉,非可一往直遂也。如权舆之言,非不切直,而情理俱不可通,不论游幸之非宜,但历数骊山之凶恶,此所以益坚敬宗之愎也。夫言官叩头力谏,当量事之轻重大小而行之,于其重且大者而力阻焉,则入主触耳惊心,不生狎玩。敬宗视朝稍晏,刘栖楚阶下叩头,至于流血。兹之暂欲游幸,而权舆复伏殿叩头。(〔眉〕此敬宗即位之初事也。栖楚故有“大行在殡”之言。一一男惠注)敬宗见谏官之叩头如是其轻发也,则将视以为常,后虽有重大之事,即使相率叩头流血而力争,亦不见其惊心矣。观于对左右之言,则其狎玩之心已形矣。呜呼!言官力谏,直节也,美名也,而行之不得其宜,或且无益而有损耳。余故纵笔论之。夜,大风。 门人黄叔权以途中怀余诗五首见寄,作此寄酬寰宇悲衔恤,元阴感索居。乾坤万行泪,云树一封书。经粹能为吏,才高久启予。 秦中古陆海,跂望救饥虚(来书悯秦民窳惰,有假手以致庶富之志)。 二十九日晴。冬至节。孝钦显皇后、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毓鼎辰正至东华门皇极殿,行礼甫毕,因在史馆暂憩。午初一刻诣观德殿叩奠。当跪听恭读祭文之际,前跪二品数大员(姑隐姓名)居然回首促肩大声谈论,且纵笑不止。哀敬两亏,肆无忌惮。迨冠服出景山门焚化,诸臣跪奠,突有枢臣轿夫多名吆喝抬轿从人丛中出,在殿前横绝而过,置轿燎池侧,儳立倨观,余等为所拥挤,几致倾扑,并有汉枢臣一人端坐轿中,以待燎烬。余观此,不胜纲纪凌夷之叹。散后,余登舆遇皇太后凤辇还宫(乘黑舆,殿以豹尾枪十支),虽不辟道旁行人,毓鼎亦出舆背立隐处以待。十二点钟归寓,草白简劾之以振纲纪,交袁老夫子缮写。看《唐纪•文宗》上。礼部于廿六日奏冬至日大祭,王公百宫服色,援光绪元年元旦百官俱服缟素例,请旨。奉旨仍服缟素,钦此。该部不知元年元旦尚在大丧二十七日内,故当时俱服缟素,此次百官早经释服焚毁,万无重服缟素之礼。摄政王一时未觉礼部误引,如所议行。百官疑所议难遵,群向部友质问,礼臣始悟其误,又不敢具疏更正,乃于廿八日仓卒片行各衙门,令改服青长袍褂摘缨帽,遂与前奏不符。而百官除穿孝百日各大臣外,无一人遵旨者。幸上宽仁,未加诘问耳。此次骤遭两丧,工部、太常、光禄皆裁,各事萃于一衙门,又值裁书吏,堂司俱不谙旧事,遂致手忙脚乱,谬误屡见,如初次殷祭,未知照景运门;登极告祭,遗漏奉先殿:皆其显然者耳。从前礼部堂宫,满汉七员,今只三员,二满一汉。内阁学士兼少宗伯衔,原以备大典礼之助,可以佐讨论而分趋跄之劳,今礼部丞参恶其近于堂官而逼己也,不使与闻部事。堂上三公遂势孤,丞参诸公遂独劳。劳则不暇详议,孤则无可质正,而典礼之罅漏不可胜补矣。 十二月初一日晴。李绍先介鲁卿来见。李俊臣自山东来,留其午饭。(〔眉〕李承祖,字绍先,四川己丑举人,就职盐大使。)饭后诣史馆,答拜程伯葭。看《唐纪•文宗》中。 初二日晴。呈递封奏,进膳牌(请嗣后大祭,特派御史二员监礼,请饬民政部严定景山门外轿马规矩),在史馆坐待,七点二刻事下,即归。内阁奉上谕:“几筵前大祭,礼节隆重,在事人等,自应一体严肃,以昭哀敬。兹据恽毓鼎奏称:冬至德宗景皇帝几筵前大祭,前列诸臣,竟笑语喧哗;焚化冠服时,并有轿夫多名横绝拥挤,殊属不成事体。嗣后凡遇大祭,着派御史二员监礼,并着民政部严定管束规矩,不得任意混杂,用昭肃静。钦此。”军 机大臣署名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监国摄政王钤章。起居注主事耆昌来递京察单并商办公事,良久乃去。余股痛异常,大受厥累。傍晚,袁珏生来谈,云余所拟复奏《元史新编》疏稿,南斋诸公无不叹赏,考据固精,行文尤妙绝一时。已录一份存书房矣。 晚,偕南园至厚德福便饭。 初三日晴。伊仲平前辈来久谈。饭后诣编书处。又至佩珂处诊病。看《唐纪•文宗》下、《武宗》。 初四日晴。门生四人先后来见。饭后,梅叟、南园均来畅谈,至戌夜始散。看《唐纪•武宗》中。李赞皇人品虽不纯,其才实不可及。观其措置泽潞及回鹘事,立志坚定,而办法则随机变化以应之,不愧“行方智圆”四字。维州一案,温公特著论是牛而非李。余意不甚同。 玩胡注云,宋以米脂四寨地与西夏,当时朝论大旨如此,是亦不甚以温公之论为然也。《通鉴》最可看处,无如三国及唐,极有益于经世之务。余此次读《通鉴》,觉见解较从前稍进,惜于胡注详征制度及地理形势处犹多脱略,俟看过此一遍后,再用朱笔合正文小注,仔细圈点一遍,庶获熟复深思之益耳。 初五日晴。何务滋来谈。饭后至恒裕存公善养济院公款九百馀两,即至院踏勘一切,筹设工厂,择院中贫民年三十以内者,学织席打洋铁壶,延教师教之。因嘱刘孟禄粗拟章程。 余集众贫民劝导而鼓舞之(养而不教,从来无此道理)。至铁路公司议事(上月由公司呈督办吕大臣代奏,此路成后永远归官商合办,国家不更收回,请特降谕旨,以坚商民之信。又呈请附设铁路转运公司,均奉谕旨)。灯下看《唐纪•武宗》下、《宣宗》上。宣宗乘吐番之乱复河湟。是时吐番既衰,回鹘亦亡,而唐祚亦一传而乱。西北边事,与唐相终始。写致大兄书。 初六日晴。午初刻诣史馆。未刻诣翰林院,议轮值陪祀事。申刻诣编书处,闻李星桥丁忧,局中有应得之款,一时未发,余先垫五十金送去,以资行装。夜,大风。灯下看《唐纪•宣宗》下。读《通鉴》,不特达于从政,且可多解字义,识字音。细审胡注,始知吾辈习而不察之义、沿讹误读之音正多也。 初七日晴。效述堂来谈。饭后出城答拜各客。至利仁养济院勘工。灯下草《敬陈吋弊疏》,分四条,先成“慎名器以养廉耻”一条。吾于此事痛心疾首已极,不自觉其言之刻毒矣。荣锦堂侍读以变通旗制疏稿嘱为斟酌,余为增改数处。看《唐纪•懿宗》上,自此所爰立者,无非庸材,且无一人久任,竟亡国祚。非人才不昔若也,有德有才者屈于下僚,居相位者互相援引,大半碌碌无足比数之人,甚而自私自利,其心不在君国。如前明崇祯一朝五十馀相皆是也。古今末造,真一辙耳。夜,大风怒吼,雪意渺然。无事偶检收信簿,一年所接各省信不下五六百函,无非求八行,谋差缺也。呜呼!可以观世道矣。江御史(春霖)疏劾庆亲王,请加裁抑,摄政王传见开导之,并传谕言官各尽言无隐。 初八日晴,大风,甚寒。以腊八粥荐先人。新授职编修潘浩、检讨雷恒诣翰林院到任(皆甲辰庶常,因在外办学而留馆者),余于辰刻赴署宣旨,事毕即归。一日会客,冒风迎送甚苦。看《唐纪•懿宗》中。庞勋不过乱盗耳,既无根据,又无纪律,非藩镇比也,乃竭半天下之力,期年而仅平之。末世兵力不振,于此可见。黄巢再乱,遂不复可制矣。检杨守敬《历代沿革图》唐藩镇四裔两图细观之,于《通鉴》形势益了然。古人左图右书,洵不可少。 初九日晴。翰林院值日。卯正入内,在史馆坐待,事下乃归。礼部主事文铭来谒,述堂之子也。儿妇生日,备小酒肴。面后诣编书处。晚,赴梅叟之约。顾愚老誉吾近作五律,神味近少陵,固知言为心声,不求似而自似也。看《唐纪•懿宗》下、《僖宗》上之上。御史俾寿疏请甄别佐贰杂职,文中有“吮痈舐痔”四字,政府传谕令改之,便缮一片,今日再奏上。故事所未有也。 读唐宪穆纪有感宫廷事秘报龙升,正讨公闾竟未能。一代宗工长庆集,不将诗史讽光陵。(光陵,穆宗陵名) 再酬叔权落落交亲运,驳驳日月新。人才亦东豕,吾道竟西麟。旧学存门下,离怀逐渭滨。 朔风飘雨雪,为子久凝神。(岁寒期共保,勤寄陇头春。) 初十日晴。一日未出门。复看史馆书,斟酌宗室文达先师传。灯下草疏振皇纲以肃中外一条。两月来,日手《唐纪》一编,下笔遂似唐人奏议,此学之所以贵时习也。豫学堂乱,学生殴监督,警察来问并殴之。废科举,立学堂,其效如此。 十一日晴。次寅、宝惠赴津谒杨帅,带去密书一函。王次篯、范棣臣、范俊臣同时来谈。饭后雅初、珩甫、三兄又来。酉刻至大观楼赴王贡珍约。军机大臣袁世凯奉旨罢归,以大学士那桐代之。看《唐纪•僖宗》上之下。 十二日晴。起居注司员四人来商公事。向来满主事两员每人轮值一年,因而徇私渔利,屡致龃齬,余议废值年名目,以公事责成两主事和衷合办。向来汉正本记注册归供事承办缮写,不成事体,余改归汉主事录办,添派通晓汉文笔帖式四员分任缮写,月给津贴。诸君咸乐从。午饭后至畿辅学堂教育会,副会长李士莹辞职,公推皖堂副监督马冀平太史(振宪) 充副会长。薄暮始入城。看《唐纪•僖宗》中之上。 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督视学生期考,兼与王化初、赵廓如诸君商理来岁整顿各事。看《唐纪•僖宗》中之下、下之上。朝政无复纪纲,唯藩镇战争攘夺而已。致陶斋密书。军机大臣袁世凯于十一日奉旨罢归,今日学部侍郎严修疏请收回成命,不报。严为项城援引,由编修超擢侍郎。此举尚不失为君子,胜于反面若不相识或更下石者远矣。 十四日晴。寿州师相枉过久谈。次寅叔侄自天津归。饭后访鲁卿,又访嗣香前辈。申刻赴刘式夫同年约,梅贞、聘三、柚衡同座。绕前门归。德宗景皇帝山陵择定西陵附近金龙峪吉地,敬上陵名曰崇陵。看《唐纪•僖宗》下之下。昭宗承僖宗童昏败坏之后,天下大乱,威令不行,大段已不可收拾。然使上有宪武为之君,下有郭、裴、杜(黄裳)、李(德裕) 为之相,庙谟措注,动合机宜,藩镇如李光用、张全义、杨行密、王建、钱缪辈,未必不能得其死力;朱温、李茂贞虽跋扈,讵能逞其逆志哉。唐祚至昭宗而覆,固昭宗之不幸,亦人谋之不臧也。明思宗亦然。世皆谓唐、明亡于僖、熹二宗,而愍昭、思之不幸。余谓只可云:使懿宗之后而即继以昭宗,神宗之后即继以思宗,则唐、明可以不亡耳。古来唯汉献帝、晋怀愍、宋海上二帝,所处时势,实无可为;若昭宗、思宗,则非不可为之时也。思宗尤与昭宗异。当崇祯初年,虽元气已损,犹是承平一统之天下耳。甲申之祸,庸讵非用人行政有以致之耶(辽东不杀袁督师,则练饷不致屡加,即可减中原盗贼之乱)?是以君子兢兢于人事也。发尚会臣方伯电,为孙仲山垫款办赈捐事。 十五日小寒节。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派笔帖式四员,校对清文记注。归寓已上灯矣。晚饭后至春仙看电影。接大兄延平书。 十六日晴。半日会客。饭后诣编书处,上灯始归。灯下代寿州师拟一奏稿。看《唐纪•昭宗》上之上(此下时检吴任臣《十国春秋》参考)。致张馨庵运使书,催公善堂捐款。得会臣复电,嘱仲山赴闽,因函致仲山,交其来差带去。吴志伊《十国春秋》一百口口卷,首尾详备,史笔亦部勒分明,地理、藩镇二表,尤不可少,别史之佳者。 十七日黎明大雪。余起时已琼瑶一片矣。微雪飘扬,至午而止,日旋出,农望犹未慰也。饭后谒寿州师久谈,阅代拟稿,剧赏其整茂。此数月中读《唐纪》之功。灯下增修昆文达师列传所补千馀言。看《唐纪•昭宗》上之中。 十八日晴。起居注恭进光绪三十三年记注。向系蟒袍貂褂,今改服天青褂蓝袍(不挂珠),辰初与同僚会餐,辰正恭随记注箱诣内阁,寿州师接收加封送大库。归寓依枕暂憩,不觉悠然入梦,醒则午正矣。朗轩来作半日谈。看《唐纪•昭宗》上之下。 十九日晴。耆(昌)来议公事甚久,因余昨下堂谕,欲革除旧弊也。午刻诣史馆。出城至医学堂放学生年假,兼与刘龙伯议明岁扩充之策。杨振甫教习讲义甚简明有绪,学生有数人记录讲解之语,蝇头小字注满简端,余甚赏其用心之专。复至恒裕为顺直学堂借款。趁宣武门归。灯下看《唐纪•昭宗》中之上、中之中(未终卷)。 二十日阴,微雪。答拜徐袖芝直剡(寿兹),王午、癸未间通牒至交也。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午刻至广和居赴王酌升之约。未刻在寓设便席,请曹价人、王聘三、秦柚衡、林梅贞、邹鹤俦、李俊臣,皆自外省来者,易丞午、刘式夫、杨荫北作陪。上灯时各散。看《唐纪•昭宗》中之中、中之下。起草答黄叔权书。 二十一日晴。景皇帝几筵前两满月大祭,毓鼎巳初至帐棚小憩,巳正二刻行礼,恭送冠服乘舆焚化。毓鼎之至也,朝贵皆指目之,与江杏村侍御同为众所惮。然班列严静,景山门外轿马人役皆远隔于行马外,肃然无哗。纸扎大龙舟纵二丈,列舆卫于船头,门窗位置望之若真。前为大石桥,长几十丈,桥孔可容人过。黄绫伞一柄,辇一,轿一,纯以纸木为之。 仗马四十匹,二匹为一色,俱有翎顶珠补者骑之。侍卫二十员,衣冠而立,高逾余身。大楼库三座,黄亭一座,彩花八盆,锭帛若干架。船桥陈于沙滩,馀物陈于殿门外。闻午祭后焚化,余不及看而归。风大起,寒甚。写致东抚袁海帅书。接门人覃述方太原书币,随手作复。 申刻至福兴居赴润田约。看《唐纪•昭宗》下之上、下之下,《昭宣帝》(唐亡),此数卷头绪极繁杂难看,只有逐项分看之一法,分中朝及晋、梁、汉、蜀、吴、吴越、岭南为八类,各究其措置之得失,争战兼并之胜负,其与此无涉者则置之,则条理秩然,情势易晓矣。昭宗宰相,以杜让能、韩偓为最贤,而不得行其志。张濬虽劣,而心尚忠于国家,胜韦贻范、孔昭纬。崔昌遐欲除宦官,结朱全忠以图之,遂亡唐室,诚不得为无罪,然其心则未尝不欲存唐,犹胜于柳璨、苏循一辈人也。总之,当危乱之朝而居相位,实士大夫之不幸。必也,吾夫子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乎?帝王最凶悍无赖者,前有姚苌,后有朱温。苌之疆域不减于温,而传祚三世,父子善终,则胜之。刘智远父子四年为一朝,古今所无,而梁汉乃列于正史,最不平之事,后人所以推尊南唐以绍土德也。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两满月大祭。巳刻诣史馆暂坐。午初刻在皇极殿行礼。纸扎船轿人物与观德殿同,唯船头作凤形为异耳。闻内务府造办处开价每份银二万四千两(江南造小火轮每只银八千两,此价可造真轮三只矣),摄政王核减,每份发银四百两。盖深知内府向来浮冒无伦之弊矣。饭后,朗轩、珩甫、梅叟来久谈。水蕖樵、范俊臣以所拟讲习馆规则来质,余为商定数条。夜,倦甚不支。看《梁纪•梁太祖》上。 二十三日晴。饭后诣编书处。上灯后常服送灶。复缪恒莽、丁衡甫书。看《梁纪•太祖》中、《太祖》下。此时各国规模略定,须在晋梁相争处着眼。钱先生解馆。 二十四日晴。法人铎尔孟君来谈。饭后写字数纸。晚,访俾富之侍御(寿)谈,富之喜言事,一月中几至十馀疏。余见近日言官论事过杂,用意且不尽出公诚,恐摄政王因此或有轻厌之心,转于言路有碍。王虚己能容,常谕谏臣尽言无隐,实中国太平之基,朝野之福。言官正宜自爱自重,收转圜纳牖之功。因劝富之务其大者远者,勿毛举细故,轻用枢机,等于群哄。富之深服吾言。看《梁纪•均王》上上、下下(未终卷)。晋之成功,须着意看其次第,夹寨胜而晋始能自立,柏乡胜而得镇定,守光灭而得卢龙,收贺德伦、败刘鄩而行魏博,河北尽隶版图,然后南向以争天下。不待郓州济河,梁已不能立国。均王闻郡败,曰: “吾事去矣。”盖亦自知形势之不可恃矣。余于《通鉴》,最喜读三国、南北朝、五代,群雄角逐,针锋相对,智勇多一分,即占一分便宜,智勇退一步,即失一步便宜,于此增长无数才识。 二十五日阴。饭后诣起居注,由西长安门,步行入午门。增瑞堂将军赠松花江细鳞白鱼,效述堂赠花洞所熏冬瓜、茄子、黄瓜、苦菜(皆非时蔬菜也),赵子登赠银鱼、子蟹,因约梅叟,朗轩,珩甫,袁、吴两先生及弟、婿、子、侄团坐而大啖之。增将军又赠哈田马(即三足蟾,剖腹中油而食之,国语名哈四马),举家见其为冰虾蟆,不知所以食之。梅叟指示庖人剖油涤净,煮以鲜汤,质腻而味美。筵中虽无多肴,然皆新鲜之品,相与饱餐尽醉,又久谈乃散。夜,大雪。积素无声,寒空清悄,三九得此,洵丰年兆也,对之喜不自胜。忧乐与民同,余初具此怀抱也。看《梁纪•均王》中(又上之下半卷)。 二十六日阴。晨起祭神,祭宅神,蓝袍常服行礼,不放鞭。饭后删改范俊臣所编财政书三卷。先是,宛平袁珏生编修励进进呈邵阳魏源《元史新编》,请列正史。先帝交南书房会同国史馆阅看。毓鼎曾拟复奏折稿。魏氏此书,精审完密虽胜旧史,而元初开国方略、功臣列传,以无书可据,仍不能补也。元代地理最重西北,旧史既疏略,魏编亦阙此一卷,刻书者乃以旧志补之,则何贵乎增修乎?光绪初,吴县洪文卿侍郎(钧)出使俄罗斯,得俄人所著书,记太祖、宪宗时事甚详,皆旧史所无,于是请通人译出,欲据以补《元史》,未成而卒。积稿数寸,曾举以付陆凤石尚书,尚书择其已脱稿之十馀卷付梓,名曰《元史译文证补》。馀稿凌乱,嘱湖南陈怡仲主政(毅)理董,思续刻之,怡仲久未就绪。同时顺德李芍农侍郎(文田)亦注《元秘史》,盛传于时。考元事者,珍此二书若拱璧。柯凤孙学使(劭志)精研《元史》垂二十年,搜辑中外载籍及元人文集,得异本甚富,因合洪、李之书补修《元史》,已成本纪若干卷,志传草创未毕。史馆总裁奏以柯充史馆帮提调,专任阅看魏氏《新编》。凤孙学使丁卯乡举,与先君子同年。今日特来访,请余助理其事。余询以宗旨,则思重修《元史》,据魏编为底本,而遍釆中外秘籍以补之,使完善无遗憾,然后列为正史以废旧史。与余意悉同。余于史学,唯元代最为疏陋,借此亦可知所未知,补半生为学之恨事。开岁即可专意为之矣。看《梁纪•均王》下。入夜大雪,就枕时已积二寸许。袁先生解馆。 二十七日一日大雪,厚恐寸许。饭后至恒裕。又谒王保之师。天寒路滑,归途甚苦。 夜,大风极寒,与吴先生、次寅、子侄辈炙羊肉啖之,竟不知门外寒威矣。看《唐纪•庄宗》上。 二十八日晨醒见晴曦朗然,心目一爽。寒甚,一日不出门。命宝惠清理账目。得陶斋密函。又盛杏丈书,嘱换铁厂股票,明年三月起利。看《唐纪•庄宗》中。唐室近支血胤,歼于朱温殆尽。庄宗名为纂唐,实沙陀种耳。明宗、潞王,则歧而又歧。此论五代者所以亟与南唐也。陆游《南唐书》,固当与正史并行(若本朝梁氏撰《南汉书》,不过搜辑乡邦文献耳。南汉不足成史)。庄宗幸伊阙,命从官拜梁太祖墓,大为胡注所讥,谓始欲发其陵,继乃拜其墓,为前后相违。以余观之,庄宗必是命梁之降臣拜温墓,以愧之耳。史既未说明,胡氏亦未得其心也。 二十九日晴。辰初一刻,皇极殿几筵前岁暮大祭。巳初刻观德殿几筵前岁暮大祭。饭后看编书处财政三卷,文笔冗漫,虚字多不通,痛加删润,稍觉可诵(学生译东文书,最喜用“之”字、“而”字、“然”字,有一句而四五“之”字者,“而”字、“然”宇往往不通。 文法之弊一至于此)。今日中国文学所以不亡者,尚有吾辈措大为硕果耳。若不全力维持,三十年后全是此辈主持文学,三代以来法物尽矣,真可为痛哭者也。谁为厉阶,谓非张文达乎?看《唐纪•庄宗》中。得郑蕙晨江宁书,随手作复,又复陶斋书。刘梅晃来畅谈。 三十日晴。大寒节。王维琛自黑龙江来。余详询黑省政治、所答均有条理,人亦诚实可用,不解裴京尹何所见而参革之。耆世堂来商公事,余将起居注章程悉加订定,继吾后者 但守之足已。署中各司官感戴诚切,欲制额为颂,余以京官无此例力却之,然可见凡事唯公诚足以服人也。次寅率子侄在精舍展悬祖先神影。宝惠兄弟开销账目。余受成而已,心甚愉快。酉刻祀先,亥刻接灶,子刻焚天香。灯下写对五付。看《唐纪•昭宗》下。魏王继岌,羡蜀之货赂,而妒郭崇韬,行刘后私敕,听宦官李从袭等邪言而杀之,其器量愚鄙可见,即使无明宗之变,其能为守成之主耶?庄宗自魏州即位,至洛都被弑,首尾仅三年耳。敬肆之有关于安危如此,可不畏哉!十二月廿九日寿徐贞盦侍郎六十生日北风驻节换春回,柏子香中献寿杯。三日恰沾丰岁雪,一枝初展喜神梅。西泠清节衣冠冑,南极文星著作才。会向汉廷求掌故,黑头亲见五朝来(侍郎生于道光二十九年,阅宣、文、穆、德至今上宣统,已五朝矣)。 次联若作“丰岁恰沾三日雪,喜神初展一枝梅”,句法便平弱。此虽无甚出色处,亦不可不知。 澄斋日记 宣统元年己酉 宣统元年,岁次己酉(余年四十七岁) 正月初一日晴和无风,天色清朗。辰初三刻,青长袍褂,帽摘缨,恭诣皇极殿几筵前行礼。辰正一刻,恭诣观德殿几筵前行礼。皆三跪九叩,如朝贺礼。礼部成案,清明、中元、冬至、岁暮,王公百官有齐集,元旦则无之,唯内廷祭奠而已。此次奉特旨行之,以寓不忘先后、帝,事死如事生之意,亦因未逾百日,不忍遽废朝贺,故吉礼仍持凶服也。毓鼎回忆去岁朝正景象,犹在目前,倍增凄怆。礼毕在起居注帐棚小憩,与同僚约,各不拜年,缘皇太后、皇上尚因衰经在身,不受群臣朝贺,群臣讵可互相庆贺乎?归寓谕儿辈及家丁不得向余行礼。易常服在至圣先师位前行礼,佛前拈香。仍穿青长袍褂在祖先前行礼。午饭后,偕次寅同车至南横街三兄处拜二世父母、亡嫂神影,略坐即返。看《后唐纪•明宗》上之上、上之下。处乱世兵火饥荒之后,天成年间为小康矣。吾一岁三百六十日,五日不看书写字。 余尝戏语儿辈,吾身后若作志状,唯“手不释卷,老而弥笃”八字,或可当之无愧矣。次寅嗜读制艺,晚饭后共检何先生时文稿读之,仿佛二十年前挟策觅举时也。然余读时文,见解则较二十年前高出数倍,玩书理,体文思,颇入深处。(何先生讳逢辰,阳湖人,先世父资政公业师。久困场屋,以明经老。今观其文,谨严深细,直凑单微,无怪难得赏音也。)“丧乱以来,贫者但受敕牒,多不取告身。”胡注:“受敕牒以照验供职。”余按:告身,今之诰敕;敕牒,则似今之宫照凭照。“监国服斩衰于柩前即位。百官缟素。既而御衮冕受册,百官吉服称贺。”胡注引徐无党曰:“释衰服冕,可以见其情诈。”余按:受册为吉礼,自应暂御吉服,俟礼毕乃反丧服。其礼昉于周康王。我皇上去年十一月初九日升太和殿即位受贺,上暂服朝服,百官亦朝服行礼,礼毕仍服缟素,正合礼意。明宗之为此,不悖于礼,徐氏乃讥其诈,直是不知礼耳。徐注欧史,龂龂于书法间,有极疏陋处。余以其为欧史之累,尝欲删之。胡氏似不必引此条。 初二日晴。一日在家。作霖叔、庄枚晃来谈。看《后唐纪•明宗》中之上。写复叔权书。 初三日晴。吴东山、杨荫北、朗轩昆仲来久谈。晚,落神影。看《唐纪•明宗》中之下。笏斋来书,言去岁十二月廿一日有日抱珥之异,余未之见也。 初四日晴。饭后至董处拜先像。灯下作复笏斋书。宝惠奉涛贝勒、朗贝勒、铁尚书派充禁卫军一等书记官。此军监国特设,以拟古之宿卫,专挑京师旗丁强壮者练之。既得祖宗时八旗兵遗意,兼寓固本之谋焉。看《唐纪•明宗》下、《闵帝潞王》上。长兴四年昭雕印九经卖之,蜀母昭裔亦雕卖九经。此盛唐时所未及行者,不期于五代得之(仓米有雀鼠耗,亦始于明宗时,皆良法美意也)。潞王赏薄,军士怨悔,谣曰:“除去菩萨,扶立生铁。”胡注:“菩萨,闵帝小名。”愚谓军士虽朴,断不致呼故君小名。菩萨盖仁慈之称。南唐边镐宽柔,人呼为边菩萨,与此正同。观下文言闵帝仁弱、帝刚严二语可见(生铁喻其刚)。 初五日晴。巳刻祭神。饭后至铁路公司。酉刻赴梅叟约。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上。 《通鉴》称石敬瑭称臣割地于契丹以求援。胡注:“自是以后,辽灭晋,金破宋。”下空十六字。盖谓蒙古灭金宋以主中夏,而不敢明书之,故空格以示意。六百岁后,犹可推测得之。 初六日晴。饭后拜风雨门将军(谢其派濮卿和为近畿督练处学习委员,兼拟更为三兄 谋事),未晤。至董希文叔岳处,以请安代拜年。商务印书馆缩印光绪新修会典及事例,共廿四函,价洋十六元。余与宝惠定一部,又为史馆定一部。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下、中卷(未终卷)。自汉以后,有功于人国,因而移其祚者,魏武、宋武(魏武且未及身)。无功无德,无端篡弒,以倾人国者,王莽、萧衍、萧道成、杨坚、徐知诰、石敬瑭。二萧遇荒暴之主,为众望所归,犹可言也。王莽受千古恶名而不终,后人亦不列为一朝。杨、徐虽负其君,而无恶于天下。唯石敬瑭勾引夷狄,以君父事之,竭中国民力以奉之,遂近贻契丹抄掠残杀之惨,远贻数百年之祸,实不成为君。其恶浮于朱温,论世者乃知恶朱而不恶石,何也?成石氏之晋者为桑维翰,而史家多誉之。其相晋别无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宋太祖之得国,亦极无道理,因其为开国正统贤君而恕之耳)。(〔眉〕此三语吾颇自负为笔挟风霜,有功于世。)复许篆丈书,为宝铭择吉三月初五日完姻事。 石晋桑维翰,以唐同光进士,赞成叛逆,割地偿款,引外夷以覆君国。盖乱臣贼子之尤,其为相,别无经国养民固宗社之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得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后人乃多誉之,何也?欧史叙其广通赂遗,似亦不甚满意,然犹未揭其罪状所在也。 初七日晴,颇暖。汪颂年来畅谈,留其午饭。饭后至松筠庵同乡议事。偕仲鲁、康侯游火神庙,书价之昂,过昔年四五倍。余唯买原板《青门稿》以归(吾邑邵子湘长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