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43 页/共 95 页
柱下传家旧有名,还教上寿比商彭。瘦羊未厌儒官冷,雏凤能贻令子清。江汉风流存老辈,蓬壶日影驻长蠃。遥知觥酌齐眉乐,棣萼芝兰共向荣。
十七日晴。晨睡感寒大不适,一日谢客。晚,呕吐。连日看《西史纲目》(吾邑周雪樵〔维翰〕编),皆纪东西洋中古事,每日阅三卷,四日而毕。此书仿纲目例,编年排次,甚有条理,所采议论亦佳。罗马一统欧亚千馀年,政教兵事焜耀西史,而吾中土人囿于方隅,竟不知海外有如许大事业,奇哉!罗马四分五裂,五日不寻干戈,其时正当中国晋宋五胡乱华之日,合中外人民其死于锋镝者不知几千万也。真天地间一大劫数。罗马军士立帝之世,武将骄横,废弑拥立皆出其手。一朝不过数帝,每帝各自一姓,与中国五代绝相似。基督教说理极粗,乃释氏之最浅者。其意劝人行善,坚苦清洁,以求来世之幸福,亦不过天堂地狱而已。乃能巍然成一宗教,遍行欧洲,历数千年而弥重,几与吾孔子等者,厥有三因:一彼有教象,而儒独无教象,无人非儒,实无一人是儒。故宗教与国家及种类均无关系。一彼徒坚苦鸷忍,履艰犯祸,以行其教。而吾儒士但借以弋功名、博利禄而已,孔教之行否固于彼无与也。一耶教说平权,说平等,合贵贱智愚而一之。故其范围普而团体固。吾儒之教,但上等社会人知之。若中下一等人,绝无人为之宣讲指示,收入儒教者(唯阳明学派颇得斯旨)。
故僧道神鬼之说反得中之,遇圣像则过之,遇佛像则膜拜矣,对四书五经则亵之,对金刚大悲经咒则盥沐矣。然则二千年来,吾中国可名为宗孔教之国乎?余尝设一妄想,欲将圣贤经训演为浅说,孔孟仪型别为冠服,百名儒士遍行中外,一如彼传教所为。而且建谒圣之堂,定拜圣之礼,一如彼礼拜所为。必能推释排耶,使尼山一脉充塞贯输于地球之上,岂非大快事乎?书至此,不禁掷笔狂笑。
十八日立秋节。
廿一日阴。午刻在家请客(杨杏城、许静山、李橘农、刘益斋、赵芝珊、钱新甫、李新吾、夏闰枝),皆壬午同年也。灯下为宝铭讲《史记》,且教以高声朗诵之法。昔曾文正论学古文必自熟读始,真无上秘诀也。三国时董遇即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盖熟读后意味方能与我浃洽,措辞运笔自能汩汩其来,其妙有不能言喻者,观于老泉自述用功得力而益信。张濂卿先生(裕钊)确守湘乡之法,专重熟读,又致力扬马文尤深(此亦曾文正传授),故其为文意味深厚,笔法雄健,为桐城末派诸家所不及。吴挚甫先生亦曾门弟子,为文初学桐城,安雅有节度,晚乃心醉时趋,破坏其体,然日本人颇重之。
廿二日阴。伊仲平前辈、姚梓良观察来作半日谈。傍晚两至徐处诊疾。病颇剧,姑与抢险而已。夜雨达旦,凉风袭人,已有秋意矣。
廿三日阴雨,入夜更甚。晨起即为花农前辈偕去,为其夫人诊病。肝脉已绝,胃脉亦忽疏忽数(此死脉也)。知不可为,未为立方。至方勉丈、聂访渔两处祝寿。诣书局午餐,校书四卷。出城再至徐处,则僧徒在门矣。花老不名一钱,绝可惨,余勉措三十金奉之。灯下听雨阅西小说《英孝子火山报仇录》。此书情事既佳,文笔渊雅激昂,尤可歌可泣。乃余壬午同年林畏庐(纾)译述者。畏庐得力于《史记》,故行文悉中义法。欲通西学必精中文,观于此而益信。
廿四日昨夜大雨如注,清晨略止。刘益斋前辈率其世兄贡扬来求为其夫人诊病。午后冒雨而往。入城后雨益骤,衣履如沐。诊毕少坐,进茶点后冒雨而归。正阳门内外水深尺馀,几浸车箱。桥下水声暴注,喧豗作雷鸣。一路皆水,无复泥迹。千辛万苦而至家。医之累我至矣。
廿五日晨雨略止。午后襥被赴淀园。自西四牌楼以南为路工局东刨西掘,无一步平,人坐车中低昂倾仄,刻刻有覆辙之惧,行人受害,莫此为甚。牌楼北直抵淀园,则马路平坦,纵辔而行。出城后,雨后山光翠润欲滴,时见白云起于峰曲,平畴洗绿,湖影摇秋,两岸屡过荷塘,或白或红,清馨扑鼻,觉置此身于画图中矣。居城中久,偶尔出郊,吸受新鲜空气,心旷神怡,于卫生大有益处。西人喜种树,间七八日则出郊游行,换受清气,其意可师也。抵内阁公所颇早,独步林塘间,就近有荷花一顷,红裳翠盖,领略香风,几忘所居在长安作朝官矣。徘徊不忍去。闻杨少泉到,乃返,剪烛夜谈。复大雨。
廿六日皇上万寿,天竟放晴。辰初二刻,上升仁寿殿受贺,臣毓鼎与学士延清、杨捷三侍班,蟒袍补褂(侍读文华误班不到)。礼毕,驾退,臣等与御前二大臣在殿内向宝座行三跪九叩礼,回至公所午餐始归。
廿七日阴。先君忌日拜供。小门生朱(兆莘)来谒(字鼎馨),门人楚白比部(珩)
之子,便服见之。闻徐花老之次媳复以产后暴殁,往唁之。五日而遭两丧,竟不成景象,不忍久坐。因诣王、何二家诊病。余治何氏姬人病,久不效,爰荐潘仲樵自代,同往议病。迅雷疾风甚雨,使人心悸。雨止归。
廿八日晴。先祖生辰,在大兄处拜供。新授直臬王丹揆(清穆)来拜。王本充苏嘉开海铁路总理,恐不能兼,余欲举八叔代之。丹揆言,杭甬铁路自办,集款将齐,而英商银公司忽出而梗议,谓中国不当径办。外交部应之过弱,不敢力争。万一英人复干预苏嘉,则吾事败矣。呜呼!以中国人造中国路,竟无其权,此尚得名国乎?外人固横,亦吾外部有以召之。诸公唯享受高爵厚禄而已。门人张景韩来谈。接翁婿函,为永年事,即复信寄去,并先发一电。申刻赴江苏馆乙酉消夏局。尚会臣新白海外考察政治归朝,余详问西政。
廿九日晴。伍氏兄弟、曹星阶来辞行。陶芝泉(思澄)来见。徐季龙因其房师万枋钦冤狱事,率其乡人萧群植来见。枋钦系予乙未荐卷门人,官皖时创办咸育公司,开垦宣城荒田,变硗瘠为膏腴,利甚厚。枋钦约张义澍襄其事,张乃叛万,乘隙霸踞,反诬万以账目浮冒。大吏派道员徐次舟理鞫,徐素以贫酷闻,入张贿,不直万,遽发怀宁县监禁,万求对质,求结算,大吏皆置不理。枋钦求救于予及季龙,当为雪此冤枉也。前日与高寿农年丈(先君丁卯同年)谈诗,高丈甚契余言,以为知诗,出所作诗稿索序。
三十日晴。盂秋时享,皇上诣中和殿阅祝版。臣毓鼎侍班(同事崇山、阿联、周克宽三公)。卯初二刻驾临,起居注官蟒袍补褂立于殿门外。归寓酣睡,至午乃觉。午后写近作十馀首呈高丈。
节录复宝庆府汤丈书:新秋溽暑犹盛,长沙卑湿,谅逊北方。敬维钧座万福为祝。新政百出,罗掘俱穷,地方官实不易为。长者精神才力既足,学问根柢甚深,张弛之间必能斟酌尽善。今之号称能办新政者,大都括民间膏血,博自己功名。士民未享其利,先被其害。国弱敌强,因循固难自立,必谓三百年法制无一可用,然则当日圣祖神宗何以致治乎?即交通时代异于闭关时代,然内治旧法竟可全弃乎?近醉西一流人,更创为立宪之说,谓非此不足以救亡。赖上意不甚信之,其势稍閷。夫日本立宪乃在覆幕尊王之后,其要旨在是非听于公论,万几决于一人。吾中国古制及我朝立法之意,何尝不如此,今乃人弊,非法弊也。乾纲本在握,乃忽欲移而散之耶?英、德两国君权均极重,唯法兰西纯乎宪法,然数十年间大乱屡起。其他民主各国常有暴动非常之变,其政治果可师耶?我之不如彼者在上下之情不通,工艺制造考验之法不精,其病根所在则臣下嗜利欺君,无事不存私心,无事不归欺饰,无事不饱私囊。若名为立宪,而仍是此副心肝,不知有何妙用也。即如总理衙门改为外务部而犹是人格,犹是手段,譬之店肆亏败,唯易一门榜,谓其可致兴隆,虽愚者亦不信也。唯司官则较前发财矣。更糟者,科举既废,科甲出身人不堪用,而学堂学生则又知其不足恃而不敢用(学部右丞创为学生毕业不给奖励,唯予文凭之议),然则将以何取士乎?所用者唯捐纳耳,贵游子弟耳,善走门路以求速化飞行之人耳。仕途至今日真堪大痛矣。自庚子以后,二圣望治过切,故新政建议无不立从,乌知若辈之徒为骗功名计哉!毓鼎一腔哀愤,万行血泪,无日不盼中国强,大清永,万民安。往往从梦中痛哭而醒,泪痕犹渍枕函也。此时雨声浪浪,挑灯写此,公得无讶其痫发耶。
七月初一日晴。神思颇倦,看西小说消遣。傍晚至粹老处诊病。因饮于便宜坊,折柬招梅叟。灯下写信,夜不能眠。
初二日晴。午后忽暴雨,俄顷即止。午刻访那相久谈。访端午帅及刘仲鲁,均不遇。
傍晚至学堂。新小说《痛史》一种,叙南宋亡国事,遗民忠义之气勃勃纸上,叛臣、降臣卖国靦颜之状如神禹铸鼎,曲折毕现。作此书者怀抱殊不善(愚不便言之),然精神则不可磨灭也。
初三日晴。午后至学堂议事。复至编书处。景湘夜谈。
初四日晴。午后至学堂。发家信,又发汤温丈、张馥荪信。偶看《新民报》申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之得失一篇,大旨谓今日救中国,当讲政治革命,不当讲种族革命。满洲与我本非异族,必保满洲始可以保中国。此作者有鉴于新党之将亡中国(排满革命乃孙文逆说,而学堂少年多和之),为文救正之。其从前宗旨至此转手。文凡数万言,词锋正而辨。
初五日晴,甚热。巳刻至江苏学堂开学。车致和自山西奉讳归,来见。未刻至省馆赴蔚若丈衣冠局。正客为唐春卿年丈、顾愚溪前辈。夜尤闷燥,向明遂大雨。
初六日晴。西风飒飒,残暑渐除,大有秋意矣。午后至学堂草公函致京尹。复至编书处,徐季龙以所拟法学凡例交来,携归斟酌。自去冬至今,已将农学进竣,接进法律门,先宪法,次民法,次刑事诉讼法,次民事诉讼法(附裁制所构成法),次国际公法,次国际私法。季龙、俊臣将宪法编成二十卷。余须破除各事,尽三五天之力,仔细斟酌。在家苦烦扰,拟逐日到局,专意看书,亦借以研究法学也。出城至会馆答拜姚梓梁观察(文栋)。梓梁有兴办农学实业之志,欲余提倡主持。余病其论事太轻而乱,无下手头绪,恐不能相与有成耳。以其志甚锐,特赞成之。申刻至醉琼林赴钱士青之约。近来有两种学胜于从前:曰史学,曰小说。其发明思想,上与国家有关系,下与社会有关系。
初七日晴。天高气清,心神颇爽。唯闻西风有声,殊生感触,殆有生时即带得此性已,亦不知其所以然也。曹筱槎(树培)来辞行。叔掖来久谈。午后答拜数客。至丰泰照相馆赴乙酉消夏局合拍一像。考察政治大臣呈递封章言立宪事,有旨着醇亲王载沣、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大学士、北洋大臣袁世凯公同阅看,请旨办理。
初十日阴。先妣忌日拜供。午后赴淀园,下榻内阁公所。夜饭后与同署诸君在塘边步月,胸次清旷,俗虑俱消。车中思圣人以神道设教,其中有权实互用之妙。近来讲新学者,概以迷信斥之,固系勇于排古,实少阅历体贴工夫耳。
十一日晴。起居注引见汉主事一员,翰林院引见汉讲官五员,毓鼎帮同荣相带领。
七点钟诣朝房,八点半钟入园门,坐待传呼。九点钟,两宫御仁寿殿,臣先帮带主事跪进绿头牌。退出下阶授折匣名牌于司员,复上帮带讲官。两次恭近天颜。事毕回至公所早餐,即入城。中元祀先,荐茄饼。范俊臣来谈。梅叟来夜谈。致朱经田、陆申甫信,交曹筱槎带。
十二日晴。黎明即为宝惠唤起,儿媳彻夜呕吐甚剧。迎张罗、岷远合诊,审系胃热,以凉剂降之。景湘柬问书学,作书八叶答之(另存稿)。傍晚入西城,为景佩珂夫妇诊病。
出正阳门至宗显堂赴刘益斋前辈之约。门人吴荩臣吏部(鼎全)患温病,延同仁堂刘医治之,投药三剂而毙,可伤可恨!京师此等劣医遍地皆是,杀人如麻。予偿献策于凤石师,合凡悬牌者扃试之,医理明通者,给文凭准其行道(门牌须粘文凭于上),否则由巡警查禁而驱逐之。其行道之人每月进方案治效于局,督理稽其合否,以时而进退之,庶几枉死者少。凤师善其言而不肯行。山东知县吴聚臣(承缵)来辞行,亲戚也,托其带次寅件。
十三日晴,天复闷热。午刻诣编书处,撰法律凡例九则,合品三、季龙、俊臣三稿而改定之。法律一门精深闳实,非可贸贸操觚。予以宪法、民法属季龙、俊臣,以刑律属品三。从前曾以公法属黄补臣,编纂粗就,今亦拟属季龙。四子者皆研究此学而有得者也。
予于法学粗知其义,而不能通。此次复加校定,逐细编摩,当可获益,所谓从政即为学也。
答拜赵叔澜中书(毓煊),刘户部(启榆),均未值。岷远为儿妇复诊,约其在便宜坊小酌,兼约楫臣、景湘。恭读懿旨,宣布立宪主义,酌定年限,先从改官制入手。闻将交六部九卿会议。
十四日黎明微雨,旋晴。儿妇病殊剧,且妄言妄笑。岷远既不得手,改延潘仲樵诊商,尤无卓见。余乃屏除异论,悉心研索病情,自定主意,作风邪侵灼心包络施治,以犀角、羚羊、石膏、连翘直清营分。服药,病甚减,笑顿止,且得酣眠。倘夜半不呕,则大有起色矣。饭后杜门谢客,静看《法律门•宪法》稿本三卷。接八叔沪电。有旨改定官制,交大学士、六部、都察院、堂上官各一员,五督臣妥议,而以庆亲王奕劻、孙家鼐、瞿鸿禨总其成。
十五日晴。儿妇邪妄已退,而病犹不解。六弟妇史恭人生辰,命儿辈拜供。午后看《宪法》书,译笔之劣,令人烦闷。花农前辈请为其子妇成主。
十六日晴。病人大见弱状,夜间仍呕。连日抢攘,心绪为之不宁。朱曼伯世丈(寿镛,广东臬台)枉过久谈。周容阶年丈、张景韩、薛肇庆接踵而来,不暇午餐。饭后至编书处。又到景佩珂处复诊。出城至徐处行吊。
十七日晴。病势大轻,唯调和胃气而已。午前看《宪法》书,译笔陋劣不堪,几于无句无之字,余与痛加删节,稍觉可诵。再答景湘论书。午后诣那相久谈。又至宝瑞臣同年处,为其夫人诊疾。出城至天福堂,赴大德通孟馨斋之约。
十八日阴。翰林院值日。四点钟登车入宣武门,六点钟抵宫门外朝房少坐,事下,到内阁公所换衣服,午餐,倚枕小眠,始入城。沿湖而行,凉风徐拂,颇消热恼。
十九日阴雨,午后始止。为吴蔚若丈诊病。儿妇胃气犹逆,以旋覆代赭汤平之。诸城臧性甫(垣臣)来见,景傅年丈之弟,以热河知县改教职。其人朴戆能任事,不善说上官,致为廷用宾都统所劾。接孟庸生日本书并《广西边事旁记》一册,乃庸生兄莼孙(森)
所著。体势一仿《湘军志》,文笔遒健。庸生自游东瀛,为新说所动,颇变旧学宗旨。余年来浏览新学派各书,其发明主义往往足补旧说所未逮,以渐归于实用,其中诚有可取。固守门户之见,摈斥新学,是不通旧学者也;厌薄本来,尽弃所学而从之,是又不通新学者也。
二十日晴。畿辅学生不遵约束,屡次起衅,教戒不悛。余与诸公熟商,不可再行姑息,使诸生效尤,以后办理棘手。因至学堂择其尤不安分者四人,悬牌开除。余草谕数百言以劝诸生。士习日非,共趋嚣竞,真人心学界之忧也。入城祝桂月亭同年五十生日,观戏一出而归。又至广惠寺行吊。晚,邀云依,大、三兄食蟹。接八叔回信。
二十一日晴。景湘来谈,出所藏精帖共赏之。余近于字学所见颇深,而腕下不能副之,此殆伏案之功少耳。古人池尽黑,墨成冢,始有所成就。书虽小道,岂易言哉。看《宪法》书一卷。近人文,其法佳者,条分缕析,善搜剔,工往复,亦自有可喜处。所谓抽蕉剥茧,分风擘流之妙,时复见之。其根底仍在先通中文耳。申刻至醉琼林赴张景韩之约,仅一宾一主而已。复贾子咏信。
二十二日晴。半日会客。午后答拜朱曼丈。申刻与大兄在醉琼林同作主人,吃番菜,颇可口。
二十三日晴。祝那相五十寿,听戏一出。在兰泉处午餐。沪宁铁路火车开行。自镇迄沪,厘金水卡岁收二百万金,其利尽失。苏抚添设火车税捐,值百抽二五,然所收远不敌厘金。又铁路合同有优免之例(胶济路全免捐税,则以德人强权故也),利源尤匮,乃行文户部,议抵补之策。余与兰泉谈及,因检芦汉章程、公牍遍观之。然直豫本系陆卡,以火车税抵厘税,数尚相当,若镇沪则水卡林立,所以取诸商货者至纤且巨,其情事迥不相同也。
又访午帅,贺督两江之喜,亦未值。出城至云山别墅,赴张采南之约。臧性甫以清爱堂正续帖见赠,大书、小楷毕备,心摹指画,颇有领悟。文清书,本自东坡来,亦频频仿之。余习
坡书,见文清墨迹而大进。文清精于用墨亦苏法也。
二十四日晴。博泉丈枉顾,同拟京尹处呈稿,请改金台校士馆为顺直学堂,兼请月款。午间至寿州师处,下廿九团拜请柬,侍坐略谈。诣编书处校阅《宪法》二卷,上灯始归。得门人庭陵令赵用侯(锡蕃)书。
二十五日阴。半日会客。午后至大兄处看病。写屏对六件。晚膳后又至吴雅初处为其戚屠氏女诊病,肝胃大热至于唇焦出血,舌苔黑刺,腹痛面青,其候甚危,医人犹以浮泛药应付。余乃用大剂羚膏、元、芍(三味各一两)、黄治之。癸巳同年闽人陈仲起吏部(震)
偕何默庵(讷)来见,门人何少逸(谌)胞弟也。少逸天才俊发,因朝考违格用知县,家中一贫如洗,衣食不继。癸卯闱后来见,至不能备贽敬。在顺天候补数年,始得三河县篆,迎母、妻及弟北来。入署甫十日而少逸病殁,年仅三十有三。眷属流寓京师,去住无路,公亏千馀金,思集赙以弥之。老弱生计,一无足倚。读书寒士,结局如此,闻之酸鼻。少逸临危神识湛然,语其弟以生平知己之感唯恽师一人,大恩未酬,死不瞑目,命其弟以遗嘱来谒,求列门墙,以续师生未了之愿。余挥涕受之,且思设法慰其存殁也。夜雨。
二十六日晨雨犹滴,辰刻启晴,西风萧瑟,不胜摇落之感。卧榻间忆昔筹今,身世悲凉,不堪回首。午刻至编书处。散后访朗轩不遇。又至宝瑞臣处,为其夫人诊病。儿妇因病愈,设酒肴请大嫂及余夫妇饮啖。我山同年来作半夜谈,畅论经学,今日几成绝调矣。
近见厂肆一古铜觚,式方,有双环,色斑斓作黝碧,自是唐以前物,乃新出土者,或竟系汉器,亦未可知。臧性甫见余之爱之也,买以相赠,置之案头,足供赏鉴。
二十七日晴。伯母吕夫人忌日,在大兄处拜供。饮后至门楼胡同复诊,热大减,然舌黑犹未退也。仍用大剂清之。余前闻病者作泻,断为中有燥屎,乃是协热旁流。服药后,今早果见燥屎数枚,坚黑如石。众惊为神。又至幼樵处复诊。张冕唐太守(祖笏)来拜。
汉川何勤仿孝廉(世谦)来谒,癸卯荐卷门人也。灯下检阅文毅任江督时,整顿盐务,改定票盐诸疏,细阅之。
二十九日晴。壬午科团拜,在湖广馆演玉成部(江西省团拜为主,壬午分地之半),公请座主寿州相国,同年端午桥制府,刘益斋观察,赵芝珊太守,午后均到。余与陈梦陶丈、云依大兄在上场搭桌,请朱曼伯廉访(寿镛)、何小雅太守(刚德)。夜戏有惠兴女士两本,乃演杭州驻防瓜尔佳女士,为兴办贞文女学堂,经费不继,为人激辱,服鸦片自尽事本末。始尔演说;次经费被窃;次呈控将军府且请发款,为门丁索贿,格,不得上;次债主索逋;次一老学究冷辞讥刺;次女士仰药后携呈再控,仍格于门丁,毒发卒于辕门;次将军瑞兴审讯,惩责学究及门丁;次遣佐领致祭,有祝文挽联,并据情实奏,颁发公帑,兴复女学堂,改名惠兴,以为纪念。戏之曲折,皆事之曲折也。观者耳目一新,且有拍掌者,可谓文明新戏矣。又汪桂芬演关帝华容道,力摹老伶陈长庚,神情音节俱胜,在今日诚独出冠时矣。世衰才乏,即梨园中亦有人往风微之感。如桂芬者,犹老成典型也。忆吴子蔚五兄在时,雅不欲观剧,谓人才卑下,不胜今昔之慨。执今日以较予幼时所闻见,即此一端,洵不堪回首也。次儿宝襄去夏承嗣瑾叔九弟为子,憎其顽劣,不受教,遣归本宗,于今日到京。承嗣大事也,出尔反尔,有同儿戏,可叹可笑!瑾叔有书来,因泛言答之。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生辰,在大兄处拜供。宝惠蒙那相(新放崇文门正监督)派充前门车栈查税委员。
初二日阴雨。午后至吴雅初处,祝其太翁生日。归寓吐水,甚狼狈。亡弟叔坤生辰,遣子侄辈拜供。
初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吃丁祭胙肉。偕闰枝访寿州师处商榷《宪法书》体例,未见。议新政大臣奏陈改定官制大纲,留中不下,盖圣意犹欲审慎而后出也。
初四日晴。午刻至云山别墅,赴刘博丈、何梅叟之约,陪周子迪方伯(莲)、朱曼丈也。散后访闰枝,再偕谒寿州师,侍谈良久。陈松山侍御疏劾疆臣专擅,庸臣误国。太
后持示枢臣,旋即收回。闻疏辞甚切,直可谓朝阳鸣凤矣。惜不得读其全文。
初七日晴。(前两日失记)秋分节。至三圣庵吊何少逸,致赙仪三十金。午刻与二川友酌于便宜坊。归寓校改《宪法》书一卷。新裱成清爱堂帖六册。刘帖在今日已不可多得。此乃臧性甫所赠,犹原拓也。文清书致力颜、苏二家甚深,其高处乃逼钟太傅,可悟坡书全从魏晋来。余自戊戌始,学苏字,专守晚香堂,力求虚和入,门庭颇正,然有时亦用偏锋侧势以作态。嗣忽写景苏园观海堂摹拓本,几堕恶趣。甲辰年得旧《绛帖》及《戏鸿》、《快雪》初拓本,乃取其中平原《鹿脯帖》三本互证,各临百馀过,参以《送刘太冲序》(戏鸿本最佳),用笔始定。次年又得刘文清墨迹两册,寻其出入转换之妙,于坡书大有入。盖文清书实导源颜、苏以自成一家,余则祖颜而祢刘,于中窥取坡翁正法眼藏,就此专下工夫,当可为成体书耳。
初八日晴。写复亲友信三封,均交邮局。午后访经仲,交去戏价银壹百二十两。又至吴处复诊。又至会馆为同乡程蕴生(文灿)诊病,几为庸医所误。因申戒长班,此后寓馆诸君有病延医,须请余指挥,不得妄延市医。申刻赴吴少渠聚宝堂之约。
初九日晴。大宁县李(丕基,字少文)来谒。午刻性甫招饮广和。散后至编书处。
新吾同年携大蟹廿八只,围坐大嚼。趋公友朋之乐,异时可思也。出城至聂处诊病。晚,儿女辈设酒肴为余暖寿,颇极天伦之乐。朱子文、魏绍庭招饮,皆辞之。圆白梨、牛奶葡萄皆北方秋果之上品。梨能润肺,葡萄能滋胃液,西人啖煎炙物后必食鲜果以灭火气,活血管,得卫生之理。若华人食肴多清汤,则与鲜果并进为不宜。此立法所以当因地制宜也。
初十日晴。余四十四岁生日,亲友枉祝者四十馀人,一日络绎不绝,此足见人情之相爱矣。儿子于傍晚招伶演戏九出。笏斋自南方来,请其过舍略谈。
十一日晴。谢城外客。晚,访笏畅谈。
十二日晴。林诒书约正阳楼食蟹。散后与大兄访笏斋。出示《灵飞经》墨迹,共四十三行,内有十二行为石刻所无。经用细麻纸写,锋颖毕见,墨彩犹存。此乃陈氏《渤海藏真》祖本,真希世之宝也。后附香光跋并两札,即当日质于海宁陈氏及后来取赎时所作。
陈氏以此经归香光,而抽去此四十三行,香光竟未检知,随又质于他氏。唯陈氏刻《藏真帖》时,独遗十二行,殊不可解。翁氏藏此经始于文端公,文端传松禅相国,相国于光绪甲午中日开战时,授诸笏斋,而跋识其始末。笏斋慎秘不敢示人。余久知其事,亦未敢请观。今因将有大同之行,始出而示余。生平眼福,斯为最矣。归寓检《藏真帖》细观之,方知当日钩镌精审,毫发不遗,下真迹仅一等,若滋蕙刻本,则去之远矣。无怪渤海灵飞之见重宇内耳。《灵飞经》思翁断为钟绍京书。余观唐人写经字体多如此,余所藏《兜沙经》及安素轩所刻唐人写经数种,竟如出一手,《兜沙》尤与《灵飞》相近,然则思翁之说亦悬揣耳。《灵飞》著名以思翁及渤海一刻也。若《兜沙》则知者鲜矣。其实二经妙处不相上下,其中亦有幸有不幸也。
十三日晴。体甚倦,未至编书处。送去复辑数册。
十四日风雨交作,凉甚,可着三棉。惮雨不出门。遣李升诣昆、孙两师处敬送节敬。
十五日晴,西风特寒,似重阳天气。午前祀神。至大兄及保安寺街董处贺节。午后至保之师处贺节。上灯时两宅祀先。夜半在中庭赏月,徘徊久之。澄澈皎洁,清人肺腑。
月中黑影,相传为大地侧映之影,西人用千里镜测看,则谓其中有山有沙漠,唯无水无空气,故不生动植物,无人。余用小千里镜细观,其有质及空处颇与东半球相似(亚洲、欧洲、非洲及日本三岛隐约可辨,海洋方向亦颇似,唯无澳洲一块地耳)。其说究不能定也。
门人李硕辅自常来见。此节应还账目及支付一切,俱委惠儿经理,余不过问,颇觉省心。
十六日晴。叶玉书、朱祐三、马隽臣、苏济帆同时来谈。饭后至三圣庵吊吴荩臣之丧。十日之间两哭门人于此地,人生有足悲者。少逸、荩臣皆有老亲,皆无子,皆有胞弟自闽来治丧,亦奇事也。入城谢寿。至瑞臣处诊病。接董绶金同年日本书并近作诗十首。
又得门人朱颂青大令(远缮)兰州书并伴函。
十七日晴。午刻至北新桥王大人胡同景朴孙(贤)表侄处为其太夫人题主。顺答谢北城客。答拜吴子明,未值。至葛振老处诊病。夜,西风甚厉,落叶满庭。
十八日晴。至编书处。
十九日晴。发五弟信。晚,访笏斋,大、三兄亦接踵而至,谈至夜分始归。余于节前以廿四金买戴文节山水扇面,神韵秀远自在笔墨之外,静对良久,能令人悠然意远,翛然情怡。二王家数虽大,然以文节当之,别有一种神采,不能相压也。南皮文达师,专师文节,然只能得其简澹,神采迥不逮耳。携示笏斋,共欣赏不释。
二十日阴。北风惨淡,竟有酿雪景象,觉有无穷感慨触上心来。午刻至编书处,整理进呈正本。此次所进《宪法》九卷,乃隽臣一手所编,殊有条理,持择亦不苟。散后偕李新吾、唐秀峰谒寿州师,参议翰苑新规制。又为叶玉书事求师说项。即答访玉书达此意。归路至便宜坊赴梅叟、云依之约。嘱惠儿每日点看《谕折汇存》,定为灯下课程。遇有重要折件及文笔佳者则再三读之,借以学为公牍文字。昔顾亭林、曾文正皆于邸钞用功,盖以日之馀为之,看似轻闲之事,而获益则甚大。
二十五日晴。午刻至畿辅先哲祠赴朱祐三之约。散后入至瑞臣处,为太夫人诊病。上灯时至北洋公所赴瑞臣、仲鲁局,与午桥同年夜谈。
二十六日晴,甚暖。午后至北城答拜袁幼安亲翁(学昌),翊虞侄媳之胞伯,新自皖来过道班,与予不相见三十年矣。灯下随意玩赏《戏鸿堂帖》所收坡书,如《养生论》、《赤壁赋》、《黄州帖》,皆极佳。其馀零跋数种,均有韵味。又跋杨少师《韭花帖》一段,学书者不甚留心,其用笔颇近香光,恐是香光以己之笔法钩勒,遂改面目耳(自来钩帖者多有此病)。即《韭花帖》亦全是董意,岂董书固从少师此帖出乎?原《送刘太冲序》及《刘中使帖》,遒健郁茂,最当学。习坡书必先习此二种,以取雄厚之致。《鹿脯帖》似逊《快雪》。
《大令保母》石刻,仅见此帖,虽剥落太半而劲厚完足,俱大神力,观此乃知信本书实出大令。
二十七日晴,燥闷殊甚。午刻至曹、马两处道喜。至惠丰堂赴牛香山、孟馨斋两局。
夜雨。接伯诚侄信。前在瑞臣处见张从申书《茅山玄靖先生碑》,笔法极近李北海,而更圆满。所谓洞达茂密兼而有之。自来无人专习。瑞臣云,此帖系人间孤本,索价三百金。无惑乎习者少也。
二十八日阴。笏斋来,携示吴涣山墨迹十册,皆画树石,荒寒简淡,笔墨极高,其蹊径虽似南田翁而气味迥乎不同。午后祝吉甫生日。即襥移宿海淀万兴堂,适笏斋有事来此,对床夜谈,甚乐。夜半睡醒,觉万籁都寂,并柝声犬吠皆不闻,唯闻阶下螀啼而已。
二十九日阴,晨雾甚浓。五点半钟起,六钟诣宫门外,八钟事下,仍回海淀,与笏午餐而归。大风骤起,黄叶乱坠如雨,秋意深矣。袁幼安父子、杨少泉均来谈。刘巨卿招饮,辞之。接翁婿信。
三十日晴。与朗轩、大兄在予处为笏斋设饯。午后客即来手谈。三兄次日起身南旋,交去老姨太太一信并件。
九月初三日晴。为大兄诊疾。至润雅舍处道喜。午刻至尹署赴孙慕韩京兆之约。散后诣编书局一行。出城赴伯齐局。席半,吴雅初遣急足来追,二妹小产后下血过多,气欲脱,余诊其脉甚危,以姜附参芪救之。
补:初二日晴。午后王辑甫约广德楼观剧,天福堂夜饭。谢医也。
初四日晴。雅初柬来,居然转危为安。往复诊,改以救阴为主。又为对门余子镜同年(宝蔆,辛卯同年)约去为其太夫人诊疾。至广和居赴闰枝之约。橘农在长椿寺为其先公禄生年伯作佛事,因往行礼。归路又至朱哲丞处诊疾。终日仆仆车马间,无非看病、赴局,求一刻伏案而不可得。归寓在灯下必看书十馀叶以养心,日以为常。六、七弟之殁,今
日已大祥矣。流光如驶,悲感不胜。接史持叔信并伴函。明吴桥范文忠公象牙印章(范景文字梦章,阴文),从前常熟相国师得于厂肆,以赠高阳文正师。适畿辅先哲祠落成,师遂送入祠中珍藏。庚子联军入城,此印失去。月之初一日,笏斋偶游厂肆,复得之于茹古斋,以六金购回。质证于余,一见惊喜。因乞其复归乡祠,以完先贤手泽而成先相国之志。
笏斋亦甚欣然。拟置一椟,详记始末而镌之。忠贤名印,历劫来归,若有神灵呵护,而两次皆得自翁氏,洵一段佳话也。因作柬告博泉丈。
初五日晴。振贝子嘱杨朗轩转致予,欲得一见,因于三下钟时往谒,贝子极致久仰之意,畅谈一时许始出。贝子虚怀乐善,无华冑骄贵之习,可敬也。归路访朗轩未值。看编辑《宪法类》一类。
初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处,上灯始归。
初七日晴。霜降节。唐春卿年丈枉谈两时许。丈最健谈,论时事滔滔数千言不倦。
午间为雅初夫人复诊,予前方用肉桂,旁人见其口渴面烧头痛,谓不宜再用热药,禁使勿服。病复反复,殊剧。予诊其脉洪大而散,所现热象乃虚阳上升。若与凉药及发汗药,阳必立脱,因力与辨证,仍用桂一钱,佐以牡蛎,以潜其阳。雅初亦悔之。服后诸苦顿平。
此等处非眼明力坚,不能出死入生也。数年来,事无一成,学问不进。唯今年读仲景书颇欣然会心,为人施治,渐有把握,以此为利济之方,差为不负岁月耳。未刻至乡祠赴劭予丈之约,宴于三层楼上,凭栏俯视,心目为之一廓。席散,又与劭丈密谈良久。上灯时入宣武门,至尚会臣同年宅,与同人补祝那相寿辰,亥初刻出正阳门归寓。
初八日晴,甚热,复御夹衣。看《宪法类》二卷。予因编书处差使,得以研究法学,补向来未用之功,却极有益。午后复至吴、余二家复诊。一则少年用温补,一则老年用攻下,何所容拘泥于其间哉!申刻至笏斋处公局。
初九日晴。午初刻江苏会馆秋祭先贤,毓鼎司读祝。饭后偕橘农、新吾、闰枝随意清游。上永定门城墙,登高眺远。江亭车骑阗咽,酒食征逐,正在热闹世界,因过门不入,至公善堂,登吕祖阁久谈。晚,小饮于广和,予作主人。年年此日均与知已数人作冷局,今渐凋零矣。
初十日晴。午后至编书处,上灯始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