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41 页/共 95 页

二十日晴。午前连会五客,头昏气促。客去,遂大呕吐。西人彼此相访议事,启口即论此事,其意既伸即行,不迎不送,故无废时失业之苦。若谈说闲情,则专于宴会游处时及之,不论公事也。中国则异是。凡来访者,明明有欲言之事,乃先作无数浮泛游衍之谈,然后及正文,则已费却无限精神,耗却无限时刻矣。而所说之事,则又反复杂沓,刺刺不休,听之使人厌倦,究竟其事不过十馀言即了。如此,主人安得不困。有一种人往往怕会客,亦坐此耳。即如今日某友托余一事,数语即可讫,乃翻来复去述至七八遍。濒行至大门,犹照说一次。此等人必不能决大疑、定大事。午后倦卧半日,服小半夏汤一剂始稍平复。灯下写扇一柄。 二十一日晴。午刻诣编书处。至打磨厂药行会馆祝韩麟阁太夫人寿。赴王耜云、耿伯齐、长吴馆之约,稍坐即行。至云山别墅,赴冯润田之约。东西奔驰,几二十里。 二十二日晴。门人冯秉枢、赵叔沄自涿州房山来见,述及外县办巡警,聚敛扰民,毫无实用。今之各种新政,大率类是。又近来崇文门及火车站两次搜出私运洋枪、子药、炸药,且持有北洋护照。学生之在东洋者,欢迎逆党孙文以排满革命为宗旨。外忧内患,时事有大可危者。余昨夜梦至一处,外人麇集,群议瓜分中国,旁有一人向余大言:“国事决不可为!”余失声痛哭而醒,泪珠犹挂眼角。天将明,遂不能眠。午后至畿辅学堂,听教习讲论,看学生体操。傍晚,余及笏哥、云依兄、大兄在寓设酒肴,为梅叟补祝。花老、季端、朗轩、连城作陪。案头水仙怒放,两盆竟有一百二十馀朵之多,高者亭亭玉立,低者面面球垂,色洁而明,香清而烈。座客无不赞叹流连,谓为诸家罕见。 二十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访那相,交去朱莹如、吴介眉信件。申刻赴崔子异丈寓中之约。席散,与翁、沈诸君联骑出城。 二十四日晴。午后访笏略谈。至广和居赴史季超丈之约。任觐枫招福寿堂,却之。 归寓写应酬各件。申刻赴季端之约。 二十五日阴。燥热殊甚,天将变矣。收拾舫斋,位置书帖,花香满室,端坐观书,数月来无此静趣矣。接家信并大兄汇款。写扇四柄。申刻至福州馆赴壬辰消寒局。一日客 来甚多,俱谢不见。无谓周旋,不唯废时,且损心气。然只能偶一为之,日日却扫,则未能也。每悬想荒江老屋,耕读自娱,不复问人间事,恐生平无此清福也。 二十六日晴。稍凉。晨起坐舫斋修书,心气稍觉定叠。此后拟每日半日坐书斋看书写字,午后则随意寻春看花,以畅天机。宦途迟速,听之;家计窘裕,听之;闲是非,不管;瞎应酬,从删。使方寸活泼泼常有馀地,庶几得养心葆性之功。国事不能不关心,遇有当建言处,则恺切陈之,以尽吾职。经世之识不可不练达,则专看《宋元学案》、正续《通考》、《明史》,务为有用之研究,以储致君泽民之才。文字煞有关系,则专读古今论事记事有用之文,以求明清辨晰,若流连光景,浮文寡要则俱置之。其他杂书,无此精神,无此目力,只可插架,听儿辈披读耳。景韩来谈。饭后至编书处。申刻至笏斋处。赴朗轩之约。 廿七日晴。至会馆答拜钱霖叔、吴永森(大中)。午刻在万福居与珏生、敏仲、吉甫诸君公祝绶金四十生日,在三庆园观剧,小蓬莱啜茗。余不践此等地盖三年矣。申刻赴子封丈之约。以全年俸银壹百两送户部银行充国民捐。戌刻春分。 二十八日晨醒觉冷气扑人,搴帷望窗外,屋瓦积白寸许,雪花已飞半夜矣。洒淅竟日,午后尤甚。冒雪至湖广馆行吊,对面几不见人。黄霾塞空,映雪皆作深黄色,愁惨不成景象。一日坐舫斋修书,寒甚须著两羊裘。笏斋来谈。 三月初一日晴。体气犹不甚健。清晨黄敏仲来请为慎之丈看病,因诣其魏乐胡同新居。 闻笏斋简放山西大同府知府,往视之。笏斋以三十年翰林、十年侍读,乃得一郡,屈膝于诸大吏之前,未免短气。大同在关外,为古云中郡,前明尤称重镇,今虽寥落,而体制犹闳,固胜于内地小郡耳。因在笏午饭。归坐舫斋习字两纸;校对《庆湖遗老诗集》十五页,贺方回(铸)所撰,旧唯宋刻本,后皆传钞,余所得钞本乃乾嘉间物,字不甚整,讹脱颇多,似不通文义者所为,乃借绶金所藏旧钞本校正。拟日课十五页,约半月可毕,遂成善本。庆湖诗格遒劲,音节浏亮,在北宋实苏黄之亚,而世罕传者,唯方虚谷《瀛奎律髓》尝选录之。 国朝曹楝亭最笃嗜其诗,所选《宋诗存》举以冠百家之首,余去夏得见,吟诵数过,心亦爱之,而以未得全集为恨。今以重价购此本,复精加雠校,甚饶乐趣也。申刻赴徐梓声(僎) 醉琼林之约。复外官信十二封,均交邮寄。 初二日晴。至萧山馆为孔锡五夫人看病,方勉翁来请,乃其胞侄女也。入城至伊、王两处行吊,在兰泉处午饭。出城赴谢履庄前辈同丰堂之约。 初三日上巳。连日黄霾蔽影,日黯无光。至寿州师处下公局请柬,师延入面谈,嘱代撰赐寿谢恩折稿两份。同门在江苏馆公请房师王保之先生。散后至陶然亭赴曹梅舫、赵芷生之约。柳丝渐柔,稍见春意。若在江南今日,风日晴和,碧波芳草,当不止二分春色矣。车中惆怅久之。叔伦三兄自南来,因诣大兄处相见,略问家事。又至刘益斋前辈处看病。晚,饮于大川淀,步行而归。 初四日阴。三兄来谈。午刻同至致美斋。绶金复柬至庆乐园观剧,戏殊不佳。人才消乏,即梨园亦然。未终场,入城至吴子清处为其亲戚看病,脉见败象,谢不开方。上灯时家庖制肴,为三兄洗尘。笏斋、云依作陪,润夫、朗轩作不速之客。客散又写扇一柄、信一封,始入内室。宽仲侄亦自里中来,携有次伯信。 二月廿六日朗轩招饮一笏斋即席叠前凉字韵节迎上巳欲浮觞,绕座红梅尚有香。行乐花前宜郑重,发言酒后每苍凉。忧时渐减求官兴,定性真为却病方。千载飞仙苏玉局,不辞磨向墨池旁(朗轩嗜坡书,与余同癖)。(第三句承次句,第四句承首句,第五句从四句转出,第六句又从五句转出,结二句又从五句六句生意。) 初五日阴,大风。代寿州师撰赐寿谢恩折稿两分。至沈酂廷处补祝其庶祖母寿。访梅叟,留午饭。赴益斋前辈乡祠之约,冒风而归。同乡在松筠庵议办国民捐,余已独捐,又用意不同,因不往。 送笏斋侍读出守大同雄镇云中郡,词曹去一麾。地寒须强饮,花少不宜诗。边要资良守,飘零恋旧枝。 独怀知己感,不尽别离思。 初六日阴。中丞公忌日,不赴宴会。午刻诣大兄处拜供。饭后兰泉由电机传语,在清秘阁相候。因偕大、三兄、云依、惠儿前往,同访相面人周敦甫于长沙邑馆。周名屡登《北京报》,以陆地神仙称之。其人自抬身分,多所做作。余等屏驺从,布衣步行而往,渠无可刺探,屡用言钩距,亦不得要领,乃伪作忙状,坚谢不肯相,余强之,殊苦,乃授意其徒以计自脱。余等觉其窘,一哄而出。过慎之丈诊脉,又至学堂一行。教习人格太低,非更张不可。子夜睡醒,忧国忧家,百念交集,竟不成寐,至天明始稍稍睡去。吴生慈培自朝阳来,坐谈两刻。 初七日晴。畿辅先哲祠春祭。巳正行礼,余司读祝文。午刻壬午同年十五人在江苏馆为寿州师称觞上寿,尽欢而散。至益斋前辈处为其令嫒看病。晚,家庖请客,夜深始散。 病感再叠凉字韵病中屡罢看花觞,心事如销百篆香。祅庙有氛侵翼轸(江西分野),牙庭无信问伊凉。绸缪思建收桑策,汫澼谁求洗手方。日淡风黄天地隔,孤怀聊叩九阍旁。 笏斋出守大同,三叠前韵赠之春日无端举别觞,庭花从此不须香。抑扬宦迹真儿戏,翻覆人情比雪凉(朝贵旧交多有改以待下吏之礼待之者,故有此句)。爱客更谁斋北海,谐词聊可托东方(笏斋喜诙谐)。 眼前芳景真宜惜,好醉佳人锦瑟旁。 初八日阴。午刻在宗显堂请亲友门生共二十六人,先命元侄、成儿往作主人,余至编书处一行。两下钟抵宗显,则客已散,两席仅馀一席矣。自来请客无如是之爽快者。归寓小憩,又至益斋处看病。夜,大风怒号,掀林撼屋,闻梅叟言云山别墅花已盛开,不知能禁此残虐否。思之惆怅,不能成眠。 初九日晴,一日大风。午后至北城答拜姜汉清军门,又至恩露芝同年处行吊。谒荣相,议纠合及门出公函为王保之师筹家计。荣相曾从师受业,因在枢府,不肯寓名。又为门人林监丞(栋)乞留学部。出城至云山别墅,赴何润老之约。桃花盛开,掩映绿柳间,春色殊胜,唯为狂风披拂,不免有飘零之感矣。高阁对花,别有怀抱。子厚来作半夕谈。 客去,偶检新装订《皇明从信录》,阅天顺朝一卷。书凡口口卷。明陈建纂。起洪武,迄万历,叙次论断殊有识,其评于忠肃持论甚允,评吴康斋极致不满。万历朝叙我太祖开国本末,有指斥语。此书采入《明史•艺文志》,当时修史诸臣必见之,而不加删削,何也?然犹赖此得存其真。尝谓一朝正史成于易代之后,其于两朝交涉之际往往难言。唯野史犹多直笔,然传闻失实亦间有之。此则在学者善于推究耳。 初十日晴。保师枉过。广东琼崖道张子仪观察端本来久谈。子仪为勤果公子,宫南韶连道八年,实惠及民,爱戴若父母。离任之日,百姓排香案、燃爆竹,跪而进酒者,自衙署至城门外数里不绝,甚有痛哭者,其能得民心如此。余因详询其治官之绩,子仪倦念韶民(道台驻韶州)竟至泪下,知其出于至诚矣。有血性有担当,自是当世好官,不愧名臣之子。午刻赴胡荃孙便宜坊之约。散后至学堂考查功课。归寓复阅编书处书稿三卷。傍晚,心目颇倦,因步行访益斋,为其令嫒看病,病已十去其八矣。灯下校《庆湖集》十五叶。 翰文斋以新得钞本书十馀种求售。检得谢幼槃《竹友集》、欧阳行周《四门集》两种。余于诗既嗜江西派,先后所得有山谷(湖北杨氏影宋刻本)、后山(新刻无注本)、茶山(武英殿聚珍初印本)、简斋(钞本胡稚笺)、陵阳(旧钞本)、紫薇(从法梧门旧钞传写本)、西渡(旧钞本)各集。近借绶金倚松老人(饶节,僧名如璧)集钞本,请人照钞。绶金又藏有谢无逸《溪堂集》钞本,若得《竹友》,则将并《溪塘》而合钞之为二谢集。如能以次汇集,诚奇观也。夜,复大风。 十一日晴。三兄来看字画,因约大兄来,同至便宜坊吃烧鸭。归寓写扇一柄,横幅一张。至江苏馆赴癸巳同年公局。又至松筠庵赴马隽卿之约。《王著作集》抄本十卷,其实不过奏札数篇,杂文五篇,《震泽记善录》数十条(门人周宪宜之所记,即先生语录也),合之不过二卷,其馀皆史传及他人题跋耳(又有遗像及道脉图)。信伯先生(名蘋)为伊川高弟,而著述寥寥乃如此。然玩《记善录》,其为学大旨亦可概见。大约程门高弟,皆务身体力行,不尚文字讲论,如尹和靖、谢上蔡、张思叔、李口口俱能明二程之道,而论著甚少,且有不足存者。可见北宋儒者务实处。至南宋以后,语录始繁盛矣。然朱门高弟犹行过于言。 接盛企贤表叔信,住广东东关北横街。 江亭登文吕阁望春南郭外,高阁迥凌空。柳软烟犹薄,纱轻雪乍融(二句近望)。山环青匼匝,阙耸碧玲珑(二句远望)。廿载澄清志,昂头气尚雄。 十二日晴。董效丈六十冥寿,吉甫在观音院作佛事,余往行礼。至后孙公园祝寿州师八十寿,恭遇赐寿,师命接伴天使。答拜张子仪,为诊脉开方。归寓删润编纂书两卷,甚倦。 访笏夜谈。 寒食访笏斋春去凭谁惜,愁来独子寻。催花寒食节,恋阙逐臣心。 以下数日失记,存诗数首。 初九日梅叟招饮云山别墅,桃花正当盛开,越四日清明再游,则连日风狂,枝头已无一片,而杏花数株,深红浅粉,风致特清,墙角一株尤为幽艳。其时楼上有人宴客,拇战喧哗,余独吟赏花间,徘徊不忍去,归路遂成一律桃花楼下倏零落,颇怪东风何太忙。照眼续逢红杏艳,赏心休靳绿醅香。茫茫索解人谁是,脉脉凭栏意两忘。更有一株抱孤洁,背人无语倚南墙。 自别墅过梅叟、玉延秋馆,叟出示寒食与玉可唱和诗,一日之间往复十叠,读竟欢喜赞叹,效颦次韵,即呈二公衔枚战士静无哗,旗鼓相当两作家。十叠都成天女锦,一春不负帝城花。争挥翠管毫将秃,已倦苍头日未斜。触我江南旧情思,梨云杏雨画帘遮。(梅叟诗中有忆江南一首) 十七日偕梅叟别墅看花暖重寒轻欲午天,春光已满画阑前。东风庭馆梨花悄,西郭人家柳影圆。节气才过寒食雨,京朝难得友朋缘。词曹多暇官兼隐,只恨囊无买酒钱。 送翁侍读出守大同卅载词曹誉望隆,忽传丹诏古云中。承明未厌偏为那,乔木虽存不障风。天近岂无三府命,地荒犹话九边雄。似闻薄俗资谈笑,礼乐潜移正赖公。(大同妇女以足小为贵,每岁五月十三日有晾脚会,任游客纵观评论。) 廿一日晴。至亲友五处道喜。未刻至畿辅学堂登讲台,为学生演说《论语》第一章。 此后,每值休沐前一日则登台讲四书或经书一章,使学者有所启悟。讲学之风始于宋而盛于明,其得力有过于读书者。近来此事久歇,而新学家虽有演说,又不甚衷于道,往往煽感众心。余此举首欲为学生端其根本也。申刻至松筠庵赴于海帆老夫子之约。北厅紫丁香盛开,清香满院,玩赏久之。接宝惠电,松今日抵沪。 廿二日晴。午刻至编书处后院,红桃花一株娇艳无匹,绿杨掩映,菜花点缀,尤有诗情。与橘农、闰枝立花下移时。此数日为春光最明媚之时,若非暴雨狂风,即须恣情游赏,勿使东风笑人也。申刻林诒书来,同赴赵芝珊之约。 廿三日晴。午刻忽黄风大起,暴雨一阵即晴,且有冰雹。孙治平太守(建中)来见,四川人,门人仲山大令胞兄也。半日会客,甚疲。饭后至葛振卿尚书处为其幼女看病。至编书处半日。申刻至醉琼林赴瑞石臣吏部(清)之约。 廿四日晴。发次寅信并恩女年庚与魏氏联姻。魏为丹徒名族。亲家名业锐,字精卿,山东知府。次寅为相攸也。午后至编书处,少坐即行。至葛振老及恩星五两家看病,疲困不可当,眼倦刻刻思睡,盖脾家又被困矣。接庄思缄龙州信并合家小照。调张仁黼为工部右侍郎,以严修兼任左右侍郎。张遇事能持正,与同僚屡龃龉,属员欲揽权者不得快其所为,遂有是调。严控疏力辞,请收回成命,奉旨申饬。 廿五日晴。德国使臣穆默在勤政殿觐见,臣毓鼎侍班。辰正入西苑门,与同事齐班(锡子常、文焕章、周容阶丈),巳正入侍班。出城至畿辅学堂小坐。归寓略息。夏闰枝招饮广和居,同座皆编书处同事,因连日校阅进呈,头昏手倦,借此以疏其气耳。(西人六日办公,一日休息,即古人休沐之意,殊有益。)散后步行至伏魔寺看海棠,并列两株,高接凉棚木架,花朵繁茂,枝头几无一隙,真大观也。正玩赏顷,东风忽起,吹落万片飞红,狼藉满地,惆怅不自胜。闻法源寺丁香盛开,大小五六十株,甲于日下,欲往观之,同人兴阑,只得过大兄处看三兄,复回本街,赴李小峰侍御之约。善卿弟来诊,右脉三部模糊无根,心窃忧之。发宝惠信。 廿六日晴。润田偕其戚洪姓来就诊。连日读《灵枢•素问》(陈修园浅注本),觉所见又少进。午刻至编书处,寿州师到,阅本届进呈书。至吴子清处为其小孙看病。四点钟至牛排子胡同赴志雨民(贤)之约,雨民为曾祖姑完颜太夫人元孙,于余为表侄行。因游 半亩园。园系李笠翁所缔造,一亭一石皆有幽致,自见亭先生(麟庆)传至雨民四世矣。 花木依然,栏榭无恙,在满洲世家殊不易得。园中丁香盛放,处处清芬袭人。又观其家传流云槎,乃康对山旧物,相传得自土中,大可卧三人。楂枒古折,穿穴玲珑,上雕董香光一诗,陈眉公一跋,道光初年阮文达公以赠见亭先生,亦刻有款识,真五百年前古物也。 薄暮又至总布胡同赴朱子文之约,见其所藏戴文节山水册八叶,清微淡远,超秀入神,其气韵确自元四家来,二百年中无此巨手,无怪声价直接恽王也。一日驰骤殊乏。归寓已三鼓,灯下朗诵吴兰雪七言古数章,以畅襟袍。 廿七日阴。甚凉。二伯母忌日,在大兄处拜供。饭后偕大兄至悦生堂视善卿病。余因查义学功课,蒙师张仲明教法颇有条理。步行至西墅赏花,适遇梅叟在此,花事正浓,而白海棠一大株尤繁艳,为各处所未见,流连一时许。归寓写字两张。复沧州刘葆和信,为钱瀛赴选文事。申刻至便宜坊与孙治平昆仲对酌畅谈。夜深篝灯作伏魔寺赏海棠长古,粗脱稿,尚待修饰。 廿八日晴。诗成,写作长卷,赠朗轩。年来酷嗜石庵相国书,收买墨迹十馀件,玩其笔法,顿得坡书奥窍,因悟学书一道,不守一家法,乃得一家妙处也。未刻至学堂登台讲《孟子》一章。晚,至莲花寺湾赴傅学渊之约。 廿九日大风,甚寒。至编书处,归途冒雨,俄顷即止。复门人赵用侯书。朱祐三来夜谈。 三十日晴。皇上升中和殿看祝版,臣毓鼎侍班。天甚寒,衣棉三重,犹凛凛。节交孟夏,天气不正如此。归寓疲困已极,浑身骨痛,稍合眼即昏昏睡去,应酬劳乏,身将病矣。华璧臣约松筠庵,李树岩约宗显堂,均辞之。作字数纸消遣。接惠儿信。量婿不放娴女归宁,其无家教无尊长一至于此!甚矣,相攸之难也! 四月初一日晴。刘博丈、张劭丈均枉谈。范俊臣来商编纂事,留其午饭。未刻至湖广馆赴张振卿丈之约,戏不甚佳,唤小儿女来观,余即归。闻朗轩在大兄处,往访之。夜饭后与笏斋同车而返。门人曲立斋(卓新)在日本寄来新译《法政粹编》十七种,殊有实用。得宝惠电。 初二日晴。午刻家庖请客(褚伯约观察,翁弢夫、吴颖芝两太守,陈梦陶丈,于海帆前辈,吴蔚若丈,孙治平),余创用八簋,菜不多而精。客去甚困。张景韩约松筠庵,辞。 辛卯、癸巳清局团拜,均辞之。临寝呕水。复宝惠电,促归。 初三日晴。午后至编书处。直趋东城至兰泉处道喜。傍晚,朗轩及大兄过谈。写复庄思缄信。 初四日晴。翰林院引见满汉讲官四缺,毓鼎帮同带领。八点钟三刻,上升勤政殿,臣与掌院学士荣庆、学士许泽新跪进绿头牌,奉朱笔圈出荣光、阿联、黄绍箕、孟庄荣。 归寓作半日眠。王孝玉来谈,甚赏余所藏汉《武荣碑》,为明初精拓本。学书不经过隶书一关,终不到妙处。夜倦极早眠。 初五日晴。庄秉澄白固安来谈,己卯入泮同案也,谈通州旧事,如隔世。季龙来,商订编辑事。午后答访秉澄。至畿辅学堂讲《论语》一章。晚,大兄招饮于便宜坊。得门人宋春伯书。 初六日晴。巳刻至编书处。饭后祝长沙张尚书六十寿,听戏两出,热甚而出。至广惠寺吊陆蔚廷丈之丧,陪宾一时许。至太原馆赴渠楚南之约。 夜坐招南园(朗轩别号) 口口口口口口口,悟澈虚空不离(去声)尘。书拙始能见姿态,事难弥自著精神。 春馀芳草无言晚,雨后时花得意新。却忆南园口口口,一帘凉月印天真(南园近阅世事, 多见道平淡之言)。 初七日晴。偕大兄访秉丞,同饮于万福居。晚,至畿辅先哲祠,赴华璧臣之约。复宋云皋信(寄苏州修仙巷宋通奉第)。 初八日晴。袁寄云、汪伯陶、冯润田来谈。正会客间,寒热忽作。午后犹力疾坐舫斋修书二卷,实不能支,乃入内室卧。壮热竟夜,骨节疼痛。宝惠自沪归。 初九日晴。昆师生日以祝,敬托笏斋代致。一日寒热交作,审系湿热,自开一方服之。 初十日晴。病体已渐平,唯汗出稍多,若腾空无依傍耳。笏哥来视疾。起居注同人在江亭公饯贵绍兴、翁大同、吴廉州三太守,余承办,以疾不得往,请季端代料理,闻宾主到者十五人,尽欢而散。删改编书六卷,呼供事来,交去。每月进呈之书,刻不容缓,虽疾困犹自力也。 起居注官同在陶然亭公饯贵绍兴、翁大同、吴廉州三太守近臣去国意匆匆,颇惜清班两载同。鹤步随肩趋晓月,鹭拳促膝避严风。朝廷今日思长孺(汲黯),吏治它时望次公(黄霸)。一席离樽三太守,江亭垂柳正葱茏。 十一日午后阴,始闻雷雨,仅濡地。一日头热犹不尽退。卧阅唐宋小说自遣。 江亭公饯,予病不能往,次日歿老见示花农前辈赠别长歌,予亦成长律楼阁重重敞午晴,江亭车马想纵横。遨头入宴偏无分,倦眼观诗觉顿明。黄绶联翩辞右掖(起居注署在阙右门之南),绿阴荏苒遍南城。伤春惜别兼多病,旗鼓相当愧未成。 (收笔欲绾结两层,殊不易。) 十二日晴。体稍健,犹避风不出门。修书二卷。发翁寅臣信,为永年保险事。午后食竹笋豌豆殊适口,清腴风味大胜鱼肉也。梅叟过我问疾。 闻玉可主人斋中兰花盛开,小诗问讯晓风凉月江南梦,正是徐园酒醒时。多病相如方苦渴,可容香露沁华池。 十三日晴。立夏节。养疴,不出门,不会客。修书三卷。看宋笔记五种。凡修史仅据官书最不足信,一时私家记录每得其真。予登朝十馀年,所见所闻与公牍是非迥别,唯今日未敢落笔,要当迟之归田后耳。 寄门人黄检讨(寿衮) 我忆山阴黄补臣,两年京洛隔春尘。著书当见盈三尺,问讯深惭阙片鳞。此日署衔同秀水(谓朱竹垞检讨),名山绝业望宁人(补臣有志经世之学,勤于著述。用本朝人名事实入诗,始于宋人,刘后村集中尤多)。玉堂风月今沉寂,杜曲何时慰卜邻。 十四日晴。写扇一柄。病体新愈,颇思至近处散闷,适笏斋来招看花,因往赴之,流连至暮方返。 十五日阴。龙泉寺僧道兴拓寺地设立学堂,延三教习,招童子六十人,请予主其事。 开学时余具衣冠率师生释菜于先师。本寺僧及他寺僧二十馀人亦行三伏稽首礼。昔人援儒入释,今则引释归儒矣。礼毕,予为诸生开陈兴学之意,以立志向上,痛加策励。日本中岛裁之亦演说数百语。儒释观礼者皆欣欣焉。先是,龙泉下院象房桥观音寺僧觉先有志兴学,自备资斧诣日本考察学制,归而立学堂于寺中。其徒信从者尚鲜,颇有讥其方外多事者。今日则有云集响臻之象矣。近来学界发达不为不勇,惜乎宫中提倡之无法也。至烂面胡同祝沈师母五十寿(叔眉师之继配),得见师母。至大兄处为颐官诊病。归寓少憩,入城赴陈梦陶丈之约。申刻公局,抵暮即散,真申刻矣。复许篆卿丈闽中信,托张君(国柱)带(又楹帖一付)。 十六日风雨交作,天大凉,着重棉犹瑟缩。本约三兄崇效寺看牡丹,为风雨所阻。 甚矣,清兴之难成也。至大兄处诊病。诣编书处查核进呈书。归路过保安寺街问叔岳母病。 灯下草寄吴佩伯书。吾于书虽不工,不得谓无知解,于古文好之十馀年,近颇有写诗之志。 勋业关乎运会,非吾所能自主。至文字之传否,虽亦有命,然勇猛精进,其权究自我操,千秋不敢期,然自待要不在百年内也。 十七日晴,犹凉。午后为颐官诊病,下利发热,势颇沉顿,为矜慎立方。至畿辅学堂与刘、李二公商议未尽事宜。添请教习郑菊如(天津人),与郑、宋、侯、王、白五教习面论,请其每日散学后在揭石馆中会谈一小时,彼此研究讲授之学,互换知识,精益求精,以收教学相长之益。盖一人知识有限,学生进步无穷,非此不能日起有功也。五教习咸首肯。 教习虽各专认一门,而一门中所包至广,触类旁通,乃能成此一门之学。即如《尚书》一经,讲《尧典》须兼精天算,讲《禹贡》须兼精舆地,先儒所谓通群经始能通一经也。傍晚至梅叟处诊病。约孙氏昆仲饮于广和。接江西盛少怡表妹信(名家良),素未谋面,亦无只字往还者,此函为谋事而来者。 十八日一日雨不止。农田苦干,真甘澍也。午后冒雨入城至毛家湾胡筠老处贺喜,又至大兄处诊颐官病。复寄盛绍基表婶信(表婶青年守节,家况清苦,不免饥寒,时有信求助,特每月助洋壹元)。 十九日晴。为颐官看病。至编书处查核进呈书。至学堂为学生讲《左传》舆地之学。 又至橘农、梅叟两处诊病。 二十日晴。先曾祖忌日,在大兄处拜供。本约笏斋、三兄同诣崇效寺看芍药,狂风大作,因而扫兴。颐病不减,约济帆同诊。灯下细阅严又陵所著《铜元充斥之害论》,自来论铜元内情及流弊,无如此文之精且确者。余读之凡五六过,始了然于心目间。严君曾译《原富》五编(英人斯宾塞尔著),真计学专家,若用作币政总办,必有益于邦计。惜乎,当事者不知求贤,而所用之非其人也。今日简用二十二省提学使司提学使,盖学部开单而用之,共所援引多有出人意计外者。破格用人,善用之为求贤,不善用之为植党。叔季之世,以循资格用人非无。 拟往崇效寺看芍药为风所阻惜春无计使春留,又被风狂阻客游。难得花开人有暇,几回惆怅下帘钩。 廿一日晴。至大兄处诊病。午后至编书处。于海帆前辈简放南昌遗缺府,知交相继出守,殊动离群之感。 廿二日晴。至大兄处诊病。约云依出彰仪门十二里靛厂岳谷庄,为亡友王西岑先生相视茔地。荒村无可食,仅得馎饦充饥。归途过铁路轨道,火车适至,马逸骡惊,车覆于窝,余倾偃车中,唯右手指受伤,尚为不幸中之幸。倘冲铁道而驰向桥下而跃,则全身齑粉矣。 车已损毁不能行,与云依合乘而归。受惊之后,精神稍觉惝恍。上灯时勉强至便宜坊,主人八人,公祝夏闰枝同年五十正寿及得子之喜,系余承办,不能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