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36 页/共 95 页

朴园明日出京,为余诊脉,开一常服丸方,治吐水痼疾。其法开肺气,升胃阳,温水脏,燥脾湿,甚得要领。客去已三鼓,余又挑灯细读少陵、宛陵、后山、简斋诸诗,颇窥深际,觉近人好作诗,直是乱道。不但作者难,即解人亦正难索也。连得弢老烟台、上海二书,殊动怀人之感。 二十日晴。大兄处小孩洗三,名曰聚宝。余往贺。饭毕,诊二侄女病。杀虫已有明效,恐其中气不支,以建中汤辅之。偕云依、大兄步访吴经才、方燮尹。 廿一日晴。仍至大兄处诊脉。未刻至杨荫北处陪媒。孟延来夜谈。请其审定书画,极赏烟客小卷,兼大痴、思翁笔法,若悬之厂肆,价可二百金。押角静逸庵收藏印,乃毕涧飞(泷。秋帆制府之弟)物也。涧飞鉴赏极精,决无赝品。禹画亦真。上款为安麓村作,有安氏大小四印。《黠鼠图》则旧画而加钱款者。余昨观诸跋,类一手所为,固已疑之。夜深始去。孟延谈其外大父汪文端公之俭德:生平非公服不衣帛,食无兼味,虽蔬腐肴蛆亦必尽物而止,不忍抛弃也。女适孙氏时,文恪公已官学士,文端遣嫁之资不及百金,笥中仅布衣数袭,命仆人于夜中肩运之。尝拜客,腹饥,以钱二文市山芋二枚,其一自啖,其一以贻从者。 居政府时,寓米市胡同(其屋今为陈松山前辈居之。规模殊隘,屋亦敝陋),当休沐日清晨,衣弊衣步至菜市买菜,适遇九门提督某公舆过,识之,大惊,下舆揖与语,力劝其返,市人始知为汪尚书也。公讳元方,号啸盦,杭人。先君丁卯座师。前为顺天学政,先君入学亦出公门下。公殁后,宦橐积有五万金,为两少君随手挥霍,不三年而罄。连日湿饮弥漫,头昏 神倦,临卧以玉桂治之。叔坤劝捐保案奏奖补缺后以知府用,部议已核准。 廿二日晴。甚疲,各处应酬皆不赴。傍晚云依来,强邀至便宜坊。质钦、燮尹议设调查新书公所,酌定版权。近来人夸译著,邪说横行,大为学术人心之害。此举不可缓也。 廿三日晴。寄佩伯书。至放生园诊脉,又为大兄开一方。答访廉惠卿,出示锡金两县焚毁学堂公私各信,电叙滋乱始末甚悉。米棍把持,外匪乘衅,其祸实两邑令酿成之。申刻赴赵芝珊之约。又寄端午桥中丞书。 廿四日晴。水饮大困,各事俱废。午后至恒裕,与润田闲话。庄秉文、张馥荪均自里中来。接余绶屏南宁书,随作答函,托南宁府丰仲额带,谢其照拂景苏丈身后事也。 秋夜多难宦情浅,当秋乡思深。鼠行惊倦梦,蛩语引愁心。 廿五日阴,颇凉。出平则门至圆广寺行吊。归饮于广和,亦元作主人。到家写复刘静之师、伟臣丈二信,交念谋。 吾郡苦旱已久,今闻乡人来者言,六月下旬已得足雨,喜赋一诗久嗟故里缺甘霖,乍喜初秋报好音。千顷新秧应秀色,五更归梦亦宽心。萑蒲满泽忧方切,天地多情岁不祲。负郭无田犹起舞,况兼家计系怀深。 余学诗二十年,古体极爱之而不能作,七古尤甚,病在边幅太狭,气魄太小,遂避所短,不敢强为。律诗自知五言胜于七言,则以少陵、后山、简斋三家五律几四百首,首首成诵,笔下颇有把握。可见学贵专精。此二十年中,倘能于各种实学及古文用一番专精工夫,何至老大一无所成如是。 廿六日晴。通体无一适处,大有病势。虽不出门而客来络绎,仍不得养。连日读《桐江集》八卷毕。方虚谷之为人,说者几为齿冷。然其论学,专宗朱子,道理纯正;论诗专宗江西,确有心得。所选《瀛奎律髓》,虽稍芜,门径则精深不可易,断非公安、竟陵所能窥其尺咫也。纪文达工于试帖诗,而诗学则所得甚浅,其评《律髓》,一以作试帖之法绳之,故往往乖刺;又其生平见解极不满于宋诗,正与此编宗旨相背。适燕而南其辙,岂有不颠倒自乱者哉! 廿七日晴。先世母吕夫人忌日,至放生园拜供。至长发栈答访馥荪。又诣翁处,为弢老二令嫒诊病。未刻赴曹梅访同年约。酉刻至龙树院(今归顺天府,为公家别业矣),赴尚会臣同年约,喧哗特甚。 廿八日晴。馥荪交来京足银贰百五十五两,托办誊录。午后至西城答拜各客。酉刻赴全福新馆乙酉同人约,主人十二人。 廿九日晴。朱祐三孝廉自永清来,订九月赴县点主之期。客去,到小学堂月课出题两分。饭后约云依携罗盘至武阳馆看宅,以便动工。据云,魁星阁在正南方,且迫近正厅,压势过重,于科名殊不相宜,须拆去别建。其言颇信而有征。酉刻至湖南馆,赴左子异世丈、彭向青前辈约。五日不征逐酒食,神志均疲。癸巳同人豫升堂公局,辞之。接瑾叔弟信。近年余于古文极喜吕东莱《宋文鉴》,顾修远(其名同先中丞下一字)《辟疆园宋文选》二种。 盖自唐宋八大家既定之后,五百年中选古文者不下百馀部,翻来覆去,无非此数篇文字,久已印定学者心目。包安吴遂有凡三百年来选家所遗之文,皆是作者真精神、真命脉之说,亦有激而云然。虽文章光景千古常新,究是一重窠臼矣。故学文根本不能离八大家,若欲极体格之变化,博意趣之清新,备笔墨之奇正,必求诸两宋各家,乃能尽文章能事也。读唐、北 宋、南宋、元历朝文,各有一副笔墨,各具一种气象,实是文家一大乐事。金文不能自立,明文则上逊两宋,下逊国朝。 三十日晴。遍身酸痛,如受刑伤,真劳伤病也。一日静卧不出门。冒鹤年招广和,辞之。看《涧泉日记》三卷毕(武英殿初印本)。上卷记朝事,中卷评人物,下卷考证经史,皆有实际可观。上谕江南狼山镇总兵著候选道黄忠浩补授。忠浩字泽生,湖南人,率乡兵赴粤西讨贼,故破格用之。罗景湘盛称其有经世之才。兵部裁书吏共一千馀人。尽逐之。悉令司员亲其事,而用笔帖式代书吏之劳。此举出自铁宝臣、徐鞠人二侍郎,而袁季九郎中佐成之。闻吏部亦有意踵行,而司员首鼠其间,未能如是之手辣也。若论蠹胥窟穴,则吏更甚于兵。接瑾叔弟信。 八月初一日阴,微雨。先祖妣生辰,至放生园拜供。归路至翁处,为弢老二令嫒诊病。 血虚头晕,以益母胜金丹法治之。禹九六弟自南来,略谈里中事。酉刻赴孟延之约,因候尚会臣,九点半钟始入座。半席先归。与杨荫北鉴赏孟延收藏。其最精者云林着色山水(内府物,流传有绪,见于各家著录),松雪书汲黯全传(中缺一开,文衡山补书),文待诏真赏斋图并小楷书记一篇(时年八十八矣),香光山水十页,南田公山水十页,石谷山水模古十二页(皆模宋元),墨井山水大幅(亦见于诸家著录),可谓人间鸿宝矣。我辈区区掇拾,安敢复言收藏!买《水心别集》两巨册,价二金,皆经济议论之文,爽健畅达,雪亮风生,可以开拓心胸,增长笔力。授宝惠日渎一篇,获效必捷。 初二日晴。禹九来,因偕至大兄处,同至琉璃厂买物。归在便宜坊食蟹,甚肥。以银乙两五钱买活字初印《金文雅》两函诗文共十六卷,乡先辈庄芝阶(仲方)所辑。金人著作以元遗山《中州集》为最精博。遗山在元初,各家诗集具在,又益以投赠传录之作,故所选特详。今则诸集亡佚,其存者只滏水、滹南、庄靖、拙轩、遗山五家而已(《拙轩集》幸在《永乐大典》中得以搜辑成书)。即庄先生广搜博采,所据书目亦仅二十馀种,其不能详备固也。金文上不如北宋,下不如元,然其间自有卓然可存之作。遗山诗文为北宋以后大家,不止称雄一代也。遗山自是金源遗老,操选者皆引入元文以增重,其实当属金,不当属元。 初三日晴。禹九在大兄处相招,因往午饭,同至丰泰拍照。归与妇稚同食蟹。发叔坤信,又致王梦龄信,索债。 初四日晴。连日吃蟹,寒气内痼,腹痛大作,胀满不得大解,气逆未平,因以肉桂末冲之。夜眠颇稳。 初五日晴。病十愈七八,静坐不见客,以校书消遣。 初六日晴。批改小学堂月课卷。买武英殿聚珍板初印书数种,铜模久毁(殿藏铜字至道光时盗毁将罄,会京师制钱缺,司其事乃请以铜字铸钱,借灭其迹。奉旨允行,得钱无几,而举先朝珍品一旦空焉。上旋悔之,已无及矣)。初印之本流传人间者绝少,余欲零碎购全而无其力,初意欲购备宋、元人各集,力亦不能举,乃搜集其中宋人记载十五种,装为四函,名曰《殿本聚珍宋人笔记》,亦可为书林珍玩。今已得十一种,馀徐求之。 初七日晴,甚热,有雨意。致季申四兄信,托禹九带。赴汪穰卿豫升堂之约。刘殿撰(春霖)在福隆堂请同乡,辞之。勘阅史馆《儒林传》。此举创自阮文达。当时汉学盛行,文达又右汉而左宋,于国朝理学诸儒,限制甚严,纂辑各传颇苟简。而训诂家但注一经,即为立佳传。门户之见特甚。迨光绪初,缪筱珊前辈(荃孙)为史馆提调,主其事,尤恶宋学,语及程、朱,则詈之。骤增汉学数十传,百年经生,搜采略遍。于宋学则不一留意,且从而删除焉。其不平如是。国史为千秋公论,划分汉、宋已非,况又从而上下其手耶》余遍观《耆献类征》、《国朝学案小识》、《先正事略》、彭尺木《二林居儒行述》及金射山、钱衎石、警石诸文集,拾遗补阙,冀持两家之平。秋日凉爽,当杜门谢绝应酬,专理此业。英人陷西藏,与达赖喇嘛立约,归其管领。两藏屏蔽西川,乃祖宗时百战而得之,隶我版图,设驻藏大臣领其地,与安南、朝鲜之属藩封者,事体不同,各国皆以中国辖地视之。即英人所绘地图, 亦以西藏画入中国界线之内。此次乘俄国与日构兵,遣兵入藏,既抵拉萨(西藏都城),应与中国会商,而归其主权于我。乃径与喇嘛立约,商务路矿,一切归其管辖,置中国于不问。 而我政府亦熟视无睹,以局外自处,听其所为,并中英合治之权而失之。驻藏大臣有泰,方且坐喇嘛以开衅之罪,奏请革职。嘻!英之欺我藐我至矣,我乃坐受其欺藐,自撤藩篱,曾不敢以一言相诘。大臣谋国如此,夫复何言!书至此,泪涔涔下矣。 初八日夜雨达旦,一日未止,天骤凉。在寓设酒肴为禹九饯行,云依、兰泉作陪。得弢老信。 怀笏斋一日违颜色,沉沉若有志。况为三月远,宁免寸心长。县僻朝稀报(笏斋来书谓,僻处穷乡,朝事一无所闻),湖秋气早凉。想君当寂寞,怀我定旁皇。冷暖嗟人事,栖迟恋帝乡。北归期预告,待举菊花觞。 又得诗二句:“嗜古每妨家计绌,伤今不愿客谈多。” 初九日晴。西北风大作,凛然有秋意,御棉衣犹不甚热。入城答拜冯季桐表弟,率宝惠同往,幼年业师也。未晤。至江苏馆赴延子澄(清)之约。屠雨航来话别。晚,妻妾子女设酒肴为余暖寿。赵叔沄自房山来祝寿。 怀笏斋(改削前稿。删前存此。) 小作三旬别,相思梦不离。若为终岁隔,口口鬓应丝。湖月秋生早,霜鸿信到迟。 想君当寂寞,怀我定口口。(前四句是隔句对法,收笔是双收遥字法。) 初十日天色晴朗。余四十二岁生日也。方兰生、史季超、聂献廷、刘正卿、袁锡三、黄秀伯、丁筱村、丁蒲臣、董吉甫、翁泽之、解仁甫,门人舒宾如、徐季龙、吴荩臣、范俊臣、绍复初、廖子方、陈子绳、张吟樵、张润泽、苏诲卿、程孟常、赵叔沄、刘屺怀、溎玉洲,及濮卿和、聂命三、翊虞、宽仲、绍田俱来祝,共三十人。酬酢至夜方散。又静听鼓词数曲,乃就枕。 十一日晴。复瑾叔信,又寄家信。欧阳煦庵同年来,久谈,请为其从堂叔润生观察作寿言,述其治谱甚详。傍晚步访吴蔚若前辈。灯下临帖一纸。安徽学生朱崇理来见。 十二日晴。午前至公善堂监焚字纸。估修暖厂各号工程,号室破败已甚,补苴罅漏,岁糜白金数十,余拟一律拆修,为一劳永逸计。万兴木厂估价四百两,包十年内赔修。初似稍费,然以岁修核计,则所得多矣。又,去岁穷民病死六十馀口,恻然伤之。每逢堂中来报,则食不下咽。兹将病号三间,揭顶重造,使日光下照,冀以祓除不祥。午后至中街及大兄处叩谢。又投刺谢他家各处。灯下校《元名臣事略》两传。余所得钞本系照元刻本写出,故于元朝帝后皆出格抬写,唯其中颇有缺字,想系原本断烂耳。今取武英殿聚珍初印本校补,校出异同处甚多,且有缺脱至五六百字者。殿本系从《永乐大典》中汇辑而成,有誊录之误,有臆改之误(明人所修书往往如此。遇文义不解处,眼光误看处,则以意改之)。兹皆一一勘出,为之击案称快。特详注于钞本上眉,弥觉旧钞之可珍也。 十三日晴。至汪家胡同昆师处拜节。未刻在家请客(冯季桐先生、庄秉文、许锡真、冯润田、杨荫北、史季超、陈庚年),大兄同作主人。客散后,家人呈进店账,烦忧特甚。 因取宣城梅氏(鼎祚)《宛雅》所选梅圣俞五言律静读数十首,以畅怀抱。都官诗于古淡中 出新意,警炼中含远神。方虚谷称其学王右丞为北宋第一手,可谓卓识。初看似无奇,细读极有味。自江西派行,专师少陵,梅诗几无传者。后入学宋诗,又祧江西而宗东坡、放翁。 究之苏诗不易学,陆诗则舍其沉雄而趋圆熟。无识者遂曰宋无诗。冯氏、纪氏出,门户尤甚。 余则由江西以学杜,由宛陵以学王,近两年来玩诵殆忘寝食,深感虚谷有以启我也。 十四日晴。皇上秋分夕月,臣毓鼎侍班。故事,夕月以酉刻,昨见邸抄,乃传申初。 一下钟登车,出西便门,顺石路至平则门坛外起居注帐棚少坐,与同事齐班(恩露芝、景佩珂学士、吴颖芝撰文)。先诣坛上瞻仰,中设夜明之位,左以北斗七星、金木水火土五星、二十八宿、周天恒星配。三下钟驾到。上御玉色朝裙,玉色朝靴,悬珠数珠,升坛行礼。起居注官朝服序立于坛陛下西北上向。四下钟礼成而退。李亦元招饮,辞。 十五日晴。晨起祀神。门人戴邃庵、张吟樵来见。午前至大兄处拜节。又诣孙寿州师、王保之师拜节。又至董处。傍晚,两宅祀先,合家饮团圆酒。夜月甚佳,徙倚中庭,不忍就寝。偶忆辽事,因取《宋史新编•辽载记》二卷,阅之终卷。《辽史》无甚可观,人亦罕能读之。柯编剪裁颇有法度,读之甚易,可略见一代人物。 十六日晴。午前修史,特于绿静书屋列两长案,罗列公私各著述有关于儒林者,以便修辑。每日早点后即坐书屋办功课,午后乃了他事。习以为常,不琐记。饭后偕景湘、云依至武阳会馆相宅,择日兴工。晚饭后访锐生,久谈,步月而返。 十七日晴。午前沈京尹在豫升堂折柬相邀。傍晚,杨朗轩、程咏卿、胡锐生同来谈。 晚饭后始去。 十八日晴。翰林院值日。日出登车,自西长安门至西苑门,在朝房茶憩。八点二刻事下,即行。至粤东馆,祝张仲弼同年太夫人寿。大兄孙女弥月,往贺,午面后归。釆涧在大嫂处。儿妇辈齐往粤馆观剧,余一人看家不出门。赵瓯北先生《廿一史札记》,论《宋史》繁芜,盛称明柯维骐《宋史新编》,褒贬叙次有法度,而惜其未及梓行,恐是瓯北先生未见此书,仅据所见书目中评论也。余久慕之而苦其难得。前年冬乃自巴陵方氏购得之,共六十巨册,值廿四金。明人原刻大字本,柯氏竭二十年心力以成此编,体大思精,议论平实,叙事之中往往独出心裁,不止剪削芜冗已也。余谓《宋史》虽繁,然史学期于有用,不厌详明。 如奏议、政治、言行,愈详明,愈有益于经济学问。至若体例之乖违,事迹之舛误,地名人名之歧互,自是史学中一种考据工夫,不足为全史之累,更不足为治宋史者轻重也。《旧唐》、《旧五代》毕竟胜新史,涑水《通鉴》,毕竟胜紫阳,萧氏、郝氏、谢氏所修续汉、季汉各书,毕竟不如《三国志》。后人学力不能望欧阳、朱子万一,慎勿轻言笔削哉! 以下数日,因以此记付小史缮录近作各诗,遂阙记载。 廿九日阴。英国使臣萨道义带领水师提督觐见于乾清宫,臣毓鼎侍班(同事景、杨二学士,锡侍讲。景误班)。巳刻皇太后升宝座,上侧座。起居注官常服补褂,序立于座西。 英员致颂辞,又至座前问答数十语而退。午后至江苏馆,赴刘正卿之约。在座诸同年议修己丑会榜齿录,推余主其事。科名一途,在今日渐有无足轻重之势。敦谱谊以存雅故,留示后人,亦吾辈所当维系也。傍晚为大兄诊病改方。 奉酬沈爱苍京兆尚会臣廉访自山左述职入都,武德清同年适奉出守济南之命,乙酉同年二十人,设饯于福建新馆,摄影为图,爱苍题诗记事。余既有诗赠尚、武二公,复赋一诗,题于图右。 清秋小队出南坊,别馆同开饯客觞。云树相望接齐鲁,竹林虽贵数山王。斜阳屋角传杯久,细草庭心拂座凉(拍照时皆席地而坐)。坛坫风流今阒寂,赖君高咏发辉光。 九月初一日阴,微雨。起居注主事育凯来见。润泽大祥释服,率惠儿往祭。史季超丈 之侄女许字陆午庄同年之子,余及夏闰枝作媒,两处周旋,至晚乃归。检龚定庵诗题旧本制艺三绝,读之八九遍,凄感不胜,特录于此。 红日柴门一丈开,不须逾济与逾淮。家家饭熟书还熟,羡杀承乎好秀才。 耆旧辛勤伏案成,当年江左重科名。郎君座上谈何易,此事人间有正声。 刻画精工直万钱,青灯几辈细丹铅。南山竹美兰膏贱,累我神游百廿年。 初二日阴,微雨,颇暖。因同乡左芷铭事访潘经士(芷铭解荆州钞关工部饭银七百九十馀两,书吏索费一千六百金)。诣大兄改方。未刻至云山别墅,赴润田之约。乱后重建,颇有亭台之胜。散后至橘农处,为其弟妇诊病。书贾以《三家文钞》求售。三家者侯朝宗、汪钝庵、魏叔子也,宋牧仲先生选钞,板刻精工之至。余初学为文,即得侯氏《壮悔堂集》读之。汪、魏二家文仅于选本中见三四篇,今日乃获畅读。先君子藏书无几。先世父所积稍多,然无甚精异之本。余自乡举捷后,始得暂宽举业,肆力读书。癸未至戊子六年之中,粗看《廿四史》、《资治通鉴》一过,及《诗经》、《公羊》、《穀梁》、《尔雅注疏》、《段注说文解字》。伏案之暇,欲随意浏览,则苦于无可得书。迨通籍后,庚寅至甲午,词曹无公事,宾客酬应极简,颇能读书,而家计过窘,无力购备,插架才数十部,不足供涉猎。自庚子之乱,书价大减,持三四百金便可获千金之品,于是骤增十馀笥。三四年来,陆续收藏,几逾三万卷。辟绿静书屋三楹,倚墙为架,环绕四周,缥帙锦签,与窗外槐影相掩映。四部之书,储庋略备。而官事间之,宾客酬酢扰之,欲求半日静坐斋中而不可得,竟无暇读书矣。乃知古人有福方读书,良非虚语。书此自恨,兼勖儿辈。夜雨。 初三日阴。吴少序(焕声)自苏来。刘正卿来,久谈。上灯后,步访镜湘,论文甚乐。 夜半复雨。 初四日阴。竟日修史未出门。补撰彭南畇三世及易堂诸子传。明代讲学之风,国初犹有馀韵。近则风流阒寂,学术漓而世变亟矣。罗镜湘同年来夜谈,二鼓后乃去。镜湘早年治经,守西汉家法,论近日人师,极推王壬秋(闿运。湘潭人)、王俊卿(树枬。新城人)。壬老尝主讲尊经书院,蜀中高材皆出其门下。所撰《湘军志》,直摩龙门、兰台之垒,为千古不磨之作。俊老则镜湘乡举房师,文学桐城、诗学江西传人也。 初五日晴。陆季良来谈。午前至北城,祝袁珏生太翁寿,吃面而行。至会馆奉安神位。 归寓得常电,惊悉七弟于昨日病殁。心摧肝折,哀恸万分。痛自两亲早背,吾兄弟四人相依为命。弟齿最幼,乃早夭,甫三十三岁耳。平生文词极工,仅登一第。性情真率,无城府。 体最壮健,无疾病。不意遽至于此!前月书来,纸尾两行尚有谐谑语,思之如在耳目前,乃成永诀,痛哉痛哉!吾上月梦坠上下齿各一。向来如此,至亲必有损伤,心甚恶之。半月来神魂颠倒不宁,若有所失,固疑其不祥也。七弟治经专习《春秋左氏传》。所著《春秋地理详考》,氏族、百官、谥法诸考,裒然成帙。《地理考积》廿馀卷,尤详尽精确。当索稿积俸刊之,慰亡弟于地下也。 初六日晴。二世父生辰,至放生园助祭。写五弟信,笔墨皆泪痕矣。接苏州信,蒋少甫表兄七月中作古。余少育于外家,与表兄共笔研,中间或分或合,至十七岁而始离。接几联床,无殊昆季。长余一岁,以诸生老,伤已。 初七日晴。在观音院成服,触绪皆成深痛。弟性嗜饮,特祀以大杯,余为满酌,泪落酒中,几成血点。亲友来吊者十馀人。薄暮归寓。得叔坤信,知其二十龄爱女阿传殇于汀州,何伤心之事相继而来耶?下齿之梦复应矣(〔眉〕乃殊知其不然。侄女固不足应梦也)。叔弟工愁善病,痛失掌珠,已憔悴不能支。若闻季弟之讣,不知更如何摧折。思之焦急,殆废眠食。 初八日晴。去年春闱门人设席相招,余因事屡改其期,今日久有成约,不便再作纷 更,乃易便服以赴之。主人六人(绍先、徐谦、范之杰、曲卓新、吴鼎金、廖振榘)。散后至龙树院凭眺。散步郊原,黄昏始还。 挽七弟历历生前事,今朝都土心来。万不料兄弟六人,稚齿离群,先弱一个;悠悠身后名,于汝原成梦幻。待收拾春秋数种,礼堂写定,聊慰重泉。 初九日明。吴少序来谈。午刻,大兄在广和相招。朗轩、锐生、镜湘、云依均在座。 饭后同至公善堂登高。正在郊原散步,风雨忽至,疾驰而归。诣云依处,候吴质钦共商川边土司屯垦事宜,因雨爽约。晚饭后归。 次韵濮青士年丈中秋对月是谁揩出镜光莹,云让寒芒星避明。倒摄山河三界影,平分儿女万家情。心飞碧落秋同阔,梦入今宵境始清。我与吴刚俱不寐,海天倚桂话长生。 初十日晴。午前访少序、寿臣、祉铭,均有经手事件。刘子嘉前辈枉唁。申刻赴献廷便宜之约。期服廿一日不赴宴会。余近日颓沮过甚,精神恍惚,魂梦不安。每枯坐室中,即觉此身不知何在。友好咸劝余随意散荡,以澹愁怀。余自觉忧将伤人,亦思有以自遣也。接瑾叔弟本月初二日所发信,一字未及七弟之病,然则真以暴疾殒矣,又岂前电之传讹耶?大凡天下当列国割据时,人才愈多,计谋愈精。第一须数春秋,强者思逞,弱者图存,是何等手段!此下便数三国,魏才最多,吴次之,蜀只一忠武侯,便抵两国无数谋士。侯殁,蜀遂不支。再下东晋十六国,人才事业虽不及三国,然江表半壁,力能榰柱群雄,其中煞有精神本领,未可以清谈二字抹煞。若在太平无事时,士多以文章进身,资格得官,埋没英豪多矣。 十一日晴。贾子咏两次见访,不值。折柬招饮于便宜,在座唯王孝玉。宾主三人畅谈而散。又至云山别墅,赴内阁校对诸君之请。从罗镜湘处借《张江陵全集》,灯下先检《行实》一卷读之,激顽起懦,奋然兴效法之思,虽至灯昏目眵,犹抚卷不忍释手。其《书牍》十六卷,最见担当一世驾驭群才手段,即寥寥数语,亦洞中机宜,杀活在手。嗟乎!纪纲日坠,名实乖舛,安得如江陵者一救时艰哉! 十二日晴。一日客来不断。钱绍云自保定来。傍晚,诣放生园,为大嫂暖寿。中夜,西风大起,落叶有声,一灯相对,百感交集。复季文曾叔祖信,并更名咨稿。 十三日晴。前室管夫人生辰拜供。至放生园祝大嫂寿。甫下车,得常电,余心跳手颤,急命宝惠翻出,乃叔坤弟初四日病殁凶耗也。余昏迷不知所措,良久乃痛哭。梦耶,真耶?天耶,人耶?悲惨至此,夫复何言!家人咸疑上次来电乃以六讹七,不应日期如此之同。亟发电询里寓,究竟是一是二?夜半即得回电云:德、巽同日殁。不能同日生,竟以同日死。 天下乃有此怪异惨酷之事!一日之中丧我同胞二人,虽以铁铸肠亦应寸断矣。夜间,肝疾大作,抽掣寒颤,半时乃平。 十四日晴。悲郁不胜,病卧竟日。朗日和风,皆成恶境。亲友有知而来探者,命惠儿见之。电中云,六弟妇亦病危,倘再有不测,稚儿女三人作何依傍?焦急竟不能设想。余孱躯不克远行,拟命惠儿赴汀州料理扶柩接眷各事。润泽愿伴惠行,义侠可感,余以一拜谢之。 十五日晴。借南邻关帝庙设六弟位哭奠。一旬之中再为此举,伤哉!痛哉!电致漳州李仲平观察,托其专差赴汀料理后事,安慰家人。又请云依占六壬课,据云汀寓皆平安无恙。 许篆卿丈、陶兰泉来,久谈。 二十日晴。至永清县为朱氏成主。长君祐三(槐之。己卯孝廉)、次君九丹(楹之。 乙酉辛卯副榜,甲子孝廉)遣丁来迓。与钱干臣侍御偕行,侍御往祀土神者也。黎明附火车至郎坊,九点钟易肩舆而行,三十里过韩村午尖,又三十里抵县,时正申初。以其南宅为公馆,仪从之盛,供张之富,虽皇华出使,无以过之。知客为赐履臣吏部(恩。壬年同年)、鲍幼卿大令(霸州知州)、王小云孝廉(武清人。其尊人庚戌会榜,与伯方族伯同年)。少憩,易素服至朱宅行吊。 因事至武清腰折髀消半日程,肩舆起侧不成行。拦头峭岸风尤厉,没踝干沙草不生。邑小独存民气朴,官贫难免吏才轻。度居设县非无意,正取离明向帝京(纬度直京师正南)。 二十一日晴。午后仪从导出南门至茔前点主,观者如堵墙。成礼而归。晚,与祐三畅谈。朱氏丧礼穷极铺张,白布费至千匹,客席开至一千七百桌,他物称是,所费不下万金云。 二十二日晴。三点半钟即起,因肩舆过于劳顿,改用双套车。月色皎然,郊行殊适。 天明仍尖韩村,十点钟至郎坊附早车而归。 廿三日晴。向恒裕举债三百元,遣宝惠赴汀州。买《金元明八大家文》(遗山、牧庵、草庵、道园、景濂、阳明、荆川、震川)。上高李迈堂(祖陶)所编。观震川文,去取不甚惬余意。然唐宋八家以外,此实文章渊海也。又,《国朝文正续录》,亦李氏所编。正编四十八家,有批点;续录无之。所选惜抱文,亦遗佳篇甚夥。人之所见不同盖如此! 廿四日晴。得长汀县左德斋大令电,六弟妇许恭人以十五日戌刻身殉,可悲可敬!然遗孤三人,长者十四龄,稚者犹在襁褓,内外无主,茕茕者将何所依!思之心胆俱碎。旬日之间连值三丧,门祚之衰,一至于此!汀局急待人往,而张寿不回,宝惠不能成行,焦急万状。连日忧伤煎迫,所处殆非人境。友好见余者皆骇其瘦损,群相切譬宽慰。唯余将何以自宽乎?又接常州信,知七弟实患发疹,为庸医陆稼轩所误,邪热内陷而殁。吾恨不手刃之! 廿五日晴。得三兄上海电,询赴闽行否。即复一电。张寿自景州疾驰而归,遂定明日动身。至放生园诊大兄病。合写汀漳龙道、汀州府(张叙墀前辈。星炳)、长汀县三信,托其照料一切。 廿六日晴。黎明宝惠偕润泽起身,由津航海至沪,由沪航海至汕头,易民船历广东、潮州至石下坝,再易肩舆过岭至峰市,有汀州分局,水路逆行,滩石纵横,行程过于迂滞,仍须遵陆而行,历上杭以达汀郡。道路之难如此!午刻至广和赴顾亚蘧之约。坐有姚石荃观察锡光,镇江人,通达才也。聆其言论,颇明正。接缪筱珊丈信,并所著《艺风文集》,略翻一过,多考订实事之文。考得元顺帝子昭宗年号宣光,甚为创获。 廿七日晴,天气颇暖。张劭予丈来,久谈。至小学堂出季课题目。祝董五太太寿,午面后诣大兄。在云依处见玻璃印黄山谷墨迹手札一通,二百三十馀字,乃青士先生所藏,抽锋运颖之法,一一显露纸上,真奇宝也。假归临之。连日看《张江陵书牍》十六卷毕,作书后一篇。一日接次寅三信。 廿八日晴。答拜数客。访许篆丈。申刻赴花农前辈之约。作马石蘅翁家传赞一首,曲折以取远神,略近归太仆,连日玩诵归文之效也。 廿九日晴。翰林院值日。七点半钟登车,至景运门内朝房犹坐候一时许,事始下。至顺天府署,践爱苍京兆之约。与子封、仲弢、亦元三君作竟日谈。上灯后驰出宣武门。连接次寅三书、叔伦三兄一书、宝惠一禀。 十月初一日晴。自晨至夜客来不绝,舌敝神疲,公私各事俱废。先贤谓,见客说话亦是学问。然对无谓人说无谓话,废时失业则有之,未见其有益也。门人廖子方问看《宋元学 案》,余告以看此书有数益:两朝五百年学派了如指掌,一也;作宋元两史名臣名儒列传读,可以推究一代治乱得失之迹,二也;练达才识,可以经世,三也;嘉言懿行,可师可法,四也。至于倾群经之沥液,穷义理之旨归,则又《学案》专门之益,不待言者。余于本朝诸儒最服膺顾亭林、黄梨洲、全谢山三先生,将终身奉为绳尺。而《学案》一书,梨洲创之于前,谢山修之于后,三四年来虽未能伏案专治,实时时反复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