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7 页/共 26 页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回徐昭华别署弟子籍 陈南楼新题列女图
上回说到毛西河文集,附刊徐昭华的诗。这昭华便是西河的女弟子。西河还说道,青胜于蓝。其实昭华是昆山徐相国的后人。相国建筑藏书的小楼,题曰“传是”。那里面牙签玉轴,陈设精良。昭华年未及笄,即喜在此楼起坐,脂痕粉印,都在笔墨之间。那不栉进士的声名,早已传播通国。昭华虽则吟椒咏絮,也有一二篇什,流散人间。然却态度端庄,语言矜重。
不特外亲中表,款曲难通,便是诸姑伯姊一流,也不过略加酬应,从不肯轻逾阃阈。到得于归以后,上头夫婿才貌兼优,况是鼎族右门,又不曾轻言离别,鹣鹣鲽鲽,两好一双。在昭华算得福慧双修了。谁知胜会不常,盛筵难再,花残月缺,竟做了年少的未亡人。从此缟袂青裙,不施膏沐,寒檠永夜,只借着几首诗排遣排遣。凡有国朝名人的诗集,难得她近搜远访,多如束笋,其中最服膺的是毛西河,情愿以一纸介绍书,附在弟子之列。西河亦略不谦让,居然以老辈自居。越角吴根,都借着邮筒往返,其实昭华并不曾与西河一面呢。那西河第一次命题。是《赋得拈花如自生》,仿六朝体。昭华诗云: 明珠照翠钿,美玉映红妆。步移摇彩色,风回散宝光。蛛丝髻上绕,蝶影须边翔。谁道金玉色,皆疑桃李香!
西河看了,着实叹赏一回。第二次命题,是拟刘孝标妹《赠夫诗》。昭华诗云:流苏锦帐夜生寒,愁看残月上阑干。漏声应有尽,双泪何时干?芙蓉花发满地红,黛烟香散度帘拢。画眉人去远,肠断春风中。
西河道 :“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妍丽极矣,凄婉极矣!毕竟没有慷慨悲歌之致,终是缺点 。”便嘱昭华随时注意。过了几个月,昭华寄来几首《塞上曲》道:朔风吹雪满刀环,万里从戎何日还?谁念沙场征战苦?将军今又度阴山。
长云衰草雁行平,沙这征人向月明。思妇不知秋夜冷,寒衣还未寄边城。
扩骑三千出汉关,雕戈十万卧燕山。月明近寒频驱马,尚有将军夜猎还。
西河读到这几首,才知昭华聪明绝世,不是搓脂揉粉的人,便动了附刊集后这个思想。到得《濑上集》出版,有这样绝妙的尾声,益发不胫而走。海内都知昆山有这位昭华女史,彼乞斗方,此求扇叶。有托题的,有索和的,玉石俱投,薰杂进。
昭华虽则一概谢绝,那孤嫠净地,忽惹了如许缁绍尘,昭华已不自在。偏有些附庸风雅的诗人,谬托知音,踵门拜访,真是 自招烦恼了。昭华函恳西河,将附卷不再同订,以免絮聒。函云:昭华奉教先生,已逾数载。菲葑自愧,桃李兼培。怅立雪以难期,如生风而这被。昭华拜赐,盖已多矣。然而鱼目之似,岂可混珠?骥尾之彰,徒然引玉。况昭华年才风信,身是霜居。
本应殉以相从,何忍炫而求售?先生梨雕枣刻,视若鸿珍。昭华木附草依,留兹貂续。似违夙愿,希鉴衷苦。即割爱以何妨?
实盗名之可耻。秋零如许,何须扶不植之枝!春蛰难苏,即此薙已焚之草。惟我函丈,俯纳斯言。
西河道 :“这也太拘执了 。”复书中劝昭华既耽吟咏,宜有交游。男子固应避嫌,那些淑嫔名媛,不妨互通音问。西河的女弟子中,若嘉兴的陈夫人,吴县的金夫人,还有什么湖州徐女史,桐乡赵女史,仁和管女史,都是清才三绝,妙誉一时。
西河替昭华一一介绍,并说如有清兴,不妨山阴一棹,待妾曼珠,渴望得很呢!昭华得了西河这番指导,倒也不能十分深闭固拒。那一班夫人女史,又络绎来函奖勉,并有愿移玉趾来识荆州的。昭华料定无可解免,与其参差前后,零碎招待,不如在传是楼中,组织一个春闺雅集,岂不有趣!是年为康熙五十一年,订于花朝日举行。先期折柬相约,却是昭华具名。其柬中有几句云:玉版之禅一味,莫笑山家。金谷之罚三章,先宣酒令。小展题红之册,愿移踏青之鞋。簇簇林泉,自泛觞咏。姗姗环佩,都入画图。云云。 各处夫人女史,听见有此盛举,莫不豪情逸兴,联袂而来。
连曼珠也渡江到杭,小住了一天。柔橹轻帆,向昆进发。昭华连日督率婢媪,收拾卍栏丁槛,软幔疏帘,还有那琴榻棋评,茶铛酒榼,排当楚楚,自是雅人深致。至于园中花木,早有工匠次第整理。修篁引路,垂柳当门,杏憨桃娇,点缀这二分春色。曼珠到昆最早,即在昭华楼中下榻。
次日便是二月十二,和风晴日,众马争鸣。昭华的弟妇徐夫人,却来为昭华相助。昭华钗荆裙布,严然林下丰姿。等到午餐,来者共有十一位。仁和管女史,桐乡赵女史,湖州徐女史,珠围翠绕,富丽堂皇。徐女史还带着两个雏鬟,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益显出十分妩媚。管女史还是深闺待字,绮年玉貌,尤冠一军。此外吴县的金夫人,清远澹逸,飘飘欲仙。只有嘉兴的陈夫人,年在四十以上了,挈着垂髫稚女,长裙绣舄,正如小鸟依人。还有一个昭华侄女,一个昭华小姑,也从昭华学诗的。楼中摆了两席:一席是陈夫人首座,金夫人、管女史、陈女史、昭华带了侄女作陪;一席是曼珠首座,徐女史、赵女史、徐夫人带了昭华小姑作陪。几个婢媪,准备着举肴斟酒。
昭华便道 :“今日承诸姊妹不弃,远移莲躅,昭华想就此结一诗社。请陈夫人做个社长。一年一举,由昭华做个东道。诸姊妹以为何如?”陈夫人首先赞成,却请昭华做会长。后来大众磋商,会长当然是陈夫人,定了春秋两举。是年秋社,是陈夫人值首,于中秋节在烟雨楼小集。此次应绘图征咏,以志鸿雪,也由陈夫人嘱其女陈书设色。自此徐昭华的诗名,益发大布了。
到得嘉兴秋社,前图已经告竣。诸人都传神阿堵,栩栩如生。昭华称赞好画法。陈夫人说 :“小女喜弄翰墨,兼事丹青。
苦于闺阁无师,只得随手涂抹。如今已字嘉兴钱氏,转瞬便要遣嫁了 。”陈女听了红晕于颊,每人又赠了一规画扇。 这陈女便是钱文端公的贤母。他夫婿名叫纶光,号叫廉江也,是耕读旧家,农桑世业。不道才丰寿啬,壮年便催赴玉楼了。这时上有高堂,下有孺子,粟帛之奉,修脯之需,都集在一人身上。幸亏有这枝写生妙笔,寸缣尺幅,都好换得润资,便住在一桁小楼,听夕从事。他儿子名叫钱群,是康熙六十年的进士,一直官至尚书。那读书未达的时候,全靠寡母中宵课读,才能一举成名。所以有《夜纺授经图》的画本。到得尚书既贵,居然进呈御览。还记得赐题二绝句中有云:嘉禾欲续贤媛传,不愧当年画荻人。
这算宸章褒美,天语辉煌,荣宠极了。他却不改常度,仍以书画自娱,惟署款则称南楼老人。晚年以鱼虫花鸟,不足久传,想起刘向所传的这些列女,都是后人模范;图形题识,是妇女应尽的责任,因此屏除他种笔墨,专心致志,把《列女传》的事实,一幅一幅表彰出来。上自宫阃,下逮草野,远若周鲁,近至秦汉,贤明一类,才智一类,节烈一类,删繁就简,是宫史的体裁,是女诚的规则。每幅上将原传,用小楷题著,疏密相间,修短适中,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这是老人平生的精品,比到进御鉴赏的画册十帧,犹不能及。其工致,世人只知道那十册中有什么御诗,有什么御跋,忽而发还,忽而取阅,是钱氏子孙的世宝,却不知有这《列女图》。若论到这十册的画,也算得闺秀中翘楚了。你道是怎样十册呢?
第一册 鱼、犬一、黑色,题日《晚秋渔猎》;第二册 飞蝶将入花丛,题曰《醉乡春舞》;第三册 虾一、蟹一、鱼一,题曰《淞香半剪》;第四册 花篮一,题曰《锦城红紫》; 第五册 大柏一,题日《汉殿梁材》;第六册 梅花一,仙女一,题曰《藐姑寒影》;第七册 修篁茂林,题曰《森立坌来》;第八册 杨梅、枇杷、桃二,题曰《夏果檐香》;第九册 喜雀,题曰《喜见云章》;第十册 萝卜、白菜,题曰《霜园本色》;每帧纸角,廉江先生还题著七言两句。自从发还以后,文端公及其子侍郎公,俱恭和宸翰,题了十诗。到得二次发还,又添了七律一首,长跋一篇。
这时老人已骖鸾西去了。文端通籍未久,康熙升遐,传位的即是雍正。文端板舆迎养,安住京师。便缯了一幅《直庐问寝图》,出自王肇基手笔。图中早朝将出,“先问母安,冠服整齐,雅合身分,较之《夜纺授经》时,恰好互相印证。老人含饴之暇,取出那手绘的《列女图》,替这班少年讲解。还有人辗转借观,前去摹仿。文端劝老人勿过劳顿,尽可小憩。老人道 :“你今仰仗天恩,受禄奉母了。你要想我是艰苦出身呢!
母家既无伯叙,终鲜兄弟,汝外王母怜我体弱。说道缝纫烹饪,怕我不能胜任,教成了我这种画法、及至嫁到你家,不及数年,你父亲弃养了。你王母已是古稀的人,暮年丧子,那不哀痛?
我只得含着眼泪,把这些殉节殉烈的念头,一概收拾,靠了这枝枯管,这张废褚,挨过日子。侥幸能够老幼饱暖,看你渐渐长成,如今你王母同父亲,均已墓有宿草了。你也遭际圣明,备员侍从了。我自然无挂无碍,可以享你几年福。但是我的母亲,口授我一部《列女传》,我的女儿媳妇,以及侄女孙女,我都要将《列女传》交代她们。你道我画这《列女传》为什么呢?恐怕我家后辈妇女,有不甚识字的,读不来《列女传》,便将这画挂出来,叫识字的姑姑嫂嫂,讲解给她听。她懂了这 列女的古典,那些骄奢淫逸、悍泼嫉妒的事,自然不敢做了、便是有人来借来摹,我还替他亲自题眉。无论他画法妍媸,能够将这例女图》慢慢推行,有益于闺阁不少。你何必来阻我呢!
”文端自然唯唯而退,办他的公务去了。
忽忽已是雍正三年。这雍正的手段,却比康熙铦辣许多。
他内里是仗着舅舅隆科多,外面是仗着大将军年羹尧。此外鄂尔泰、张玉书这些人物,只好供奔走之役,备承宣之劳。雍正趁着国丧的名,召回抚远大将军贝子允禵,把督理西陲军务,尽托羹尧。羹尧与雍正,是患难君臣,那不尽忠竭力?所以青海一战,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是他军务倥偬,幕中的人,自有那三教九流,供他驱遣,他也不过众人视之,内中只看重的西席先生王涵春。正是:征旆扶摇谈建白,寒毡偃蹇感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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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冰天雪窖幕促归帆 锦簇花团尹衙催合卺
上回说到年羹尧幕府中,有个王涵春先生,原是羹尧幼子的师傅。那羹尧是何等机警的人,何等聪明的人!自己已封到一等公爵了。父亲还龄,又封一等公爵。连两个儿子年斌、年富,你也子爵,我也男爵。一门三代,贵显已极,怕没有日昃月亏的时候?况且羹尧在西陲一带,天高帝远,不免有点骄蹇的样子。雍正是素性严刻,自有一班人秘密侦察。这些消息,早已传入京中。羹尧略有所闻,知道圣眷未衰,不可不预为之备。看到幼子年纪不过十六,却是歧嶷头角,骨相不凡,从了涵春三年,不论制义诗词,均已略窥堂奥。这涵春又忠厚不过的,自入年幕,并未暗中谋事,分外取钱。便打动了托孤的念头,要叫幼子跟着涵春回南避祸,却又不便说破。
这日是长至令节,照例筵宴。那幼子正陪着涵春闲话,忽报大将军驾至,涵春师徒,迎了出去。羹尧与涵春分宾主坐定,羹尧道 :“先生屈留已久了。先生从前屡次请假,兄弟总为小儿年龄尚稚,学业未成,以至未曾允许。现在仗先生的指导,似有一点进境,但尽抱着书本子,也算不得通人,须要外面去 阅历阅历。先生同他相处久了,他的行为举动,比我做父亲的还要明白。先生如有乡思,我当叫小儿躬送到府 。”涵春正待答言,斋中已张筵相待。羹尧逊了涵春首席,带着幼子归了主位。仆人斟了一回酒,涵春道 :“大将军明见万里,晚生还家的梦,不止一两载了。承大将军破格优待,是以不敢烦渎。今既俯谅愚悃,晚生真感激不尽了。但近来已届冬仲,冰天雪窖,道路恐多阻碍,晚生拟在尊衙度过残年,至明春解冻后,再行叩别。至于公子远送,晚生万不敢当。晚生是过拙的人,带着公子同行,设有一差二错,如何对得住大将军?”羹尧道 :“先生过虑了。我果然要叫小儿从事游览,这车骑侍从,只要兄弟发一个令,各省州县,自然妥为保护。那时小儿只知道煊赫,不知道艰难,依然无益。所以兄弟要小儿成器,非跟先生南边去走一趟不可。我已经预备行李,遣干仆花三,沿途照料,自然万无一失。先生也收拾收拾,三日内便要起程呢 !”说罢,亲自斟了一杯酒,敬与涵春。还道 :“此是别尊,望先生赐饮,恕临行小弟不送了。回头叫花三来叩见先生 。”涵春知道大将军脾气乖张,性情卤莽,只得应了几个“是”。羹尧早拱手而去。
涵春终究解不出道理,为什么硬要叫小儿子吃这个苦?想到自己得此结果,可望归家团聚,在这个顶子队里,仍旧完我的老头巾,怕不要教书餬口吗?只是带着这位公子,不免有点尴尬。正在盘算,馆僮早领了花三进来。涵春一望,年纪约在二十上下,颀身紫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向涵春请了一个安道:“大将军传谕,后日早发。师爷除随身物件外,一律交与花三。
花三已在帐房领得纹银二千两,一千是师爷的赆仪,一千是公子的盘费 。”涵春道 :“我只有几箱书籍衣服,是不值钱的。
”花三也进房去看过,说明日前来伺候。涵春本悄悄的不告同 幕,经不得有公子同行,乐得借着公子,做个人情,中晚两餐,均有饮饯。花三连夜将车辆布置妥帖。公子进内去叩别父亲,羹尧只交出一封信来,蜡封完固,确是亲笔,交代到南后奉呈先生,不准中途私拆。又说 :“以后事师如父,你姓年也罢,不姓年也罢 。”公子摸不着头脑,辞了出来。一觉未醒,外面已鸣炮吹角相送了。
涵春如龙归大海,鸟展辽天,一路夜宿晓行,倒也不觉得寒冷。花三是晨随鞭镫,晚巡铃析,遇着鸡鸣犬吠,也都不敢疏忽。看看已进潼关,便算山西地界。偏是凋年急景,老天下了三天大雪。涵春三人蟋伏在旅舍里面,对房却住了几个彪形虬髯大汉,终日欢呼畅饮。花三早已防着,等到雪雳上道。
这些远山丛树都同粉装玉琢一般。涵春师徒,掩上车帘,花三跨着车辕,向那三坌路边前进。不道一枝响箭。迎面而来。
花三叫声 :“不好 !”跳下车来,叫车夫把车退后停着,向车内除下弓箭,袋内取出金镖。须臾之间,只见三匹马追风逐电而来,为首的同花三答话。花三不慌不忙,飞去一镖,早中了马的左眼。那马负痛一掀,几乎将为首的跌下。花三趁此时间,又是一镖,为首的将头一侧,却射在后面的人肩上。花三跃上车顶,拈弓搭箭,飕飕的接二连三射去,那边只有招架的能耐,没有反攻的身手。况且三马三人,已伤了一人一马,那边料是劲敌,便投转马头走了。花三并不追赶,扬着鞭子,叫车夫速行。涵春吓得口都不开,还是公子问长问短。花三道 :“这种毛贼,看得师爷老了,公子又小,我并不是镖行伙计,所以敢来尝试。我不伤他性命,算是便宜他了 。”从此平安无事,已近江南。
涵春家住常州,满望稚子山妻,候门迎接,谁知寻到故里,已是门媚赫奕,气象一新。刚刚走人中庭,早从屏后拥出一群 人来,老的少的,长的短的,都是绮罗被体,珠翠盈头。就中只认得鸿案旧人,两鬓已经斑白,其余真要见不相识,问客何来了!王夫人一一指点,说这是媳妇,这是女儿。大家喜喜欢欢,次第拜见。涵春也不知何修得此,后来才知是年大将军的所赐,究揣摩不出优待的缘由。涵春叫年公子进来见了师母,花三也叩过师太太,就在书房下榻。
次早晨餐的时候,公子呈出一封信来。涵春见是羹尧所写,便拆视道:羹尧不德,辜负国恩。种戮韩烹,料不旋踵。豚犬委贽已久,破巢料无完卵。幼子为七妾所出,得传函丈,或冀有成,宗祐一线之延,全恃乎此。先生古道,度能久庇,若许寄名膝下,易姓太原,则数罟细鳞,可蔽当途耳目也。花三向待七妾,迷离扑朔,本是女身。先生留备衾裯,幼子亦有覆翼。临颖垂涕,伏惟垂察。
涵春阅罢,将信递与公子。公子看一行,泣一行,不知不觉,跪在涵春面前。涵春应该以德报德。王夫人知道这个玄妙,先将花三改了装,留在身伴,慢慢劝涵春纳为簉室。上上下下,称她花姨娘。涵春从此安居乐业。只探听大将军的近状,不到几时,降了杭州将军。一连十八级,降到城守尉。终究罗织了九十二大罪,赐令自尽。涵春将公子改姓了王,只是郡名有别。
如今还说常州延年郡王姓,便是羹尧后人呢!
羹尧既经伏法,又去摆布隆科多。各省督抚,换了李卫、田文镜几个人,都不是科甲出身。只有尹泰的儿子尹继善,系雍正元年进士,六年之间,已由翰林出为江苏巡抚。每遇奏对时际,雍正令其学李、田所为,并及鄂尔泰。继善谓 :“李卫, 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臣亦不学其愎 。”雍正听了,也觉得语语中肯,便调升云贵总督。
这继善原是尹泰簉室徐氏所生。论到母以子贵,徐氏尽可请封。偏是尹泰家法森严,继善出抚江苏,徐氏还是青衣侍立。
继善格于父命,也不敢妄赞一辞。此次陛见回京,雍正忽然问:“汝母受封与否?”继善正欲陈奏,雍正道 :“朕知汝意,汝庶出也。嫡母封,生母未封。朕即有旨 。”继善拜谢下来,归禀其父。尹泰非惟不喜,反致大怒,责备继善道 :“汝欲尊所生,未启我而遽奏上,欲以主命压我耶?”迫使受杖,连孔雀翎均堕地上。徐氏想到祸由己起,只得替儿子长跪请免。正在纷扰未了,阁者来报有内监宫娥四人,奉旨赍物前来。尹泰率领继善,只好迎了出去。那宫娥传旨要面见徐氏,代为妆束,自有家人引导入内。宫娥见了徐氏,将翚衣翠茀,献了上去,并将徐氏扶在榻上,你也袨服,我也禄餙,重新梳了双叉宝髻,珠钗璎珞,垂被满面。外面王公的福晋,大臣的命妇,以及夫人、格格陆续而至。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把尹泰的衙门,闹热得花团锦簇。两个太监,更是七手八脚,督饬人夫,挂灯结彩。尹泰不知是何作用,又不好去问太监,太监口口声声是奉佛爷的旨。看看内外措置完备,又报满汉内阁学生,捧玺书到衡了。两学士从中门而入,高呼 :“有诏,尹相国泰,同夫人徐氏,尹总督继善,跪听宣读 。”曰:大学士尹泰,非藉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尹泰先肃谢夫人,再如诏行礼。 宣毕,便有宫娥扶起夫人,南面坐定。尹相国一想 :“这真恶作剧了。丈夫拜妇人,此却何典?”然又不敢违旨,只好听凭太监引着,拜了夫人。夫人惊欲起立,早被宫娥按住不能动弹。相国拜罢,仍由宫娥太监,扶着二老,红氍毹上,重行结褵合卺的仪注。文官自王公亲贵,以至翰、詹、科、道,武官自步军统领,以至各级侍卫,俱奉旨前来贺喜。雍正特赐内府梨园,为两老称庆。是晚华灯璀璨,仙乐铿锵,画屏与银烛齐辉,檀板共金尊并奏。这班福晋、格格、夫人、命妇,向徐夫人你也一觞,我也一盏。徐夫人年虽望六,反弄得有点腼腆。
倒是尹相国豁达大度,杯到酒干,对着大众道 :“皇上的隆恩,诸公的特宠,为着尹泰的家事,簪裾袍笏,跄跻一堂,尹泰实在惭愧得很,感激得很!但尹泰衰龄七十,崦嵫日暮,红不多时。儿子继善虽则忝绾疆符,究竟阅历不深,升迁太骤。皇上是英明不过的。受恩愈重,图报愈难,总要诸公顾念尹泰旧交,随时督教,使继善不坠家声,尹泰也无余望了 。”座中顺承郡王锡保道 :“相国福寿曼长,令郎必相门出相,盐梅曲蘖,正是公家世业呢!夫人齐眉偕老,尤在意中。今日花烛重谐,我等定要送入洞房。读了相国的定情诗,明早才可覆旨。快请相国下笔罢 !”诸人也众口一词。
尹泰无可推辞,便匆匆写了四绝,道:象服笄办出尚方,辉煌第一拜云章。君恩为宠臣家渥,宫烛双笼护洞房。
画堂深处軃花枝,重斗蛾眉亦入时。寄语红氍毹上立,白头是否旧丰姿?
新婚酒罢倩孙扶,不信郎君即老夫。角枕锦衾资点缀,今儿补绘合欢图。 望望银河伫鹊桥,红情绿意此良宵。为卿道歉卿须记,辜负香衾事早朝。
诸人看了诗稿,一齐告辞。那些宝马香车,仍是徐夫人敛袵相送。宫娥太监,一直将二老送归寝室,才肯回宫。
次早尹泰、尹继善,递了谢恩折子。徐夫人按品大妆,要到宫中朝见皇太后、皇后,两宫又赏了些珍物。继善赴云南本任去了。尹相国随朝办事,看得雍正阿其那一案、塞思黑一案,还有浙江汪景祺的《随笔》之狱,江西查嗣庭的《出题》之狱,故御史谢济世的注释《大学》之狱,身戮家破,不一而足,未免心怀惴惴,还叫继善安分供职,不要招尤速谤,累及老父。
那朝中又你攻我击,来集矢隆科多了。先革去一个太保衔,继又革去尚书,遣他去办理阿尔泰边界事务。到得拿问转来,还有议政王大臣,奏劾他私藏朱笔的罪,但是没有确证,不能定他的案。正是:壁上幻蛇空有影,釜中功狗必须烹。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二回偷朱笔智激小杏奴 分白镪硬证三荫子
上回说到隆科多被朝臣奏劾,说他私藏朱笔,不肯缴进。
雍正派了顺承郡王审讯,隆科多不肯承认。复奏上去,雍正再检点隆科多所交朱笔,只缺了畅春园侍疾的时候一张朱笔。这隆科多将此丹书铁券,是赦卿二十四死的确证,所以不肯同缴。
雍正想此纸流传在外,总是授人以柄;况且千秋万岁后,宣布出来,又于君德子道,都有关系,急急要收回销毁。偏是隆科多左推右诿,捏着不放。雍正严旨催促,那郡王倒做了难人。
隆科多知道雍正手下有一班飞檐走壁的兄弟,防他要来偷窃,把这张朱笔,装在一个小匣内,秘密藏着,只有他第三个妾接洽。他进监的时候,交代三妾说朝旨若有赐死消息,便把这朱笔揭出来,让大众看看,否则无论何人,不得擅开此匣。那郡王虽则知是隆科多确藏朱笔,吓又不受,骗又不受,如何定他的罪名?
这日审讯后归邸,正在纳闷,侍婢杏奴,送上一盏茶来。
这杏奴原是青海的俘虏,发给功臣家为奴的。郡王福晋因她聪明得很,便留在上房差遣。她从小学就跳跃跌扑,还有什么轻 身法子。平时都叫她演着游戏,那班侧福晋格格,没有不喜欢她的。便是郡王也在小婢里面,拣了几个身体结实的,叫她教授,无事时如两人相扑侑酒。杏奴在这郡邻,已经六七载了。
福晋要将她遣嫁,他总说报恩才去。
郡王这日看她送上茶来,说道 :“杏奴,你报恩的机会到了 。”杏奴便问何事?郡王将隆科多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你能够偷出朱笔,将隆科多就此结案,不特为主分忧,并且为国分忧,我自然抬举你 。”杏奴道 :“隆科多宅子,不比浅房促屋,知道他藏在何处呢?况且轻轻一张纸,袋里可放,衣里可带,或者不藏在家里,亦说不定。若是畏罪销毁,不更无从查考吗?这个差使,杏奴是干不来的 。”郡王道 :“你且进他的宅子试试看,偷不偷得出,都不怪你 。”杏奴道 :“王爷,凡做事必须万无一失,才可动手。若弄得画虎类犬,不是徒着痕迹吗?隆科多宅子里,那有不防备到这个‘偷’字?侥幸的事,杏奴实在不敢干的 。”郡王听她说得有理,然除却一个“偷”字,再无别法,再无别人,便佯嗔道 :“哼哼,你口口声声报恩,我才差遣到你,不料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孟尝君养士,还有鸡鸣狗盗,如今我养了你们,只是袖手旁观。咳,毕竟是没有能耐,才把这些话来搪塞我的 。”杏奴最恨人家说她义气薄,本领弱,经郡王几句话一激,她便道 :“王爷叫杏奴去便去,但要赏假七日,如不偷朱笔,情甘伏罪。但是监中要将进出的人,严密搜检,以防夹带 。”郡王道 :“是了,你干你的罢 。”
杏奴一瞥而逝。先在隆科多宅子左近住着,打听隆科多最宠爱的何人,最秘密的何地,渐渐有点眉目。她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换了丐女妆束,在隆科多宅前求乞。闺人再四驱逐,今日既去,明日又来。一传两,两传三,仆婢当做新闻, 传到内宅去了。隆夫人早经退老,家务都由三姨太管理。近日为着隆科多案悬未结,心里总不自在,听得有这奇丐,又是女子,便叫侍婢带她进宅来。杏奴蓬头垢面,鹑衣百结,跟着侍婢,从夹弄中进了内室。瞥眼看见三姨太坐着抽烟,杏奴带哭带叫,扑了上去道 :“我的菩萨呀,让我寻着了 !”三姨太慌忙问道 :“你说的什么话?”杏奴道 :“我是关外逃荒的,父亲母亲,都折散了,跟了大队难民进京。梦见一位白发婆婆,指点我说正南方第几条胡同,第几间府第,有个观音菩萨转世的人救度你,你灾难就要满了。我所以在宅前尽管候着,果然得见菩萨。菩萨大慈大悲,总要收留我才好 。”三姨太笑道:“这不是傻子吗?我收留你 。”回首叫侍婢带她去梳头净面,换件衣服,再上来。到得杏奴上去叩见,已是容光焕发,显着那圆面大耳,奕奕有点威武。三姨太叫她在上房伺候,杏奴铺床叠被,煮茗添香,都比她婢周到。
三姨太逐日必到监中一趟,这日下午归来,十分惶遽,只是呜呜的泣。杏奴料定事情愈逼愈紧了。晚膳以后,三姨太令诸婢早睡,自己也关好房门。诸婢趁此机会,有的出去闲话了,有的齁齁睡熟了。杏奴有事在心,从房门缝里偷窥那三姨太,三姨太正在开箱倒笼,拿出一个小匣,捧在床上枕边摆好,揿揿锁,套套钥匙。杏奴暗想道 :“这匣子轻得很,内中怕就是朱笔吧?我出王邻已是六日,不管它错与不错,偷了这个匣子,也好复命了 。”但急切不能下手,只好耐心等着。去偷窥两次,三姨太还是守着。一直到将近五鼓,才见三姨太有点疲倦,杏奴便揭起窗帘,撬开窗格,向枕边取了匣子纵身欲跳。三姨太已经惊醒,叫声有贼,杏奴早趁着残月,从屋脊上越过两三重了。回到王邸,郡王尚未早朝,便将匣子呈上。郡王扭破小锁,果然匣子里有个封套,封套里有张朱笔,写道: 着舅舅隆科多便宜行事,事成位在诸候正上,且恕九死。
下署年月日、姓名、花押。
郡王道 :“难得你有这胆量,有这机智!现在第三侧福晋出缺,便将你奏充罢。你要知道恩典 。”杏奴只得谢了。
郡王带了朱笔上殿,雍正着实慰勉一番。郡王顺便将立侧福晋沙氏杏奴的话,奏明雍正,准谕宗人府注册。郡王退朝后,再审隆科多。隆科多已知朱笔被偷,便对郡王道 :“我为他人干什么事来,还想活吗?”郡王会同三法司,拟定斩立决罪名,奏了上去。忽然雍正下了一道恩旨道: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实不容诛。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诸兄弟及隆科多入见,面降谕旨,以大统付朕,是大臣之内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今固罪诛戮,虽于国法允当,而朕心实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误加信任于初,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惟有朕身引过而已。
在隆科多负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灵,必昭鉴而默诛之。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伊之家产,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为奴。伊子岳兴阿着革职,玉桂着发往黑龙江当差。钦此。
隆科多既经禁锢,这些趁火打劫的,我参田文镜,你参鄂尔泰,他参李卫。那田、鄂原是扳摇不动的。李卫这一本,参他纳贿卖官,有凭有据,还指定李卫第十二妾三荫子是过付。
这三荫子是扬州“瘦马”出身,年纪只有三七,生得花娇柳軃,算是二十四桥的翘楚。但她系生长北里,阅历甚深.舞弄亦捷。李卫在浙江巡抚任内,本来只有十个姨太太,他忽然 拣了西湖岳王坟前一块隙地,要造起花神庙来,想把这些姨太太浦,朔作花神,自己塑在中间,总司花令。但十二月还缺两个,在苏、扬备购一妓,凑足此数。又将收房宠婢,塑作闰月花神。鸠工庀材,一两个月便落成了。这花神庙中座一个男像,左右十三个女像,都是星冠羽衣,飘飘有凌云之致。手里各人还捏着司月的花,曲槛雕阑,明窗净几。神龛外面挂着一副楹帖,是: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一块横匾,写着“湖山春社”。
李卫还带着十二个姨太太,画船箫鼓,在庙里嬉春。后来移督他省,将姨太太一齐带去,其中要算三荫子最为得宠。她弄的手脚,也真不少。若是李卫不肯,她拉胡子,拧耳朵;怒了又喜,喜了又怒,总要李卫答应才罢。这时,李卫在总督任上。
三荫子有个乡亲,却是扬州盐商,保举了候补知府。寻着三荫子这条门路,想署一署事,显辉显辉。三荫子居然索价二万,前途允许下来,只等挂牌付款。偏是李卫出外大阅去了,到得回省,接二连三的公事,三荫子无暇代求。这晚从签押房退出来,便赴三荫子房里。三荫子为着这事,自然格外逢迎。
李卫正待上床,三荫子身边掏出一张名条来,写着三品衔候补知府黄日照,求大人恩委署缺。李卫一看道 :“你得他多少银子?这人是有名的钻营好手,我正要参他呢 !”三荫子道 :“这是我的表兄,看我面上调剂他一个缺嘛 !”李卫道 :“这却应承不来,这种人我怎样交代藩司呢?”三荫子道 :“我嫁了 你做总督的夫人,连娘家的亲眷,不肯抬举一点,我有何面目见人呢?”言罢便滚下泪珠来了。李卫道 :“不要哭,再想法罢 !”三荫子逼着李卫,三日内要回信。李卫无可如何,叫藩司委了一个简缺,三荫子二万到手了。
不道这知府急于捞本,添了许多意外收人。属员被他剥削不过,到省时禀明总督。李卫是外强内荏的,下了一道通札,叫属员廉洁奉公。这知府认定有三荫子的靠傍,毫不知改,弄到声名狼藉,藩司只好将他撤任了。那知府想到二万纹银,只做了半年知府,大觉吃亏,便托原经手来找三荫子。这消息早传到一班同僚耳朵里,沸沸扬扬,御史便闻风弹劾。
雍正知道这是不能留中的,一面叫李卫明白回奏,一面钦派大员驰驿前往查办。李卫料定雍正的脾气,是最忌饰说的,把该知府如何行贿,侍妾三荫子如何求情,一五一十,奏将上去。后面还说道臣解职在署,听候查办。那钦差早已到省了,先传藩司问话,然后命藩司护理督篆。李卫照复奏的话,递了亲供,并将三荫子交案听审,说犯官准情是实,得贿是虚,究竟贿事有无,及贿款多少,须该知府与三荫子当堂证实。
钦差想到,李卫是雍正心腹,不好十二分认真研鞫,将错就错,把知府当做三荫子表兄,说道三荫子嫁李卫时候,该知府曾送奁资二万,到得该知府候补到省,三荫子为酬报起见,求李卫将该知府拔委。李卫曾札藩司审查资格,与署事颇相符合,是以照例委任。该知府才不胜职,李卫已经撤省。是李卫虽顾私情,未悖公事。惟不知远嫌拒绝,应实降二级调用。该知府自恃豪富,辄以白镪诱人入罪,殊属卑鄙无耻,应行革职。
三荫子身为贵妾,为私亲代求差缺,亦属不应为而为,姑念女流,交李卫严加管束。纹银二万两,既系奁资,并非贿款,免其交出充公。钦差合衔具奏,雍正自然照准,把李卫改了革职 留任,还说李卫事虽有据,心实无他。一场大大的风波,消洱得泯然无迹。总算晦气了这个知府,钱也花了,官也革了。李卫过了半年三月,早经销去处分。倒是三荫子受此打劫,防得几个姊妹们嘲笑她,她弄的钱已尽够了,借着归宁,别了李卫,扬州去了。李卫此番虽没有损失,总是一个痕迹,从此格外谨慎,与田、鄂果然鼎足而三呢。
雍正除了年、隆,仗着田、鄂及李,好做几年太平天子。
偏有一个孝女何玉凤,为着老父被害冤抑,陈明年羹尧罪状,来求昭雪。雍正将何孝女连同奏疏,发交顺天府府尹核复。正是:但愿覆盆昭日月,不辞伏阙试雷霆。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三回何女变真名穷栖山谷 吕娘赍旧恨远涉江湖
上回说到何玉凤上疏讼冤,发交顺天府府尹核复。这时年羹尧伏法久了,何玉凤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呢?因为何玉凤同母亲传氏,都是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为奴的罪人。她的父亲单名一个“焕”宇,曾经做过山西挂印总兵。羹尧平定青海的时候,这总兵便隶属羹尧部下。何总兵原是汉军世族,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儿,是梦见白凤投怀产生下来的,所以叫做玉凤。玉凤姿质聪敏,性情统爽,自幼不喜女红针黹,只是舞刀弄棍,习些武事。何总兵看她生有神力,便将家传的一张铁胎弹弓,授与玉凤,能够在百步之外,百发百中。羹尧知道何总兵有这个女儿,要想收为已用。况且何总兵有谋有勇,不下岳锺琦这班人物,若果同他结成秦晋,将来也好辅助一臂。主意已定,便派两个文案,托他到何总兵署内,向何总兵求亲,要将他女郎玉凤,配与次子年富为室。羹尧固然封到公爵了,年富也是男爵,料定这小小总兵,一闻此信,自然将女儿献上了。谁知这何总兵是有胆识。有气节的,看得羹尧骄暴,将来必不令终,若同他通了婚姻,现在虽则是升官拜爵的机会,诚恐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这真悔之不及了。
两个文案见过何总兵,说道 :“大将军的意旨,想贵总兵不至违悖的。大将军的宠爱,想贵总兵无不感激的。请贵总兵写好庚帖,使我等可以复命。这杯喜酒是稳吃的了 。”何总兵道 :“承大将军的垂青,二位的下降,为小女谈这亲事,这样亲家的门第,郎君的勋贵,何焕那有不允从的道理?只是小女前年已经受聘了。还求二位垂谅,婉复大将军弗罪 !”这本是何总兵辞婚的权词,那两个文案,居然认起真来,一定要问订的是那一家?何总兵急切不知所对,想到同旗的挚交安学海,他有个儿子安骥,品貌学问,与玉凤可以作配,便用安家抵挡一下罢了,便道是汉军旗安家,河工知县安学海的儿子。
两个文案料定难以挽回,讨了这个没趣,妆妆点点,去告诉羹尧。羹尧道 :“这倒不怪何焕,一家女儿怎受两家茶呢?
只要灭了安家,不怕他女儿飞上天去 !”便密嘱河督谈尔音,令他摆布知县安学海、这总督要寻知县的事,自然易如反掌。
不到几时,安学海果然官也革了,家也破了。羹尧再叫两个文案问何总兵,声说前议,并道安家一蹶不振,仗着大将军的势力,尽可退婚,贵总兵也以见机为是。何总兵听了这话,说道:“何焕素性懿直,不肯以贵贱易交,便是安骥有什么不测,也叫小女守贞一世。还请大将军另求贤淑吧 !”两个文案拂袖便走,对着羹尧,自没好话。何总兵也知道惹祸,密令老妻带着玉凤回京,并专差到河南监中,去探望安学海。信中写明始末,决将玉凤定与安骥。部署既定,专差已经出发了。佟氏同玉凤,尚是恋恋不舍。忽然何焕奉到将军府札道:总兵何焕,前在青海随征案内,经参将王隆、都司郝华,合词呈称冒功扣饷等情,并指文案委员马德飞为证。当即派员 密查,事皆有据。曾经奏请暂行革职,归案讯办。为此札到该革弁,即将统领各营粮械,即日交卸,以便赴质。仰即遵照毋违,切切!
何总兵一看,说 :“大祸到了 !”进内告诉妻女,换了青衣小帽,出来待罪。一面预备点交,便对玉凤道 :“我是死定了,你们快走,不要打在一窝里。如今应该避过急难,女孩儿家,不必靠着一点小技,妄想报仇。你只要归到安家,使你母有个倚靠,我死也瞑目了 。”玉凤一场大哭,跟了母亲,背了弹弓,一溜烟逃出城来。
何总兵本是交营务处审讯的,原告证人,都是从前仇敌,被他一口咬定。问官竟用起严刑来,可怜何总兵极口呼冤,那铁骨铜筋,已挫折得不堪狼狈了。羹尧等不到画供,奏请正法,妻女发黑龙江披甲为奴。何总兵竟成了莫须有的惨狱。到得去拿妻女,早经鸿飞冥冥,弋人何慕呢。
佟氏带了玉凤,从陕西想到北京,刚刚过得河南,已听见何总兵消息。玉凤道 :“各省要通缉我母女了,我们只好到深山穷谷里,躲避躲避。母亲也说不得真姓名了,女儿便改名十三妹罢 !”价氏道 :“我是老了,不如跟了你父亲去得好。你还得去寻安家,他总收留你的。茫茫大地,藐藐孤身,躲避到那里去呢?便算有了躲避的地方,这些衣食,从那里来呢?”
玉凤道 :“母亲不必着急,女儿自有山谷,安顿母亲的。若怕衣食无着,女儿仗着这张弹弓,自有那无主的钱财,把母亲使用。母亲安稳住着,女儿去去就来 。”修氏道 :“你不要再惹祸了 。”玉凤道 :“女儿理会的 。”
不到三五刻工夫,早见玉凤带着一男一女进来,叫声何太太,请她同进山去。佟氏仔细一看,一个男的,认得是王凤乳 母的女婿,叫做褚一官;一个女的,倒也花枝招展,粉白脂红,却认不得那个。玉凤对佟氏道 :“从前女儿听乳母说,她女儿殁了,女婿褚一官,入赘在河南地方,什么青云山,什么二十八棵红柳树,姓邓的家里。主人邓九公,是个保嫖的出身,年纪大了,退在庄里居住,大大有点侠名。我昨日问店主人,知道青云山便在前面,邓九公他也知道。所以女儿去寻这九公的,他果然一口应承,叫这邓家姊姊,同褚一官来迎接你的 。”佟氏便问褚一官 :“你岳母那里去了?”一官说跟着岳父在北京安家。玉凤只催着佟氏起行,到了邓家庄,见了邓九公,将佟氏在青云山安排好了,一切都由九公保护着。玉凤往来豫鲁一带,总想报复羹尧。不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羹尧竟名败身死了。 玉凤吐出这口气,又想替父亲挣回那口气。同了褚一官,来到北京,访着安学海,那安骥已经少年科第,供职词馆了。
安学海在河南监里,早接了何总兵的信,已认了玉凤这段姻事。
如今想想旧友,看看新媳,不得不替他出力,便叫安骥代玉凤缮成疏稿,托都案院递了上去。疏中说先臣如今触怒,羹尧如何设计,罪女埋首草野,得见天日,愿赐先臣昭雪,以慰幽魂。
顺天府尹奉旨查核时,有与何总兵同僚同旗几个人,递了公呈作证。府尹复奏上去,雍正准其复官赐恤。玉凤大事已毕,回到青云山,佟氏已经弥留了。玉凤虽然孝服在身,安家却不肯放她孤身在外。过了百日,按照旗礼,便与安骥结婚。从此不称十三妹了。偏是燕北闲人,编什么《儿女英雄传》,要能仁寺杀人,尹先生吊丧,这样绕道儿。要知道玉凤同安骥的姻缘,何总兵与安家是早有成约的。
这年是雍正十二年,安骥已由编修开坊,署理国子监祭酒。
忽然奉旨颁给监生《大义觉迷录》各一部,各监生例由祭酒领 衔谢恩。雍正还严谕祭酒,说道曾静、张熙这案,就此结束,诸生不可再为吕留良谬说所误。人人知道,吕留良是雍正八年锉尸枭示的。他是浙江石门县人氏,清朝也进过秀才,儿子吕葆中也点过鼎甲,然是明朝的遗民,文字中不免有点寄托,说道怎样背违,怎样怨望,却也并无实据。雍正上谕中,说他因考试劣等,愤弃青衿。追思前代,深怨本朝这几句话,还是故入人罪呢!不过所著的文集、诗集及日记等,却是刊刻及印刷的多种。门人严鸿逵等,辗转传播,弄得淄渑莫辨,径渭难分。
这愈演愈奇的曾静、张熙诸人,敢向岳锺琪衙门,呈递书信,说出尊中国攘夷狄的话头,锺琪看张熙一个秀才,如何有这样大胆?追究主谋,却是曾静;追究附和,却是严鸿逵诸人;追究学说,却是吕留良父子。锺琪知道案情重大,便原原本本上了一疏,连问同信粘附在内。一面拿获曾静,同张熙解进京去。
雍正偏偏令人不测,说曾静、张熙,因被惑讹言,加恩释放,只坐了吕留良一家首逆。那十二年的上谕说道:刑部衙门议奏:吕留良应锉尸枭示,财产入官。伊子吕葆中曾叨仕籍,世恶相济。前此一念和尚谋叛案内,连及吕葆中,逆迹彰著,亦应锉尸枭示。吕毅中应拟斩立决。伊子孙并兄弟、伯叔兄弟之子及妻妾等,应行文该督查明,按律完结。
雍正对这吕氏,要算得巢无完卵,网无纤鳞了。那知葆中有个小女四娘,一向寄住外家,却没有走入漩涡里面。四娘虽则年轻力弱,却是有点大志的人。想这祖父不共的大仇,那肯轻轻放过?但区区一个女子,要想走到皇宫里面,恐怕做苍蝇蚊子,也难飞进。四娘道 :“铁杵磨成针,只要工夫深。我从今飘泊江湖,不报仇誓不回来了 !”四娘这面,如此哀愤,如 此悲痛,雍正只道有这《大义觉迷录》,宣示海内,可以坐定吕留良罪状,没有人敢来翻案的。
四娘离了石门地方,惯与女尼女冠,结个相识。后来天目山拜了赛红线为师,飞剑飞镖,算得有点门径。终究嫌自己本领有限,不能成怎样大事,辞了赛红线,一路遨游大江南北。
认得了白泰官、甘凤池一班人,领袖的却是一个和尚,称为八侠。独有这和尚自恃无敌,肆意淫暴,被七人协力歼除,七人也就此分散。四娘赍着旧恨,为的是宫中路径不熟,仍旧徘徊都下,不能发难。又知道雍正血滴子的利害,深恐机事不密,徒然丧身,只扮了卖解的女子,在逛庙的时候赶集。四娘面目姣好,技艺娴熟,自有这班捧场的替她敲锣敲鼓,开场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