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5 页/共 26 页

野花红紫,尽态极妍。三五奇峰,全被云雾中笼住。溪边 一湾流水,游鳞可数。真是灵山福地,幽雅清高。晋叔下榻三天,佛事将次圆满。那老僧芒鞋锡杖,换了黄色袈裟,带着一队缁徒,说要偕同晋叔先行,到官山招魂归寺。老僧手里还执着纸幡,缥缥渺渺向官山进发。那山隅村落,经着溃军焚毁,早已荡析无遗。山中烧不尽的草根,燃不完的木片,尚是纵横坍塌。老僧指着一树道 :“这便是夫人殉节之所 !”晋叔匍匐在地,放声大哭。老僧将幡摇了几摇,口中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归与归与,佛说欢喜。   果然一只小鸟,短颈修尾,状如紫燕,随幡飞舞。老僧对鸟,又念念有词,便引了这鸟,来到星沙,栖在庭中树上。诸僧早晚敲着铙钹,这鸟又飞鸣自得,如同莺啼燕语一般。晋叔料定是夫人的魂。云想衣裳,月明环珮,今世是不复再见了。   因为听了老僧的禅机,还怀着一点痴想。这夜风雨交作,残灯不明,多少秋声,丛集枕畔,益发睡不安稳,便起身剔明了灯焰,填了一阕《声声慢》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填罢读了一遍,已是晓钟时候,外面沙弥领一个家将进来,说爵爷请他回府。   晋叔辞别老僧回城,见过郭义。郭义便想让晋叔续娶。晋 叔的父亲,也有信来诘问,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晋叔侃侃而谈,对着郭义道 :“令爱舍生取义,是保全两家的面子,便是结束女婿一人的爱情。女婿生不同患难,死不见骸骨,已经很为抱歉。若趁他墓无宿草,别恋新人,无论怎样的薄幸郎,也做不到。父亲重在嗣续,自然不敢违背。且等明岁期服满后,或者买姬纳婢,留点骨血。现在还议不到此。况且女婿才二十余岁,便再隔十年五载,也不为迟。世乱未平,家室反足致累。女婿颇想立功异域,显亲扬名,方不负昔日令爱封侯之望 。”郭义也无可勉强,听他结束行李,由湘入蓟,出关从戎去了。   后来仍由郭义作伐,娶了郭义的表甥女。合卺的那日,这新人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与旧人若相仿佛。问到年纪,正是彼生此死,尤为吻合。晋叔慨然道 :“老僧之言验矣 !”   这新人只有一母,正是郭义表姊,孤鸾寡鹄,孑身无依。郭义替他撮合成功,虽则年龄参差,闺房中却极和睦。   晋叔本籍原是河南鹿邑,此时已得了总兵的官阶,想要衣锦还乡,使父亲好脱卸家事。郭义并不阻挡。晋叔携了新人母女,泛洞庭,渡汉江,驴驮车载,径到大梁。杨老已龙钟得很了,看见佳儿佳妇,盈盈下拜,老怀得以少慰。晋叔在鹿邑,本也有点田产,如今官至二品,算是全县的绅富。况且杨老是有名的善人,排难解纷,不遗余力,乡间的父老,没一个不靠他援助,所以这班土豪恶佃,还不敢公然肆虐。偏有一个乡人李姓,为着点薄薄先畴,触了势家的怒,竟与李姓阳为交好,阴如鸩毒。那临终的惨状,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李姓只有一女名叫三姑,知道老父为势家所害,自然涕不可抑。那李姓切齿叱道 :“若何泣为?若非吾子也。吾今为人谋杀,倘有子在,冀其死后或可复仇。今已矣!若一弱女子,何能为力? 吾终赍恨以没耳 !”言毕恨恨而逝。三姑原是弱女,况且年只十余,如何能做出掀天动地的事?但为父言一激,誓与势家不共戴天。祷鬼祈神,号呼父墓,还随身带着利刃伏候道上。聂政剺面,豫让漆身,艰苦卓绝,并不要求人帮助。势家约略得了消息,不但出入乘马,并有彪形大汉数十人,前呼后拥。三姑却从何处下手。亲邻族党,都是惧怕势家,总说三姑少年多事。三姑寻着了杨老的这条路,椎心泣血,说要向有司衙门控告。杨老可怜三姑,替她拟了一纸诉状,中有数句云:民女不睹父死状,不敢诬扳某豪。民女不伸父冤情,何以上对老父?民女门衰祚薄,家无男丁。某豪之欺老父以此,某豪之欺民女亦以此!   知县接到状纸,暗暗知照势家,叫他上下打点。果然批了个无据不准。三姑披头散发,控府控院,都是一鼻孔出气。弄到拦舆呼喊,也不过一顿皮鞭藤条,那里有什么效果!他母亲叫他可止则止。三姑道 :“外省官威似虎,吏势如狼,不肯替小民申理冤枉。京都有都察院登闻鼓,不敢壅蔽不奏,女儿情愿间关上道,作最后的末着 。”   这鹿邑到北京,足足有二千余里,还要渡过黄河。三始自从顺治十三年父殁,到得顺治十六年,计有三载,年纪已过二十,鞋弓袜小,背负行囊,做这餐风宿露的勾当。过路的人不疑他难民,便疑他逃婢。有时连逆旅主人,不敢收容她,她只在草间倦伏。逢舟唤渡,遇陆趱程,约莫有三个月光景,总算到了辇毂之下,才知道都察院是不易进的,登闻鼓是不易击的。   刑部既不中用,大理院也不中用。这日是顺治十七年立春节,皇帝亲祀先农,卤簿前行,乘舆后发。一队一队的护卫,顺着 辇路走去。正是骅骝上道,鸦雀无声,三姑也顾不得死活存亡,道旁犯跸。侍卫官照例拿交刑部审讯。经司员看过状纸,核过口供,由尚书侍郎复奏上去。次日便下上谕道:这道旁叩阍之民女李三姑,着发回原省,交河南巡抚严密审讯,虚坐实究。钦此。   河南巡抚接到此旨,那敢怠慢。刑部吏役,将李三姑当堂验讫,领了回文。三姑枷杻满身,跪在堂下,唱名已毕,便传祥府县寄监。行文按察使,递札鹿邑县,亲提详鞫。三姑虽是村女,经过多少磨折,于官厅仪注,倒也有点知道。祥符县领命下去,专待鹿邑县迎提。这鹿邑县已经换过人了,下车伊始,极想树点风骨。年甫二十余岁,又是甲榜出身,土豪恶佃,他却绝不联络,绝不瞻顾。既然是钦案出在本县,一面饬典史亲赴祥符,提那原告李三姑;一面传知全班衙役,秘密伺察势家行动,不准他乘间脱逃。三姑复到鹿邑,桎梏缧绁,招摇过市。   她母亲也站在人丛中观望,并不知是祸是福。次日前往探监,才知此事已上蒙天听。三姑问问杨家光景,说杨老殁了;晋叔已补云南普洱镇总兵,挈眷去了。母女正在叙话,忽见牢子递进一扇牌来,写着:立提钦犯李三姑,年二十一岁,河南鹿邑县人。   三姑把刑具整顿一番,自有伴婆押着。她的母亲,早被军牢驱逐出外。三姑到得堂上,左边已是那势家站着,军牢伴婆,禀告犯人当面。那知县抬头一看,见那李三姑形销骨瘦,步履维艰;正在踌躇间,忽听三姑厉声道 :“皇上洪恩,今日果见 天日了 !”知县问过一遍,三姑说串谋攘地,置毒殒身是实,并在衵衣内,呈上血迹一片,指定鸩羽。知县道 :“这是证据吗?”三姑答应道 :“是 。”知县叫带被告。那势家还是衣冠齐楚的递了亲供。知县便问他 :“什么功名?”回说 :“是监生 。”知县哼了一声,叫一并押着候示。便上院禀明一切,先革势家顶戴,方可刑讯。巡抚准了下来。经不起知县三拷六问,那势家已鬼使神差的供认了。知县定了斩立决的罪名,申详上去;更发出一篇判词,晓示大众云:勘得土豪某某,起家市井,混迹衣冠。妄行越畔之谋,竟肆蹊田之夺。李某虽为编户,欲保先畴,不知蜮计之安排,误中鸩媒之荼毒。捶床一恸,痛伯喈身后无人。砺刃三年,幸缇萦急中生智。该土豪犹复欺蒙桑梓,联络苞苴,鸣鼓齐暗,覆盆永戴。民女李三姑,历关山而不惧,排阊阖以上。闻孝能感神,应沐九天之湛露,罚及有罪,免飞六月之寒霜。土豪某某,着照例定为斩立决。孝女李三姑,静候通详旌表。此判。   大众知道势家已倒,都来安慰三姑。三姑奉母力田,誓不适婿,一切外来的萋斐,概置不闻。到得老母西归,殡葬如礼。   三姑也普告亲族,随侍父母,到白云乡里去了。其时已是顺治十八年。顺治升遐,康熙嗣位,又有一番景象。正是:景运垂裳怀故主,老臣负扆立冲人。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四回平西弱息横肆苏台 留山小妻同幽柏寺   上回说到顺治升遐,康熙嗣统。这时吴三桂带着大军,已到云南。永历远奔缅甸。三桂定了斩草除根的计策,不论永历如何哀求软告,总不肯贷他一死,竟于康熙元年四月十四日,将永历父子,用弓弦绞死。捷报入京,命吴三桂以平西王镇守云南等处。福建有耿继茂的儿子耿精忠,广东有尚可喜,广西有孔有德的女婿孙延龄。永历既除,总算天下一统。不过康熙年只八岁,朝内都由辅政四满臣主持。那些范文程、洪承畴开国元勋,早已跟着顺治攀髯而去。三桂是机警不过的人,知道云南一隅,北京无暇过问,将所有府厅以下各官,概行分布党羽,咨部注册,叫做西选。三桂更把兵马,勤加操演,仗着几个女婿胡国柱、卫朴、郭壮图一班人,分别率领。三桂却比前汉的南越王赵佗、五代的吴越王钱镠,还要养尊处优,名高望重。凡是得着三桂一点亲情,一点戚谊的,无论居住何省,都是横行霸道,官吏不敢正眼儿看他。   三桂却有一个五姑奶奶,嫁在扬州;一个七姑奶奶,嫁在苏州。这五姑奶奶早已离鸾别鹄,绣佛长斋,与三桂家属,不 甚往还。只有七姑奶奶,系当今继配福晋张氏所出,年只十有八岁。三桂宠爱无比,养成骄奢淫逸,已是不受羁勒。偏是这丈夫王永宁,文不能握管,武不能试剑,虽则有数百万家财,在苏州拙政园居住,这位姑奶奶总不满意。靠着母家的势,嗔奴叱婢,诟谇时闻,翁姑装着痴聋。那王永宁自然因爱而畏,事事仰她鼻息。她的任意挥霍,真是视金如土,然对着编氓细户,倒也丝毫不肯放松。所有水埠停船,均须照例纳资,才准一字儿泊着。若敢稍有违拗,惹起姑奶奶的性子,将各船断锚截缆,任他飘泊中流。船家震着吴姑奶奶的威名,只是敢怒而不敢说。万怨丛集,总道将来必有报应。不料姑奶奶胆量愈大,气焰愈张,王永宁本不在她目中。平时车马喧阗,招摇过市。   姑奶奶是将门之子,戎装跨马,奕奕有神。这班附膻逐臭的人,情愿随镫执鞭,趋承颜色。起初不过几个婢媪,传消递息,学那月上柳梢,人约黄昏的勾当。后来竟至面首三十,拥护游山。   诸人又仗着吴姑奶奶的势,横冲直撞,小儿女都被铁蹄碾着,或伤或死,只博得几两疗治费、埋葬费。   这日从骑益多,围观益众。经过阊门外卧桥,竟将两栏折断,溺水者奚翅百十,内中十余人,早与波臣为伍。姑奶奶略不一顾,反觉扬鞭自得,加倍疾驰。这被难的家属,虽然不敢与姑奶奶为难,知道王永宁是懦弱无能的,便合词在县衙控诉他纵妻出游,酿毙多命。这是有凭有据的事,知县那敢怠慢,自然将王永宁拿禁。王永宁上下打点,抚恤尸属,总算马马虎虎的了结。姑奶奶却依然故我,并不曾到庭一鞫。   原来清朝的定制,妇女有罪,均坐夫男,县令不能轻传妇女对质。即妇女果犯情实,亦许折赎。况且姑奶奶是平西郡主,议亲议贵,知县落得做了顺水人情,却恼了江苏巡抚朱国治,说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苏州省会之地,让这一女子 纵欲败度,还有什么礼教,什么法律呢?”便着着实实参了一本。这班应声虫的御史,也便交章奏劾。辅政王大臣,正在自相残杀,大权尽在鳌拜手里,那肯与三桂结仇,一概留中不发。   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却以驸马留京,听得风声,当然飞告三桂。   三桂差人函达苏州,责备女儿,却把“朱国治”三字牢牢记着。   姑奶奶看了三桂的手谕,付之一笑,便复书云:父亲在滇,女儿在苏,如风马牛不相及也。父亲将女儿下嫁王永宁,昏弱万状,女儿不责备父亲足矣。试问父亲在滇,有了王府,如何又有安阜园?有了母亲,如何又有陈姨娘,同这些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可见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女儿虽不肖,强欲随着王永宁圈禁拙政园中,父亲当亦不忍。今读手谕,若以女儿为越礼犯分也者,父亲先宜自责,然后责人,否则女儿决不服也!   三桂接到复信,也只好付之一叹。姑奶奶料定三桂也奈何她不得,愈加肆无忌惮。王永宁的家财,看看垂尽。翁姑已先后物故,她更饮酒纵博,喧呶达旦,大庭广众间,竟成了无遮大会。乡党不齿,亲故罕通。三桂为着自己事忙,从此也置之不顾。先后胡行了七八年,等得三桂势败,才在吴县监中伏法。   后人有诗纪事曰:居然娘子竟称雄,谁信兴亡一瞬中?流水似车龙似马,秋风归去夕阳红。   金阊门外草萋萋,桥柱何人手自题?一队红妆飞骑过,小旗曾记展平西。   风景依稀认虎丘,山塘十里话春游。锦衣花帽人何处?黄 土成堆水自流。   草木无知石不言,雪泥鸿爪总留痕。苏台胜地犹荒寂,况是当年拙政园?   三桂把这些家事,都交付了福晋张氏,同着这班部将,暗暗密谋,连陈圆圆面前,也不露只字。圆圆虽则色衰爱弛,看得三桂神色不定,便乘间对着三桂道 :“王爷年已六十有二了,官至亲王,尊贵极矣!从前同事的孔王爷、耿王爷,纷纷下世,只有尚王爷还在。后辈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便是部将中,也是热心功名的多,那里是为着王爷?贱妾是一个妇人,那里懂得国家大事?王爷总要三思为是 。”三桂正是烈烈轰轰的时候,绝不相信圆圆的话。圆圆改了道装,向五华山修行去了。   三桂筹备了几年,到得康熙八年,借着撤藩的题目,居然在云南改元建国!那朱国治调任云南巡抚,竟被杀了祭旗,以报旧仇。竖起旗帜,写着“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一字。   传檄各省,声明复明灭清的宗旨。贵州尽先响应,湖南、四川,一时俱定。靖南王耿精忠,本与三桂联络一气,知道湘蜀已入吴手,便在福建起兵,遥为声援。   闽浙总督范承谟,被胁不屈,囚禁土室。同时幕府相随者亦复不少。算是嵇留山先生,最能不避艰险,以身为殉。留山固然主宾相洽,誓不忘君。那留山的小妻苏氏,又能终始不渝,从容尽节。这不是彤史的佳话吗!   苏氏名叫瑶青,原是小家碧玉,书法娥媚,与卫夫人簪花妙格,仿佛相似。留山是江苏长洲的名士,要到福建处馆,迢迢三四千里,如何可无人随侍?况且留山耽诗嗜饮,是风雅不过的人,一路水送山迎,对景联吟,感时觅句,一定不能免的。   这捧砚磨墨,汲水添香,也须及早预备。留山夫人物色这个苏 瑶青,亦非一朝一夕。青衫红袖,画橹一双。留山夫人听着骊歌,道声珍重。留山挈了苏氏,慢慢从福建进发。恰好范制军已由浙江入闽,依红泛绿,美尽东南。   范制军听得云贵军情,每与留山私议,恐怕耿藩有变。不道祸起肘腋,横加拘絷。留山激于义愤,与苏氏同幽柏寺。却与范制军不能见面,偶欲通问,都用函札往还。耿精忠渐渐失败,防恐制军潜递信息,将他笔墨尽皆搜去。所以制军的绝笔词,是用炭书壁的。留山无甚关系,较为自由,木榻纸窗,同苏氏形影相吊。清闲长昼,只得以著作消遣。苏氏屏除一切,不妆不栉,只将留山的稿本,亲手移誉,作为日课。留山道:“你也太多事了,这种覆瓿的东西,你还想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吗?我辈一朝遭劫,区区文字,怕不与轻尘弱草同归灰烬,你又何苦来呢?”苏氏道 :“时局万变,未必我等竟置死地。   你既镂肝鉥肾,终日不辍,我何可自耽疏懒?若说此稿同归于尽,这你又何苦来呢?况你家中有子长成,也须留点手泽。趁着尚存一息,还是由我做去,倒好排遣排遣 。”留山为抄成的略加编订,约有数种,是:《西京杂语》三十六篇;《东田医补》十二卷;《竹林集》一册;《葭秋堂诗》二册。   留山看了一遍道 :“零纨剩馥,都变了粉印脂痕,这倒难为你了 。”苏氏正待答言,外面看守的来报道 :“范制台升天了 。”留山向来镇静,闻得此信,也怔了一怔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约我已不远了 。”苏氏止不住泪流满面,问看守 的道 :“可是真的,为什么忽然有这举动?”看守的道 :“我听那面的人说,范制台在土室里两年有余,虽则溽暑严寒,只着的旧时衣帽。蚊蝇虮虫,恣其嚼噬。每日但饮薄粥半盂。看守的只防他寻死觅活,王爷倒也不在意了。那知近来军报越逼越紧,王爷又要通款北京,怕把范制台放出去,要直奏清帝,所以传谕结果了他。随他在监的,只剩了一个许鼎,将范制台的片纸只字,都收拾去了。范制台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待。但高念道:三载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睁睁天柱折,地维摇。旧江山瓦解冰消,问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得向转轮边头一掉。   如今说还要焚尸山野呢 !”留山道 :“这是文丞相柴市就义的一阕《醉花阴》,有这样悲歌慷慨。但我看来,吴逆虽横,清将亦强,旧江山总能恢复的,他也可瞑目地下了 。”又回顾苏氏道 :“你年纪不满二十岁,累你陪伴多时。好月不圆,名花无主,你若要守节,夫人也肯优待你的。恐怕路途荆棘,未易还乡,你将我的骸骨草草掩埋,你尽可从容择偶。这些稿本,料想不至犯禁,你可为我好好的带出去 。”苏氏道 :“你说那里话来?我上无翁姑,下无子女,自问有什么系恋?你若果有三长两短,我还想活吗?”从头上拔下一枝钗来,向地下一捽道 :“我即以此钗为誓 !”看守的也惊得咋舌。回望门外,见有人同他招手,说 :“大众齐了,专候嵇爷 。”留山整了整衣服,说 :“在那里死?”看守的道 :“还请出去罢 !”留山看了苏氏一眼,苏氏也跟了出来。堂上绳穿索绑的,都是旧识。   留山也在劫中,那里逃得过定数?苏氏在场上送了留山,便托 看守的购买二槥,嘱咐殡殓以后,即瘗高原,苏州自有人来带去。说毕,向看守人拜了两拜,又向留山的尸拜了两拜,抽中出一白色丝绦,猛向颈间勒着,蛾眉微蹙,凤舄轻登,不知不觉,随着留山飘飘欲仙了。看守人自然替她筑了鸳鸯冢。留山的后人,嵇文敏公曾筠,嵇文恭公璜,两代极品,才把双柩迁回吴门。留山固然一品封诰,连苏氏也请了旌表。知道的说义士烈妇,报施不爽,不知道的偏说葬地吉利,所以子孙联翩直上。   那精忠既将范制军扬灰挫骨,幕府部将,一并铲除,自问没有人再向清廷饶舌。谁知康熙圣明天纵,说道 :“吴三桂作祟,耿精忠是没用的家伙。三桂一挫,自然投降。只有这不识羞耻、不明顺逆的孙延龄,倚着一个妻子孔郡主,猎得大位,竟敢做一丘之貉,去投顺吴三桂。这必是孔郡主主谋,延龄还算胁从呢 !”便谕令尚可喜之子之孝为平南大将军,之信为讨寇将军,就近包围延龄。正是:未酬壮志消狮吼,已报雄师降虎符。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五回赘齐婿孔四贞袭爵 拒闽帅吴绛雪投崖   上回说到孙延龄叛清投吴,康熙误会到孔郡主身上。这孔郡主也是太皇太后的义女,一向长养宫中,同皇太后也十分亲近,十分和睦。她本是平南王孔有德所生,名叫四贞。有德在桂林殉难,阖门无不完节,只剩得这一块肉,由乳母潜匿民间,幸得无恙。   四贞生得花娇柳軃,玉立亭亭,杂在这荆钗裙布中,譬如鹤立鸡群,无人不加歆羡。四贞以乳母为母,并不知道金枝玉叶出身。乳母亦秘而不宣,恐怕传扬开去,倒反无瓦全之望。   后来线国安收复桂林,顺治查取定南家族。是年四贞十有二岁,由乳母带着他,赴将军府投到,并呈明已受孙延龄之聘。将军将乳母及四贞,一并护送京师。顺治交内监入宫朝见太后。四贞一个草茅弱女,忽然珠围翠绕,宝马香车,一班翎顶辉煌的人,口口声声称他郡主,他人不免有点慌张。四贞究竟系出侯门,态度端庄,德容纯备。只是在民间生长,已经随着汉俗,将双足裹成弓样,此时要改旗装北上,穿那高跟的绣舄,未免有点为难。暂时套着蛮靴,穿着行装上路。到得凤城帝阙。入 觐慈颜,乳母当然不能同往了。四贞曲曲折折,经老宫娥引入太后宫中,满目富丽堂皇,自是皇家气象。四贞完了三跪九叩的仪注,太后传谕赐坐,说 :“你是郡主,不能汉妆了,然汉妆也有汉妆的美态。从前豫王福晋,不是汉人吗?她虽然改了旗妆,只有朝贺大典,按品率领皇族妇女入宫,不能不用,平时在邸里,却还是照旧。有时我叫她汉妆见我,她说宫门有铁牌竖着,不敢违旨。今日我见你这个妆束,我倒想起故明的公主了。她那流离颠沛,比你还要厉害。我因她国亡家破,便承继在我膝下。替她寻着原配驸马,谁知她福薄寿短,竟与世长辞了。她面貌比你清瘦,身材也比你俊削。你如今无家可归,也做了我的义女罢。我知道你已字人了,那孙延龄现在那里?   ”四贞谢过了恩,说 :“蒙太后垂念先臣的死事,许臣女袭封郡主,已属万幸,何敢攀龙附凤,隶名玉牒?臣女本来只有一个乳母,太后垂青臣女,情愿改妆随侍,做宫中差遣的奴婢。   至于孙延龄是先臣指配,桂林失散,不知流落何所。臣女惟有誓守前盟,作一个婴儿不嫁 。”太后道 :“有志气,有识见,你踉着我罢了,你乳母我自能养赡。将来觅得孙延龄,再赏你府第。你姑且学学旗装,什么姑姑嫂嫂,他们会教导你的 。”   四贞从此做了太后的义女。   太后催着顺治,谕令广西文武,访查这个孙延龄。不道这孙延龄是个纨袴子弟,琴棋书画,打围钓鱼等事,倒也无一不能。只是要他读书应试,却懒懒的不肯应命。这年送他赴县现场,知县点到孙延龄的名字,便据实申报桂林知府。广西巡抚,得此信息,知道郡君额驸,已有着落,也不叫他考这个秀才,专折由广西送京,太后自然欢喜。这年是康熙二年,懿旨特谕礼部治第,将孔郡主下嫁延龄。孔郡主故剑既逢,破镜复合,自然涕零感激,无可言喻。况且宫中又赐奁资十万,宫婢四名, 一切体制崇闳,比宗室郡主,还觉得丰腆一些。便论归第的时候,花迎剑佩,柳拂旌旗,秾李夭桃,别有一番点缀。郡主看了延龄,却也一表非俗。洞房红烛,晓起画眉。郡主改了旗妆,往朝太后。太后道 :“如今耿、尚两王,一在福建,一在广东。   你父亲本有定南王的封爵,镇守广西。因他身后无嗣,是以未曾承袭。孙延龄是你夫婿,可以袭职。但是移驻桂林一带,我却不能舍你。继想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我亲生的公主,随着额驸蒙古去了。究竟广西比蒙古近得多呢!我在延龄属下,简放两个正副都统,可以帮你们处理军务。你们夫妇常可归宁,不是两全的法子吗?”郡主又谢了恩。不到几日,果然谕孙延龄袭了王爵,驰赴桂林。派了王永年、孟一茂、戴良臣为正副都统,概归延龄节制。   延龄本是散漫疏懒惯的,到了桂林,要他终日顶冠束带,早闹得头晕目昏。王、孟见他不像上官,每每遇事不待禀承,贸然专断。延龄因此心中怏怏,密令郡主借着归宁的名义,叫他面诉太后,除去王、孟。谁料机事轻泄,郡主刚到河南,反被永年勒令回桂,由是彼此构衅。巡抚马雄镇又据实参了一本。   延龄想到文官武将,都来欺负;郡主又啰啰嗦嗦,说什么太后厚恩,先王遗泽。若是倚赖他们,一世,不要低头伏小,做那檐下矮人吗?却好三桂传檄到桂,延龄年轻识浅,暗想归了三桂,可以解脱郡主的束缚,便答应起兵蓄发。郡主再三苦谏,延龄竟杀了王、孟等十二人,囚了马雄镇,弄得势成骑虎。   延龄本不是战将,又不善驾驭军士,遂被线国安之子所逐。   延龄万分穷蹙,遁入深山,辗转寻着郡主,又匿在小兵孙七家居住。这些旧部,因为线公子异常严厉,又要来访延龄夫妇,大队人马,围住孙七一间小屋。延龄只是瑟瑟的战。郡主慨然曰 :“今日出亦死,不出亦死,毋宁出之为是 。”乃唤延龄随 后,挺身出,谓军士曰 :“尔辈欲杀我夫妇,易事耳!若念先王之恩,则犹有可商者 。”军士叩首认罪,指着二舆,陈明来迎之意。郡主拥延龄出见,延龄不敢乘舆,只作郡主舆前护卫。   入署以后,依然推郡主为帅,说道 :“吾胆碎矣,卿才胜我十倍,我但留一闲身可也 。”郡主戎服升堂,指挥若定,飞书驰檄,令关津守将,不许放一人一骑入境。却暗暗拜表入都道:定南王郡主臣妾孔四贞,为被诬冤抑,请求伸雪事。窃臣妾世受国恩,故父又从容殉难。经皇太后以养以教,下嫁臣孙延龄,袭爵外镇,藉继父业。延龄资轻望浅,每为都统王永年等所薄视。永年素性跋扈,乘臣妾奉懿旨归宁之际,胆敢在河南地方截劫,并密嗾巡抚马雄镇肆意入奏。幸蒙圣明,未加深究。王、孟等又举兵围府,声称须杀臣妾夫妇。延龄为正当防卫,格毙王、孟多人。提督马雄镇敢以延龄投降吴逆诬奏,更率同线国安之子,逐出臣妾夫妇。在延龄辜恩溺职,固属罪无可逭,而马雄镇等自恃兵力,欺诳朝廷,恐亦难逃圣鉴也。今幸旧部同心协力,迎归臣妾夫妇。延龄系获咎之人,未便再膺节钺。故父官属,由臣妾代摄管辖。静待圣谕,遵行。谨奏。   此奏去后,康熙也下了一道上谕,再三抚慰。延龄两面圆到,偏要去郊迎吴世琮,弄得身戮名裂,剩着郡主茕茕无告。   还是康熙垂念故旧,仍准郡主入宫闲住。   皇太后早经升遐了,这班宫眷,看她不妃不主,也有揶揄她的,也有感叹她的。孔氏一脉,就此冰消瓦解,只留着耿、尚二氏。   那耿精忠自从受了吴三桂伪诏,囚了范总督,调兵遣将,好不兴头。由闽入浙,真是势如破竹。衢、严以下,便是金、 兰,省城亦为震动。这替精忠出力的大将,姓徐名尚朝,原是被革的清将。他却骁勇善战,但只以饮醇近妇为乐。此番为精忠所用,他料定衢、严一路,驻有九姓渔船,船里的荡妇淫娃,尽可供我饱啖。谁知兵氛一紧,若辈早闻风远扬。尚朝如饿虎饥鹰,不免沿途掠食。然看来看去,都是面黄肌瘦,没有惬意的人。前锋已抵永康,尚朝传令昼夜围攻,三日内须破城,将女子吴绛雪解营领赏。部下也不知吴绛雪是什么人,大帅要吴绛雪做什么用,只是云梯火炮,连绵不断的打进去。   永康城里赵钱孙李四个绅士,料定支持不住,愿以巨金犒士,乞尚朝绕过永康。尚朝只索吴绛雪一人,说道绛雪朝来,永康夕解。这班绅士便去与绛雪商议。   绛雪原是深明大义的女子,诗歌文字,无不精绝。自从良人远役,同了妹子素闻深居简出,以礼自持。此次警信传来,素闻坚请绛雪偕赴嘉兴暂避。绛雪适值新寡,夫枢未归。便对素闻道 :“我已愿拚一死了。我与你姊夫相依三载,形影不离,虽则家境不丰,而月夕花晨,互相唱和,也算是闺房乐事。不道饥来驱我远涉关山,他这瘦怯怯人儿,如何能风尘仆仆?一棺遽掩,埋没青年,使我病不能侍药,殁不能视殓,生离死别,妇道阙如,我只等老仆归来,凄然一恸。那时白绫三尺,携手太虚,还有什么系恋呢?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真是我死所了。你是有家有室的人,应该返禾为是。将来乱事大定,你能够取些纸钱麦饭,向我夫妇柩前一奠,这是你我同胞的感情了 。”素闻听她语语坚决,知道无可勉强,只得洒泪而去。   绛雪孑身独处,益觉寡欢。料定绅士既来,当然不能拒绝。那绅士说什么保全桑梓,说什么舍身就义,绛雪慷慨允许。嘱咐侍婢善守门户,指定夫柩葬地,便随了绅士往谒尚朝。   这些绅士,又像越王献西施,又像汉帝嫁王嫱,开了城门, 直到尚朝营里。绅士先向尚朝说明原委,始将绛雪肩舆抬入。   尚朝亲出迎迓,看得绛雪淡妆素服,不染纤尘,举步姗姗,还带着泪痕隐约,真是一朵能行白牡丹呢!尚朝欢喜非凡,向绅士和颜道谢,一面大酺将士,拔队开往杭州。   尚朝傍晚安营,内帐已高烧红烛。绛雪倚床小坐,一种幽静的态度,与日间又是不同。尚朝屡嘱安眠,绛雪只是不应。   尚朝到此便想替绛雪宽衣解带了。绛雪蓦然起立,对着尚朝道:“贱妾为一城性命,来侍将军。伉俪之情,岂事一夕?况故夫灵輀未返,妾身丧服未除,遽与同衾,殊与将军不利。今以三日为约,妾须遥奠夫梓,从容易吉,始可共谐花烛。若欲非礼相强,贱妾誓死不能奉命 。”尚朝道 :“好好,我出宿外帐便了 。” 尚朝以为三日期近,既经笼鸾笯凤,料也飞不出去。次日,令绛雪骑马相随,迤逦行来,距永康已有五十余里。此地悬崖绝壁,峻险异常;凿石作梯,缘峰飞瀑。绛雪四面一望,觉得山峡中只容得一人一骑,便问此处是何地名?军士道 :“名桃花岭清风崖 。”绛雪道 :“好一个清风崖 。”乘着前后不备,把马一跃,连人带马,早滚落崖下去了。后方赶紧驰救,那崖深百丈,无路可下,这匹马算是绛雪的殉器罢了。尚朝得报,也只索付之一叹。倒是后来海盐的黄韵珊,将此事编成传奇,叫做《桃溪雪》。开卷便有一阕《蝶恋花》词道:桃花溪水明于镜,雪片飞来,不管花枝病。雪太无情花短命,雪花炼出冰花影。   雪梦花魂谁唤醒?雪自欺花,花自娟娟静。泪比花红身雪净,美人小字原相称。 那结尾还有一首诗道:歌泣文章动鬼神,灵弦声咽大江滨。星河激荡婵娟魄,冰雪陶熔造化春。青冢百年留净土,落花千点舞愁磷。离骚本具伤心泪,洒向空山吊美人。   这便是表扬绛雪的实据。可怜当时绛雪粉身碎骨,竟与荒烟蔓草,一炉而冶。尚朝未到杭州,后方衢、严一路,什么曾养性、冯九玉,被清将杰书、李之芳连次杀败。精忠急得无法,密令尚朝退守。不道建宁及漳泉两路,都不能保,精忠愈逼愈紧,只得依了杰书的信,率领文武,开城迎降,情愿随大兵立功赎罪。正是:绝域有谁容牧马?大逵无计且牵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六回王辅臣旧情思结发 尚之信异事诧飞头   上回说到福建耿精忠已经纳降,还剩了平凉王辅臣一路。   这王辅臣原是大同料某的健儿,绰号马鹞子,顺治最为赏识。   后来随着洪经略入滇,便隶在三桂戏下。顺治因他在滇有功,便补了平凉提督。辅臣面貌白皙,眉如卧蚕。本来却是姓李,王进朝抚他为子,又将女儿招他为婿,从此便改姓为王。他在大同的时候,却算得一员勇将。到得姜瑰降清,大同自然被清兵蹂躏,辅臣没入奴籍,那里还顾得来结发妻子?王氏虽则出身寒俭,倒也能知大体,料定辅臣被掠,存亡死活未可预卜。   进朝归入叛党,田庐家室,荡析一空,东窜西逃,苟延着这条苦命。若使一朝被辱,如何对得起辅臣?偏是这班无耻的妇人,情愿献身清营,供那北兵玩弄,偶然分得一金一帛,便觉得满面骄矜,还要替那北兵遍做雉媒,玷人清白。大同的贞魂毅魄,却也项背相望。王氏处此环境,只得学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了。进朝草草收拾,寄梓僧舍,总说辅臣是吕温侯的后身,不怕不达,只怕不得其死。果然顺治在奴籍中拔他做头等待卫,从征河南等处。奏凯以后,乘便到大同一转,却仍扮做一个落 魄的人,走到从前进朝的旧居。只见蔓草荒烟,映着颓垣一角,连几家邻舍,均已一无孑遗。辅臣伥伥何之,却遇着一个旧伍,现充营中鼓卒。看见辅臣风尘憔悴,不免有绨袍之感,便邀他回营一饭,暂度今宵。辅臣也想趁此探听进朝,与旧伍在谯楼闲话。那旧伍告诉他进朝近况,已搬在城外三家村上,你的嫂子,如何艰苦,如何节烈,灵柩是进朝管着。辅臣不听犹可,听罢以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 :“老兄,时候尚早,何妨带我城外一行?”旧伍因为职守所羁,不肯答应。辅臣央求再四,便托了一卒替代,同辅臣一路走来。堞影参差,笳声悲壮,黑魆魆平芜一片,便是昔日战场。看看挨出城门,益觉杳无人迹。约莫有二三里光景,只见东倒西歪有几间破屋,屋内露出一点灯光。旧伍把门敲了几声,只听一个带咳带问的口音道 :“是什么人?”辅臣接应道 :“王辅臣回来了 。”呀的一响,早看见一个苍髯老者。辅臣二人踏进了门限,代老者闭户携灯,走入屋内,只有一灶一榻,还是破旧不堪。辅臣拜了下去道 :“父亲,孩儿远离膝下,负罪深重了 。”进朝道 :“这也不必说起,你既然能够回来,小女的遗骸,老朽便有了交代。   只是老伴也故世了,孤孤伶伶,剩我一身。你究竟现在何处?   还是当兵,还是做工?”辅臣急于要见妻柩,想同进朝连夜到寺。进朝道 :“阴阳隔重板,你也见她不来了。老朽夜间也行走不便,明日罢 。”那旧伍说要辞别,辅臣道 :“且慢 。”从身边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六七两重,交给旧伍道 :“你去买点酒肉吃吃罢 !”旧伍道 :“我看老哥光景,并不有余,何敢领此厚惠?”二人一再推让。进朝道 :“时候不早了,你也不必进城,明日与我们到寺里走遭 。”旧伍也猜不出辅臣的情形,想乘机听他几句。三人在床沿上坐着,辅臣把前后际遇说了一遍,进朝自然快活,那旧伍也从此跟着辅臣了。当夜也拜进朝 为义父,取名王吉贞,同辅臣算是弟兄呢。   辅臣次朝,在店里买点香烛楮纸,与进朝、吉贞同往僧寺。   全是蛛丝幅粪,护着三尺桐棺。吉贞相帮点烛焚香,辅臣拜了几拜。想到从前结褵的时候,彼此年貌相当,总想同偕白首。   不道经此一番变故,弄得举家星散,父亲老了,无人侍奉。便将他殡葬妥贴。这纸钱麦饭,将来又交给何人?万矢攒心,痛定思痛,连进朝也扑籁籁流下泪来。吉贞从旁婉劝。辅臣寻着寺僧,做了三天佛事,将灵柩重加髹漆,题着“诰封淑人元配王淑人”一行金字。更在左近择了一块吉地,托吉贞经营起来。   购了一所房屋,请进朝搬进城住,叫吉贞权时作伴。临行对进朝说道 :“誓不再娶 !”后来到得平凉任上,果然只纳了六七个妾。 三桂知道辅臣是勇将,平凉更是要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御,如何好不去联络他?辅臣拘系了三桂来使,便遣吉贞亲解京师。这时吉贞也是一员总兵官,自然效忠清廷。不道秦州兵变,将辅臣坐在炉火之上,连吉贞也受叛兵胁制。辅臣在西安,被张勇逼迫回来,觉得清尚有人,三桂万难久恃,平凉边境,更无发展之希望。如今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不能流芳,徒然贻臭,尚有什么补救?回想到发妻王氏,他虽是个妇人,居然视死如归,一无瞻顾。我是堂堂男子,竟至悖恩事敌,落一个万人唾骂的名声,在后见了发妻,怕还要受他奚落。   心中正在纳闷,这不解事的姬妾,又来争妍献媚,拥做一团。辅臣狞笑道 :“我要与你们长别了,你们也不久做他家人了。但我想死大同者,今无其人矣 。”诸妾不知所云,定要问个原委。辅臣道 :“我从前大同被掠,结发王夫人,义不受辱,甘以身殉。现在清军环匝,我虽然屡战屡胜,单靠着孤城壁立,如何能够久支?我死固由自取,你们绮年玉貌,尽有后半世的 享用。又与我不是嫡体,自然各寻去路。方才想起旧情,不觉冲口一句,你们倒追问得严呢 !”七人同声道 :“是了 。”便纷纷散开,归房去了。辅臣亦不在意,仍乘马向城上去巡守。   次早回第,管家婆报大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都房门大开,踪迹杳然,只有二姨太房门紧闭,内中一无声息,请老爷的示,如何办法?辅臣道 :“他们竟不等我死都走了 。”便步入内堂,踢开二姨太房门,只见地下横七竖八,都是个人,七位姨太,结做一串,如拴群马,加贯众鱼。辅臣叫了几声,全然不应,用手抚摩额角,觉已其冷如冰了。桌上还摆着些残肴剩酒,另有一封书信,辅臣拆开看道:贱妾某氏等上书主人座前,窃闻金匪畏铄,玉不求全。既备衾裯,敢羞帷薄?况经雉之祸,已鉴于前车。而毁鸮之谋,将及于我室。既难借箸,相与分忧;复未荷戈,偕行敌忾。蒲柳本先零之质,熏莸作同器之观。若教生入关中,岂无越女不幸?困居垓下,预作虞姬。贱妾某氏等绝笔。   辅臣看罢,说 :“好了好了,难得难得 。”叫管家婆—一解开,预备棺殓。将各房金珠首饰,一齐封锁。   正闹得烟尘抖乱,外面传进一角公文来,是清廷经略图海所发。声明钻刀为誓,决不相负。辅臣帆随湘转,献出城池。   此后又是花翎黄袿的恩旨,络绎而来,只是苦了自缢的七妾。   图海知道辅臣无偶,又送了一个艳姬。在清廷并不疑心辅臣,辅臣终是心虚胆颤。听得康熙召他陛见,他便将艳姬遣去,封好库银,分开家产,叫吉贞乘他极醉,蒙纸,噀水,以痰厥申报上去。 清廷去了辅臣,免得惴惴西顾,只有广东尚氏之孝、之信,余威犹在。康熙叫尚氏弟兄,包围延龄,他反与延龄并从三桂。   之信的恣眼暴戾,连乃父可喜都无法节制。他受了三桂伪命,便自称暂管辅德将军。可喜被之信幽禁,积海生愤,那得不死?   可喜的福晋万氏,尚居旧府,同着之孝、之节二子,想替可喜上疏辩诬,免得日后波及。其中只有总兵李天植,最为忠勇,先设计灭了负恩卖主的王国栋,决令之信反正待罪。金巡抚怕之信又要扰乱,密请将天植同诸谋者正法。天植的舒夫人,知道丈夫因忠殒命,将家财尽付部卒,说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尚氏家难,正未已也 。”手中执着白刃,呼二女至前曰:“汝不幸生我家,命不长,与其污而生,不如洁而死 。”挥刃各劈其首,尸骸应声而倒,旁边却血淋淋剩着两颗人头。舒夫人又令姬妾自杀,才在中堂刎颈。   万福晋听了,何等哀痛,何等怜惜!分遗侍卫前去探问,回报 :“夫人同十位姨太太,都是血花飞溅,委蜕庭阶。只不见了两个小姐的头,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万福晋正在诧异,之信的内监来报:之信午餐时候,忽然空中落下两颗头来,云鬓蓬松,还有珠环在耳,面色已经洁白,眉梢眼角,却合着许多幽怨。对着之信跃了三跃,之信早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哄动上下男女。不知此是谁人的头,如何又有两个?之信本没有主意,旁边七张八嘴;有的说香烛膜拜,他会飞去的;有的说不如秘密掩埋的;有的说应该呈报官厅,前来检验的;有的说是来求伸冤的;有的说是不祥之兆的。正在嚷成一片,忽传福晋驾到。之信勉强迎了出去。福晋将舒夫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之信,之信才恍然大悟。福晋见了两个头,摆在地下,便轻轻跪了下去道 :“夫人殉节,小姐殉烈,应该据实奏闻,吁乞旌表。夫人同姨太太,已经次第属纩,小姐身首异处,亦非久 计。老妇当亲身送府,以便一同营墓 。”之信亦趁势跪下道:“之信知道小姐哀情苦志,即日会同巡抚拜表,只须上谕一到,当为建祠致祭 。”于是上下男女,没一个不相率而拜,还有暗中下泪的。万福晋将两头用红巾裹着,带了升辇。一面早沸沸扬扬,把飞头的事,传开出去。大众诧为异事。有人还做了一篇《飞头记》,道:古有飞头之国,夜则飞去,朝则飞回。或曰 :“此幻术也。   ”今二女之头,胡为乎飞来哉,其为肆厉欤?见之者因无损毫末也。其为乞旌欤?谁人采风?谁人守土?亦未忍从而湮没也!其为呼冤欤?手刃者由其亲母,亦非外人所能干涉也!况其母亦相从以殉耶。头无知欤?何以双矗?头有知而无知欤?   又何以三跃?头欤头欤,李氏之烈,而尚氏之祟欤?两头为谁?盖李天植之二女也。   广东金巡抚不待之信会衔,已将舒氏及十妾、二女阖家殉难的事,奏了出去,连带之信野心未死,宜防未雨的话头,一齐叙入,将李天植的罪案,也推在之信身上。康熙正在没法摆布,得了此奏,便谕金巡抚把尚氏一网打尽。之信虽则倔强犹昔,经不起官面似铁,国法如炉的办起来,将从前刃剸王监、日曝王化的凶迹,逐一供认,这便死有余辜了。金巡抚更将可喜的棺木,掘开刨视,却穿着清朝服饰,才免戮尸,送了万福晋回旗安插。咳,当年孔有德、耿继茂、尚可喜三将,从皮岛航海归命,立了多少战功,才巴到一个王位,谁知仅传一代,早已髫龀无遗。尚氏剩了一个万福晋,孔氏剩了一个孔郡主,此后也不复提及。这是康熙十五六年的事。   三桂虽羽翼尽剪,依然盘踞湖南。到得十七年三月,忽然 在衡州自称皇帝,改元昭武,置百官,封诸将,立继妻张氏为皇后。陈圆圆是出家久了,应该辞封。连那八面观音何氏,四面观音苏氏,一律僭称贵妃。以下嫔呢、贵人呢、常在呢、答应呢,共有百十。三桂自春徂秋,听见各路败仗,未免不乐。   况且年将七十,有这些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双斧伐树,弄得吐痰带喘,咯血成丝。宰相夏国相,元帅胡国柱、马宝,觉得医药无效,病入膏盲,晏驾是不久了。国相密嘱两观音切勿痛哭,又谕众宫妾垂下帐幔,听三桂安睡。私下专差心腹,到云南去迎太孙世璠。不几日,张氏带了世璠至湘,才得举哀发表成礼,这是国相稳固军心的一法。世璠袭了伪位,看看衡州不能久守,便遣郭壮图、谭延祚几个人,奉着张氏、世璠同两观音何氏、苏氏,一并云南去了。正是:魏帝未成三国局,息妫早有二夫心。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