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3 页/共 26 页

为臣殉君,为妾殉主,也是古今大义。但是我老母在堂,主母又无所出,你既然有了身孕,生了下来,不论是男是女,寻着主母交代了,你可守则守,不守则嫁,总要自知身分,不可仗着青年美貌,遭北兵的蹂躏,这才替可法挣一口气 。’二主母 带哭带劝,叫老爷再图后举。彼此对哭了一回,真是天昏地暗,倒反没得一句话。后面喊声渐渐近了,老爷对着敬亭道 :‘江山无主,剩我孤臣,我拚着葬身鱼腹。这个小妾,要烦老兄带去,在南京寻得家母山妻,使他们生死一处。还托你寄信家人,说茫茫世界,留着我史可法,何处安放?’说完便拜了下去。   敬亭挽着二主母下了渔船,咿哑咿哑摇到芦苇深处去了。老爷望不见渔船,便顿足哭道: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这时正在脱衣解带,小的还想背着老爷逃命。不道不识相的白骡,望江里一撺,老爷便道 :‘白骡白骡,骑着你,我史可法好去见二祖列宗了 !’登时江中起了两个浪头,把老爷卷得无踪无影。小的只好捆着这些袍靴冠冕,逃到南京,不料还见得着老主母、主母。若要知道二主母的消息,只要寻得柳麻子,便有着落 。”史太夫人道 :“我儿死得好!死得好 !”史夫人洒了几点痛泪,便说 :“如今清朝的豫王,要把老爷葬在扬州梅花岭上,镌碑表墓。看来尸骸是捞不着了,你把袍靴冠冕取来,待我送到王府里去 。”史忠匆匆去寓里取来,史夫人一样一样的检点,看到衣裳里,浑身都是朱印印着“钦命总督江北等处兵马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印”。史夫人一阵心酸,想到物在人亡,国残家破,不知将来作何结局,便唤史忠将各物送至王府验视。史忠走近府前,便有北军搜检,知道是史府家人,引他到号房候旨。这王府本是弘光故宫,门外匾额,早换 了“豫亲王行府”五个字。两旁侍卫,都是短褂腰刀,蓝翎晶顶。史忠向号房述明来意,号房嘱令候着。只见门外挂着几扇牌示,写着殉难的、投降的、逃亡的、出家的各员姓名。   那殉难的是:张捷、高倬、张有誉、龚延祥。   投降的是:钱谦益、龚鼎孳、赵之龙、柳祚昌、徐九爵、张国弼、张拱召、李祖述、孙维城、汤国祚、徐宏爵、邓文囿、常应俊、邹存义、刘允极、方一元、焦梦熊、张国才、黄九鼎、郭祚永、齐赞元、王铎、朱之臣、梁云构、李綍、程正揆、张居。   逃亡的是:冯可宗、陈盟、王一心、周之玙、冯梦祯、蒋鸣玉、张元始、姚士衡、沈应旦、吴希哲、陆康稷、申绪、葛含馨、罗志儒、黄哀赤、陈济生、申缤芳、吴适、顾绎诒、陶廷煜。 出家的是:李乔、孙榘、叶应祖。   史忠对着牌示上的人,大半知道。正在点头叹息,里面内监出来,传呼史忠带了袍靴冠冕进见。豫王穿着红锦箭衣,出御便殿。史忠拜罢,呈上各物。豫王还问可法家属,有子无子?   史忠把沉江托妾的事,—一奏闻。豫王便传令沿江各处,访查柳敬亭的渔船。果然,柳敬亭听得清朝旌扬可法,建坊立祠,更派礼部尚书钱谦益前来致祭,便暗地将史可法的爱妾,送回南京交代。后来生子名直,字愚庵,延得可法一脉,占了山阳的籍贯。雍正初年,江苏邓督学钟岳,还取进一名史童生,便是可法的孙子。这是后话。   当时豫王表彰了可法,把忠烈的从优棺殓,逃亡的通行搜捕。凡有故明王公的子孙,先要收他的家属。这大名鼎鼎琵琶顿老的孙女顿文,才嫁着一位王子,要想携置别室,那知道王子为着抗逆,下狱论罪,顿文只留得一条性命。 论那顿文的才艺,在秦淮亦不可多得。只是卞玉京、顾眉娘这班人的后辈,身遭离乱,境处清贫,只在青溪里赁了圭窦荜门,靠这神女生涯,养活顿老。健儿伧父,个个可欺。顿文虽则不善琵琶,那三叠鼓琴,泠然相洽,卞玉京也要退避三舍。   不知怎样被人牵连入禁,风鬟雾鬓,憔悴可怜。狱中还抚琴自伤,弹那别凤离鸾的曲,比猿啼鹃泣,还要凄凉几倍。幸亏旧客营救她出来,住在张燕筑家间壁,不复再隶乐籍。   这张燕筑本是清客,侯王第门,都是他熟游的地方。什么魏国公呀,保国公呀、怀宁侯呀、临淮侯呀,歌场舞榭,酒垒诗坛,都有燕筑在座。便是鼎革以后,在燕筑家里避难的,也是不少。顿文常到燕筑家里走动,早被一个王子看在眼里。及至问到燕筑,知道她是南都故妓,北里名姝,慢慢同她交谈几次,借着学琴的名,每日在燕筑家同她亲近。燕筑看得他们两相慕悦,便劝王子高营金屋,借以藏娇。王子亦慨赠金钱,振他贫悴。顿文自幸得所,说从此有了归着。偏是王子因为恋着顿文,豫王驾到之日,不曾出去迎贺,又不预递职名参谒,躲在燕筑家里,并不知有剃发的命令,却被讨好的降臣,把他窜入逆官里面。   北军如狼似虎,闯入王子府里,将一家良贱,尽皆绑掠,财产自然籍没。只是不见王子,将家人严刑拷问,供出在张燕筑家。一窝蜂围住了燕筑的前后门,说是奉令搜索叛逆。这燕筑的房屋,外面原是一带疏篱,两扇银杏板门,镌着八个篆字是 :“春风三影,秋水双眉 。”篱里种着几树马缨花。循着一条白石小路进去,便是三间杉屋。壁上杨龙友的画,钱牧斋的字,蓝田叔、陈眉公的手笔,无不精妙。纱窗竹几,位置楚楚。   后面红楼一角,垂着芦帘,便是王子同顿文的卧室。两人正在开尊对饮,鲈莼虾菜,排列在食榼里,香温玉软,旖旎风光。 陡然听得外面人声马声,起初倒并不在意,渐觉得逼近内室,顿文料定有点不妙。楼梯上一阵脚步,为首的彪形大汉,冲进房来,说 :“在这里了 。”又对着顿文道 :“你真是个祸水,刚才出来,又要进去 。”把王子捆缚着双手,带着顿文下来。   外面张燕筑也一同驱走。王子忙说 :“不与他们相干 。”这班人道 :“也不与我们相干,你们自到衙门去辩 。”王子同燕筑还好步行,顿文鞋弓袜小,一步一跌。总算有人借了她一匹马,杂在队里,又受这班人多少戏谑,多少奚落,哭哭啼啼进了衙门。问了几句,才把通闽证据给王子阅看。王子俯首无语,照例收在监里。问问张燕筑,是个房主;问问顿文,是个妓女,也就从轻发落,放了出来。   顿文跟着燕筑归来,门窗残毁,书画欹斜。及至到得楼上,衣裳首饰,尽已不翼而飞。回首床上,连衾枕都没有了。顿文跌晕过去,仍旧燕筑替灌救,将就用布被护着。幸喜床角边十余两用剩碎银,尚未遭他搜刮。勉强挨过了几日,知道王子是密受隆武官职,要做南京内应,定了死罪,次晨在仪凤门外行刑。顿文又急又哭,连夜备了酒肴,要去法场生祭。燕筑又无可阻止,只得听他换了素衣素裙,头上包了一块黑帕,携了酒肴各物,出得仪凤门来,早已人山人海。顿文夹入人丛里面,远远望见青帷小轿,簇拥着两排北军。后面马上坐着监斩官,抱着监斩令,到得法场。小轿里拖出来的犯人,便是王子,红衣红裤,背插斩条,手扭脚镣,锒铛声响。旧时那翩翩年少,美如冠玉的品貌,已换得发蓬面垢,骨瘦形枯。顿文迎上去,抱住王子,叫了一声 :“王子 !”两旁北军的皮鞭,如雨点的打下来。顿文只是哭泣,也不避让。王子便道 :“我是自作自受,他们是各为其主。只是门下这班食客,平时受我多少恩惠,今日一个不来。难为你是没名分的人,竟肯不避艰险。同我生 诀,我真与你相识的太迟了。如今太夫人及夫人,照例要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好在他们已经自尽,我也没有系念。只有桐棺三尺,黄土一杯,也要累着你了 。”说罢,叫顿文摸他的内衣,取出一包散碎银子。顿文道 :“公子升天,妾身应该殉节,只是老父年迈,无人侍奉。公子身后,妾身自会料理。   ”一面摆上酒肴,立奉三爵。公子说 :“时辰到了,你站开罢!   ”顿文焚了纸帛,王子早瞑目待死。顿文忙拉着燕筑去购买棺木,走得回来,只见地下一腔热血,赤裸裸一段身子,乱松松一颗首级。顿文看了,忙把针线将上下联缀,叫人夫将衣衾殓好,抬去埋在孝陵旁边。这些观看的人,沸沸扬扬说道 :“这个妓女,真有良心 。”   顿文侠妓的声名,南京城里城外,人人晓得。顿老爷要叫孙女做这烟花勾当。顿文道 :“红颜薄命,自古皆然。从前这班姊妹行中,算是柳家、顾家顶好。但是她的主人,本是明官,后食清禄,贰臣的唾骂,是免不掉的了。卞玉京、李香君,先后都出了家。马婉容、葛惠芳两个姊姊,闻说都跟着主人在福建殉难了。我有你老在堂,是不能够死的,还是我去寻香君妹妹入了道吧!你老叫我鬻歌,我看不如鬻琴。女道士鬻琴,卞玉京是做过的,又清净、又高尚,强如奴颜婢膝,去受那北人的糟蹋了。你老也不如同到庵里,免我记挂 。”顿老是无可无不可,听凭孙女作主。香君果然叫他作伴,顿文便改名琴心。   偏仍有那健儿伧父,借着听琴为名,闯入庵里。琴心本已超脱尘滓,不愿带骨粘皮,那知馋猫闻腥,饿鱼见饵,又觉怦然心动起来。顿老原是耐不得静,鬻琴又弄不到几多钱,暗暗叫孙女自寻归宿。香君亦为着清净的地方,任凭俗人来往,未免外观不雅。从前只有郑医生为着卞敏姻事,偶来谈话。如今弄得没有限制,便对琴心道 :“姊姊是方外人,鬻琴是风雅的事, 玉京师父在日,从不为人轻弹一曲。姊姊怕要学司马相如凤求凰了 。”琴心经不起香君讽刺,依然同了顿老出庵。此时南市、珠市旧院,都是荒烟蔓草,满眼蒿藜,仅有祇陀庵一片干净土而已。香君自琴心去后,觉得岑寂,也以弹琴自遣。至今锦树林二墓,一为玉京,一即香君也。正是:撩乱芳怀归绿绮,模糊绮孽托黄冠。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回马婉容血痕蜚闽峤 柳如是泪渍洒虞山   上回说到顿文为着王子的嫌疑,进了祇陀庵。这时候南京的地方,已经尽力清朝所有。只是附近州县,还有聚众抗命,不肯剃发的。什么宜兴啦,吴江啦,嘉定啦,揭竿斩木,撄城固守。那豫亲王多铎,早已带着刘三妹回京复命了。睿亲王用着汉人杀汉人的政策,命洪承畴经略江南一带,一面却派贝勒博洛顺道入闽。   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阮大铖是坠崖死了,马士英是为着通闽斩了,只有苏松巡抚杨龙友,到闽较早,还带着两个妾住着。这两个妾一个叫朱玉耶,一个叫马娇。玉耶原是闽中郭圣仆的宠姬。圣仆在日,最喜收藏书画、瓶砚、几杖这几种玩好。   龙友本来是书画家,得了玉耶,便连古器攫归己有。玉耶对着龙友,情深故主,触目伤心,觉得圣仆的家中较龙友舒适许多。   此时弱草依人,落花误主,忧忧郁郁,不免恹恹的抱病了。龙友最宠的便是这马娇。马娇字叫婉容,原系秦淮的妓女。论他的姿首,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如秋水芙蓉,却当得“娇”这一个字。那知音识曲,妙合宫商,连老妓师都推他独步。婉容 说是良家女子,误堕烟花,总要择人而事。龙友在秦淮画舫里,什么卞玉京、郑妥娘、李贞丽这班人,都算仗他帮衬。后来弘光拥立,有了马士英这一个亲戚,居然由清客变做贵人了。马婉容有这班姊妹们的怂恿,居然做了龙友副室。只要杨龙友官运亨通,怕不是顾横波第二吗?不料龙友刚要到苏松巡抚上任,皇帝也走了,宰相也降了。大众为着龙友是士英的党羽,将他的房屋细软,焚掠一空。龙友同玉耶、婉容,只逃得三条性命。知道玉耶闽中尚有一点产业,便悄悄的渡海入闽。正值隆武起用旧臣,龙友自然策名朝列。所有鸾封凤诰,一律都是婉容收受。玉耶心 愈不平,又无法夺他的恩爱,阑珊瘦骨,缥缈芳魂,便与郭圣仆到地下作伴去了。   马婉容看得玉耶已死,便要叫龙友将他升为继室。龙友本是善于排场的人,选定吉日,邀集了大学士黄道周、南安伯郑芝龙几个人,替婉容加笄。婉容换了服色,锦裙绣袄,粉黛修肩,与龙友望北谢过帝恩,然后参神谒祖,又拜了黄、郑二人。   龙友已是五十余岁了,婉容不过二十有四,从此鸟鹣鱼鲽,婉容自谓得所。不道龙友的母亲,已经从南京寻到了。婉容见着太夫人,不得不尽点妇道。那太夫人自从丐妇队中,流离琐尾出来的,对着锦衣玉食,自然欢喜无量。看见儿子红袍纱帽,依然是个贵官,也不知道闽中的局面靠得住靠不住。   龙友是日日有朝报的,听得益王朱由本、永宁王朱慈炎,先后窜死,风声渐渐逼紧。黄道周出关募兵,又被洪承畴部将所害。郑芝龙知事不妙,献出仙霞关,已受清朝的侯封了。龙友踌躇无计,想借着护驾为名,跟了隆武暂奔汀州,偏被婉容绊着说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老爷殉国,妾身愿殉老爷。   此项时势,逃来逃去,总是一死。死要死得有名,不要像马舅 老爷、阮老爷一样死了,还被人唾骂呢 !”龙友被婉容一激,也只好听天由命。外面报 :“建宁陷了,清兵已直犯延平 。”   又报;“圣驾挈了曾妃,拥了十余簏残书出城了 。”枪声、杀声、哭声、马蹄声,嚷成一片。龙友对着婉容道 :“我去死了,你却何如?”婉容哭道 :“如今要烦你先驱狐狸于地下了 。”   东南角上起了一片火光,门外便闯进几个北兵,拥着一员裨将,说一声 :“搜 !”蜂拥般的进了内室。梁上早挂着一个青衣小帽,修髯盈颊的人。裨将正在问着,北兵早牵了一个白发老妪,一个红粉佳人前来。那老妪只是索索的抖,裨将叫他供的明白。   老妪说 :“死的是儿子,后面的是媳妇 。”裨将叫北兵将龙友尸首解下来焚化了,说要借这里房屋住几天,还要叫老妪替他备酒充饥。老妪一句都听不懂,亏得婉容装着和颜悦色的面目,—一答应。   这裨将同婉容七搭八搭的讲说,他是博洛手下的梅勒章京,名叫穆都哩。还把豫王娶刘三妹的事,说给婉容听。婉容吩咐婢仆送上酒肴,亲自把盏。老妪早姗姗的走了。裨将酒落欢肠,把婉容看了又看。婉容凝眸送媚,拨指迎香,还随口唱了一支小曲。裨将解去外面甲衣,只留短袄,要婉容领他到房里去坐。婉容吩咐贴身丫鬟,扶了裨将上楼。只见琴尊妥贴,笔墨精良。裨将是醉翁之意本不在酒,望着婉容从外面进来,便想上前搂抱。说时迟,那时快,裨将腹上,早着了一刀,血流如注,大喊一声,倒在地下。正在挣扎,婉容对着咽喉又是一刀,转手用刀自刎。外面北兵已听着声响。丫鬟更惊得呆若木鸡,定一定神,才向下面报信。北兵进来的时候,老妪带着丫鬟早向外面逃走了。北兵尽掠财物,把房屋付之一炬,连那裨将同婉容的尸首,也在劫数里面了。原来马婉容自从同龙友约定同死,便向家将手里得了这柄倭刀。倭刀锋铦无比,见血 即死。却只有闽中同倭国相近,所以常来贩运。婉容杀了这员裨将,从容自殉,要算不负龙友了。后人有诗赞婉容曰:拚将一死证前困,如是横波总贰臣。   莫诩宫中曾刺虎,闽南亦有费宫人。   龙友、婉容有了这个结局,龙友的母亲带着丫鬟,仍旧扮了丐妇,一路打从衢州、严州过了杭州,乘着运河的船到得南京,已是顺治五年四月。龙友的母亲寻着一个故仆,把丫鬟配给了他,在这故仆家中,吃碗现成茶饭。那故仆名叫杨升,新投靠在致仕回籍的礼部侍郎钱谦益门下。丫鬟荐了进去,便派着伏侍柳夫人。柳夫人是侍郎宠爱得很的,名叫如是,亦是秦淮书舫里有数人物。因为侍郎词翰,与己伯仲,才肯归侍侍郎。   侍郎觉得年华老大,恐怕枕席间满不来夫人的意,左一服药,右一服药。倒是夫人说道 :“腹中空虚的人,如何比得来饱学,何苦东抄西袭,反被人笑?”从此,只算做闺房密友,文字挚交。侍郎爱宠中间,又添了几分敬畏。凡有题识,但署“柳君”两字。依附侍郎的,便跟了称做夫人。侍郎本来是提介风雅的,征歌选色,至老不倦。自从得了夫人,一班墨客骚人,都拜倒石榴裙下。这钱侍郎的柳夫人,同龚尚书的顾夫人,真是一时瑜亮。犹记侍郎《金陵杂题》里道:洗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令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   惜别留欢限马蹄,勾栏月白夜乌啼。不知何与汪三事,趣 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流另酒肠,伴他薄幸耐他狂。天公要断烟花种,醉煞瓜洲萧伯梁。   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南巡法曲谁人问?   头白周郎掩泪听。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这都是鼎革后侍郎的寄托。侍郎迎降清朝的时候,原想位登台辅,名动公卿,不料做了几个月的礼部侍郎,依然放归田里。虽然门生故旧,都尊他一声虞山宗伯,但这两朝领袖的名声,终究留着痕迹。因感而愤,因愤而悔,这老境益发蹭蹬了。   幸亏柳夫人借着诗词,替他消消遣,解解闷。侍郎一年一年的窭蹙下来,家用又大,时事又难,从前得过知遇受过恩惠的人,都去捧这班热官,真是“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了。侍郎的儿子,只中了一榜举人,有什么势力,眼睁睁看着老父债台百级,受那乡里豪猾的拨弄,真真没法解救。柳夫人到得这种景况,也知道人亡家破,就在目前。偏是侍郎又为着留宿黄毓祺这一案,被逮江宁质讯。柳夫人又尽出金珠细软,典鬻一空,才保得侍郎老命。侍郎受了这场挫辱,归到虞山,已经奄然一息了。柳夫人自然调汤理药,杨升还四处去筹借款项。不到几日,侍郎料定不能再起,便捏着柳夫人的手,指着儿子道 :“他是忠厚无用的读书人。我死以后,这班虎视耽耽的乡里,必定要来同你们为难。我知道你的私蓄也净绝了,我的书画古玩,算不来什么钱,只有这所房屋,还好售卖。你们把我殡殓好了,赶快到南京去躲避。他服满了,仍旧叫他上京应试,继我书香一脉。杨升两夫妇,倒忠心得很,最好跟你们 到南京去 。”柳夫人听一句,应一句,泪珠儿湿透了衣袖。等到侍郎怛化,七手八脚的买棺立主,寥寥落落,来了几个吊客。   柳夫人想到昔日繁华,而今何在?倒不如白杨荒草,同穴同埋,也算得此生结果。主意已定,只等着下窆的时间,做个殉葬的姬侍。杨升听见外面沸沸扬扬,说要来索侍郎旧债。夫人叫一家细弱,暂时迁居,此处只剩了侍郎的儿子,同夫人及杨升夫妻四个人。   这日是侍郎的三七,柳夫人上了祭菜,正在呜呜咽咽的哭,只听现门外搪撞诟谇。夫人知事不妙,连叫杨升出外开门。蜂拥着一班少年进来,见了侍郎的儿子,捽住便殴。杨升飞报入内。夫人便缟服练裙,出了中堂,对着少年一望,尽是短襟窄袖,椎埋屠狗的脚色,便指着为首的厉声道 :“你等快快放手,侍郎未必尽负汝等金。便是负汝等金,也是侍郎的事,与他儿子什么相干?况且还有我在。你等究竟要多少金呢?”这班少年听了夫人的话,总道有点沾染,把气焰敛抑了一点,声势和平了一点,只是墙外四面,依然不曾放松些子。夫人便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刺血写了状子,叫杨升打了墙洞,到常熟县里去告急。静悄悄的乘人不备,用布缕于打了一个结,自缢在侍郎柩侧。到得县中隶役,跟着杨升赶到,少年已是散了一半。敲门进去,见那柳夫人已一瞑不视了。只有侍郎的儿子,同着杨升的妻子,在那里抚尸大恸。县役着实不忍,禀明县官,拿了几个少年去惩办一番,虞山钱氏,算得免了骚扰。侍郎的儿子,同那妻子,着实感激夫人,是用匹礼并葬。这志节的名誉,苏州人人知道,还用了多少诗词赞扬他。徐仲光还做了《柳夫人小传》,后面却徼着论赞道:东海生曰:柳夫人可谓不负虞山矣哉!或谓情之所锺,生 怜死捐,缠绵毕命,若连理梓,雉朝飞,双鸳鸯之属,时有之矣。然柳于虞山,岂其伦耶?夫七尺腐躯,归于等尽,而掷之当。侯赢以存弱赵,杵臼以立藐孤,秀实以缓奉天之危,纪信以脱荥阳之难,或轻于鸿羽,或重于泰山,各视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组下报尚书,而纾其身后之祸,可不谓重与?所云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松柏,才矣,未闻择所从。耆卿月仙,齐邱散花女,得所从矣,而节无闻。怜香幼玉、张红红、罗爱爱之流,节可录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惟张尚书燕子一楼。   然红粉成灰,尚在白杨可柱之后。夫玉容黄土之不惜,而顾以从死之名,为地下虑,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随,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寻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节盖,遂志赴义,争乎一决。柳夫人存不必称,而没以馨,委蜕如遗,岂不壮哉!   咳,这真是夫人知己了。杨升夫妇,等到侍郎与夫人经营窀穿,布置松楸,—一完毕,便辞了钱家。回来向龙友母亲告诉。龙友的母亲,叹息一番,说道 :“如今烈女节妇,却出在勾栏中了 。”便把闽中孙咸克的事,演说一番。正是:不信章台欹柳树,果然火炕现莲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回霞喷舌唾葛蕙芳报主恩 霜上鬓丝李宛君评国事   上回说到杨龙友母亲,提起孙克咸妾一段殉节的历史。这孙克咸名临,本是安徽桐城人氏。在福建的时候,奉命为文骢监军。克咸同龙友,本是南都旧交,值此转徙流离,在这燕幕之下,自然格外知己,便是几家着眷属,亦时相过从。克咸的妾葛嫩,字叫蕙芳,与马婉容先后从良。平时总劝丈夫无负国恩,勉图忠义。还说 :“我辈女子,身在平康,朝张暮李,与无主的落花一般。到得脱籍适人,无论老少穷富,应该抱着从一而终的主意。虽有亮灿灿的黄金,明晃晃的白银,也不肯移易此志的。做臣子的既然受了爵禄,举家富贵,那身子应该为国家所用,为国家而死。如何可事了一主,再事一主?我听说钱老爷、龚老爷,都做了北朝大官。咳!生死关头,这样的打不破,真不如我辈女子了 。”   孙克咸原是好胜的人,又素负文武才略,骑马持弓立就,还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纵酒高歌。听见蕙芳这一席话,狂呼侍婢,快斟三大碗来,便向蕙芳道 :“现在北兵从浙江倍道而进,福建只靠着一座仙霞关。我军虽四面分布, 但只有应付的能耐,没有攻击的机会。我从前自号飞将军,还想投笔磨盾,封狼居胥,所以别字又叫武公。不料遭此时变,移家云间。本想与你鹣鹣鲽鲽,耕钓终身。你既然激我出山,干这番功业,我已与杨老爷立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只为着你,牵挂不下,你也肯死,我便放心了 。”斟了一杯酒,递与惠芳,惠芳一饮而尽。克咸又偎着惠芳道 :“我还记得当年在秦淮识你,我却先识珠市王月,盘桓数日,不料为沙叱利劫夺而去,才由李宛君介绍,到你妆阁。你那时不过十六七岁,长发委地,双腕如藕,眉若远山,瞳人点漆。我在水晶帘下,饱看了你一回梳头,只博得你‘请坐’两个字。我便对人道:‘葛嫩温柔乡也,吾老于此矣 。’定情以后的景况,不觉历历在目。弄得你姬姜憔悴,僻处海隅。这是我误你,也是你误我。   我此番出军闽北,不管成败利钝,总要半年三个月才可相见。   你还是去同婉容谈谈心,散散闷,静听我的边报便了 。”说罢又斟了一杯酒,递与惠芳,蕙芳又一饮而尽,泪珠已扑籁籁下来,便道 :“旧事不用提了。我看杨老爷不是能够尽忠的人,他是主将,你是监军,他若投降,你却如何?”克咸道 :“杨老爷被婉容监住,是死定的了。他却不能出去,要代黄道周黄阁老辅政,只派副将,由我督领。果然仙霞无恙,还怕什么北兵?况且守关的,又是延平王父亲,延平王何等忠勇,那父亲便可想而知。你不要左想右想,我决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   ”又自斟自饮了三大碗,便除下壁间宝剑,起舞道:弧矢星微,天狼星显,妖魔邪焰鸱张。跋浪长鲸,掀翻海水猖狂。相臣经济真儿戏,竟作战国破家亡。最难堪,北狩銮舆,夜半仓黄。 刚刚歌到半阕,部下来报,副将军已下校场。克咸只得换了戎装,排着队伍,簇拥而去。出城不到五十里,副将军便欲下寨休息。克咸驻在中营,展阅一叠一叠的文书,都是说北兵破某州、屠某县,某将降、某官逃,不但没有抵抗的,并且没有生殉的。克咸叹息一回,辕门外已起二鼓。中军官传副将军有机密事求见。克咸请他进帐,分宾主坐定。副将军从身边摸出一张白纸,递与克咸道 :“此系密报,请监军一阅,令下遵行 。”克咸向纸一望,并无只字,便问此纸何用?副将军道:“只将灯上一照便知 。”克咸果然走近灯旁,那纸上现出两行细字道:仙霞关破,上狩汀州,北兵犯闽南,都城危,速班师扈驾。   克咸道 :“怪得很,怪得很!我出兵不过半日,偏是贵将军处有这密报,怕的有诈 。”副将军道 :“无论诈与不诈,都城紧急,圣驾仓猝,自然退保为是 。”克咸道 :“行军有进尺,无退寸。再言关破上狩者,可斩也 !”因此触了到将军的忌,狞笑一声,怏怏而退。克咸枕戈待旦,传令昧爽起程。那知击鼓一通,并无拔营动静。等到二通三通,辕门外起了一片哗声。   忙令中军官往查,回报众将都愿退师,已将监军部下军士包围了。克咸谕请副将军弹压,回报副将军已夤夜匹马往迎北兵了。   克咸知道散播谣言,违抗军令,均由副将军一人。令中军官晓谕诸将,候探听虚实,再定行止。那北军前锋早已赶到,呐喊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又听得辕门外,一片欢呼声。副将军早换了北兵服色,闯入帐中,大呼 :“孙临降否?”克咸拽弓搭箭,向副将军射去,却误中一员裨将。正待拔第二条箭,叛兵已纷纷拥上,四面同铁桶一般。克咸掣出佩剑,左剁右砍, 杀死了十余人,究竟寡不敌众,力尽被执。部下不降的军士,如同砍瓜切菜践踏成肉泥了。   北兵进了都城,隆武已不知下落。几个文官武职,如惊弓之鸟,入网之鱼,投降的有十停之八。龙友为着婉容,正在进退维谷。知道克咸被执,想到蕙芳处探听消息。悄悄进门,见克咸家中,已阒无一人。几个邻人说,孙夫人被缚去了。   原来北兵入城,那副将军又在清将前,说出克咸的妾如何美丽,如何风骚。清将便下令搜查叛属,解入贝勒博洛府中。   博洛羡慕豫亲王的艳遇,见了蕙芳,如风吹杨柳,雨打梨花,怎不馋涎欲滴?偏是没有豫亲王的手段,要想生剥硬嚼,堂上堂下,刀槊环伺。这蕙芳又见着克咸囚首垢面,因愤生愧,因愧生愤,将博洛声声毒詈。博洛不解南人的话,只认做是倔强,便近前问蕙芳道 :“你若肯从,便将你夫释放 。”说话时还动手动脚。这时蕙芳性起,嚼舌都碎,含血喷了博洛一面。博洛料得没指望了,又被他弄了一脸肮脏,从卫士手中取一短刀,向蕙芳砍去。卫士又助着乱剁一阵,只见血花四溅,身无完肤。   克咸在旁边睹这情形,呵呵大笑道 :“孙三今日登仙矣 !”博洛又结果了克咸,卷尸裹葬在侯官县西城。后人有诗祭之曰:果然同命是鸳鸯,不独夫亡妾亦亡。   谁是殉情谁殉国?一杯黄土总留香。   龙友知道克咸、蕙芳,一不负国、二不负主,便归家告诉了母亲,同婉容立定死志。闽臣中算是无独有偶。龙友的母亲,絮絮叨叨说了一番,杨升也着实伤感。杨升道 :“我们老爷同孙老爷,将来都要封神的。我们太太同孙太太,怕不要封娘娘吗?” 此时博洛削平福建,降将金声桓等,又改拔江西。洪承畴经略东南,江浙亦告肃清了。其时在顺治五年八九月间,南部兵氛,渐次消熄。一年以内,旧时文人俊侣,零零落落,都先后到秦淮小聚。丁继之、张燕筑、朱维章辈,已头童齿豁,无复游戏三昧。即素称侠妓之李大娘,亦流落阛阓,教女娃歌舞为活。犹记夏灵胥所作《青楼》篇中,有句云:独有青楼旧相识,蛾眉零落头新白。梦断何年行雨距,情深一调留云迹。院本伤心正德词,乐府销魂教坊籍。为唱当时乌夜啼,青衫泪满江南客。   这几句诗,不啻为李大娘写照。李大娘名叫宛君,在秦淮算是第一豪侈,顾、柳皆同时拜倒。每欣欣告人曰 :“世有游闲公子,聪俊儿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荡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岂效龌龊倚门市娼,与人较钱帛哉?”   姊妹行称其有须眉丈夫气,宛君益自命倜傥。所居台榭庭室,较人华丽,侍儿曳罗谷者,以十数计。置酒高台,笙歌彻夜,灯烛耀如白昼。富家儿虽曲意相媚,恒百不当一。后虽列新安吴天行后房,而天行体羸,密云不雨,乃嘱旧欢胥生,伪以医术进,载金银珠贝于药囊而出,不啻秦大后之与吕不韦也。天行既殂,下堂求去,遂挟所有归,胥昵宛君,而辗转死于瘵。   这时宛君正如乌鹊南飞,无枝可依,只得重访秦淮,或有什么际遇。然而徐娘已老,霜点鬓丝,同着丁继之几个旧人,话念旧游,潸焉出涕,怕不是同华清宫女,说开天遣事一般么?   这班重莅秦淮的名士,也想寻一二美人,互谈身世。其中国难家难,最伤感的,便是如皋冒辟疆。辟疆是四公子之一,与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齐名。此番 乱定重来,得与宛君相遇。宛君素性豪迈,见得辟疆无限抑郁,便令他借酒浇愁。辟疆问问宛君今昔情形,宛君道 :“我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原不料有这样落魄。我初到南京,还有几两散碎银子,到过祇陀庵,探望香君妹妹,不免要资助一点。   后来听得杨老太太病殁,他家人杨升夫妇,筹募殡殓。我想到杨老爷从前也是贵客,弄得国亡家破,如此结局,老太太一切后事,我却一力担承。如今贫困下来,仗着此弦索度日,不要同宋朝的李师师檐溜濯足吗?”辟疆道 :“杨老爷是不是龙友呢?”宛君道 :“是呀。闻说杨老爷同马婉容是尽忠的。杨老爷在南京,不过跟着马老爷想做官,比那阮胡子正经得多了。   马老爷为着杨老爷是挚亲,不好憎嫌他,却相信这阮胡子。阮胡子算得辣手呢,连王子、王妃,都听他摆布。这些大小官员,怕不是顺吾者生,逆吾者死?马老爷也有点顾忌他。冒老爷呀,这样的国家,便算主上圣明,也要被他们蛊惑了。况且这弘光皇帝,是存着‘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的念头,又碰着这马、阮两位,真是刘先主遇了孔明,叫做如鱼得水。   我常对我主人吴天行说,叫他毁家助饷,约众练兵,保得一城是一城,保得一村是一村。偏是他恋着这班妖精,终日像那蛱蝶穿花,鸂鶒戏水,便是铜浇铁铸,也不免熔化下来。眼见得消渴文园,不复续卓文君的《白头吟》了。偌大家财,任人脔割,后来连玉帛子女,一并孝敬了张献忠。有几个宠姬未醮的,竟做了献忠压寨夫人。咳!可见得醇酒妇人,最是误人家国的。   ”辟疆举起杯来道 :“话虽如此,也要自己有点节制 。”   正说到此处,外面丁继之等搴帘而入。一见辟疆,叫了一声,便远远的站着。辟疆道 :“诸位坐呀,莫要拘拘束束,如今同是大明国的遗民了。我方才说南都之变,马、阮固不能无罪,这两刘堵不住张献忠,黄得功反激成了左良玉,岂不是当 时祸首吗?史阁部投江而死,有何可议?但遣这粗率剽悍的高杰,前去防河,这又是聚九州铁铸一大错了。茫茫时局,渺渺天涯,我与宛君萍水相逢,又与诸位不期而会,宛君可与诸位把盏,我们痛饮一回 。”便朗吟杜牧之《重睹张好好》诗曰:朋友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衿泪,短歌聊一书。   宛君听罢,不禁泣下。丁继之道 :“大娘,我们乱离重叙,正该欢喜。我要问冒老爷是否从珂乡来?董太太想较前丰满了,为什么不同到南京来?”宛君插嘴道 :“正是。说了许多空话,未曾提到小宛妹妹。我算起来,他嫁冒老爷已经九年了。   ”辟疆也不答言,但从衣袖里抖出一个卷子来,说道 :“诸位且看 。”正是:身世可怜悲梦幻,文章毕竟悟情痴。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回 编忆语为小宛伤神 开闰集听妥娘话旧   上回说到冒辟疆在李宛君寓中,提起小宛,抖出一卷纸来。   宛君自然抢着先看,丁继之、张燕筑也围绕拢来。那卷首却题着《影梅庵忆语》五字。宛君道 :“为什么用这‘忆’字?怕小宛妹妹已经香消玉殒么?”宛君不忍再看,递给继之。继之逐渐展开,约有四十条,共万余字。起首有广平宋既庭的题词四首道:秦淮弦管拍天明,绿酒红灯满院迎。余亦当年曾末座,至今犹忆小秦筝。   何堪重唱渭城诗?半是微之与牧之。名士风流都未坠,天寒翠袖不胜思。   好事谁过扬子云?扑巢老手雅能文。远山眉黛今如画,未必文君胜宛君。   江南巨擘两尚书,酒扇歌旗各自舒。三十年来成一梦,挑灯话旧复谁如? 以下诗呀词呀,题得不少。接着便是《影梅庵忆语》正文,却用的清硾白纸。四周拓上浅碧折枝梅花,中间界着乌丝阑写着簪花小楷。宛君只在继之手中痴痴的望着。还是丁继之乖觉,便将卷子卷好安放几上,对着辟疆道 :“冒老爷何不把董太太情形,告诉大娘,省得她如木偶一般站着。这卷子里的话。老朽也读不完,大娘又懂不来,究竟董太太如何?”辟疆大声道:“死了 。”继之道 :“何日死的?”辟疆道 :“顺治七年正月之初二日 。”宛君不听犹可,听得小宛已死,便跌足大哭道:“小宛妹妹,有家有室,有这样郎君,有这样夫人,年纪才二十七岁,偏要抛撇而去。像我这样苦命,散尽数万金,远涉数千里,年华老大,仍旧在这秦淮河上,何不也早点跟了妹妹去呢?”带说带泪,辟疆也忍不住泣数下行了。继之又对着宛君道 :“哭有什么用?还不如听冒老爷谈谈 。”辟疆看得宛君涕不可抑,也过来相劝,便道 :“小宛从前的事,你们也约略得知。我与他自从醉后一见,病后一见,他即以身许我。我与他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凡二十七日,我却辞他二十七度,他毕竟不肯抛弃我,短缄细札,责诺寻盟。后来买舟江行,遇盗几殆,我还不肯挈归。幸得钱牧斋为之理债,为之落籍??潘阄颐氨俳母笔遥舷履谕獯笮。茨馨仓猛滋K淙帐禄肥槠裕昔簦也还资种啤<春罄淳偌冶苣眩⊥鹨嗨娴乇HT谖也〉陌偃瞻僖怪校胍┞旰逝裘挥行⊥穑宜谰靡樱∪缃裥⊥鹬溃岵恢⊥鹬蓝崴酪病。 蓖鹁绽嵛实馈。骸懊妹檬鞘裁床∧兀俊北俳越骄矶犊缸拍┮惶醯馈。骸罢獗闶遣≡础 !蓖鹁醋拍畹溃喝轮拢喔匆圃⒂岩视言菩>每臀杂辏臣艺纭!⊥眦ǚ畛Y捎诨试按喂浚粢∞晒芟叶惹J庇喙樗几小R蛳拊细髯魇氖祝恢喂剩邢逃猩桃簦谋鹑ァS喔ψ耪肀忝位辜遥偈医约啦患А<毖H耍淮稹8幢槊僦H吮秤嘞吕帷S嗝沃写蠛粼弧。骸捌袼酪俊币烩选<看罕乇Р。嗌钜陕牵椋蚣Ч涛揄Γ蛳惺龃讼喔妗<г弧。骸吧跻臁f嘤谑且姑问饲坑嗳ィ渲彝选F淙酸恍菀病 !壁握娑呦汤聪喔嬖眨??   宛君念罢,说 :“这不过说到梦,并没有说到病 。”辟疆道 :“昔人云‘荀奉倩不哭而神伤’,余写到此处,心都伤了,那里再写得出病情,写得出病状?总之,三月以后,缠绵到了十二月,泪枯骨瘦,顾影自怜,强起整理妆奁,对着钿合钗环,摩挲不忍释手。九月初,黄菊将放,犹卷帘饱看一回,又揽镜审视一回,顾余曰 :‘往闻余两人相见时,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至今岂可复得哉?’余以他语乱之。   岂知一线情丝,从此砉然而断?荆妻焭焭,老母浩浩,姨姑垂矜,汍澜相吊。他却死得值,只是苦了一个我。桐音既寂,茗香不温,在这四十韶光中,编成这一卷《忆语 》。我并不是侈谈奇合,假篆声诗,学那一般好事的人,盗名欺世,却又恐怕好事的人,麻姑幻谱,神女浪传,杜撰些不经之词来。我所以留此一卷,藉手报他,谅他亦死而无恨。还有一幅小像,却是褪红衫子,绾着芙蓉小髻,尚是前几年画的,正在征人题咏。   此外则有《奁艳 》一编 ,红笺细字 ,算是遗笔 ,惜不能带来,与诸位一阅 。”宛君道 :“冒老爷的待小宛妹妹,真是情文交尽。我们姊妹一场,虽则世变时移,旧谊总依然存在。我想趁香君妹妹在祇陀庵里,托她设一小宛妹妹神牌,将这《忆语》重录一通,供在香案,朝晚诵经追荐。冒老爷你看行得否? ”辟疆道 :“甚好。香君既在祇陀庵里,我也要去望望老社嫂。   只是黄絁入道,不比得红粉依人,还仗宛君先容才是 。”宛君道 :“冒老爷既然要去,我便托香君妹妹拜一天忏,邀几个小宛妹妹的手帕交一叙 。”辟疆道 :“营斋营奠,都是我的。我固然比不得元微之俸钱十万,也不至长安乞米呢 !”约定次日由宛君知会香君,第三日起建道场。   届期,辟疆早至祇陀庵,宛君便迎了出来。后面随着一个玄裳玄裙的女子,又有一个道姑,布衣布履,真如黄面瞿昙。   辟疆认得是李香君,还叫了一声“盟嫂”。香君打个稽首道:“俗事不谈,旧缘已断,请冒老爷上殿拈香 。”辟疆反无言可答,只得在经幢面前拜了佛像,又到小宛几前立奠一爵。退下来坐在客堂,知道这玄裳玄裙的,便是郑妥娘。宛君道 :“从前秦淮姊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贵的要算顾横波、柳如是,节烈的要算马婉容、葛蕙芳。卞玉京蝉蜕而去,嚼然不滓,亦是有数人物。只苦了顿文一人。郑姊姊是未出南都一步,兴亡聚散,离合悲欢,较他人来得清楚。听说寇白门姊姊,也要回南来了 。”大众闲谈一回,辟疆付了香金,辞别宛君而去。   辟疆去后,香君对宛君道 :“冒公子昔年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今亦年逾四十,鬚眉如前矣。小宛妹妹虽则短命,却不薄命 。”妥娘道 :“小宛妹妹不曾死呢,外边沸沸扬扬,都说被北兵劫去。我却不敢相信。这个时候,比不得豫王南下的时候,可以劫了刘三秀做福晋。如今怕没有国法吗?”妥娘将《忆语》翻阅一遍道 :“结果隐约得很,可疑可疑 !”宛君道 :“郑姊姊呀,杯蛇市虎,是要以讹传讹的。你不见孔云亭近来新编的《桃花扇传奇》吗,为着香君妹妹一段佳话,却把众人牵连进去,屡次说你妥娘不妥。远道传述,不是把你认作实事吗?”妥娘道 :“孔云亭算得什么?我有钱大宗伯这首 诗,亦足以自豪了 。”便朗诵诗句道: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   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宛君道 :“你这人未免势利,只认得钱大宗伯。还有人替你辩白的四首,你为什么不背出来,给香君妹妹听听?”妥娘道 :“那个的手笔?我却没有知道 !”宛君道 :“如此我背给你听如何?回去买本《秣陵集》读读,便不负那人了 。”妥娘道 :“快背,快背 !”宛君慢声吟道:传世诗篇总擅名,当年谁似郑如英?流传闰集今犹在,何处青溪绕石城?   罗袂春寒绝妙辞,桃花红湿雨丝丝。词人月旦真无定,雪岭才登又墨池。   回首莺花旧院春,板桥流水碧鳞鳞。只应水绘园中客,解说秦淮四美人。   孔雀荒庵易夕曛,消愁何处酒微醺?双趺何与词人事?也唱当年白练裙。   郑妥娘道 :“好诗,好诗!老年得此知己,可惜美人迟暮。   这段姻缘,只好教氤氲使者,记在来生簿子上了 。”宛君道:“郑姊姊这种话语,虽系游戏,便是招谤的原因。我们如今是弱草轻尘,动辄得咎,那里还比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光景?   ”妥娘道 :“这话我不谓然。我自从由前及后,约有三十余年,鸿爪雪泥,留着几多痕迹?还记得蓝田叔替我画着八幅镜屏,道为我现身说法。第一幅叫十三学得琵琶成;第二幅叫甘瓜剖 绿出寒泉;第三幅叫多少楼台烟雨中;第四幅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第五幅叫鬟梳嫽俏学宫妆;第六幅叫阿奴络秀不同老;第七幅叫寄语东风好抬举;第八幅叫夜深忽梦少年事。我向来落拓惯的,要同那班瑟瑟缩缩的人,聚在一起,没说没笑,有什么趣?我的孙女都长成了,他们说我倚老卖老也好,说我老而不死也好,我回想从前这座南京城,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于弟,湖海宾游,那个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便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叫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坠珥遗簪,真是欲界的仙都,升平的乐国。余怀心《板桥雅记》中,播摹得何等细腻,刻画得何等精深!偏是我能够胡诌几句诗,撞着这位如皋冒伯鳞,还是辟疆的伯叔行呢。无端把我同马湘兰、赵今燕、朱泰玉,称为秦淮四美人,忙得钱大宗伯编起《闰集》来。其实我是卤莽的人,况不知针黹,又不知烹饪,所以只在秦淮厮混。那些轻易尝试的人,正如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韪汗出,入峡谷,至败北生降而后已。澹心颜找室曰 :‘佳侠含光 。’用着汉武悼李夫人的故事。我如今春花秋月,等闲度去,那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的气概,未曾落人之后呢 !”香君道 :“罪逆罪逆!佛菩萨在上,郑姊尽管信口开河,宛君姊姊何不劝戒一声?”妥娘道:“呸!香君妹妹又来了,假如侯公子不遭阮髯的打击,与妹妹双飞双宿,便拜求你到祇陀庵来做庵主,也未必轻于一顾。便是宛君妹妹,胥生尚在,还不知怎样做比翼鸟,做连理枝,知道有什么祇陀庵?只有我老妥,心直口快,没有一点遮拦。大约丁继之诸人,诸位妹妹,尚还认得那花面蔑片张魁,弄得贫无立锥,靠着卖茶贩芙蓉露糊口。然在板桥瓦砾场边,每一吹洞箫自遣,还是李贞丽的娘,住在矮屋中听得出张魁官箫声,彼此呜咽久之。徐青君公子,更不忍谈了,竟孑然一身,与庸 丐为伍,甘心为人受杖,倡条冶叶,见了还要揶揄他。亏得林兵备查还他一座花园,随能卖花石、货柱础,以终余生。那班闺秀名媛,千日惯养娇生,被北兵掠去蹂躏的,往往视同草芥,这又从何处说起?我老妥是桑田沧海,阅历殆遍,只是尘心未死,不特同香君妹妹斋鱼粥鼓,淡饭黄齑,是做不到,便同宛君妹妹锦衾独旦,也有点不自在。我有四首诗念出来,你们可知我兴趣,但不可骂我口孽 。”便道:偷卷罗帏看璧人,泥他欢笑逗他嗔。碧梧枝上栖幺凤,试听清声第一新。   跃马横戈鼎力扛,自携短榻剔兰釭。无遮会上天魔舞,彻夜团成大体双。   左旗右鼓竞相当,莫怨鬚髯似戟张。甘露仰承霜俯捣,本来颠倒是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