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10 页/共 26 页

这郝云士本是和珅幕府,与戟门过从甚密。不过官阶太小,是个吏部郎中,比到戟门户部侍郎,悬殊不少。他却是江苏仪征人氏,与戟门原籍常熟,确系同乡。他在和幕,专替和珅关说过付,捞点余润,所以司员的起居服御,比侍郎还要阔绰呢。   他却有一子两女。长女璈玉,是广东藩司刘文波的媳妇。次女名叫雏玉,却是幽闭贞静,风致嫣然,三五年华,犹然待字。   云士夫妇,亦异常钟爱。只是苛于择婿,不免磋跎。那雏玉不但雅擅诗词,追距左、鲍,便是国朝取士的制义,元灯元缽,如数家珍。同时却有两处论婚。一处是沈碧城侍讲的公子,浙江归安县人,公子在监读书,捐有中书职衔。一处是吕凤合给谏的公子,河南祥符县人,已经入泮。沈、吕两宦,与云士均属挚交。两公子却都一表非俗,谁辞谁允,左右两难,只得向月老说明,各取新郎近作一二篇,听闺中人自行选择。两处遵命送到。云士托言同年子姪,执贽从游。因为幕府事繁,所以叫他代为评骘。雏玉先看了沈稿,却也文成法立,意到笔随。   书法摹仿率更,仅有几分形似。若在举贡队里,也尽算得佳士了。缀了几句批语,无非赞扬勉励的话头。及展开吕公子的卷幅,一笔褚河南的楷法,已是清华朗润,冠绝群伦。读罢制义三篇,真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焉有不飞黄腾达的道理?便在卷尾批着几行道: 精神饱满,气象发皇。以熊刘之才华,就归方之轨范。譬诸俊雕盘漠,神马行空。以此投时,何患不破壁飞去!书法婀娜刚健,机杼一家。若遇知音,当魁多士。英年得此,的未易才。   批好后交还云士。云士笑道 :“仙人第一,果然许了状头,还当甲子推算一番 。”吕家知道婚事渐有成议,开明新郎年月时日,送与云士。云士一查子平,新郎应该清贵,连给谏的命,也要官后一品。从此朱陈结好,秦晋联盟。雏玉允了吕家,才知当日评文,是为着这个枢纽。那日公子亦赏识香花妙楷,出自闺门,可算得美满姻缘,只待古期下嫁。   谁料吕家闯下了弥天大祸,几乎家破人亡。不是雏玉力盖父愆,恐怕云士暴骨边疆,不复有生还的希望。便是日公子吕晋斋,亦必飘零不偶,衔怨泰山了。雏玉不能做吕家的贤妇,云士不能做给谏的亲家。论起天道好还,两家却算得一重公案。   在吕给谏的为人,一向是刘诸城、王高邮同调,与和珅势同水火。况且给谏这官,例得风闻言事,便洋洋洒洒,参了和珅二十四大罪。乾隆袒护和珅,自然将给谏下狱。晋斋听了这个霹雳,年轻胆小,纷纷去设法营救。暗想丈人郝云士,现居和幕,只求他一言缓颊,便好立出囹圄。那知晋斋再四哀号,云士豪不为动,反说乃翁不识时务,敢捋虎须。晋斋无可如何。还亏刘诸城上了一疏,代为剖白,才下了免死遣戍的谕旨。晋斋看着老父锒铛上道,行李萧然,还怕和珅贿嘱解差,学那管缄若侍御的办法,想将给谏亲送台站,免致意外。给谏道 :“乌鲁木齐地方,不是十里八里走得近,不是十日五日到得快。我奉皇上的恩典,到台效力,生死早置之度外。你年才弱冠,家无担石,若随我远行,不怕老母倚闾而望吗?你好好回京,读书 奉亲,不必搬回原籍。佣书是寒士的本色,应课是秀才的本分,得些膏火俸给,也可勉支菽水。你丈人是和珅幕里的人,若要引你去充书记,拜门生,你千万婉言辞复,不可隳我的志气,败我的名节。我要长行了,你听我信罢 。”晋斋泣别归来,依着严命做去。日复一日,家道渐至中落。茕茕母子,僦居一间屋里。云士向来略不过问,这日忽然送了五百金来,并约晋斋前去一谈。   晋斋知非善意,带了白金,去见云士。云士问问台信,谈谈家况,便露出悔婚的意思,愿以五百金,买他退婚一纸。晋斋慨然道 :“吾家向无弃妇的人,今先生意思已决,某亦不能不允。倒是这白金尽可壁返,万不敢受资卖妇 。”便将五百金置在案上,急索纸笔缮写。云士喜得他毫无推委,并可省此巨款,叫家童快取纸笔。晋斋正握管在手,疾书了几个字,忽闻背后有人怒叱道 :“我何罪于吕氏,而敢逐我?和氏以贿闻天下,皇帝倦勤不之察,吾翁弹之未为过。昔杨椒山被诬,死于柴市,朝贵有慕其忠而以女字其子者。吾翁大节,不愧椒山,岂汝曾不如应箕应尾,而欲逐我乎?”言罢便裂碎其纸。云士正在惶愕,郝夫人早已出堂,指着云士道 :“吕氏子非长贫贱者,奈何出此?”云士恼羞成怒,遂与夫人反目。   晋斋匆匆归来,告诉老母。吕夫人道 :“云士依和珅如冰山,特恐恶贯满盈,冰山一倒,势将波及,而吾之贤妇,陷入其中,奈何?”正在谈论间,忽闻车声辚辚,及门而止。雏玉叩了几下,晋斋便拔关而出,眼见雏玉乱头粗服,旁无婢媪,诧异得很。一转瞬间,雏玉早跪在吕夫人前道 :“儿不孝,得罪于老父,今已见逐。念儿已字吕家,则生为吕家的人,死为吕家的鬼。明知尚未亲迎,遽尔登门,未免诮儿越礼,但事非得已,姑贤或能相谅。今日去留,悉听母命。倘不见收,儿即 毕命于此,不复归矣 。”吕夫人道 :“贤哉!儿贞淑如此,多情守礼,能识夫婿,实为吕门大幸!今夕姑伴老身,明日再当具礼 。”遂乞王怀祖先生证婚,怀祖慨赠百金,亲朋亦闻风而至。草草合卺,夫读妇绣,以慰老母,所有井臼炊汲诸役,雏玉皆躬任之。   晋斋是年即以第二人捷京兆试,春闱点入词林。具疏辩冤,果蒙特赦。好在凤台不修前怨,仍今晋斋执礼甚恭,弄得云士异常腼腆。后来和势既杀,云士亦坐和党,还是晋斋代为营救,才得以老病赐还。这是嘉庆年间的事,凤台早由卿贰洊升侍郎了。   此时凤台虽归,和珅犹炎炎未灭。乾隆正准备南巡,说此次不到江浙,只在扬州驻跸。那班盐商,又要出来鼓吹升平,迎銮称庆。正是:万里长风舞旌旆,二分明月浸楼台。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一回赏雀翎二美共别榆 割豚肩一官涎苜蓿   上回说到乾隆预备巡幸,欲下扬州。那第一个起劲的,是汪盐商。汪盐商已经巴结到五品顶戴,算是群商领袖。他单名一个灿字,同和珅的家人刘全,极有交情。每年除着照例的报效和珅不算外,也送刘全一份于脩,所以刘全在和珅面前,替汪盐商着实说几句好话。   乾隆在京起跸,天津住了两日,济南住了两日。一路龙旗凤舰,从长江顺流而下。沿途经棚灯采,热闹异常。迎銮的耆臣,献赋的文士,争先恐后,挨挨挤挤的跪满江岸。汪盐商带着一班群商,也是唱着职名,跟了接驾。行宫里面,早经安排的齐齐整整。内务府随来的人员,以及各项大监,都送了又沉又大的红封,才免得他们挑剔。和珅自然不离左右,同汪盐商尤为密切。乾隆扬州住着,总是听听戏,吃吃酒,看看景致。   来过多次,也有一点厌了。回銮的时候,忽然赏了汪灿一条花翎,大众都说汪盐商竭力办差,应得仰邀异数。从此汪盐商有声有势,排在搢绅队里。谁知不满一月,早已被人暗杀,家中还走失了一个五姨太,一个义女六小姐。有的说是仇杀,有的 说是盗杀。江都县模糊定案,出了一角海捕的文书。后来在六小姐房里,发现一封濒行的信,写道:汪灿卖友邀功,业已杀却,实当其罪。我等辞别枌榆,誓图北上。地方官倘欲严缉,当以治汪之法治之,毋悔。汪灿子孙,亦宜懔之。五六。   江都县看了莫名其妙,问到汪灿子孙,也都说道不知。大家沸沸扬扬,总说这条赏的花翎,有点古怪。因为那时的花翎,非常贵重,没军功的督抚,固然想不到一条,便在京的宰相、尚书,也是没有的占着多数、汪盐商算得什么,居然奉旨特赏。   原来这事,内却有一个交换条件,这花翎是一颗血淋淋头颅的代价,这头颅便是六小姐的父亲。   六小姐姓栗名娥,生长在北通州地方。她父亲绰号栗子块,江湖上混了十余年,才改了保镖的行业,替着江盐商冒过多少险事,便成了刎颈之交。起先埋身绿林,劫过和珅一宗银两。   和珅无法捕获,只好暂时隐忍。慢慢知道首犯是栗子块,便满布天罗地网,要他的性命。栗子块料不是事,急忙带了女儿,投奔扬州,求汪盐商保护。汪盐商一口应承,一力担当,就在家里住着。栗子块叫女儿拜在汪盐商膝下。有时出门去跑跑马,打打猎,早被和珅访查的确,叫刘全向汪盐商索人。汪盐商总说没有。究竟南北相隔,和珅也只能罢休。此番听得驾幸扬州,汪盐商对栗子块道 :“你的仇人到了,我家里容不得你,你且把女儿留着,你暂到深山穷谷里,去躲避躲避 。”栗子块也说不错,竟孑身到城外去了。他却最舍不得女儿,三日两头,总要到汪家来探望。到得和珅知道,暗暗叫刘全来见汪盐商,指名说 :“栗于块是你藏着。伯爷若不念交情,早行文扬州府来 查抄了。如今伯爷震怒得很,叫我传谕通知你,不要为人受过。   他一翻脸,你立刻要人亡家破的,叫你放明白些 。”汪盐商道:“家中委实没有 。”刘全道 :“那个说在你家?你怕伤情,只须说出窝顿地方,由我们派人去捕便了,决不连累到你 。”汪盐商还是犹豫,刘全也怏怏去了。   次日刘全又到,说 :“伯爷问你要什么酬谢,我想你钱也够了,官也有了.只为你求了一条花翎。伯爷并不为难,但等事成,便下上谕。你想这花翎是买不到的,借不来的,只要你开一句口,便拱手奉送。你何苦顾全栗子块,违抗伯爷呢 !”   汪盐商始而被他威吓,既而被他利诱,胸中有什么把握,说了句栗子块住处不知道,他却常进城的。刘全道;“谢谢你,花翎到手了 。”汪盐商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又何必同他作对呢 !”刘全道 :“你不必管,稳戴花翎罢 。”   刘全自去告知和珅。和珅只要手谕城门上盘查,第二日栗子块已被擒戮了。汪盐商有点抱愧故人,用着上好棺衾,将栗子块葬在绿杨城郭,只瞒了一个六小姐。   六小姐连日等着父亲不到,不免动了疑心。问问汪盐商,一味支吾。六小姐料定有了变卦,究竟汪盐商家中人又多,嘴又杂,不知不觉,流入六小姐耳中。六小姐在汪家住了半年,知己的只有五姨太。那五姨太也是北方出产,善舞双剑,与六小姐的武艺,不相上下。两人同起同卧,形影不离。此次遭此惨变,便带哭带诉叫五姨太划策。五姨太道 :“怪不得这几日鬼鬼祟祟,原来作此勾当。你哭煞也是无益,倒是报仇要紧。   ”六小姐道 :“我今夜便去行刺和珅罢 。”五姨太道 :“和珅爪牙森列,你一个柔弱女子,仗着一柄青锋,如何能够成事?   那时被他获住,真是破巢之下无完卵了。这事须到北京去动手,弄得他人亡家破,才吐得这口恶气。我们这个人只索一命抵一 命便了 。”又竖起左手拇指道 :“我连他都饶不过。和珅没有他,那里有这样骄横呢?”六小姐道 :“事不宜迟,我单身便要走了 。”五姨太道 :“我们这个人交给我,趁着明日纷乱的时候,我同你改妆去罢 。”   果然次早汪盐商被刺。五姨太、六小姐扮着仆人奔出扬州城,一径到北京住下。   这时已是嘉庆三年,乾隆早经禅位。然南巡回京的时候,还有人献了一个美人,称为伍佳氏。嘉庆宫中,也由某邸进了一女。赐姓陆佳,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嘉庆虽疏远声色,经不得陆佳氏百般体贴,万种温存。有时提起和珅,嘉庆总说太上旧臣,不宜过加贬谪。陆佳氏引着康熙对鳌拜,雍正对隆科多的事,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嘉庆听了这话,便起意要倾倒和珅。然总碍着上皇,暂时容忍。   这年除夕,嘉庆率领后妃,向上皇晋酒道贺。书翻时宪,帖挂宜春。上皇还写了几个“福”字、“寿”字,预备元旦赏赍王公,高高兴兴听了一出戏,回到寝宫,传呼伍佳氏承值。   谁知当夜便晏了驾。到得大医前来诊脉,但说酒后中寒,年高气弱。伍佳氏侍寝不谨,贬入永巷。后来为着正朔大典,才把忌辰改到正月初三。   和珅忙着上皇治丧,嗣君亲政,倒也小心寅畏。不道嘉庆痛恶和珅,旬日间便下了严谕,命侍卫锁拿大学士和珅。和珅连日知道消息不好,想要乘机告退,早有侍卫随着钦差前来宣旨。和珅迅雷不及掩耳,只得素衣素冠,出来跪着。钦差朗声道:和珅欺罔擅专,罪情重大,着即革职,锁交刑部严讯。钦此。 和珅听罢,真是青天霹雳,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钦差忙招呼侍卫,将伯相伺候到部,一面便把守前后门,准备查抄。   宅中自和母以下,男女都分拘一室,只放出十公主入宫求情。   侍卫按着金库、银库、钱库、人参库、玉器库、珠宝库、银器库、古玩库、绸缎库、皮张库、铜锡库、瓷器库、文房库、珍馐库,以及住屋内、上房内、夹墙内、地窖内,连同家人妇女,一概登载簿籍,奏了上去。幸亏嘉庆看了公主的颜面,只将和珅一人赐帛,其余家属,概不牵累。犹记和珅狱中有一诗道:夜色明如许,嗟予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仁。   又于自尽后,衣带间得一诗道: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和珅既死,朝局一清。阿附他的福长安、苏凌河、吴省兰、李潢、李元云等,监禁的监禁,休致的休致,降革的降革。从前弹劾和珅的,已死的追恤,遣戍的召回,被议的起用。和珅这巨案,总算结束。那宫中的陆佳氏、永巷里的伍佳氏,均报逃逸。嘉庆也不便声张,听其所之。有人说伍佳是五姨太,陆佳是六小姐,蛛丝马迹,仔细可寻。报仇以后,早在西山削发为尼了。   这话也不能全信。倒是和珅籍没的这班姬妾婢女,几个殊艳的,自有达官贵人,储之金屋,仍不失傥来的富贵。那些中 驷以下,真是落花无主,弱草谁依?堕溷飘藩,何人援手?内中有个绝色厨娘,辗转流落,在琢州嫁了一位朱校官。这校官原是极冷的衙门,一年到头,不遇祭丁,不见肉面。那厨娘是持粱食肥惯的,每日对着一盘苜蓿,实在淡而无味。然也得过且过,并不敢向校官饶舌。倒是校官坐拥佳丽,着实有点抱愧,便问厨娘前在和邸,所司何事?厨娘道 :“我只管一味小炒肉,每月下厨一次。其余鸡鱼鹅鸭,各品有各人办理 。”校官道:“你既能够小炒肉,明日叫门斗买半斤肉试试看??。”厨娘哼了一声道 :“好容易的小炒肉 !”校官道 :“小炒肉不过脔切肉丝,加点笋韭之类罢了 。”厨娘道 :“怪不得看的这样轻。和邻里的小炒肉,是把肥猪用豆浆喂养,使它脂泽充满了,生生将豚肩割下,用鸡汤煨着,剔去皮筋,洗净膏血,将利刀薄批缕剁,然后下釜。还要杭州的盐,镇江的醋,成都的椒,才能配合入味,缺一便无用了 。”校官道 :“据你说来,我一世吃不成了,你将就弄弄罢 。”厨娘道 :“市上的猪肉,腥秽不堪,决不能炒。你须买只全猪才好 。”校官道 :“明年春丁,轮着我管。倒是一只全猪,随我宰割,只是死了 。”厨娘道 :“死了味变了,你既涎着,我也讲究不得许多了 。”   校官果然等着,到得春祭下来,扛了一只死猪,立逼厨娘去炒。厨娘磨刀霍霍,放出平生的本领,燖汤沃水,批却导窾,加上些油盐酱醋,早香喷喷的在锅里滚。校官亲入厨下,来看厨娘的烹调。还未炒熟,校官已伸长脖子望着。厨娘道 :“横竖有得吃了,何必这样馋呢 !”校官出来,安着两副匕著,烫着一壶福酒,准备对酌。厨娘早袅袅婷婷,捧着小炒肉出来了。   校官看她摆下,便是兜头一著,说道 :“好嫩呀 !”接着又说道 :“好痛呀 !”厨娘忙问何故?校官半晌后才说道 :“我连舌头吞下肚了 。”厨娘付之一笑。两人传杯弄盏,吃了多时。 校官道 :“我平生算是第三乐了。第一乐是我入泮的时候,听得门斗报锣声,我家老太爷,晚间备了几样菜,叫我吃了去复试。第二乐是我第一次娶妻,拜堂归房,最后吃那交杯酒。今日对了你这样美貌,吃这样美味的小炒肉,不是第三乐吗?你在和邸几年,和珅失败的时候,你们这样散开,你也好同我谈谈 。”厨娘道 :“我本是涿州人,姓聂,六岁卖在和邸,派入厨下。当时有个廖嬷嬷,教会了我小炒肉。她便归去了。我自从十三岁接手,一直已是六年。邸中姬妾,约有六七十人。我们也记不清,认不得,只有老太太。太太,是慈爱我们的。还有一位十公主,生得千娇百媚,邸中上上下下,对着她都要跪了说话。相爷最宠的是长二姑,大家叫她二太太。她却凭权借势,助纣为害。后来什么蒋侍郎献了一个吴卿怜,便分了二太太的宠。如今大约各事其主了。我们出耶,几百人回了三间板屋,杀呀剐呀,犹不知道,居然恩旨赦罪。身边剩得几两碎银,寻到涿州,便同你遇着。只有二太太同吴卿怜,我还有几分记得呢!听说二太太是送相爷归天的,还做了两首诗。我却抄了藏着,改日取出来把你看罢 。”正是:妙有闲情聚梁孟,且搜旧事说开天。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二回盘水牦缨作诗代哭 重楼邃阁吊古伤街今   上回说到和珅被絷,赐令自裁。这却照着周礼盘水牦缨的故事,不肯把堂堂宰相,肆诸市朝,却还是嘉庆的仁厚。司帛的两名太监,进了监房,宣了谕旨,和珅还谢过了恩。什么老太太、太太、姨太太,都已赦出刑部。只剩得二太太一人,预备死后收殓。和珅并无遗嘱,只说我死当其罪。传谕丰绅殷德一班人,安分当差,不要再负天恩了。二太太看和珅走入监旁小室,魂灵儿早飞上天去。不到一时,太监匆匆复命去了。二太太向小室里一望,和珅帛已解下,斜卧在一张竹榻上,泪痕血渍,和在腮边,便号陶痛哭起来。几个儿孙,跟进来捧着尸首,又是一恸。连夜装入棺木,由提牢厅验封后,才许抬出。   二大大步送出门,这凄惨零落的情形,观者无不叹息。二太太挽以两律道:谁道今皇恩遇殊,法宽难为罪臣舒。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阔难陈替死书。白练一条君自了,愁肠万缕妾何如?可怜最是黄昏后,梦里相逢醒也无。 掩面登车涕泪潸,便如残叶下秋山。笼中鹦鹉辞秦塞,马上琵琶出汉关。自古桃花怜命薄,者番萍梗恨缘艰。伤心一派芦沟水,直向东流竟不还。   这两首诗传颂都中,所以厨娘抄得。校官看过一遍,说:“你们只知道二太太,你晓得她出身吗?她在和珅门子里,约计有十年了。卖官鬻爵,勾通了劣幕郝云士、恶仆刘全,弄进了数百万。所有弟兄子侄,不是知县,便是盐场,极小到县丞、巡检,都靠着和珅的招牌,委了极肥极美的缺,她总要瓜分一半。有些恳驸马求公主的事,连和珅都没有知道。只在老太太、太太面前,低头伏小,口口声声是贱妾。一遇失宠的姊妹,没权的姬侍,她作威作福,凌逼她们不可言状。和珅又称赞她能理家政,仆媪的进退,田产的买卖,只要二太太吩咐,和珅没有不依。上而幕僚,下而厮仆,远而佃户,近而工匠,四时八节,都备了丰腆的礼物,来送二太太。若是稍不如意,舌尖上齿缝里,在和珅面前透出一字一句,那饭碗登时碰破了。她的父亲,在正蓝旗牧地上喂马的。她的母亲,是个公邸里发出来配人的。他姓什么白,在京中沙锅队里住,生了二男二女。男的是一个知县,一个盐场了。二太太便是长女,十一岁卖在刑部司员曹家。这个司员太太,替她梳头裹脚,教她识字读书。   司员原想自纳,只为着求个秋审处的差使,将她送与和珅。那时和珅才署了侍郎的缺,家中并无姬妾。这位二太太又善逢迎,又善操作,和珅的一升九级,还说靠她助家命呢!如今她的妹子,又是福长安的宠妾。她家中父母,尚在魏染胡同,早造了高厅大厦。二太太偶尔归宁,父母嫂子,都称她姑太太。那司员也认她做了义女。前年托她同和珅设法,得了京察一等,才放永定河道呢!他于函札簿籍,一概都井井有条,又写得好, 又写得快。有时候和珅吟几首诗,填几阕词,比幕府来得漂亮。   和珅近来也会动动笔了,这确是枕上的陶熔,闺中的教化。和珅虽则三妻四妾,要她说到谁房里,和珅才到谁房里。比那本朝的家法,皇帝临幸,要皇后盖章,来得利害。此番和珅查抄,她的私财一点没有漏出,因为她寄在阿哥名下,谁也不知道的。   趁着和砷下狱的时候,她暗暗叫阿哥都呈请开缺回籍。督抚往时是为着和珅,现见和珅势败,乐得推个顺水人情,他阿哥也做富家翁了。二太太卖着好嘴,对着老太太。太太说,情愿跟了和珅到监里去伏侍,免得和砷受苦。大众称赞她有良心,有感情。她那里是为着和珅呀,只为和珅有余不尽的金银,还未抄得干净,如今只有她明白了。管库的四个女子,香莲、惠芳、卢八儿、云香,她妹妹长,妹妹短,也是为得舞弊呢!刘全以外,刘陔、刘印、胡六,那个不是心腹?我总道和珅一死,她必然随夫身殉,不料她做这两首诗来敷衍敷衍。和珅一家的人,都被她骗够了。她又要来骗全国的人。她说以诗代哭,我看哭是假的,诗也是假的。不过就诗论诗,哀而不怨,怨而不怒,真是风诗三百的遗派,觉得六朝人无此浑脱,晚唐人无此齐整呢!居然出在女子手里,可谓难得。若是就人论人,狡猾阴狠,尖酸刻薄,你们看她后来结果罢。如其跟着老太太、太太过日子,还算替和珅挣气。我想贪财怕死的人,未必有这样专一。   ”厨娘道 :“你恐怕还不能够详尽呢。他小名叫长二姑,后来曹家叫惠兰。那诗小印,又是老妪俱解呢!你不要轻看这两首诗,京中达官贵人,通儒学士,没一个不称赞的 。”校官道:“你且等着再说罢 。”   自从二太太有这两首挽诗,又传出吴卿怜八首绝诗来了。   这吴卿怜本是苏州人,曾经随侍王中丞禀望。王在望在浙江的时候,卿怜最为得宠。六桥风月,三竺烟霞,都算是卿怜的汤 沐。衙门里面,还造着一座迷楼,玲珑缥缈,高可摘星。四面窗拓琉璃,栏围翡翠,珠光宝气,飘飘然有神仙的风致。卿怜珊珊微步,来往其间,不疑为张丽华,便疑为吴绛仙。有时水佩风裳,在这三十里西湖,双双打桨。王中丞还说李敏达花神十二,是爱博而情不专呢!那时有人为撰一联道:画般笠歌,红藕花中拚一醉;香车油壁,绿杨阴里可重来。   这种身在画图的情景,卿怜却非凡得意。不道中丞案发,竟茕茕避居吴下。堂前旧燕,飞入人家;玉貌华年,那堪回首。   偏有这做撮合山的蒋戟门,将他送归和邸。和邸的重楼送阁,自然赛过王家。况且和珅自得卿怜,连二太太都视如尘土。卿怜虽琵琶别抱,处处皆睹物伤情。每劝和珅力抑奢华,免致旁观侧目,即使势成骑虎,也须寻个机会,在宦海中早早抽身。   和珅正在兴头,自然忠言逆耳,她料定王中丞覆辙不远了。果然梧桐风倒,落叶分飞,她又以罪属没为官婢,伤今吊古,才有这八首绝诗。那诗道:晓妆惊落玉搔头,宛在湖边十二楼。魂定暗伤楼外景,湖边无水不东流。   香稻入唇惊吐日,海珍列鼎厌尝时。娥眉屈措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   缓歌慢舞画难图,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倩人扶。   莲开并蒂岂前因?虚掷莺梭廿九春。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俱是个中人。 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孙。梁间燕子来还去,害煞儿家是戟门。   白云深处老亲存,十五年前笑语温。梦里轻舟无远近,一声欸乃到吴门。   村姬欢笑不如贫,长袖轻裾带翠颦。三十六年秦女恨,卿怜犹是浅尝人。   冷夜痴儿掩泪题,他年应变杜鹃啼。啼时休问漳河畔,铜雀春深燕子栖。   八首诗又是感遇,又是言情,比那两首还要凄绝。众人才知道宫婢中有这吴卿怜,人人都来物色她了,她却分在多罗贝勒府里。这贝勒也能够画几笔画,诌几句诗,听得卿怜在府,便急忙传她进见。卿怜羁囚许久,憔悴可怜。现在又从刑部发放出来,鬓发蓬松,容颜黄瘦,那里还有从前的丰采?听得管家婆招呼入内,这位贝勒爷已走下阶来。卿怜一片红云,飞上两颊,只得行个旗礼。贝勒道 :“屋子里坐罢 。”便派卿怜在书房承值。卿怜垂涕道 :“婢子是不祥的人,两次从人,两次被罪。按理应该随着伯爷去了,只是苏州还有老母。老母一日不死,婢子不敢一日先死。含羞忍辱,想到府里来做个灶婢,或者适逢其会,尚可与老母有见面的机会。不意贝勒爷又垂青眼,婢女是吓得慌了,见得怕了。都是婢子命薄,累及主人,以后决不敢再事第三人了 。”贝勒道 :“你这不是豫让众人国士的见解吗?我府中虽不如和相,但有这高阁深闺,也决不会委屈你的。夫人和平温柔,终年长斋绣佛,不问他事,诸妾各有职掌,两不相涉。你只在书房里,安排笔砚,整理琴书,做一个添香的红袖罢了。若说要替和珅守节,为什么不替王禀望守节呢?是否王以众人逼你,和以国士逼你,所以前后不同 的?”卿怜道 :“王中丞迷楼粉黛,宠在一身。当年事起,原想白绫以殉,只因老母孑身茕独,勉强活了下来。谁料常熟的蒋戟门,几次三番,用重金诱我老母。老母婉言相劝,说道少年丧偶,终非久计,不如随了蒋爷北上,你也可图后半世快活,我也得一宗厚聘,借养天年。母亲苦口相劝,我才进了和相的门庭。幸得他另眼相看,一直延挨到了今日。婢子是做妾的人,只望足食丰衣,主恩长存,算是满意了。那外面飞来的横祸,婢子从何处料起?如今更没有妄想,只求贝勒爷赏碗饭,婢子跟着府里人,缝衣做饭,都不敢辞。所谕在书房承值,婢子万难从命。婢子已经失节过了,说什么守节不守节呢!并非不识抬举,实在别有苦衷,要请贝勒爷原谅 。”贝勒道 :“像你这种身体面貌,如何能同她们在一起干活呢?还是依我的办法好 。”卿怜道 :“婢子的话说尽了,却尚有一种愿望:婢子分在府里,算贝勒爷的人了,贝勒爷若肯放婢子回苏,使得母女团圆,这个洪恩,真是天高地厚,世世衔环结草,也报不尽呢!   不然北京尼庵甚多,婢子剪掉青丝,跟着庵里施主,替贝勒爷求福,婢子也可以修修来世,不知道贝勒爷能允许否?”贝勒道 :“回苏是不便的,尼庵也不是一时就有。你既然不肯上来,暂时送到夫人净室里念念经吧 。”卿怜谢了又谢,便在贝勒府里,伴着夫人。夫人有时出门拈香,总带着她同去。青裙疏服,脂粉不施。西山竺修庵里的女尼,说卿怜生有夙根,要她皈依三宝。夫人看她淤泥自拔,不愧为火坑青莲,也叫她削发为尼,忏除夙孽。这卿怜的结果,也算不错了。   卿怜来到庵里,过起了尼姑的生活。她一个师父,一个师叔,虽给她传授衣钵,年龄也与卿怜仿佛。后来她们互谈身世,才知道是汪盐商的五姨太、六小姐。卿怜既到尼庵,清磐疏钟,别无系恋。她偶然出山闲步,多见苍松翠竹,护着这小小茅庐。 想到昔日繁华,而今安在,大彻大悟,连诗也辍笔不作了。然而她却将过去诗稿誊了出来,题为《两梦吟》。那最后几首,便是辞别贝勒夫人的。诗云:自从孤翼叹无巢,纷梦尘缘一例抛。惭愧窗前雪衣女,心经一卷已先教。   炉香瓶水小排当,高矗莲花别样妆。自是妙严公主样,上阶步步礼空王。   记否园中布地金?萧萧紫竹早成林。杨枝遍洒人间水,争拜慈航观世音。   几多来户几禅关?解脱因缘去不还。历尽娥眉多少劫,夕阳斜处到西山。   这《两梦吟》出版以后,被一位輶轩使者,采入《国朝闺秀诗集》中。此书约计一百余人,连方外名妓,无不附载。卿怜《两梦吟》以次,便是拜鸳女史的《欠愁集》。这《欠愁集》又因何而作呢?正是:才人福薄多遭劫,女子诗工不碍穷。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三回订散记才女访绡山 证轶闻侠尼惊坌道   上回说到拜鸳女史,编著一部《欠愁集》,集中都记着纳山才女双卿的事。这双卿词中有“旧愁还欠”这一句,所以在集上署这“欠愁”二字。拜鸳喜读《西青散记》,绣余无事,将《散记》次第甄录。搓脂滴粉,不过留着闺阁中的鸿爪,那知竟附入香艳小品中。   论到那《西青散记》,原是金坛史悟冈的著作。梧冈风流镌雅,喜在山寺读书。绡山翠嶰青峦,横空无际,这些槎枒古木,零落断苔,都有奇崛、苍凉的风趣。山左一片瀑布,流入清溪。六六文鳞,石旁可数。山半便有一古刹,凿崖作佛,结茅居僧。下下高高,又沿着石栈天梯,造成平廊一带。廊外箯娟修竹,夹杂些红紫山花。悟冈下榻廊中,领略这蔬笋的隽味。   山下有个小小村落,酒帘茶社,左右参差,其余尽是农家,卉服黄冠,荷锄来往。这些天真烂漫的妇女,春耕馌饭,秋收打稻,熙熙皞皞,并无一点的愁怨。到得冬间,自有那老学究来开冬学,什么《三字经》、《百家姓》、《日用杂字》,都算是绝好课本。 不道这私塾邻家,有一个垂髫女子,名叫双卿,不脂而红,不粉而白,盈盈十五,不啻宁萝之西施也。每闻村童读书声,喜跃若有所悟。村中人皆蠢蠢如鹿豸,谁复以文字相授者?双卿精于女红,辄售资以易诗词等书。暇或闲临小楷,娟秀端丽,与卫夫人簪花格相似。且能于一桂叶上写心经,莫不诧为工巧。   悟冈平视之,双卿不以为侮,然其年十八矣。悟冈以秋试晋省,归家度岁,次春复往寺中,知双卿已适一周姓农,目不识丁,且长双卿十岁。悟冈持绣囊丝帨之属,托言姻眷,投赠双卿。   双卿什袭藏之,嘱以后弗复尔尔。   幸周姓亦居山麓,晚炊晨汲,亦时见双卿踪迹。而双卿避嫌守礼,不复与悟冈交一语。段玉函颇艳其事,尝至山寺来访梧冈。与悟冈登山晚望,犹见双卿执畚户外,旋携竹篮种瓜匏于桥西也,眉目清扬,意兼凉楚,为之大息久之。次晨得一芍药叶,粉书《烷溪沙》词道: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嫌迟,日长酸透软腰支。   悟冈读罢道 :“哀艳极矣 !”又得一玉簪叶,粉书《望江南》词道: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   幽怅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恨,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玉函读罢,对悟冈道 :“是才女也,汝在绡山久,当有以记之,无使散佚也 。”悟冈道 :“双卿可谓遇人不淑矣!其夫 貌寝而行恶,读时宪书,仅能辨月之大小。家境本困,舅姑更劳苦之,不相恤。而双卿事之善,意虽不乐,而于夫前未尝无愉色。饥倦忧悴,言笑犹晏晏然。尝病疟,舂谷而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忍痛起复舂。夫瞋目视之,笑谢曰 :‘谷可抒矣 。’炊粥半而疟作,火烈术溢,双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环脱耳裂,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邻妇问之曰 :‘饥乎?’应曰 :‘否 。’邻妇揶揄之曰 :‘虾蟆有气耶,奚其饱 。’双卿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 :‘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岁后,无如我双卿为也 !’你想双卿这种情形,愁也不愁,苦也不苦?”玉函道 :“你与她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去慰藉慰藉?”悟冈道:“双卿发情止礼,不受嗟来!便是偶尔通词,她却面如寒铁。   即有诗词赠答,也不敢着一点怨姑憎夫的话。曾记她中表行中,有嫁远村书生者,归傲双卿,谓双卿既嫁农家,无福见书生面。   双卿冁然曰 :‘书生抵得几亩田?值得几石谷哉?书生饥欲死,不如吾家温饱耳!吾夫虽不慧,近识得几担西瓜大的宇,朝出暮入,终身厮守。书生不得志,汝且操作若农家妇,一旦通显,势必重山复水,捧檄而去,欲图一面,难乎其难。即使相将同行,恐后房佳丽,将分汝宠也。茫茫宦海,时有风波,生杀徒流,惟天子命。农家只须输租纳佃,何患持牒吏下乡哉?   尔试思之,书生善乎,农家善乎?’闻者都说双卿聪明,说双卿坦白,我看还不是解嘲语吗?我所以不敢惹她,但是她的死里逃生,苦中作乐,却都亲眼见的。她诗词虽没有稿本,东露一鳞,西露一爪,我却搜集得不少。你叫我编成笔记,这却匪异人任,慢慢将她著作理出来,将她事实写出来,也算闺秀一门中别调呢 !”玉函点首称是。悟冈在山寺里,果然替双卿纂 辑起来。双卿得着这个消息,才拜谢悟冈道 :“双卿今生已矣,相期来世 !”   后来悟冈编成以后,还交双卿亲自审定,名叫《西青散记》。   双卿更托童子龄另录副本,说死之日愿以为殉。双卿是雍正末季的人,悟冈此记,是乾隆中叶出版。拜鸳女史订了这本《欠愁集》,真觉生香活色,悱恻缠绵,才子佳人,是有这段可望不可即的情状。拜鸳在《欠愁集》后,还题着几首诗道:莫将薄命怨红颜,说到红颜泪欲潸。我亦身从愁里度,欠愁岂止是绡山”   本来生小不知愁,送我浇愁酒一瓯。酒味不如诗味厚,欠愁只许借计酬。   拜鸳女史的《欠愁集》以次,便是方外。什么《莲香集》。   《芍禅诗抄》、《天目山房随笔》,也有二十余种。这《天目山房随笔》,却是环师所编,都记快客的遗闻轶事。环师云游南北,所遇所见,自然不少。那些侠客,多半是锄强扶弱,行踪飘忽。或居旅舍,或寄尼庵,总有一二惊愚骇俗的事,才肯离此他去。其中有一段道:清初定鼎,盗贼尚未尽灭。有解赍责银鞘数千两,迳解济南。银鞘系以檀木为夹,每夹嵌宝银二锭,凡百两,上标官封,至为坚重。薄暮行至岔道,将投旅馆宿,方入门,门外遇一客,着红绡头,状狞恶可怖。顾视久之,役颇有戒心。及入,逆旅主人,睹其行囊重且滞,值此伏莽不靖,易惹人觊觎,辞不肯留,役哀吁再回,主人乃言西北有尼庵,相距只里许,凡挟重资者,威投宿其中,即可保无虞。役乃恳主人导之往。入庵门, 见有廨三间,东向,床榻俱备,其北有观音大士殿,殿侧一小门,扃钥甚严。剥啄久之,方有老妪出应。问其意,役絮絮白所求,请托庇宇下。姬云但宿西廨无妨。既而妪往闭山门,持朱条封锁讫,入殿侧小门去。役展行囊在西廨中,夜间相戒匆寝。燃灯烛,手弓刀,坐以持旦。   至三鼓后,忽闻山外狂飚骤发,门砉然遽开。旋闻屏门外呼声甚厉。众方骇愕,拟持械力御之。而屏门亦辟,一人蓦然入。谛视之,即日间逆旅所见红绡头人也,徒手持一束香,掷地。众闻其香,咸仆地上,昏然不省人事。比天晓,乃醒,则廨中空空,行囊尽失。相顾诧叹,谓失此何以报官命?不得已再叩小门,欲告以夜间被盗事。老妪复出问曰 :“汝等欲叩夜来事耶?”众曰 :“唯 。”姬乃命稍候,入白女尼。俄而女尼偕妪出,妪挟一蒲团为尼敷坐。役乃跪白覼缕:尼笑曰 :“此奴不识进退,竞敢来此作狡狯,罪无可逭。吾当今驾一行,为汝等了此事 。”顾妪入,牵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迳去,其行如飞,候已不见。   众役方疑虑,以为尼只一人,不知何从觅得贼巢;又恐贼徒众多,或虞不敌。正在互相推测之际,则见尼已翩然而入,一只手挽人头,驴背上负木夹数十,累累然,殊无所苦。既入,乃呼众曰 :“来视汝夹,官封如故乎?”众视之,果系原物。   后掷头地上,令众视之曰 :“此人无误否?”众又取视之,则果昨夜之红绡人也。尼言 :“幸不辱命,诸君自此前往,当可无虑 。”众役罗跪拜谢,酬以金不受,仍由殿侧小门而入。于是众役遂遄赴济南。   勾当公事半,仍由故道归。再往尼庵访之,则庵在人亡,不知何往矣!询之市人,方知尼本非本处人,三四年前,挟妪俱来,寄居此庵。尼高髻盛装,衣锦绣,行缠罗袜,年才十九, 面目姣好。里中恶少见其荏弱可欺,一老一少,当无他异,乘夜思往劫之。入门后,瞥见白光一线,由窗隙出,绕少年身一周,腰即中断,掷出墙外。次日途人见之,莫知所以。然恶党由此绝迹,不敢再犯。自解役失银求尼缉归后,远近喧传,无不知尼之为剑侠者。来求之人,络绎不绝。一日庵门未启,而尼与妪已弃庵而去。今其庵尚存,住持者已非侠尼矣。   这一大段以后,还有零零碎碎的多段。那最为有趣的几段,是:无锡惠泉多尼庵,尼率剪发,不全剃,一鱼一磬外,无他器也。庵栉比相仿佛,薰莸萧艾,不甚可辨。随喜者须有导乃得入,亦肴核,亦管弦,亦可上宿效鹣鲽。若村人野叟,蓦然闯入,惟见一佛婆支门户,二三老尼,喃喃作梵呗声而已。不款茶,不留坐,平时亦不募缘,不礼忏,盖其所入者,别有在也。镜华师从建业归,爱惠泉水味,小住月波庵,庵左有粲者,尝为里少涎。以镜华师艳,误叩其门,镜华师骄五指削其肩,里少跪谢。复畀以刀圭回 :“知忏悔,可教也 !”次晨打包去。   济南一带多村店,暮宿晨征,虽同舍,初不问姓名。有孝廉计偕入都,道出章邱,晚投店栖止。先有一女在,年约三十许,虽锦衣弓鞋,而首加毡笠,去笠则赫然尼也。尼就东榻坐,孝廉生西榻。现其丰神楚楚,而结束为急装。腰间悬剑一,门外系黑卫一。连呼进餐,似秦陇间音。孝廉试问何人?尼曰:“不知何许人 。”又问将往何处?曰 :“去处去 。”餐毕跨卫欲行,授孝廉小旗一曰 :“汝心颇正,不涉遐想,持此可沿途平安也 。”言毕垂策出店,翩然向东而驶。   八指尼不知何地人,幼受戒于玉灯师。走北京西山,结茅 居。为某邸所窥,必欲劫窅之充下陈。八指尼虽被逼,愿以死誓,焚二指以见志。福晋怜之,仍放还西山,并助以金。庵成后题回“竺修”。八指尼虑以颜色为身累,乃嫠面毁容,复谒玉灯师。习剑术,练雌雄二剑,隐于指爪间,能飞取人首于百里外,顾不轻用。其徒均得飞剑传,故西山极荒僻,未有人敢犯其庵者。   这几段都是侠尼的轶闻。那班雍、乾间有余不尽的侠客,比到侠尼自然还要多些。只是乾隆用不着那班侠客。那班侠客又不满意和珅,趁着这个机会,湖北宜都、枝江二县,便有什么白莲教徒聂杰人、刘盛鸣起事。这本是癣疥小疾,特派湖北巡抚惠龄,专办镇压事宜。谁知不到几时;湖北全省俱陷,和珅并不据实奏报,只是虚张功绩,欺骗上皇。到得嘉庆四年,这白莲教早由湖北,窜入陕西了。陕西边境,本有什么土官,自立府县,专辖诸苗,其武职亦有总兵、参将、游击、都司等官,以备督抚征调。这时威勤侯勒保,入秦镇压,自然照例檄调土司。那土司里面有一个千总龙跃,因为抱病甚剧,不能前往。那钦差的命令,又不敢抗违,正在踌躇无计,忽有一人对龙跃道 :“不如让我去罢 。”正是:果信子龙身是胆,不徒定远肉能飞。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四回幺妹从戎良缘空结发云英痛父力战获归元   上回说到龙跃奉到勒候檄调,不能从征,忽有人情愿应声代往。龙跃抬头一看,蛮靴帕首,戎服佩刀,却是女弟幺妹。   龙跃拱手道:“吾妹肯行,愚兄无患了。不知随从约要多少?   ”幺妹道:“此番勒侯在秦驻守,分征滇、黔、蜀、桂诸省土司,前往辅助,并非天朝无此兵力,实要察土司之顺逆,别土司之强弱。阿哥势难应命,所以妹子有这越俎的举动。至于随从人数,在精不在多,只须挑选三百人足矣。”龙跃亦以为然,遂拨部下三百,归幺妹统率,驰赴勒侯大营听令。   原来这土官龙跃,便是总兵龙由云的孙子。由云系黔苗豪族,康熙时以力抗三桂,保障一隅,三桂亦奈何他不得。后来世璠族灭,清廷论功行赏,便特擢由云为总兵官,为诸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