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2 页/共 26 页
第九十九回 双分鸳牒五少奶重缔珠缘
第一百回 出游东渡肃女慨飘零 归葬西陵瑾妃资结束
第一回吴三桂一怒裂家书 侯朝宗三生盟画扇
风倒梧桐,问故迹仗谁收拾?空怅望白山黑水,黯然消灭。
宫史已随烽火散,美人不共繁华歇。笑白头剩得旧钞胥,从容说。 观风俗,輶轩节,操褒贬,春秋笔。有绮情侠气,孤忠奇烈。舞扇歌衫同点缀,脂钿粉盝都狼籍,话沧桑还见玉鱼寒,铜驼泣!
寄《满江红》这一首词,是清代三百年艳史的楔子。清代这三百年里,名臣硕士,儒林文苑,自然有清史流传出来。便有什么艺术方技,仗着一点小小本领,也都搜罗在史传里面。独有妇女,不过把孝义节烈的表扬一番。这些可泣可歌可感可叹的艳迹,全要靠着稗官的小说,名流的笔记,曲曲折折的替他宣布。可惜不是一人一事,便是一节一段,容易散佚,容易遗忘。要知道,这一个艳史,不是单说那脂香粉腻、纸醉金迷,便是孝义节烈、艺术方技,只要是出于妇女,那样当不起这个“艳”字?在下 编这部艳史,便守着这个宗旨。论到清代在建州、在辽东的时候,什么王皋呢,什么洪承畴呢,道途遥远,宫闱秘密,也不敢便算做实录。倒是清代入关,定鼎北京,有这三百年天下,却靠着一篇艳史激成功的。
这大周昭武皇帝吴三桂,原是辽东人氏。他父亲吴襄,明朝崇桢初年,已经官拜锦州总兵。三桂生下来聪明绝世,膂力过人,十八岁便考中了武举人,跟着父亲随营效力。这个时候,清代方才得着兴京,在辽东一带地方骚扰。后来声势渐大,连经略熊廷弼、袁崇焕这班人都奈何他不得。吴襄的能耐,自不必说了。三桂因为父亲失机下狱,依然升他做了总兵。这感激涕零,满想立功救父,把宁远守的铁桶相似,李自成飞也飞不过来。崇祯知道三桂是有用的,便召他入朝,要他专御流贼,先把吴襄开释了,提督京营。这时三桂奉到这样恩旨,自然将宁远事务交代了裨将,银鞍白马,皂盖朱幡,浩浩荡荡进了北京城朝见,崇祯着实慰劳了一番,便封做平西伯。
满朝这班趋炎附势的人,第一要算得嘉定伯周奎。这周奎是周皇后的父亲、崇祯的国丈,知道三桂得宠,便想同他联络。
约了日期,设筵款待,真是八珍并荐,百簋俱陈。酒过三行,一班一班的歌童舞女,轻裙广袖,利屣长裙,前来叩拜。三桂在那宁远的地方,毡居毳幕,膻肉酪浆,那里有这天堂般的住宅,天仙般的美人?况且戎马半生,连妻子都不大相见,虽则素性是好色的,也无从发泄出来。正在呆呆的望着,忽然耳朵边听见说道 :“圆圆替伯爷把盏 !”三桂顿然一惊,面前却站着一个雪肤花貌、丰容盛鬋的人,身上是团花锦袄,百蝶宫裙,罗袜弓鞋,亭亭玉立。头上还腾着珠光宝气,盘了一个内家新髻。恐怕曹子建的《洛神赋》、杜少陵的《丽人行》还描摹他不像。三桂正待发言,圆圆早捧着酒壶向三桂嫣然一笑,斟满 了一杯,递到三桂手中,说道 :“伯爷请酒 !”三桂模模糊糊连尽三爵。圆圆已执壶退下,入内更衣。下面一片箫管之声,正如流莺乳燕,春啭皇州,令人觉的心醉。周奎对着三桂,频频劝酒,那知三桂的神魂,早跟着圆圆去了。周奎也懂得这种光景。只见圆圆换了一身妆束,抱着琵琶,婷婷袅袅的走出来。
正待拨弦转轴,周奎便道 :“伯爷不是外人,圆圆尽可侍坐。”圆圆趁势偎在三桂旁边,唱了一出。三桂更乐不可支,忽然大声说道 :“圆圆爱我 !”下面歌童舞女,顿然一吓。三桂微笑道 :“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齐回。我竟成扬州小杜了,老皇亲不要见笑 。”周奎便道 :“国家多难,流贼内讧。
西北边防,撤除殆尽。还仗着将军一隅保障,不敢越境而北。
一旦逼迫畿辅,老夫衰迈,还有什么力量抵挡?圆圆是老夫自幼养成,色艺俱还不弱,将军见爱,尽可奉赠,只是老夫全家俱要将军保护了 。”三桂不道周奎这样的慷慨,连忙答道 :“老皇亲的事,便是晚生的事,但不知见赐圆圆何日可以奉迎呢?”周奎道 :“圆圆谢了伯爷的赏,收进房去,收拾收拾,跟了伯爷同归便了 。”圆圆果然拜了下去,弄得三桂受又不是,还又不是,便命停乐撤席,品茗闲谈。三桂总说流贼易灭,辽东难制。圆圆又换了青衣便髻,更觉得容光焕发,奕奕动人。
一阵宝马香车,圆圆便算是三桂的陈夫人了。
三桂引着圆圆叩见吴襄夫妇,自然有平西府里的人筹备团圆家宴,画屏银烛,檀板金尊,又是一番景象。三桂上表请了三天病假,杜门不出,只是陪着圆圆。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山盟海誓,三桂全为圆圆颠倒。这圆圆本是周奎买来的南中歌女,枇杷门巷,杨柳楼合,那一处不曾经历?周奎趁着田贵妃薨逝的期间,教导了圆圆许多仪注,进奉皇宫,料定崇祯必然赏识。那知崇祯忧劳国事,惨念故妃,依然发回周奎家中。周 奎正在无可安插,此时却便宜了三桂。
三桂假期已满,料想不能再留,宁远的紧急文书,又雪片的来催,只得别了圆圆,出京西去。一路茅店鸡声,板桥人迹,却是凉秋九月的天气,回想锦衾角枕,玉软香温,真是霄壤之隔了。没精打采到了宁远,忽然接到崇祯谕旨,叫蓟辽总兵王永吉迁徙宁远兵五十万入卫,叫三桂留着精锐殿后。三桂刚带着军马,到得山海关,前方的谍报说,李自成已经攻破京城,帝后同殉。三桂得了这个消息,想着圆圆。觉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正想兼程并进,北上勤王,忽报北京有家书到来。寄书的人奔进营中,将书呈上,认得是旧仆吴贵。三桂等不及拆书,便问 :“老太爷好否?”吴贵说道:“被囚了 。”又问:“老太太好否?”吴贵又说道 :“被囚了。”三桂道 ::“这不要紧,我到京自然释放了。陈夫人呢?”吴贵说道 ::“被掳了 。”三桂又道 :“不同老太爷、老太太一起吗?”吴贵哭道 :“被新皇帝将官刘宗敏掳去入宫了 !”三桂道:“好好,父亲叫你来劝我从贼,我是大明臣子,只有讨贼,那有从贼的道理?”便把家书纷纷裂碎,写了八个字回复吴襄,说道 ::“父既不忠,子也不孝 。”打发吴贵走了,便想明朝的兵力,耍不过李自成,若要夺回圆圆,重偕伉俪,只有出关借兵的一法,也顾不得父母的生死了。后来吴梅村祭酒有《圆圆曲》一首,而说此事道: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 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彼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蝼蚁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追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柏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祗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飘泊腰支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常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三桂后来仗着大清的兵力,果然把李自成赶出北京。直追到一片石地方,把圆圆夺了回来,却是红啼绿惨,憔悴不堪。
三桂是镜破重圆,钗分复合,便传令顿兵不进。摄政王到了北京,自然要改元建国,迎主入朝了。这是顺治元年的四月,那地塌天崩的警信,早已传到南都。谁知党祸未消,还有那归德的侯朝宗,宜兴的陈定生,贵池的吴次尾,标立复社名目,专一排击魏忠贤余党。什么杨维斗、刘伯宗、沈昆铜、沈眉生几 个监生,都来附和,使得阮大铖躲在裤子裆里,一动都不敢动。
那大铖有个至交杨龙友,认识这班复社社友,要想把大铖疏通疏通。知道侯朝宗是个领袖,便趁着朝宗无聊的时候,带他到秦淮水榭,流连佳丽。这秦淮是南都的胜地,灯船两岸,栉比河房,画槛雕栏,绮窗丝幛。龚芝麓的顾横波,钱谦益的柳如是,皆是秦淮隽品。这李贞丽的假女香君,调丝弄竹,更为后来之秀。朝宗与通款曲,一见倾心,香君亦肯委身相事。佳人才子,鲽合鹣飞。这杨龙友更办那箱笼呀、首饰呀、筵席呀,侯朝宗竟不曾费得分文,只在做定情诗的时候,袖子里取出一柄宫扇,题着一首绝诗道: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这柄宫扇,香君便做了定情的信物。后来香君知道各样奁具,都是阮大铖的银钱,一并退还了杨龙友,情愿跟着朝宗荆钗裙布,诗酒盘桓,连一班复社的人,都把香君叫做老社嫂了。
只有阮大铖恨得侯朝宗牙痒痒的,总想乘机报复。偏是凤阳督抚马士英、淮安漕抚史可法,为着左良玉领兵东下的事,在清议堂会议,阮大铖便向士英诋毁朝宗。虽则史可法代他辩护,杨龙友替他筹划,只得避祸到市隐园史可法那里去了。这面阮大铖还气香君不过,趁着迎驾拥立的功劳,连升带保做了兵部侍郎,硬把香君逼嫁漕督田仰。香君额血溅扇,坚不肯行。倒是杨龙友替他补成折枝桃花,成就了一段情场佳话。后来香君依旧送进皇宫,做了薰风殿里一个女供奉。朝宗同香君的缘分,从此算是勾销。孔云亭《桃花扇传奇》里还有什么一会,说朝宗拜继之为师,香君拜玉京为师,同时入道。我还记得《北尾 声》一阙道: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毕竟朝宗未曾随着继之,继之亦到南京来了。只有香君情苗芟尽,绮债偿还,终究与玉京为伍。这便是《桃花扇》的结束。
那南京城里,自从福王即位,总是楼台歌管,院落秋千,没有恢复北方的论调。便是两刘、高、黄四镇,亦早已不和起来了。单靠着一个史可法,如何支持得住?正是:动地鼓鼙思将帅,沸天弦管闹官家。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回圆破镜垂恩宠公主 弃故剑希旨禁王妃
上回说到南都闻变,拥立福王,国号弘光,全凭着马士英、阮大铖一班人,怙权弄势,把史可法早已赶逐到扬州去了。这个消息,传到北京,那摄政王说 :“明朝丧君有君,偷安在东南半壁,权缓南下,看他有没有立国的希望 。”一面改殓帝后,抚恤故明宗室,优礼故明臣僚,将流贼的腥染,一概扫除净尽。
忽报故明坤兴公主,有一道表章,亲自陈情。大略道:念可怜臣妾,痛双亲永别离,常则是高天局蹐,总无计可伸罔极。愿从今衣化衲,但长斋绣佛,但长斋绣佛!洗除了粉黛红妆,剪去那烦恼青丝,诵一回鹦鹉心经,权当做潇湘灵瑟。
伤往事,如流水;叹命苦,不堪提。把这没收管的人儿,葬向莲龛底。守定蒲团忏昔非,红尘早捐弃。惟望我天心鉴察,怜怜悯悯。成全苦志。
摄政王看了一遍,便向范文程道 :“这是什么意思?坤兴公主,又是那个的公主呢?”文程道 :“臣只知道故明崇祯帝 有个公主,已经殉难了。周钟是故明懿戚,王爷只要问他便知。
”摄政王便立传周钟进见。
原来这周钟是周奎的儿子,便是坤兴公主的嫡亲母舅,曾经投降过李自成,后来又在摄政王驾前充了一名侍卫。这周奎的家私巨万,早已被李自成抄没了。周钟对摄政王碰了头。摄政王将公主表章递给周钟。周钟道 :“这个是极可怜,极可恨的呆孩子。从前故帝殉国,曾在他臂上剁了一剑,忽然晕去。
李兵入宫的时候,臣见他尚有热气,着人抬回家去,叫臣母卜氏悉心调理。卧了五日,渐渐苏醒,说道:梦见维摩居士替他治好伤痕。伴着臣母住下,见了臣面,骂得臣不亦乐乎。臣从此也不去管他。后来臣母故后,便在彰义门外维摩庵里带发修行。臣想这孩子是亡国余生,已失却公主资格,幸而品貌长得很俊,现在从龙群彦没有妻室的很多,臣想替他匹配一个罢了。
他却口口声声要匹配那故太仆公子都尉周世显。王爷呀,沧桑已改,社稷全非,茫茫人海中,那里去寻这周世显?如今又弄出这种表章来,盛世昌明,岂容有这等冒渎?臣该万死!迨臣去训斥他一番便了 。”摄政王哼了一声,说道 :“周钟,这公主没有尔等这班人通权达变,他却是个节烈女子!孤想古人说的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只要未将周世显寻得,那公主便不必出家 。”一面宣召坤兴公主入宫,去朝见皇太后;一面通谕九门差官遍访周世显下落。公主听了这样消息,真是生死人而肉白骨,还怕不感激涕零吗?
老尼本来不愿公主出家,竭力怂恿公主遵旨朝见。公主换去缟素,穿了青衣布裙,来到宫门候旨,自然有太监宣传进去。
但觉未央太液,都是从前生长的地方,如今鸠占新巢、燕来故垒,泪珠儿不觉滚下来了。便对着守门的铜驼,也是点头微叹。
宫女掀帘,让公主步入。这皇太后早站了起来。公主按着仪注 行礼,看见皇太后长袍厚鞋,髻作双叉。早有几个年老宫娥,还认得旧朝公主。皇太后传旨赐坐,觉得公主柳眉蓉面,绰约婀娜,正如出水青莲,不着一丝尘俗。便问年龄几岁?公主道:“臣妾十有六岁,是中宫母后周氏所出 。”皇太后又问问周世显情形,公主从容奏对,不卑不亢。皇太后笑道 :“予虽久居漠北,却爱南方人长得聪明伶俐。现在到了中原,又在深宫里面,找不出聪明伶俐的女子作伴。公主家亡国破,这都被流贼所害,寄居尼庵终究不是了局。予想将公主寄在膝下,仍旧赏格格封号,土田钱物,一切如例;另赐第宅一所居住,待找到驸马周世显,再行完姻。平时常到宫里走走,让北方这几个格格,看看南方的榜样。予却不逼你改妆,你放心罢 !”几个老宫娥,听到皇太后的恩旨,想到公主的毫无依靠,都劝公主谢恩。公主道 :“薄命之人,荷承抬举。臣妾是从九渊升入九天了,但一日寻不到驸马,臣妾一日不出尼庵。况且亲丧未满,不敢改易吉服,皇太后的恩典,臣妾岂不知感?若不嫌臣妾是不祥人物,臣妾当十日一朝,来替皇太后解闷 。”说罢,又跪了下去。皇太后也并不勉强,从此催着摄政王上紧寻那周世显。
果然不到几时,有个差官在城外酒楼里面,遇见了世显。皇太后按照格格的排场,凤辇龙旗,鸾笄象服,一路还扎着彩楄搭着灯棚,派了洪承畴、金之俊两个人做媒妁,使周世显赴邸就婚。这时早惊动了满朝臣宰,红顶花翎,蟒衣补服,排班的来道喜。那周钟也着实兴头。真是写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贵显。
宝钗璎珞,玉佩珊瑚,夹杂些镜匣脂奁,陈设得齐齐整整。神仙世界,美满姻缘,那一个不说优待旧朝的恩礼?还记得老赞礼有几句赞词道:伏以乘凰扇引,定情于改朔之朝。金犊车来,降礼于故侯 之第。人非鹤市,慨紫玉之重生,镜异鸾台,一看乐昌之再合。
敬请平阳贵客,玉殿嫦娥,升堂行礼。
这周驸马同坤兴公主团圆以后,一个比不得佛门的寂寞,一个比不得旅邸的飘零,双宿双飞,果然甜蜜。公主又听得南都拥立,流贼败亡,觉得祖宗的血食,还有一线希望。那知南京这位弘光皇帝,除了听歌曲、御童女以外,一点没有能耐,真是得过且过。从前马士英商议迎立福王,侯朝宗在史可法面前,说福王有三大罪,有五不可立。这第三罪便是,乘离乱之时,纳民妻女。到得福王正位,这些往时的“故剑”,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偏有那不知事务的童氏,说是福王元妃。河南巡按御史陈潜夫想借此得点恩宠,备了车驾仪从,将童氏从河南送到湖北汉口,直下长江,旌旗飞扬,冕旒秀发,一路牙樯锦缆,在金陵水门停泊。早惊动了一班官僚,争先迎接。不道弘光听了怒不可遏,命将童氏下锦衣卫狱,并逮潜夫审问,在朝的马士英、王铎示意法官严加拷讯。那童氏终究矢口不移,还说有皇子金哥、玉哥可以作证。最后刘良佐上疏力争,说上为群臣所欺,将使天伦灭绝。弘光便下一道手谕道:朕元妃黄氏,先朝册封,不幸夭逝。继妃李氏,又已殉难。
登极之初,即追封后号,诏示海内。卿为大臣,岂不闻知?童氏不知何处妖妇,诈冒朕妃。朕初为郡王,有何东西二宫?据供是邵陵王宫人,尚未悉真伪。若果真实,朕于夫妻之间,岂无天性?况宫媵相从患难者颇多,夫妻之情,又岂群臣所能欺蔽?宫闱攸关风化,岂容妖妇阑入?国有大纲,法有常刑,卿不得妄听妖讹,猥生疑议。 手谕发出,定要法官处死童氏。法官虽则知道童氏冤枉,却又不像正式王妃。料定大庭广众的推问,便是桁杨刀锯,也不会怕,万一骤然处死,必道有心灭口。踌躇了几日,童氏已骨瘦柴立,奄奄欲毙。两个孩子,是跟着陈潜夫取到的,却是峥嵘头角,举止不凡,原像金枝玉叶的出身。童氏这种光景,谅来不肯直说。便乘着夜间,从监狱里提出陈潜夫,松去枷杻,在书房里置酒相待。那法官这番举动,潜夫早已知道,经不得法官卑词愉色,向潜夫问那童氏的缘由,潜夫便道 :“童氏来辕陈诉,我却惶骇得很,也不敢得罪他。只说兹事体大,不在我范围以内。后来被他纠缠不过,带着两个儿子来见,我也可怜他这两个儿子,替他陈奏一番,偏是碰了钉子,叫我驱逐出境,我自然奉旨遵行。他却把召幸的始末,入宫的始末,出亡的始末,痛哭陈词,告诉了我。还说一个人死不足惜,这是龙种,如何能隐匿不献?我的送他南下,不是为这童氏,实是为这两个皇子。不意因此获罪,只好同着皇子前来见驾。如今夫妇、父子不能一面,我陈潜夫还不是当今的罪人吗?”法官道:“先生总有昭雪之日。只是童氏,叫晚生如何发付?”潜夫道:“前日马士英为元妃出揭,说童氏借有金哥、玉哥,一妇人不足惜,然皇嗣正重,这不好据此定谳吗?”法官微笑道 :“先生差矣!如今伪皇妃一案外,还有伪皇子一案。今上的皇嗣固重,烈皇帝的皇嗣不更重吗?马士英为着百姓疑惧,有这种话头掩人耳目,其实他处死童氏的心,比法官的手段还要辣呢!
况且童氏是真妃,马士英也不好称他做妇人。若是假的,还有什么皇嗣!晚生知道了,先生请回 。”潜夫跟了狱卒退出。
法官把童氏请来。这童氏玉颜憔悴,云髻欹斜,一步一步的挨上阶来。后面跟着金哥、玉哥,都是单衣单裤,器宇却轩昂得很。法官请一行人坐下,便絮絮叨叨问这童氏说 :“你的 行径,我已调查明白,得幸是真的,入宫是假的;生皇嗣是真的,封元妃是假的。你只要详细告我,我自然替你辩白 。”童氏瞪了一瞪,对着法官道 :“我是为着两个孩子,不然早已自尽了。做一个妇人,嫁着了皇帝还是这样结果,那平民百姓不知要怎样受尽凌辱呢!我前番不自供明是邵陵王宫人吗?出宫遇着了这位王爷,比胶还粘,比漆还合,虽算不到《长生殿》里的唐明皇、杨贵妃,同那汉朝的赵合德,隋朝的吴绛仙,也不相上下。只是兵戈迭起,他要固守登陴,儿女情长,不免英雄气短,所以只住在外面,生下这两个儿子。他也时来看视。
还记得河南城破这一天,他骑着马,改了服色,还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所以不怕辛苦,想同他做一个生诀,妃不妃,后不后,我也并不计较。这李妃殉难之后,他却封我第三王妃。如今总是这班不知廉耻的小人,希承他的意旨,把我监禁起来,受这种苦恼,受这种凄凉!你看这两个小孩子,冬天不是要冻坏吗?
他人说‘生生世世,不要入帝王家’,这句话居然应了 。”说罢,母子三人相抱而哭。
法官正在无话可答,外面一阵喧嚣,早有人匆匆的走进来,说道 :“老爷不好了 !”法官是心细的,连忙对童氏道 :“我已领会,过几日便好出狱,不必愁烦 。”童氏拜谢了法官,呜咽出门。法官便问来人 :“为什么大惊小怪?”他说 :“清兵来了,皇上走了,马士英、阮大铖不见了,史可法殉难了。各署的官,都去迎接定国大将军豫王了 。”法官问 :“去迎降的,是何等样人?”来人说 :“一个龚尚书芝麓、一个钱尚书谦益,其余都记不清了 。”法官道 :“我张薇原是先帝旧臣,国破家亡,早绝功名之念,为何今日走在漩涡里,助纣为虐?如今南京一破,国在那里?家在那里?且到松风阁去静养几天,再定行止 。”原来这法官是锦衣卫仪正张薇,自北而南,备尝艰苦。 福王命充此职,他是审周雷一案,审候陈吴一案,已经十分感慨。后来审到童妃,便有挂冠之计,经此一番变动,他遂去了靴带冠袍,换了芒鞋鹤氅,在这松风阁上,安排笔床茶灶,作一个小小桃源。那知道这班迎降的人,偏不肯饶他,开着许多名氏,这锦衣卫张薇,也在捕拿之列。张薇得了这个消息,便说“君子见几,不俟终日”,大踏步出了松风阁,口里朗吟道: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得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这是顺治二年三月,张薇便弃家不知所之。正是:四面踢开荆棘满,一生赢得蕨薇香。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回市隐园顾横波祝寿 祇陀庵卞玉京朝天
上回说到清兵南下,钱、龚迎降。这龚尚书芝麓,名叫鼎孳,原是江南合肥县人氏。他却有两位夫人,第一位童夫人,因为受过明朝的诰封,将清朝的诰封,情愿让了第二位夫人顾氏。那顾氏原是秦淮佳丽,生得庄妍靓雅,风度超群,发鬓如云,桃花满面,还画得一笔好兰花,与马守贞不相上下。河房前面,更造了一座眉楼,绮窗绣帘,掩映成趣。凭栏一望,秦淮里面的画舫,日间箫鼓,夜间灯火,都好饱我的眼福。楼上牙签玉轴,锦瑟瑶琴,檐马丁当,炉香缭绕,人人称他为南曲第一家。他便署名一个“媚”字,字曰眉生。其时江南文酒,眉生家从无虚夕。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几坐无眉娘不乐。后来被一伧父所侮,尝遍了辔绁的风味,便也推幢息辙,矢脱风尘。龚尚书是雄膏盖代的人,见了媚娘,愿用万金替他脱籍。
媚娘轻财好客,不减尚书。故吏门生,以缣笺乞媚娘画兰的,动辄盈箧。媚娘随意挥洒,自有一种幽静的意致。署款自称横波夫人,便也改姓徐氏。陈退庵《秣陵集》尚有《青溪访顾眉生眉楼遗址》,诗云: 舣棹青溪水阁头,居人犹说旧眉楼。春山何处窥明镜,新月依然上玉钩。身世沧桑悲永逝,闺房福慧悔双修。含光同被虚名误,皖水虞山一样愁。
横波夫人自从受了清朝封典,龚尚书也联翩直上,堪堪要位登台阁。这班谐臣媚子,趋奉尚书,那一个不趋奉横波?横波珊珠鹤补,宫裙绣帔,不但旧时曲中姊妹,望得他同天仙一般,便是王谢故家、崔卢旧第,也羡慕他是青楼的魁首,曲卷的班头。尚书更是百顺千依,不敢违拗他一句。这是金陵王气,黯然都收,楼管劫灰,美人尘土。总算一座市隐园,尚依然完好。尚书同了横波,便在这里下榻。那横波本是好事的人,正值三十岁寿诞,自有丁继之、张燕筑几个旧清客,来供奔走。
还有姊妹行中的李大娘、十娘、王节娘这几人,替横波盈盈下拜。尚书本也挥金如土,况且横波喜欢热闹,便乘势开灯张宴,邀集宾客数十百辈,前来听戏。老梨园郭长春,亲自唱了一出。
接着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了王母瑶池宴。横波垂帘命酒,同李大娘等谈谈旧事,知道葛惠芳跟着孙克咸入闽了,马婉容又跟着杨龙友去了,寇白门跟着保国公,也不知存亡死活。
王微波被张献忠留在营里,只有卞玉京做了女道士,住在祇陀庵里。横波想去邀玉京来一叙,倒是十娘说 :“玉京黄絁道服,闭户清修,他誓不再履尘世,我辈何必去惹他呢 !”横波道:“正是十娘的养女香君,做了薰风殿女供奉,究竟有无下落?
侯朝宗听说同高鹞子不合,回河南去了。香君嫁不着朝宗,我叫老爷做媒,替他访一个佳婿,总要比杨龙友做媒强多呢 !”
十娘听了,呜咽起来,说香君在杭州西湖出家了,同着童娘娘在一起住。横波问 :“那一个童娘娘?”十娘道 :“他是弘光皇帝的妃子,因为皇帝不认,下在狱里。到得南京城破,幸亏 锦衣卫张老爷救他出来,带到杭州。他在断桥旁边造了水仙庵,招集女修,替周皇后祈福。香君跟了故宫宫女同去的,我也没法子劝阻她。真叫做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
大家正在絮絮叨叨的讲话,忽然尚书闯了进来,说道 :“外面有一个门人严姓,新拜浙江监司,逗留门下。我约他来与宴,他坚要进来替夫人上寿,还是允他不允?”横波道 :“有什么不允呢?”道言未了,那严姓蓝顶补褂,搴帘长跪,捧巵称 :“贱子替夫人把盏 。”这班女客,惊得大家离座,或竟向内房躲避了。横波不慌不忙,接了酒盏,一饮而尽。那严姓后面拥着许多男客,有拍手的,有狂笑的。横波眨一眨眼,只见红蓝黄白,各样颜色的顶子。早有一个修髯白面的人,排众出来,向尚书道 :“我等众人也要敬夫人三爵 。”横波认得这人是钱谦益,便整衣稳佩,步出帘来说 :“贱妾初度,诸位大人宠临,已属非分,那里敢当赐酒?还是贱妾先敬三爵 。”说罢,有一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的小婢,捧着银壶,斟了一杯,递在横波手里。下面值席的仆人,把诸客的酒一概斟满,横波裣一裣衽,将酒一提便饮。三爵既毕,横波掀帘进去。唱戏的呈上戏目,点齐了重复开锣。酒阑歌阙,已是三更天气。横渡留着李大娘、十娘住下。约定明早到祇陀庵进香,并与卞玉京谈谈。横波卸去严妆,只穿着短襦绣裤,腰支轻亚,弓弯纤小,望去不过二十许人。尚书等到客散,也到李大娘、十娘这边来凑趣。那知这桩祝寿的事,未免小题大做,传到北京,却被给事中孙垍龄上了一疏道:龚鼎孳饮酒醉歌,俳优角逐。前在江南,用万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哭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今歌饮流连,依然如故。且为 该妓称觞祝寿,糜费巨金。仕宦篙绅,喧呶达旦。故君在殡,更以父丧,亏行天伦,莫此为甚。请饬部察核停格。
这疏上去,摄政王只将尚书降了二级,却传谕从速北上。
横波同着大娘、十娘,自从祇陀庵进香回来,也收拾行装,准备起程了。卞玉京知道横波将行,便在庵中设斋饯行,仍旧约了大娘、十娘作陪。酒至半酣,从房里携出琴囊,呼小童焚上好香,弹一曲《高山流水》。仙露同润,清风徐来,十指间拂拂若有云烟的气。横波叹曰 :“卞姊如此,我辈真凡胎俗骨矣!
”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华经》来,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细看来,觉得比朱砂还要细腻腴润。横波便问道 :“这是用什么写成的?”玉京道 :“贫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忏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为功课。如今供奉起来,为尚书同夫人祈福 。”横波诸人此时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云房随喜。但见石屏纸帐雅淡异常。四壁挂着画兰八帧,婀娜刚健,水墨停匀,款称玉京道人。横波道 :“卞姊有此画法,我愧不如 。”玉京道 :“这是近年遣闷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横波看得玉京虽是清隽,深虑难乎为继。又道 :“卞姊这样便算结局吗?还是择人而事?”玉京笑道 :“出家人那可再堕尘劫?况且贫道从十八岁侨居吴门,后来便到秦淮居住,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当时并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变,我辈便乱头粗服,任人蹂躏。不得已才算入道,却又被东中诸侯劫去,强人当夕。幸亏婢子柔柔,有点权变,将他嫩蕊娇枝,掉我残花败柳。我迤逦到了祇陀庵,竹篱茅舍,已是坍损不堪;蝠粪当门,蛛丝满户,勉强修葺一番。都仗良医郑保御,力为资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长斋绣佛,精持戒律,与外人罕通闻问。因为夫人同大姊、十姊,都是手帕旧交,是以有此一席。 夫人,你看庵外这一带锦树林便是贫道玉京葬骨的地方。贫道诵经的余暇,不是画画兰,即是弹弹琴。后来被吴梅村学士听得,便做了长歌相赠。还记得几句道: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户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剪就黄絁贫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这几句,恰为贫道传出心事。但是欢场不再,绮孽全除,倒安安耽耽在这祇陀庵里。夫人荣华富贵,正未有艾。大姊、十姊,绮年玉貌,怕没有如意郎君?贫道赋命孤虚,何苦随人逐逐,斋鱼粥鼓,与鼎食钟鸣,各有一番声价。不知道贫道有福消受没有?”说罢,洒下几点泪来。横波竭力安慰了玉京,同了大娘、十娘归去。
不多几日,横波是陪着尚书赴北了。大娘亦尽货金珠,以向胥生。十娘从良,尤不知卜居何所。玉京伊郁易病,处此萧条景况,回想一绫一曲,此乐何堪再得?药炉茶灶,亏得郑医生盘桓不去。玉京也有情聊胜,把郑医生当做知己。正在长日恹恹的时节,病人本没有情绪,忽然接到了苏州一信,说玉京的妹子卞敏,已丧所天,要到庵里来探望阿姊。玉京喜得大兵之后,骨肉重逢,便倚枕写了回书。苏州到南京,本没有几多远,只因沿途烽火,舟楫难通,约莫二十日才到了南京城里。
这卞敏幼年也曾到过秦淮,鼓琴画兰,不在玉京之亚。申相国的孙子极为赏识,便纳在后房专宠。申家是簪缨世族,久受国恩。这相国的孙子名唤维久,也是一榜举人,官拜南都员外郎。
诗文的声名,洋溢海内。复社公子里面,算得一个鼎鼎的。卞敏喜得其人,深喜落花有主,不道维久一病,消渴经年,早被 召作修文郎了。申家的眷属,归罪卞敏,定要叫她下堂。她想来只有这个阿姊,特地投奔祇陀庵。见了玉京,彼此大哭。那日,玉京扶病强起,云鬟不整,像个黄面瞿昙。看了卞敏,缟服练裙,映着雪白的玉肤,更觉风情绰约。但是青年失偶,又遇着这种荒乱的时代,不知道若何收拾。又想:自身病状如此,没有一个关切的人,一旦溘然长逝,那一个替我来布置?有了妹子,便算有主,若是苟延残喘,风晨月夕,也好解破岑寂。
卞敏看得阿姊地方清净,没有人来缠扰,亦愿跟着玉京入道。
玉京道 :“我是悲欢离合,世味都尝遍了,心如古井,一点不起波澜,才能够稳坐这蒲团上。你同申公子情浓的时候,遇着这个打劫,论情论理,出家也算正理。但是蚕丝未尽,蜡炬未干,且在我这里挨过五载三年,再定行止 。”卞敏自然没有话说,跟了阿姊看经茹素。玉京也鲜健一点,闲来谈谈旧事。日间,还有郑医生来走动,说道 :“清兵虽则下了江南,俘了弘光皇帝,那福建地方,已经别立唐王。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也都奔赴福州,去做那开国元勋了 。”玉京道 :“我们是出家人,管不到国家的兴亡,时局迁变。只是崇祯皇帝同周皇后,应该追荐追荐。我想趁着今年中元令节,打一个醮,邀集杭州、苏州这班女僧女道。听说旧院李香君跟着童娘娘也在杭州。妹子闲着无事,替我绣副长旛,好在三清前悬挂。外面的事,都要托郑先生了 。”
玉京兴兜兜的办这醮事。果然杭州、苏州的同修,都肯临时前来襄助。不道一交新秋,玉京病又加剧了。卞敏极意调护。
到得顺治二年七月初十日,玉京已解除遗蜕而去。临终嘱咐卞敏,葬在庵外锦树林;只要求钱尚书题一块墓碑,写着“故明女道士卞玉京之墓”十字。这时苏杭同修,为着醮事赶到,先于十四日把玉京安了窀穸,十五醮事。公推童娘娘主坛,铙钹 喧天,香烟匝地,整整闹了三日。因为祇陀庵无主,便商请童娘娘,留下李香君管理一切,童娘娘自回杭州水仙庵去了。香君在祇陀庵里,传了玉京衣钵,晨钟暮鼓,已成了清净女修。
只为看着卞敏,尚无结束,倒是一桩心事。况且卞敏到过豪家,见过名士,等闲的人,卞敏也不放在眼里。幸亏郑医生极力张罗,寻着了一个陈姓贵客,既无嫡妻,又无子女,随着他福建上任去了。香君将玉京遗物,一并交与卞敏。此后连郑医生也不到祇陀庵了。正是:收拾虫沙归土壤,扶摇鹰隼出风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回命防河鸳侣警邢姨 志过墟鹣飞感刘妹
上回说到唐王拥立,改元隆武,明朝的遗臣,纷纷往福建去了,又做出一番事业。但是江南这个地方,龙蟠虎踞,外面又有史可法督师,四镇犄角,为什么北兵一到,束手受降?便那北京的摄政王,不是说暂缓南下吗?那知道南都的沦陷,也是防河的总兵许定国,去迎接来的。许定国原是一员骁将,他的夫人侯氏,也广有智谋,驻扎在睢州城内,正是南北防河的一个关键。清兵在黄河北面,正眼儿都不敢觑他一觑。偏是南京城里,闹得马仰人翻,并无一点中兴气象。定国也微微有些知道,只说防务紧急,要求史可法调兵协助。史可法派了兴平侯高杰,随带本部人马,到睢州同定国会合。又请侯朝宗做高杰的参谋。高杰虽然舍不得扬州,所谓军令在身,义无反顾。
论到高杰的本领,也不弱于定国,只是勇而无谋,坚于自信。他从前在李自成部下,曾经长驱入汴,并力图湘,自成是极亲信他的。因为同自成的妻子邢氏发生关系,自成知道了,要手刃高杰,高杰便带了邢氏投降明朝,屡立战功,使自成不敢下江南了。这时防守扬州,位居侯爵,邢氏也封了一品夫人。 从前自成对着邢氏,并不是正式的匹配。邢氏花一般娇,柳一般媚,本来看不中自成,只是大批的金银,整匹的绸缎,随着邢氏使用,也就相安下来。那知邢氏在府里,一年见不着自成的面,更不要说枕席上的恩爱了。高杰是家将的首领,同邢氏时常见面。邢氏看得高杰一表非俗,便有心倾向高杰,始终碍着名分,不敢轻举妄动。还是邢氏定了投明的计策,才算成就了好事。高杰虽是一条小小的蛇,却比自成这种疲龙活泼勤敏得不少。邢氏打点了银钱细软,跟着高杰逃之夭夭。高杰惧邢氏严毅,昵邢氏美艳,慑服得番山鹞子,终身不置侧室。自从坐镇扬州以后,靠着邢氏号令肃穆,所以军民安堵。偏是仪征的黄得功,看不起高杰,说他是个草寇。刘泽清、刘良佐又附和得功,一定要驱逐高杰。可法无可奈何,才把高杰调去防河。
史可法实在少了一只臂膀。高杰知道可法兵单马弱,仍留了一支劲旅,叫邢氏带着,住在扬州。高杰只带去本镇一半兵马。
计议已定,高杰辞了可法,回衙与邢氏话别。邢氏置酒饯行,座中有高杰的外甥李本深,兄弟高俊,邢氏亲手举杯付杰,说道 :“侯爷率师北上,建立不世之功,妾身何敢冒渎?但闻得总兵许定国,久驻睢州,根深蒂固。他要北就北,要南就南,举足重轻,全在定国一人。侯爷总要结之以恩,感之以信,不是上阵杀贼,可以专讲勇力的。扬州的事,妾身断不推诿。只怕侯爷没有妾身在旁,虽满布参谋,未必肯听。妾身倒是踌躇得很 。”高杰道 :“夫人放心。本藩此行,一戒色,二戒酒,三戒杀,军事都听侯参谋指挥,一年半载,便好功成身退了。
”正说话间,高杰的儿子,只有五岁,也在邢氏旁边坐下。高杰又道 :“这孩子可以过继把阁部元帅,将来自有照应 。”邢氏亦点头称是。
席散以后,高杰准备次日祭旗,三日后出发,由水路先赴 徐州。邢氏总觉得心神恍惚,坐卧不宁。这晚睡了下来,模模糊糊得了一梦。梦见自己顶盔贯甲,站立天帝丹墀下面,有一冕玉搢笏的,捧册来觐,说是在劫人数。天帝问南人多,北人少吗?捧册的答应着是。又说,高杰开刀,定数应尔。邢氏听了一悸,醒来便劝高杰解除兵柄,释甲归农。高杰说道 :“这是夫人因思成梦,那里有这种事 。”次日依然出去祭旗,不道风吹大纛,倾折下来。又到演武厅里试炮,红衣大炮,无故自裂。邢氏料定此去不祥,便要将儿子过继的事,赶紧办好。可法起初不允,叫他继予他人,经不得邢氏跪地哀求,才算承认。
华筵歌伎,袍笏满堂,这真是苦中作乐。
看看已过三日,高杰违不得帅令,舢舻千里,旌旗蔽空的向徐州进发。早有大盗程肖宇,率健将六人,投降高杰马前。
高杰阳与歃血,阴便乘醉骈诛。还有永城乡绅倾家犒军,也把他无辜惨杀。这个信息传到睢州,许定国便要设法防备。侯氏暗叫差官到徐州,探高杰的邢夫人同来不曾。知道只有高杰,同几员裨将,几个参谋,侯氏便向定国道 :“高杰能够讲理,同是明朝的臣子,看史阁部面上,让他一点。若仍旧是强盗行为,只要如此如此,我们怕保不住这总兵吗?”不多几日,高杰从徐州起行,在睢州二十里外扎营,把王命旗挂在城墙高处,传令无故入城的视此。第二日只带了精锐三百人入城,定国素服角带,自称总兵许定国叩见侯爷。高杰下马扶起,并辔入衙。
彼此钻刀定盟,约为兄弟。定国知道邢夫人不曾随营,便进上两个美姝。高杰笑道 :“行军之日,无所事此。弟如有心,为吾畜之。俟扫清中原,以娱吾老便了 。”定国看得一计不成,只好再商二计。高杰便传令定国要在教场点卯,定国只得应允下来。那知定国十万的兵,倒有五六万是老弱的。高杰责骂他欺君糜饷,他只是叩头认罪。高杰回到营里,告诉朝宗,朝宗 道 :“大事去矣 !”高杰便道 :“我高杰威名盖世,黄、刘三镇,还拜下风。这许定国不过走狗小将,有什么本领 !”朝宗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是谨慎的好 。”高杰呵呵一笑。
恰好定国派人来下书请宴,朝宗知道有变。高杰不以为然,带着几员裨将,进得城来,只有部将出来迎接,单单不见定国。
进了衙署,定国仓皇俯伏道 :“山妻偶恙,不能随执鞭镫 。”
高杰并不动疑。只见厅上陈列盛馔,高杰居中一席,是定国作陪;诸将左右两席,是定国的兄弟许泗作陪。火树银花,满丛罗绮。那两个美姝,轮流上来斟酒。诸将每人挟一妓。吹箫品竹,煞是好听。高杰酒落欢场,不觉酩酊大醉。诸将被诸妓相嬲,也无暇再顾高杰。这便是侯氏的第二计。
这两个美姝是睢州的营妓。诸将的妓女,都是侯氏部下的女军。连那老弱不堪的兵卒,也是假扮了激怒高杰的。高杰一梦醒来,左右前后,长枪丛集。高杰夺了一柄,随手挑去,虽则连杀几人,究竟寡不敌众。那随行的诸将,尽皆开膛破肚,身首异处了。定国杀了高杰,带着眷属,同十万大军的名册,渡河北向,直入京城,将江南弘光皇帝情形,详细奏闻。
摄政王召集王公将相,决计派豫亲王多铎南下,加定国大将军;令许定国做先行向导。不到两个月,清兵渡过淮河,进逼扬州城下。史可法毕竟无策可守,只得投江自尽。豫王顺流而下,弘光皇帝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马士英、阮大铖一班人物,降的降,走的走,终究没有一个肯死。豫王进了南京城,便在明宫开府。这些宫娥秀女,依然上来承值,豫王却没得中意的人。倒是松江送来难妇四人,豫王叫她更换装束,上来侍酒。内中有一个身倚左柱,向壁侧立,目光炯炯,同灯烛相射,目泪睫晕,微赤如晓花含露一般,素服淡妆,坚不愿行。豫王叫左右带他上来,问他籍贯,他竟不应。问他年纪,他又不应。 问他有夫没有,她忽然大恸道 :“我是民间寡妇,只为恋着一女,所以不忍殉难。如今到了这个所在,可以杀我了。我是良家出身,不肯做奴婢的 。”声音呖呖,又如流莺啭树一般。道言未了,早向柱上撞去。左右抱持得牢,已经头髻尽解,发长委地。豫王着实不忍,叫管家老妪引去调养。自然有这三个妇人前来服侍。老妪导她进了宫旁小室,问他姓氏籍贯。他自承为常熟黄刘氏,夫已早殁,一女已嫁,先为李成栋兵所掠,辗转被选到此。老妪再三相劝,刘总涕泣不食。老妪无可奈何,启禀豫王,说他思女情切,须写信一探才好。豫王派了差官走了一趟,安慰了他,渐渐的茶饭也吃了。豫王知道他心回意转,人参啦、东珠啦、首饰啦、衣服啦,络绎不绝的赏赐,刘也并不拜谢。后来连金凤花冠,一品命服,都颁发下来了。这时豫王的福晋在京薨逝,本旗妇女灶下的,应该哭临。刘便穿了练裙缟袂,灵前行礼。偏又撞在豫王眼里,当他是藐姑仙女,洛水神妃。暗中叫老妪示意,说朝廷定例,凡正室不孕,侧室有子,奏闻后即册立福晋。这句话才把刘打动,果然晚间被召,遵命入宫,先谢皇恩,后叩王礼。这桩风流旧债,总算一笔勾销。
豫王待他鲽唼鹣飞,异常恩爱,连他的弟兄女婿,一律提拔起来。不到一年,王归北京,刘已有娠,居然生了一子,奉旨立为豫王福晋。弥月入宫谢赏,皇太后一见大喜,说道 :“传言豫王妻美,今果然矣 !”问刘几岁,刘对三十有五。问刘出身始末,刘却原原本本,一字不讳。皇太后道 :“从前明朝的坤兴公主,随我一载。虽则枝柔叶软,总觉得清癯秀削,没有丰厚的福泽,毕竟未及二十,早已香消玉殒。如今豫王福晋,光华腴润,顾盼生姿,不要讲眉目如画,身材相称,便是足下的鞋子,也能够缓行稳步,不像汉妆妇女,扭扭捏捏的样子。 豫王有福,果然民间有这样美妇,比从前福晋忽喇氏强多了。
”刘却俯首不敢仰视。皇太后又道 :“我们虽分君臣,情则妯娌。我却爱你得很,你可常来谈谈 。”刘从容谢恩而退。豫王知道皇太后宠礼,极加敬畏。刘却生子两人,子孙蕃衍。这豫王的封爵,一直袭到宣统年间,都靠着刘氏这支滋长出来的。
后人为着这事,有一篇《过墟志》,约略还有点记得。那《过墟志》道:刘氏小字三秀,虞邑之任阳人。家世业儒,伯赓虞,守正不阿。仲肇周,狡黠嗜利,险人也。刘氏生而聪颖,六岁丧母,即自妆束。能诗,通笔札。乡里称国色,以苛于择婿故,年十四犹未字。邑有黄亮功者,富甲一郡,年四十谋续娶,求婚于刘。伯不允、仲索黄赂,乘伯幕游而嫁之。刘归黄,殊郁郁,逾年生一女曰珍。适熊耳山人过虞,推刘造曰 :“女子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乡村妇何从得此?”再推黄造曰 :“此病膈人,珍羞满案,不能入腹 。”人咸笑山人妄。黄无子,将嗣刘仲子七为子,殊不肖,刘乃赘直墉钱氏婿之,七忿甚。会黄殁,七衰绖来议析产,刘逐焉。七唆盗来劫,以有备逸。刘决迁直塘,部署甫竣,七又嗾旗丁掠刘宅。刘资早外运,而刘被掳矣。
这便是刘氏前半世的历史。后来安富尊荣,无不传为佳话。
然却是满汉通婚的第一幕,后来汉人入宫,都称做某佳氏,某佳氏。还有情愿投旗,希冀女贵的。豫王虽则在南京纳了刘氏,却有八桩善政:一求贤、二薄税、三定刑、四除奸、五销兵、六随俗、七逐僧、八均田。所以南京的人,都称颂豫王功德。
还每每对着这班降臣,说史可法如何忠烈,养他老母,恤他妻子,还要奏闻北京,把他赐葬、赐谥。好在钱谦益等几个两朝 领袖,只贪图眼前富贵,不记挂身后名誉,还说王爷如此优礼故臣,真令臣等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豫王道 :“可法是明朝的人,你们是清朝的人,我是将可法做个榜样,使清朝的人,知道‘忠节’这两个字。你们只替清朝好好办事,不必再谈到明朝了 。”谦益等听了豫王这番议论,不免面红耳赤,噤口无言。正是:莫道贰臣无气节,须知一死最艰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回恸史相生别入渔家 悯王子比邻留祸水
上回说到豫王下令,优恤明故相史可法。一班承旨的,寻着了可法的母亲妻子,粟帛房屋,安置妥贴。几个旧童仆,也来叩见老主母、主母。其中有个可法家将,名叫史忠,他一向随在扬州的。史太夫人问他可法下落,他说 :“老爷沉江了,还留下袍靴冠冕,是小的收拾着。二主母因为有孕,老爷不许他同殉,被老渔翁救上船去。这老渔翁不是别人,便是从前说书的柳敬亭——柳麻子。他从汉口避乱下来。雇了小船,扮了渔翁,在江边停泊。老爷为着扬州不守,邢夫人一支兵马溃散,骑了白骡出城,想赶到南京保驾,只有二主母同小的两个人跟着。一路炎风烈日,刚刚走到江边,遇着这柳敬亭。知道皇帝走了,南京破了,老爷从骡上滚了下来,大哭一场,对着二主母道 :‘可法如今是明朝罪臣,连这半壁江山都是被我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