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33 页/共 53 页
第六十一回 昏灯哀语慈后逝世 香钩情眼荡子销魂
却说咸丰时候,清宫里还有一位孝穆皇太后,也是十分贤德的。这孝穆太后原是道光帝的宠妃;那时因静妃长得标致,虽召幸静妃的时候多,但静妃常常仗着皇帝的宠幸,十分骄傲,总没有孝穆后性情温柔,心地慈悲,有什么正经事,都去和孝穆后商量;去静妃那里,不过玩笑取乐罢了。
那时,道光皇后被皇太后谋死,丢下四皇子孤苦零丁,道光帝便把四皇子托给孝穆后,吩咐她好生抚养。凡是四皇子的冷暖饥饱,孝穆后时时在意。孝穆后原有儿子的,便是那六皇子奕?;但是孝穆后看待四皇子,胜过自己亲生儿子。她说:“四皇子是没有母亲的孤儿,原该多疼他些。”因此四皇子也十分依恋这孝穆后,平日总唤她妈妈。道光帝要立太子,也曾私地里和孝穆后商量过。道光平日很爱六皇子,因他精明强干,性格和自已相象;后来听了四皇子几句仁慈的话,心里便打不定主意,回宫来和孝穆后商量。孝穆后这时一味要得到好名气,便竭力保举四皇子。道光皇帝却有定六皇子的意思,孝穆后再三推辞,说:“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不说别的,那四皇子原是正宫生的,也强过她兄弟万倍。”道光帝听了孝穆的话,便立四皇子做太子,从此心里越发敬重她。道光帝临死的时候,把这孝穆妃再三托给咸丰帝,咸丰即了位,知道自己的皇位,是全靠孝穆帮的忙,便立刻晋封孝穆做皇太后,请她住在慈宁宫里,自己天天去叩问圣安,像对待自己亲生母亲一般。又封六皇子做恭忠亲王。
清宫里规矩是父皇死了,除做太子的以外,别的皇子不许进宫来;独有咸丰帝,格外开恩,准许恭忠亲王随时进宫谒见太后。因此他母子二人,十分感激咸丰帝。但是后来孝穆皇太后年纪老了,慢慢地后悔起来,想到亲生儿子远隔在宫外,自己年纪又老了,倘然早晚有个不测,也没一个送终的亲人,那时悔不把他立做太子。想在这里,便十分怨恨着咸丰帝,每逢咸丰帝朝见的时候,总不给他好脸色看,咸丰帝常挨骂,却仍是和颜悦色的孝敬着皇太后;后来皇太后病重,恭忠亲王虽常进宫来问候,但终因宫禁森严,不能够在宫中住宿,只有咸丰帝却早晚在皇太后病床前料理汤药,常常和孝贞皇后两人轮班看守着。
有一天,太后从睡梦里醒来,天色已晚,只见床前有一个人坐着,她错认做是奕?,便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我的儿,你母亲早晚便要去世了;受当今皇上孝养了八年,便死了也值得。只恨当年先皇立太子的时候,被我再三辞去,这个念头一错,便害了我儿从此低头在别人手下过日子。”太后说着,便洒下泪来。谁知那床前坐的并不是恭忠亲王而是咸丰皇帝,皇帝听了,非但不恼,反劝太后好好养病,不可胡思乱想。那太后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说错了话,心中万分懊悔,一阵咳嗽,痰涌上来,便死去了。咸丰帝依旧十分敬重太后,当时下诏发丧,行着太后的丧礼,始终拿好心看待恭忠亲王,亲王也十分忠心办理国家的事体。
这时南方洪秀全正闹得厉害,在永安地方建立太平天国。咸丰帝下诏,先重新起用林则徐,带兵到广西剿匪。林则徐到得潮州,便一病身亡。皇帝只好下诏派向荣、张必禄两人带兵堵截。那太平天国的兵马十分活跃,避开向、张两人,去打得桂平、贵武、宣平一带州县,又取得泉州。朝廷见官兵人马单薄,便委两江总督李星沅,会同大学士塞尚阿,率领都统巴清,副都统洪阿,带着京中精兵,去围攻泉州,打退了杨秀清。谁知太平军见西面不能得手,须转身东向,打进湖南地界去,得了全州,又得道州。接连着得桂阳、郴州,渡河夺得安红、醴陵。咸丰二年七月,打到长沙,围城七十多天,打不进去;洪秀全在长沙南门外,得到一颗玉玺,从此越发有吞并天下称霸称王的意思。那时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战死在长沙;九月,又转向常德,得了常德,又得益阳。捉得小船几千只,渡洞庭湖,直攻进岳州城,得到许多康熙年间清兵讨吴三桂时留下的兵器。
洪秀全见得了兵器,越发胆大,沿着长沙下来;占据汉阳武昌,接着陷九江,陷安庆,陷尧湖,一个月以内取得很大战果。那时官兵见了太平军,人人害怕,望风而逃。那战败失守的信息,一天十几次报到京里,把个咸丰皇帝急得走投无路,天天下圣旨调兵遣将,也是无用。到了咸丰三年二月初十这一天,洪秀全打进南京城,杀死城中满兵男女二万多人,把尸首抛在长江里,从此洪秀全在南京城里大兴土木,造成宫殿,自称太平天皇,照样也立起三宫六院来。
洪秀全住在宫里,何等快乐!讲到他皇宫里,一般也是象廊画槛,绣幕珠帘,金碧辉煌,十分华丽。天王驾到,那后妃宫嫔,却要跪着迎接。天王身穿黄缎盘绣五爪金龙的长袍,头戴四角垂旒的天冠,披着长发,浓眉长须,身材矮小,坐着一肩十六人抬的轩轿,一般也是朱伞黄幄。宫里有一座寓台,名叫“瑶台”。因围有二十亩地,台上种着花木,造着池馆,和平地上一般。台是六角的,造着六座白石台阶,嵌着五色花岗石,十分美丽。宫中人唤它“白玉天梯”。台上有正殿一座,别殿四座;殿的四角,又接造着三座院子,合起来恰巧是十二座院子。管正殿的是一位徐妃,别殿四座,又有四个妃子管着;又分派淑娥才人管着十二院。
天皇每夜总在正殿住宿,只有徐妃能得长夜的恩宠。那龙床上挂着各妃嫔的凤头铜牌,天皇睡到高兴的时候,便随手拿下一块铜牌来,丢出帐门去;床外自有女司拾起牌来,按着牌上的名字,去传唤妃子。那妃子见了凤头牌,便拔下簪子披着发,由有大力的元女,拿着一副绣凤的软披,向妃子兜头一裹,抱着送到正殿去。正殿上的女司,见妃子来了,便在殿中挂一副绣幔,把正妃请出来,坐在绣幔外面。左面站着一队宫女,手捧巾盆、香炉、嗽盂,称做“交班”,右边站着一队侍卫,身上披着甲胄,手里拿着弓剑,称做“武班”。这两班人非有正妃的号令,不得行动。一班少年男子,对一班年轻女子站着,耳中听着绣幔里面调笑狎昵的声音,大家便垂着脸皮,扳着脸,笑也不敢笑。那天皇玩到高兴的时候,便又丢出几块铜牌来,叫人把牌上的妃子唤来,走进绣幔去,名叫赏春。那班妃子在一旁须拍手欢笑,助着兴子。
徐妃原是天皇宫中的第一位美人,是由手下采芳使在浙江地方寻到。身材长短,脚寸大小,都合标准。徐氏进宫来的时候,洪天皇正在瑶台上看花,四个宫女扶着她走上瑶台来。看她腰肢袅娜,临风若仙。这一天,天皇便在瑶台上召幸了,封她为瑶台第一妃,后来又封为皇后。
东王杨秀清原是一个好色之徒,他打听得徐皇后长得标致,便假托说皇后是上帝的女儿。太平皇宫里有一座承天堂,是东王讲道的地方,宫中每七月便请东王杨秀清在堂中讲道。杨秀清自己说是上帝降生到世界上来传道的。那徐皇后是上帝的女儿,也便是东王的女儿,他便要传见徐皇后。那洪天皇无法,只得把徐皇后打扮着出来,拜见东王;那东王见了这样一个绝美人,早已把他乐得魂灵儿飞上半天,从此以后,他便常常借着上帝的名义,把徐皇后接进东王府来。这上帝教是太平天国的国教,便是洪天皇也不敢反对;那东王又是执掌教权的,势力很大,便是天皇也不敢奈何他。后来还是徐皇后想出一条计策来,说:“东王身边有一个女书记官,名叫傅善祥的,长得天姿国色,东王十分宠爱;陛下可假说宫中缺人抄写秘密文件,把那傅善祥去宣召进宫来。”天皇听了,便依了这个主意:每逢东王来请徐皇后,天皇便也把傅善祥宣召进宫来。东王只怕失了傅善祥,从此便也不敢来请徐皇后了。
讲到这傅善祥,原是金陵地方好人家女儿,自幼知书识字,精通文墨,又长得一副闭月羞花的容貌。太平天国把金陵地方做了京城,便搜民间女子,安顿在女馆里;见有才貌双全的女子,便假说请做女书记,送进宫去。这时傅善祥年纪只有十七岁,被东王杨秀清见了,请进府去,安置在多宝楼中,执掌府中文书。那多宝楼在王府花园紫霞坞东南,楼外花木环绕,鱼鸟罗列;楼中陈设珠宝,四壁俱满。傅善祥又爱古董字画,东王便吩咐手下的兵丁到各处大户人家去搜来;凡是古玉钟鼎,都搜集在楼中。傅善祥终日焚香读书,却也十分闲雅。东王心中虽十分宠爱她,便也不敢十分缠她;只和那洪宣娇终日在花园西南角上洞天春里寻欢作乐。这洞天春,是拿湖石叠成的,玲珑剔透,里面地上铺着绒毯,四壁挂着绣幕,在石壁四角里装着反光灯,照耀得好似白昼;到夏天,四壁开着天窗,凉风习习,十分凉爽,到冬天,洞门严闭,地下烧着火炕,十分温暖。那石洞又造得返环曲折,走在里面,好似进了迷魂洞。洪宣娇每进府来,东王便和她携手进洞,寻欢作乐。
讲到这洪宣娇,原是人间尤物。她和洪天皇是异母兄妹,后来洪秀全的父亲死了,他母亲丢下宣娇,续嫁别人去了。洪秀全自幼爱结交朋友,在江湖上来来去去,行踪不定。他又可怜妹子孤苦无依,便把宣娇交托给他哥哥洪仁发。这宣娇自幼长得眉清目秀,生性豪爽,爱学着男孩儿打扮;十岁的时候,见邻舍有人懂得武艺的,看他踢打纵跳好玩,便也跟着去学。年深日久,宣娇不但能纵跳如飞,且也舞得一手好刀剑。正在这时候,洪仁发家里忽然被火烧了,宣娇无家可归,便跟了人走江湖去了。这时,洪秀全正和冯云山、朱九清信奉上帝会,九清死了,秀全做了会首;回家来看望妹子,已不知去向了。这时武宣地方,有一个姓萧的财主;洪秀全在桂平地方,正苦没有银钱,这个会怕不得发达,打算劝那姓萧的入会,向他借钱,便把会中弟兄,都搬到武宣地方的鹏化山里驻扎,自己天天到萧家去劝萧朝奉进上帝会。这萧朝奉原是爱做善事的,听说上帝会是救人苦厄的,便也有几分相信。无奈他儿子萧朝贵,是一个漂亮少年,性情豪爽,武艺高强,对洪秀全那一套不太相信,便掉头不顾。萧朝奉只有这个儿子,十分宠爱的;他见儿子不信,他也不肯拿出钱来帮助洪秀全了。洪秀全正在无可如何的时候,那萧朝贵忽然得到一桩意外良缘。原来萧朝贵终日在大街小巷闲闯,有一天,忽然见围场上挤着许多人看卖解儿的;朝贵也挤身去看,大家认得他是萧百万家的大公子,便让他站在前面。只见一个黑脸大汉,站在场口,说过几句开场白;一棒锣响,跳出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来。看她脸上凝脂拥艳春色横眉,向大众微微一笑。朝贵便忍不住了,喝了一声彩,接着那女孩儿搬弄着各样武艺,件件精通;朝贵忍不住,喝一声:“好一位女英雄!”那女孩儿听得了,暗地里向他瞟了一眼。朝贵是一个血性男儿,如何忍得,早被她这一眼勾了魂灵去。待她收场的时候,朝贵便上去对那大汉说,要买这女孩儿。那大汉靠这女孩儿为活的,如何肯卖?朝贵见他不肯,情急智生,他明仗自己是当地富豪,又生成一副钢筋铁骨;便一横眉,大喝一声,说道:“大胆的囚囊,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带人口吗?你依便依,不依时,送你到县太爷那里去!你可要试试你萧太爷的手段?”说着,便上去抓住那大汉的手臂。
那大汉见他声势煊赫,力大无穷,早把他吓矮了一大截。忙悄悄的拉他到一家小茶馆里,讲妥了由萧朝贵拿出二百两银子来,把这女孩买回家去。谁知当夜朝贵发现那女孩已破过身了。朝贵问时,那女孩说是被大汉恃强奸污的。朝贵大怒,第二天怀着刺刀,悄悄去找那大汉,那大汉还在客房里,朝贵闯进门去,劈头一刀,那大汉倒在地上死了。朝贵抽身逃去,回家把这情形告诉他父亲。萧朝奉听说儿子杀了人,早吓得手忙脚乱,便对朝贵说道:“事已至此,速往鹏化山中求洪教主帮忙,他手下的人多,可以救你。”朝贵听了父亲的话,便带了这女孩连夜投鹏化山中来。洪秀全一见那女孩儿,认得便是他妹子洪宣娇,当下兄妹两人,抱头痛哭。秀全问起情由,宣娇便把过去的事儿说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美人计宣娇救阿兄 烈女行文宗罢选秀
却说当时洪宣娇把如何被那大汉奸拐,流落江湖上;如何遇到萧朝贵,萧朝贵又如何替她报仇,杀死了人,亡命出来,一一说了。洪秀全正想利用萧氏的家财,如今听了他妹子话,正合心意。当下便劝朝贵入了上帝教,拜过教主。秀全又说:“朝贵始得入道,只怕他心志不坚,且朝贵年富力强,会中要借用他的地方很多,常常要打发他出外办事去;暂时不能成亲,须待三年以后,夫妻方可团圆。”便把萧朝奉接上山来,叫宣娇跟着公公一块儿住着;却打发朝贵出门劝道去。后来萧朝奉因住在山上不方便,洪秀全便安排他在桂平县大黄江地方。那地方沿江都是高山,山上树木茂盛。有一个山主姓杨名嗣龙,少年英俊,他手下养着四五千工人,每日在山上破树烧炭。后来也投到太平军里来。
如今且把太平天国的事儿搁起,再掉过笔头来,说清宫的风流天子。那咸丰皇帝,不是说很英明吗?又有孝贞那样贤德的皇后辅佐着,便该把这朝政一天一天的弄兴旺起来。谁知这时朝政早已被道光皇帝宠信的穆彰阿弄坏了。弄得天怒人怨;洪秀全又打进南京,建立了太平天国,半个天下已不是满清皇帝的了。咸丰皇帝看看大势已去,索兴每天躲在宫中,醇酒妇人,竭力寻其快乐去。日子多了,宫中这几个妃嫔,他渐渐的玩厌了,便有总管太监献计,向八旗官宦人家挑选秀女去,拣有姿色出众的献与皇帝临幸。这个旨意一下,那京中的八旗人家,顿时慌乱起来;你想谁家肯把好好的女儿,葬送到永世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去?便有许多人家把女儿藏起来。但那班太监们,耳目十分繁多,谁家有几个女儿,谁家的女儿多大年纪,他们平日都打听在肚子里。如今听说宫中要选秀女,那班有女孩儿的人家,早已被太监们看守住了;你便要逃避,也不能了。到这时候,几个有钱的人家,便暗地里送几百两银子给管事的,他便放你过去;你若没有银子,那女孩儿免不了要和他父母生离死别了。
那时有一个姓喜塔腊的,当了名骁骑校小武官,年老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爱姑,因她长得聪明伶俐,相貌美丽,父母便自幼拿她当男孩儿看待,一般的给她读书识字,爱姑肚子里读得很通,很懂得大义;她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计,家中贫寒,便靠她做些针线,又在家中设一个学堂,教几个蒙童,换几个银钱,养着父母。这一年,宫中挑选秀女,也把爱姑的名字写在册子上了。爱姑知道了,哭得死去活来,打算带了父母逃走。可被宫里看管着,行动不自由了。没奈何,到了日子,跟着太监进宫去,在坤宁宫外甬道上侍候着。
这时,宫门外女孩有一百多个了,个个吓得玉容失色,珠泪双流。太监们看见了,还要吆喝着,不许啼哭。稍稍倔强,太监手中的鞭子,便向嫩皮肤上抽下来。爱姑看在眼里,已是十分愤怒。谁知他们从天色微明去站班,直站到日光西斜,也不见皇帝出来。这时正是大冷天气,宫门外地方又空旷,北风又大,刮得这班女孩个个皮肤青紫,浑身索索打颤。她们肚子又饿,又私急了;有几个女孩儿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管事太监大怒,举着皮鞭恶狠狠地打下去。爱姑这时耐不住了,便抢过太监的鞭子,响响亮亮地说:“俺们离了家门,抛了父母,到这地方来,倘然选上了,便终身幽闭在深宫里,不见天日。想到这儿,那得叫俺们不哭?”
正喧闹的时候,忽然“唵唵”几声,咸丰帝出来了。大家顿时静寂无声。皇帝这时脸上有愤怒之色,大家吓得越发不敢作声。独有这爱姑,嘴里还叽里咕噜说个不休。太监暗暗拉她的袖子,她也不睬。皇帝的软轿已走到她跟前,问她说些什么?太监推她上去。爱姑便跪下来,说道:“如今南方大乱,半壁江山已属他人。不闻皇帝请求将帅,保祖宗大业;反迷恋女色,强夺民间女儿,幽闭在宫中。皇帝只图纵欲,不思保全社稷。眼看这满清天下要给皇帝送去!小女子既到这地方来,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刀斧俺都不怕,只为皇上不敢呢!”
这咸丰皇帝正在气愤头里呢,听了爱姑这一番正大光明的话,不觉把气平了下去;怔怔地向爱姑脸上看了一回,冷笑了一声,一摔袖子,说道:“好好,都带她们出去吧,朕不选秀女了。”总管太监听了皇帝的吩咐,只得把这班女孩一一送还家去。从此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爱姑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大家抢着来求亲。后来爱姑到底嫁了一个满尚书的公子,一双两好的过日子。
挑选秀女这一天,皇帝和皇后在宫中吵了嘴。皇后劝皇帝罢了选秀的事体。说:“如今南方大乱,皇上每天办理军务,还不得空闲,哪有功夫去挑选秀女?”一句话,触恼了皇帝,便大怒起来,说皇后有意吃醋。皇后是最贤德的,平生最怕这吃醋的名气,如今听皇帝说她,她真是一肚皮冤屈无诉处,不免和皇帝争辩了几句。他两人从上午吵到下午,所以那班女孩在宫门外直站了一天;皇帝出宫来,听了爱姑几句,一肚子没好气,便把选秀女的事体作罢。
咸丰皇帝天生有一种古怪脾气,他在宫中玩妃嫔玩得厌了,说满洲女子粗蠢笨直,没有那汉人的妇女好玩;他宫中虽有几个汉女,但都是姿色平平,又是近山东直隶地方人,高大身体,天然大脚;皇帝是爱小脚的,又爱南方的女人,他说南方女人娇小温柔,裙下双钩,尤是尖瘦动人。因此咸丰在没有人的时候,常问太监:“京城里有南方的窑姐吗?”太监崔三,生性十分狡猾,他见皇帝有寻花问柳的意思,平日就在外边各处闲逛,京城地面的情形,他打听得十分明白。这时见皇上问他,他便悄悄地奏道:“皇上贵体,想那烟花贱质,如何配伺皇上?莫说京城地面,那苏杭地方的窑姐儿很少;便是有,那些龌龊地方,皇上也是去不得的。”皇帝说:“朕如今想南方的女子想得切,你有什么法子领朕出去玩玩?便是好人家女儿朕去见一回,和她说几句话儿,也是有趣的。”崔三见皇帝急了,便道:“这里宣武门外面,住的都是南方绅宦人家;奴才有时打宣武门外走过,见靠晚时候,那些墙门口都站着些小脚儿娘儿们,个个都长得粉妆玉琢似的,娇滴滴地说着苏杭话,煞是好看。”
原来苏杭地方的妇女,都有站门口的习气,每到夕阳西下,姊妹们在深闺绣倦,便拉着手闲站去。那些油滑少年,都在这时候打扮着,大街小巷闲逛着以一饱眼福。当时咸丰皇帝听了崔三的话,心痒痒的,巴不得到宣武门外逛去。他和崔三说通了,两人改扮着,悄悄溜出宫去,骑两匹白马,直跑出宣武门外。到大街上,买些笔墨纸张等物,自称是四川的陈贡生。又上馆子去吃点心,延挨到傍晚;两人便上马慢慢的在街头巷尾闲走着。果然见两旁墙门口,站着许多妇女:蠢的,俏的,老的,少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露出半面,向门外探头儿。越是小脚儿,却故意把裙幅儿挂得高高的,露出尖尖的一双红菱似的小鞋帮儿来,还有那长得俊俏的,却故意躲在人后,露出一点粉脸来,偷看街上的男子。见有人走来她故意把身体缩回去,把门遮住脸;待那男子走过了,便伸出头来,看着男子的背影,低声俏气地批评着。这咸丰皇帝自幼生长在深宫里,不曾到外面来逛过;如今他第一次出来游街坊,见了大街上的热闹情形,又见了许多美貌的妇女,把他眼也看花了。只是骑在马上,笑得合不拢嘴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宣武门外名媛倚闾 钉鞋铺中贞妇投梭
却说咸丰皇帝跟着崔三,常常在宣武门外闲逛,见了许多美貌娘儿们,乐得他心花怒放,恨不得闯进人家去搂抱一回。还是崔总管悄悄地劝住,说:“皇上且耐着性儿,容奴才打听去,有可以游玩的人家,再奉皇上游玩去。”
有一天,咸丰骑着马,走过一家门口,见有许多浮头少年,在这家门口踅来踅去,嘴里唱着那男女私情的歌儿;再看时,那墙门口一簇站着四个姑娘,个个长得芙蓉如面,杨柳细腰;里面站个年纪最小的,望去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尤为娇小妩媚。那一双眼波,溜来溜去,真是勾魂摄魄;看她下面,一双小脚儿,又尖又瘦;穿着红缎绣花鞋儿,贴在地上,只有二寸许长。咸丰帝看了,也不觉喝一声“好”。这四个姑娘前面,还站着一个半老佳人;她一边对那班浮头少年低低的骂着,叫他们走开,不许他们看她的女儿,一边却对他们搔首弄姿,那种风骚样儿,不觉把个皇帝也看怔了。咸丰帝骑在马上,在他们门口踅来踅去,绕了三遍;这娘儿五个人,被他们看得害起羞来,便“砰”的关上大门,进去了。
咸丰帝回到宫里,禁不住冥思梦想。他也曾在那家门口去跑过几次,无奈总不能和她们再见一面,便吩咐崔三打听去。那崔总管一连去打听了三天,才兴匆匆的跑进宫来,对皇帝说:“陛下可知道宣武门外有一个美人儿叫‘小脚兰花’的么?”咸丰帝说道:“朕却不知道。谁是小脚兰花?小脚兰花是怎么样的?”崔总管奏说:“陛下那天看见的四个姑娘,奴才已去打听得,她是张家的女儿,原籍苏州人。他父亲张芸台,在刑部做过侍郎,家里原有妻子的,到京里来,便娶了一个窑姐儿竺氏做太太,生下这四个女儿,便一病死了。亏得四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且长得个个都是美人胎子似的。竺氏便仗着她女儿做幌子,招惹几个游蜂浪蝶进去,靠聚赌抽头过日子,竺氏陪伴着一班客人,那班客人爱她长得风骚。因此,京城里一班纨袴子弟,都在他家游玩;他们个个欢喜她家的女儿,竺氏却管束得很严,没有一个人上得手的。那班富家公子,见越不得上手,越肯花钱;那竺氏见他们越肯花钱,却越不给他上手。到如今竺氏也赚得上万家财了,她的门户也越紧了,非是王公大臣,她是不接待的。她四个女儿,大女儿名荷儿,第二个名桂儿,第三个名蓉儿,最小的名兰儿。因兰儿长得最是娇小动人,又是一双二寸许长的小脚,满京城人都嚷着‘小脚兰花’。”
咸丰帝听了,便问道:“可是那天朕在她家门口看见,站她姊妹背后,脸上擦着鲜红的胭脂,一双水盈盈的秋波向人乱转的吗?”崔总管回说:“正是她!”咸丰帝不禁把手在腿上一拍,说道:“好一个美人儿!真是名不虚传!朕怎么也得玩玩去。”崔总管奏说道:“陛下莫性急,奴才听得前门大街福记金店的掌柜老胡,是竺氏的旧相好,奴才便托他说去。”咸丰帝听到这里,忙问道:“你敢是说朕要到他家逛去吗?”崔总管摇着手说:“不,不。奴才推说有一位江西木商进京来;他要去见识见识张家姐妹,求你做一个向导。”那掌柜听了,便去和竺氏商量。第二天传出竺氏的话:“那客人既爱俺家女儿,叫他每一个姑娘拿出五万两银子见面钱来;那兰儿另外要十万两银子遮羞钱,老身也要五万两银子。共是三十五万两银子,少一两不得。那金庄掌柜也要五万两银子。”咸丰帝听了,一算,要四十万两银子,不觉伸了一伸舌头。但是,他想一想那四个姑娘的面貌便顿时高兴起来,立刻催着崔总管,到库上去提银子,送至福记金店去。这一回,崔总管自己整整赚了十二万两银子。分三万两银子给金店老胡;那竺氏净到手了二十五万银子。这竺氏自出娘胎也不曾见过这许多银子,便笑得合不上嘴来。
到了第三天,崔总管悄悄地雇一辆车,把皇帝藏在车厢里,外面用布围着,自己跨着辕儿,悄悄的赶出宣武门去。到张家门口,把皇帝扶下车来。竺氏接进院子去。皇帝看竺氏脸上,一般的腻粉红脂,眉弯入鬓,便笑说道:“徐娘韵姿,风骚可爱!”那竺氏听了,一溜眼,伸手轻轻的在皇帝肩上一拍,掩着嘴笑说道:“打你这个油嘴!”皇帝哈哈大笑,走进堂屋去;只见上面红烛云烧,绣毡贴地。崔总管扶着皇帝,向南坐下。停了一会,那四个女儿,打扮得好似四枝牡丹花,袅袅婷婷的走了出来,由四个小丫头扶着,向皇帝深深的拜了一拜。皇帝这时忍不住上去拉近身来,细细的认识一番,连声说:“妙!”随即拿出四个翠玉指环来,亲自替她们套在小指儿上。
停了一会,摆下筵席来,四个姑娘轮流把盏,皇帝也把竺氏拉住了,叫她坐一旁陪伴着。五娘女一杯一杯把个皇帝灌得烂醉如泥。竺氏在前面引着烛,四个姊妹在前后左右挽着皇帝进房去,服侍他脱去鞋帽袍褂。忽然在臂膀下面,露出小印来,拿黄带子络住在手臂上。那兰儿原是认识字,见印着“传国玉玺”四个小篆字,不觉吓了一跳,忙悄悄告诉母亲。竺氏急出门问崔总管时,他起初还不肯说,竺氏急了,说道:“如今南方大乱,京城里禁令森严,像这种来历不明的客人,任你钱多,俺家中也不敢接待。扶送他出去罢!”崔总管才悄悄告诉她道:“这实是当今的万岁爷,你母女好好伺候着,管叫你一世享福不尽呢。”竺氏听了,心中又欢喜,又害怕,回进房去,告诉女儿,皇帝见了竺氏,便拉住不放她出房去。
皇帝连玩三天,兀自不肯回宫去。被步统领衙门和九门提督知道了,忙派了三千御林军,在张家围墙外面把守着,打更吹号,通夜不息。后来一班大臣也知道了,便赶到宣武门外来接驾;张家院子里,挤满了王公大臣。其中有一位侍读学士杜受田,直闯进内院去,切实劝谏。还有一位御史沈葆桢,他上了一本参折,是参崔总管,说他不该引导皇上作狎邪游,请皇上交内务府立行杖毙。谁知这位风流天子,一任你们如何劝谏着,他总是迷恋着这母女五人,不肯回宫去。后来,崔总管急了,悄悄去劝着皇帝,说:“皇上作速回宫去,这四位姑娘交给奴才,奴才能在三天以内,把她们安顿到圆明园里去。那时皇上早晚临幸着,有谁敢来说话?”
皇帝听了,忙摇着手。说道:“莫送她们到园里去,那园子里醋罐子多呢!不能叫她们姊妹吃亏去。”崔总管听了,略思索了一会,磕着头,说:“奴才又有一处极幽静的地方,离圆明园不远,送她姊妹四人去住下,三天以内,待奴才安顿停当,便再请皇上去团聚。现在务求皇上先回宫去;皇上倘再不回宫去,奴才的脑袋便不保了!”皇帝看他求得可怜,便答应回宫去。外面摆齐銮驾,皇帝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和她们姊妹四人分别着出来,外面文武百官接着,拥上銮舆。皇帝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忙唤崔总管到銮舆跟前,低低地吩咐他道:你安顿她姊妹四人,却也不要忘了那竺氏,她也是一个妙人儿呢!”说着,哈哈大笑。三十二个人抬着一肩銮舆回宫去了。
咸丰回到宫里,那孝贞皇后怕犯嫉妒的名儿,便一句话也不敢劝谏;倒是那班妃嫔,见了皇上,不免有怨恨的气色。咸丰帝也不去理睬她们。过了三天,皇上又到圆明园去,园里自然有一班妃嫔伺候着;皇帝正和那班妃嫔说笑着,忽然那崔总管上来,悄悄地把皇帝的龙袖一拉。皇帝便跟着赶出藻园门来,向西绕过一个墙角,见一座高大的丛林。崔总管领着,绕过佛殿,走进西侧门,是一座竹园,穿过竹林,一带粉墙,露出一个月洞门来。走进洞门,里面一带湘帘,隐着六间精舍。帘外架上的鹦哥,见有人来,便唤道:“客来了!客来了!”屋里面的人听了,掀着帘子出来。
皇帝留神看时,认得是竺氏,便扑向前去,拉着竺氏的手,并肩儿走进屋子去。那荷桂蓉兰四姊妹,也迎出屋子来;围定了皇帝,请下安去。皇帝一手一个,拉着坐上炕。问崔总管:“这是什么地方?”崔总管回奏道:“这里是‘千佛寺’。原是前朝的王府,后来因为这位王爷没有儿子,便把这府第舍做佛寺;如今奴才把寺里的喇嘛和尚都赶到别处去,从园里调二十名太监来伺候着,又把这四位姑娘安顿在此地,皇上早晚临幸着,岂不便利?”皇帝听了,点点头。说道:“难为你费心!赏你一万两银子罢!”崔总管谢了赏,去库上领了银子。这里皇帝和张家四姊妹四人,日夜寻欢,也不进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