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36 页/共 53 页

第六十七回 倾心一笑杏花春解围 祝发三年陀罗春守节   却说金宫蟾迷恋玉喜,又苦得没有银钱,只站在戏园门口发怔。心中想不去呢,又舍不得丢下这美人儿,要去呢,又苦得囊中空空。后来发了一个狠,把身上穿的纱大褂子脱下来,到长生库中去典了几吊钱,换穿了一件夏布大褂子,踱到玉喜院子里去。玉喜见了,满面堆笑迎接着。她师傅见了这样一个穷书生,连眼角儿也不去看他。玉喜见房里人看他不起,便替他说道:“他是六王爷家里的师傅,很有势力的。你们倘然怠慢了他,能叫俺们立刻存不住身。”他们听了也害怕。停了一会,摆上酒来,玉喜陪着他在房里,两人密密切切的一边谈着心,一边喝着酒。金宫蟾这时快活得好似登了天一般。吃完了酒,金宫蟾从袖子里抖出几吊钱来,放在桌上,转身便要告辞出去。玉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笑说道:“你真是一个傻子!谁要你的钱来?再者你既到了俺这里,也由不得你回去了。”说着便把他捺在椅子上。这原是金宫蟾求之不得的,便乐得嘻开了一张嘴,再也合不拢来。他俩人在房中调笑了一阵,便双双入帏,同圆好梦去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玉喜自己拿出钱来,替他开发了房中婢女和师傅们,整整花了一千两银子。那班下人得了银钱,便千谢万谢。从此以后,院子里的人,都拿他当贵客看待。玉喜每天戏园子里回来,金宫蟾便早已恭候在她房里了。那班王孙公子还睡在鼓里,还在玉喜身上拼命花钱。玉喜拿了他们的钱,暗暗的去贴给金宫蟾。后来玉喜打听得宫蟾家里不曾娶过妻子,便打定主意要嫁给他。拿出历年的体己银子,悄悄的交给宫蟾,在三不管地方买下一所宅子。他俩人天天商量着如何打扮这座屋子,买了许多木器,把个房子铺设得簇新,打算择一个吉日,他们成双作对的搬进新屋去住。宫蟾雇了许多婢仆,先一日在新屋子里住着。第二天便雇了一辆车去接玉喜。宫蟾走进院子去一看,顿觉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走到玉喜房里去一看,只见脂粉零落,帏帐萧条。有一个老婆婆守着空房。宫蟾急问时,她模模糊糊的说道:“进宫去了。”宫蟾再三问时,也问不出一个细情来,没奈何走到戏园子里去候着,直候到曲终人散,也不见玉喜的影踪。只听得一班看客沸沸扬扬的说:“玉喜昨晚被宫里拿三万两银子买去做妃子去了。”宫蟾听了,心中一气,魂灵顿时出了窍。   原来玉喜果然被崔总管访到了,连夜和她老鸨说明了,买进宫去。皇帝看她两朵粉腮儿红得和海棠花似的。便取她一个名字叫“海棠春”。宫蟾在外面打听得千真万真,便悄悄的回到新屋里去,一条带子吊死在床上。那海棠春进得宫去,也因想宫蟾想得厉害,一病不起,抑郁而死。   在四春里面,年纪最小、皮肤最白的,要算杏花春。讲到这杏花春,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从小死了父母,被叔父卖在一家姓石的大户人家,做陪房丫头去。那石家只有一个小姐,杏花春便终日陪伴着这位石小姐。石小姐的父亲,进京做官去,把家眷带在京里。后来石小姐嫁了一位徐尚书的少爷,杏花春也跟着到徐家去做陪房丫头。那徐少爷也是一位侍郎,见石小姐长得标致,便出奇的宠爱起来。因宠爱而变成了一个惧内的丈夫。   这时杏花春年纪已到十五岁,懂得人事了,长着水灵灵的一对眼珠,苹果似的脸蛋,一张樱桃似的小嘴,嘴边长着两个酒涡儿。笑一笑,对人溜一眼,真要叫人丢了魂灵。她小主人石侍郎,赶着要调戏她。只因夫人的醋劲大,又不敢放胆下手,只得在背地里动手动脚。那丫头也因主母宠爱她,一心想要嫁一个如意郎君。任你主人如何调戏她,总是不肯。后来石侍郎忍不住了,向夫人跪求这个丫头做姨太太。夫人听了大怒,忙把这丫头藏起来。这时有一位宗室福晋,和石侍郎夫人最说得投机,硬把这丫头去寄存在宗室家里。那宗室贝勒,原是和崔总管通气的。知道那崔总管正在外面物色江南美人,见了这丫头,便赞不绝口,忙去和崔总管说知。崔总管到宗室家里去一看,连声说妙。贝勒福晋立刻去把侍郎夫人请来,说崔总管愿拿出二万银子来,买这丫头进宫去。侍郎夫人听了,满口答应。这鱼腥搁在家里,难免被丈夫偷了手。如今送她进宫去,落得眼前干净。   石侍郎夫妇办了一桌酒,请这丫头上面坐着,夫妻俩人双双跪下,对她拜着,求她见了万岁爷,替他说些好话。这丫头也点头答应。一进宫去,取名“杏花春”,受皇帝的宠幸。杏花春也常常在皇帝跟前,替石侍郎说许多好话。后来这石侍郎果然很快的升了官,不到一年工夫,直放河南布政使。   这杏花春生性善笑。笑的时候,柔情微露,星眼乜斜。咸丰帝便在盛怒时候,见了这杏花春的笑容,也立刻转怒为喜。咸丰帝又爱吃酒,酒醉的时候,常常发怒。每到发怒的时候,便有一两个太监或宫女遭殃。轻的吃打,重的被皇帝杀死。到酒醒的时候,又十分悔恨,拿出整千整万的银子来抚恤那遭殃的。只有杏花春陪侍皇帝,从没吃过亏,每到盛怒时候,只叫杏花春展齿一笑,倒在皇帝怀里,皇帝也立刻把怒容收起,满面堆下笑来,伸手把杏花春搂在怀里。说道:“这真是朕的如意珠儿呢!”因此别的妃嫔遇到皇帝盛怒时候,便来求着杏花春去替她讨饶,皇帝没有不准的。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称她“欢喜佛”,又称她刘海喜。   杏花春看待那班宫女,也是十分和顺。只有一样,是杏花春最坏的脾气。她别的都不爱,只是爱钱财。她房里藏着一个大扑满。   有时得了皇上的赏赐,她都拿去藏在扑满里。一任同伴如何哄骗恐吓,她总不肯拿出一个钱。皇上知道她的脾气。格外多赏她些。因此,杏花春的私藏很富。她只怕有别的妃嫔向她借贷,她见了人,便说自己穷得厉害。她在宫中,终日想着法子弄钱。她仗着皇帝的宠爱,有时有别的妃嫔求她去皇帝跟前讨饶,她便伸手向那人要钱。一开口便是五百两、一千两,缺分文不可。那人为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没奈何只得如数给她。任你事体如何急迫,银钱倘不如数照付,她总不肯去。那人急了,真正没有钱,也须写一张借票,她才肯去。票子到了期,她便百般索取,少一文不行的。许多妃嫔在背地里怨恨她。   牡丹春原是十分奸刁的。她见杏花春太不讲交情,便想出一个法子来捉弄她。知道杏花春是爱赌钱的,便在暗地里和同伴说通了,哄她入局。起初故意给她得些小便宜,杏花春看自己赢了钱,便十分高兴。从此她在日长无事的时候,便四处拉人下局,后来她慢慢的输了,起初小输,她还肯拿出钱来照赔。后来输得大了,一输便是几千,她便不肯拿出现钱来,总是推三阻四,约定了偿还日子,到期又抵赖不认。   有一天,咸丰帝一人在园中闲走,从“寻云榭”绕过“贻兰亭”后面。只听得亭前一片莺嗔燕咤的声音,接着又是娇声喝打。皇帝悄悄的踅向亭前去,只见亭前草地上一群宫女围着。从人丛里望去,只见两个汉装妃子,揪住了在草地上打架。一个瘦小的,被一个长大的,按在地下,只见她擎着两只小脚儿乱蹬。那高大的妃子,一幅石榴裙儿浸在草地上一汪水里。正扭结不开的时候,皇帝看了也发笑。忙推开众人,上去亲自扶她们起来。她两人还各自低着脖子揪住云鬓,不肯放手。皇帝看时,认识一个是杏花春,一个便是牡丹春。两旁的宫女齐声喊道:“万岁爷来了!还不放手吗?”她两人听得了才放了手。看她们云鬓蓬松,娇喘吁吁,皇帝问:“为什么事?”   牡丹春一边喘着气,一边奏说:“杏花春赌输了钱,只是抵赖不还。”皇帝问杏花春:“输了多少钱?”杏花春回奏说:“一共输欠六千多两银子。”皇帝听了,不觉一笑。说道:“朕替你还了罢。不用闹了,快陪朕吃酒去。”牡丹春听了不服气,把粉颈儿一侧,小嘴儿一撇说道:“显见杏花春是佛爷宠爱的,佛爷替她赔赌帐,一赔便是六千两。俺们是赶不上,怪不得一个子也不见赏下来。”皇帝看牡丹春这种娇嗔模样,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忙说道:“朕赏你,朕赏你,也赏你六千两银子如何?”其他妃嫔一听说皇帝有赏,便齐声鼓噪起来,你也要赏,我也要赏,皇帝统统答应。每一位妃嫔赏三千两。每一个宫女,赏银三百两。顿时一片娇声说:“谢万岁爷赏!”   咸丰帝听了很快活。一手搭住杏花春的肩头,一手搭住牡丹春的肩头,后面跟着一群妃嫔宫女,迤逦向云锦墅正屋走来,便在屋中开怀畅饮。当夜牡丹春和杏花春两人,同被召幸。从此以后,杏花春开了例规。凡是自己输了钱,总求皇帝代还赌帐。那班妃嫔见有皇帝代还帐,便索兴大家串通了骗她的钱。后来杏花春的私房钱越积越多,竟积到十万多银子。却悄悄叫太监拿出宫去,交给她主母布政使太太,替她存放生息。那银子利上滚利,一天天多起来了。杏花春怕她主母起黑心谋吞她的银子,便打发太监去对她主母说,要她主母出一张凭据。她主母听了十分生气。立刻要把银子退回宫去还她。杏花春害怕起来,情愿拿一万两银子孝敬主母,主母不肯收,杏花春无法可想,便在皇帝跟前替侍郎的儿子说了,赏他一个小京官才罢。后来八国联军打进京城来,西太后趁忙乱的时候,叫太监暗地里去把杏花春勒死了,把她的钱统统拿了去。这都是后话。   如今再说那“陀罗春”进宫时候悲惨的情形。皇帝得了杏花春、牡丹春、海棠春三个美人以后,立意要再去找一个美人来凑成四春。有一天,皇帝乔装打扮作客商模样,出宣武门闲玩去。走过金锁桥下,远远看见对岸一个女孩子,在河埠洗衣服,那面貌长得十分美的。急过桥去看时,那女孩儿已走进一座黑漆大门里面去了。皇帝在门外守了一会,不见她出来,当日回宫去,便吩咐崔总管,明天多带几个侍卫,到她家打听去。那总管奉了圣旨,第二天赶到金锁桥,先在她四邻探问,才知道这家姓李,家中只母女二人。母亲是个寡妇,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崔总管听说都是女流之辈,量来总是容易到手的。便去金店里兑了一千两银子,分开装在四只红盘里,叫四个侍卫捧着。崔总管前面领着,打门进去,把银子搁在厅屋里,来意说明了。那寡妇听了,一口拒绝。说道:“俺女儿说了婆家了,便是没有婆家,也不愿意葬送她到深宫里去。谁希罕你的银子来!快拿出去!虽说是皇帝家里,也要讲个理,怎么可以强逼良家女子做这下贱事体?快回去!你若不出去,俺便到提督衙门告状去。”   崔总管听了,不觉大怒,说道:“量你一个妇人,怎能跳出俺家万岁爷的手掌?俺如今且去,在这十小时内,管叫你家破人亡。”那寡妇听了,正要说话,还是女儿走来,把母亲拉进屋子去,直待崔总管去远了,她女儿对母亲说道:“孩子听说当今皇上是个色中饿鬼。那班强徒虽暂回宫去,便要再来,孩子若不避开,便要遭他们的毒手。孩子不如暂时避到姨母家中去。”她母亲听了女儿的话,便把女儿送去姨母家中藏着。到了傍晚时候,那崔总管果然带了十数个侍卫,气势汹汹的打进门来。原打算抢劫她女儿的。后来在四处一搜,搜不出她女儿。便揪住了这寡妇,在大街上走去。消息传到她女儿耳朵里,便要挺身去救她母亲,后来被她姨母拦住。说道:“你这一出去,便是自投罗网了。他们便拿你母亲恐吓着罢了。照我的意思,不如趁此机会找你女婿去。你两口子立刻成了亲,拉着你女婿一块儿求统领老爷。那老爷见你是有夫之妇,便也无法可想,便是当今皇上,也不好意思硬拆散你们夫妻的。”   女孩儿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了,只得托姨母找媒人到婆婆家说去。谁知她那女婿已在两年前到南边去,还不曾回来,生死未卜呢!女孩儿听了这番话,认为自己命苦,悲切切的哭了一场。到半夜时分,解下腰带,向床上上吊寻死。被她姨母知道,从床上救活过来。姨母怕闹出人命来,将来宫里向她要人脱不了干系,便劝女孩儿自己投到尼庵里去。李小姐也依从了她姨母的话。   她母亲原认识一个尼姑名叫月真,是这里西山上白衣庵中主持。那月真向她问起,才知道她母亲被宫里捉去。皇帝要把李小姐娶进宫去,听了又可怜又可怕。李小姐要立刻剃下头发来,后来还是月真劝住,说道:“你既到了庵里,那官家也决不敢到来搜查,况且你那女婿生死未卜,你若剃了头发,倘然你女婿回来了,叫我如何对答?你既是借我们这佛地来避避难的,尽可以带发修行。待你母亲放出来了,你家女婿回来以后,再和他们商量去。他们许你落发,你便落发。”小姐听了她一番劝说,便也依了她,暂时带发修行。跟着那老尼晨钟暮鼓,清磬红鱼,度她寂寞的生涯。   宫里天天搜寻李小姐,兀自不肯罢手。他们打听得李小姐躲在她姨母家里,也曾到那姨母家里去搜寻过。寻不到李小姐的踪迹,便连她姨母也捉去监里关着,天天拷问,可怜那李家寡妇年纪也大了,在牢监里挨冻受饿,肚子里又气,身上又受着刑罚,莫说是一个老年妇人,便是强壮少年,也要给他们折磨死了。果然不到几天,那李寡妇便死在监里。官里明欺李家没有人,便给她一口薄板棺材,装着尸身,抬去义冢地埋下。那姨母却因他姨丈上下花钱,便放了出来。李小姐住在庵里,却一点也不知道。直待她姨母从牢监里放出来,悄悄到庵里去告诉这一番伤心事,直把这位李小姐哭得死去活来。她口口声声说母亲的性命,是被她害死的,如今愿跟母亲一块儿死去。她终日寻死觅活。那月真和庵中的众位师太,昼夜提防。   李小姐看看死不得,便另打了一条主意,求着月真,说自己的命已苦到极地,求师父准她落发苦修。月真看她心态虔诚,便也答应她。拣了一个好日子,给她剃度。到了那日,佛座前香花供养着,李小姐跪在当地,有两个年长的女尼上来,把她头发打开,分两股梳着,披在两旁。月真上来,念过一卷经,那女尼拿起快剪,飕飕的剪下去。那李小姐的眼泪,到了此时,也不觉扑簌簌的落下来。头发剪去,留一圈项发披上袈裟。月真给她一串牟尼珠,可怜玉貌花颜女,长伴青灯古佛旁。合个庵里的女尼们看了,谁不可怜她。有一天,忽然白衣庵里来了十数个太监,喝女尼们齐来接驾。那月真带领众徒弟,匍匐在地。过了一会,高轩驷马,果然皇帝到了。众女尼齐呼:“佛爷万岁!万万岁!”那皇帝直入内殿里,拜过佛,便高坐炕上,把庵中女尼—一传呼过来见过。太监传话下去,问:“庵中女尼是否到齐?如有未到的,快快唤出来见驾。若有半个不字,管叫你白衣庵立刻捣成齑粉。”月真没奈何,只得上前来跪奏说:“还有一个新来的徒弟年轻怕羞,不谙礼节,怕犯了圣驾。”皇上传旨下去,叫把那徒弟传呼出来,恕她无礼。   李小姐这时躲在殿后,原听得亲切,心想吾命休矣。不如趁此自尽了罢!一眼看桌上搁着一柄剪刀,她拿起剪刀,向喉咙里刺去。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三四个太监抢进屋子来,把她剪刀夺去。不由分说,一个人拉着一条臂膀,后面两个人推着,横拖竖曳的推上殿来。这时李家小姐虽已剪去头发,但一圈刘海发儿,后面衬着粉颈,前面齐着蛾眉,丰容盛鬋,不减从前在金锁桥下遇见时的风姿。皇帝看了,禁不住笑逐颜开,说道:“美人美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好好的跟朕进宫去罢。”那李小姐跪在下面,只有哭泣的份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帝看她哭得可怜,又被她美色感动了,便亲自走下座来,拿袍袖替她拭干脸上眼泪,用好言劝慰她,说道:“朕和你也是前世有缘,自从那天在金锁桥下见面以后,害得朕眠思梦想,废寝忘餐。如今来唤你,也并不是要硬逼你失身于朕。朕求美人可怜朕一片痴心,早早跟朕进宫去住着,使朕得每日望见美人的颜色,也心满意足了。倘然美人要立志修行,朕也不敢相强,只是这种龌龊狭小的地方,也不是美人可以住得的,朕圆明园中佛殿很多,美人进园去,爱住在什么地方修行,便在什么地方。朕便打发几个宫女伺候美人,绝不相强。”   皇帝这一番话说得温存体贴,左右侍从的太监们从不曾听得皇帝说过这种温柔话,听了十分诧异。接着皇帝问:“外面可曾预备美人坐的车儿?”大家齐声答应:“早已备齐。”皇帝吩咐把这美人好好的扶出去。李小姐见太监上来扶她,急逃到月真跟前,向月真怀里躲去。那月真到了此时,看看也庇护她不得了,便亲切地劝慰她一番。又附耳低低的对李小姐说道:“小姐到了这时候,也倔强不得了。皇上一动怒,性命便不保。如今皇上既答应你宫里去修行,我看这位皇帝也还懂得可怜女孩儿。只叫小姐立定主意,不肯失志,皇上也无可如何了。”李小姐听了月真的话,心中便打定了一个死字的念头,一任他们把她接进宫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金莲点点帝子销魂 珠喉呖呖阿父同调   却说李家小姐自从进了圆明园以后,咸丰帝吩咐把她安顿在西山佛寺里。又挑选了八个年轻宫女,住在寺里侍奉她。那李小姐到了佛寺里,真的谢却铅华,长斋礼佛。咸丰帝虽有杏花春、牡丹春一班绝色女子陪侍着,但一般浓脂俗粉,皇帝也看厌了。宫中六千粉黛,总赶不上李小姐这种清丽美妙的神韵。皇帝想起她来,便亲自到佛寺里去看望。那李小姐把皇帝迎进寺去,便自顾自跪倒在佛座前,诵读经卷。一任那班宫女伺候着皇上。待到皇上传唤她,她走到跟前,匍匐在地下,再也不肯抬起头来。皇帝忍不住了,自己伸手去搀她,她便哭得十分凄凉,口口声声说:“万岁许贱妾进宫来修行,皇上圣旨想来总可以算得数了。”   皇帝被她一句话塞住了嘴,一时里却也反悔不得,只得听她去。但是眼看着这样一个绝色美人不得到手,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后来皇帝赏了她一个“陀罗春”的名字,常常到寺里来和她谈谈。陀罗春见皇上没有逼迫她的意思,便也不和从前一般的冷淡了。只是有时说起她母亲被官府里用刑拷打,死得苦,要求皇上办那官府的罪。咸丰便依她,下谕给吏部,着把那官府革了职,充军到宁古塔去。陀罗春见报了仇,才把悲伤减轻了些。便是皇帝几次来召幸她,她总是抵死不去。逼得她紧些,她便寻死觅活,拿刀动剪。咸丰帝也没奈何她,只得暂时把这条心搁起。   这时只因皇帝欢迎小脚汉女,那班大臣要讨皇帝的好,到苏、杭、扬州一带去搜罗了许多小脚姑娘来。有的尖如束笋,有的小如红菱,各把裙幅儿高高吊起,露出一双纤瘦玲珑的小脚来。一霎时,圆明园里花前廊下,都留着纤纤足印。讲到那弓鞋样儿,越发的斗奇竟巧。有的用红绿缎子绣鲜艳的花朵儿的;有的鞋口儿上挂着小金铃儿的;有的把脚底儿挖空了,里面灌着香屑,走起路来,步步生香的。咸丰帝看在眼里,真是销魂动魄。只苦的宫里规矩,小脚女子一进宫门,便要杀头。后来还是穆总管想出一个法子来,推说是宫里太监,不够差遣时,雇用民间妇女,在宫中打更。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便有许多小户人家的妇女,进宫来受雇。宫里定出两个条件来:第一要年轻;第二要脚小。又拣那皮肤白净面貌标致的,送去在皇帝寝宫前后打更。那班女人到夜静更深的时候,都被皇上传唤进去,—一临幸,每夜临幸三人。临幸过的,都有珍宝赏赐。那格外标致的,便留在宫里,封做宫嫔。不上半年,那封宫嫔的汉女,差不多把个圆明园住满了。   皇帝住在园里,有许多美人陪伴着,再也不想回宫去了。照宫里的规矩,皇帝每年三四月到圆明园避暑。到八月时候,到木兰去打过围猎回来,便回皇宫。咸丰这时候每年一过了新年,便要搬到园里去住。直到十月里,还不回宫。非得孝贞后再三上疏请圣驾回宫,他才不得已回宫去过年。在这三五十日里,他想着园里一班美人,险些要害起相思病来。只因皇帝喜欢汉女,那班小脚女子,便顿时威风起来。里面最得宠的,要算杏花春和牡丹春。这两人在园里,作威作福。那班满洲妃嫔,个个都去奉承她。可怜她们都是皇上挑选秀女的时候选进宫来的,实指望一朝得宠,门户生光。谁知这时皇上迷恋江南美人,把她们一班满洲少女一起丢在脑后,门庭冷落,帘幕销沉。大家没有法儿想,只得来拍四春的马屁。   内中有一个新进宫来的秀女名叫兰儿的,却是满洲妇女中出类拔萃的人才。讲她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讲她的风姿,真是洛神风韵。轻颦浅笑,袅娜动人。一进园来,指派在桐荫深处。从此长门寂寞,冷落红颜。早晚只听得笙歌欢笑从隔院传来。问时原来天子正和一班汉女在那里歌舞作乐。兰儿听了只得叹一口气。从此深闭院门,潜心书画。不多几天,居然写得一手好草书,又画得好兰竹。你们不要看她小小兰儿,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也是一个极有作为的女子。她一生的事迹很多,掀波作浪,清朝三四百年天下,也断送在这宫女手里。下文要叙述她的事体很多,做书的一枝笔忙不过来。如今趁她在不得意的时候,先把兰儿的出身叙一叙。   兰儿原是满洲正黄旗人,姓那拉氏,查起她的祖上来,是叶赫部的子孙。太宗的孝庄皇后,也姓那拉,讲到她的门第,却也不坏。兰儿是她的小名,她父亲名唤惠征。那拉氏到了惠征手里,已是十分贫苦,亏得他祖上传下一个世袭承恩公的爵位,每年拿些口粮,拿来养家小。惠征从笔帖式出身,六年工夫,才爬到一个司员。他太太佟佳氏却是大官府人家的小姐,惠征靠他丈人的脚力,从司员放了安徽芜湖海关道。在前清时候,那道班里要算关道最阔了。惠征得了这个美缺,一跤跌在青云里,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便带了家眷,走马上任,到了芜湖。   惠征的家眷,却不只妻子佟佳氏、女儿兰儿两人,还有儿子桂祥和小女儿蓉儿,一家五口。在女儿中,要算兰儿年纪最大,这时也有十二岁了。据佟佳氏说,兰儿出世的时候,曾得到一个奇怪的梦,她见一个明晃晃的月亮,吊下来落在佟佳氏肚子上。一吓醒来,觉得肚子痛,到天明时候,便生下这个兰儿来。他们满洲人看女孩儿,原比男孩儿重。因为女孩儿长大,有做皇后的希望。所以满洲人家,十分尊敬女孩儿。平常在家里起坐,总让女儿坐上首的。何况如今佟佳氏得了这个梦,越发把兰儿当宝贝一般看待了。   偏生这兰儿的面貌,比妹子蓉儿格外出落得娇艳,身材又苗条,性格又温顺,人又聪明,又会打扮。同伴十多个女孩儿,只有兰儿家境最苦。别人穿绸着缎,戴金插翠,独有兰儿没有这个。但是她一般穿一件蓝竹布大衫,戴一朵草花,总是十分清洁,也是十分俏丽。任你如何富家的女儿,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的。只是有两样坏处,便是到老也改不过来。你道两样什么坏处?第一样,是举止太轻佻。她掩唇一笑,掠鬓一睐,真是迷煞千万人。第二样,是爱唱小曲儿。她幼小的时候,惠征也指教她读书识字,她在书本儿上的聪明却也还有限,独有这唱小曲儿,却是前世带来的聪明。无论是京调、昆曲、南北小调,给她听过一遍,她便能一字不遗,照样的唱出来。她天生的一串珠喉,又能自出心裁,减字移腔,唱出来抑扬宛转,格外动人。她起初还不过是清唱罢了,后来她索兴拉着亲戚中的旗下姊妹来,弄起笙萧,拉起弦索来。合上她的娇脆歌喉,煞是动听。   母亲佟佳氏,看看一个女孩儿,如此放浪,终不是事体,也曾禁阻她几回,谁知那惠征却很爱听女儿的歌唱。旗下人的习气,原是爱哼几句皮黄的。他见女儿爱唱,索兴把自己一肚子的京调词儿,统统教给她。父女两人,早也哼,晚也哼。家里无柴无米,他也不管。他父女常常配戏,有时唱“三娘教子”,兰儿扮三娘,惠征扮老薛保;有时唱“汾河湾”;有时唱“二进宫”,把客堂当戏台,拉着佟佳氏做看客。佟佳氏看看劝说也无用,索兴气出肚皮外,也不去劝她了。这是惠征未做芜湖关道以前的话。   后来,惠征一到任,兰儿随在任上。那芜湖地方,原是一个热闹所在。西门外正是大江口岸,沿江茶坊酒肆,开得密密层层,茶园戏馆里人头济济。兰儿到底是女孩儿心性,她父亲又有钱,便带了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天天到戏馆里听戏去。那戏院子掌柜的,知道是关道的小姐,便出奇地奉承。那兰儿听戏,又有一种古怪脾气,不喜欢坐在厢楼里规规矩矩地听,却爱坐在戏台上出场的门口看着听着。天天听戏,那班子里的几个戏子,她都熟识。院子里的人,都称她兰小姐。那兰小姐天天在戏院子里听戏还觉不够,每到她父亲母亲或是哥哥妹妹的小生日,便要把那戏班子传进衙门来唱着听着。这兰儿在芜湖地方,除听戏以外,又爱上馆子。她父亲衙门里原有亲兵的,惠征便拨两名亲兵,天天保护着小姐,在外面吃喝游玩。合个芜湖地方上的人,谁不知道这是关道的女儿兰小姐。   讲到那位关道,只因在北京城里当差,清苦了多年。如今得了这个优缺,便拼命地搜刮,贪赃纳贿,无所不为。一年里面,被人告发了多次。皆由他丈人在京城里替他打招呼,把那状纸按捺下来。到了第二年,他丈人死了,也是惠征的晦气星照到了,他在关上扣住了一只江御史的坐船,说他夹带私货,生生地敲了他三千两银子的竹杠。这位江御史,在京里是很有手面的,许多王爷跟他好。他到了京里,便狠狠地参了惠征一本。这时惠征的丈人死了,京里也没有人替他张罗。一道上谕下来。把惠征撤任调省。惠征得了这处分,只得掩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带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庆地方去住着。   照那江御史的意思,还要参他一本,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门里清理关道任上的公款。后来亏得那安徽巡抚,也是同旗的,还彼此关点亲戚,惠征又拿出整万银子去里外打点,总算把这个风潮平了下来。但是他做过官的人,如今闲住在安庆地方,也毫无意味。他夫人佟佳氏,也劝他在巡抚跟前献些殷勤,谋点差使当当。安徽巡抚鹤山,看他上衙门上得勤,人也精明,说话也漂亮;还能常常出出主意,巡抚也慢慢地看重他。这时安徽北面闹着水灾,佟佳氏劝丈夫趁此机会拿出万把银子来,办理赈济的事体。又在巡抚做生日的时候,暗地里孝敬了两万银子。这一来,并并刮刮,把他太太的金珠首饰,也并在里面了。鹤山巡抚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便替惠征上了一个奏折,说他精明强干,勇于为善,便保举他办全皖赈务的差使。谁知惠征运气真正不佳,鹤山这个折子一上去,不到三天,疝气大发,活活地痛死了,遗缺交按察使署理。那按察使恰巧是惠征的对头人;上谕下来,把山东布政使颜希陶升任安徽巡抚。   那颜希陶一到任,按察使便把惠征如何贪赃,如何巴结上司,彻底地告诉了一番。这颜希陶是著名的清官,他生平痛恨的是贪官污吏。如今听了按察使的话,从来说的先入为主,从此他厌恶了惠征。那惠征一连上了三次衙门,颜巡抚总给他一个不见。惠征心里发起急来,一打听,知道按察使和他抬杠子。这时惠征所有几个钱,都已孝敬了前任巡抚,眼前度日,已经是慢慢的为难起来,要想打点几个钱去孝敬上司,再也没有这个力量了。没有法想,只得老着面皮,天天去上院。那巡抚心里厌恶他,老不给他传见。他也曾备了少数的银钱,托几位走红的司道,替他在巡抚跟前说好话。谁知那巡抚实在把个惠征恨得厉害,一听得提起他的名字,便摇头。那替他说话的人,见了这个样子,便是要说话也说不出了。   惠征住在安庆地方,一年没有差使,两年没有差使,三年没有差使。你想他在关道任上,把手势闹阔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一个道台班子,进出轿马,这一点体面又是不可少的,再加这位兰小姐,又是爱漂亮爱游玩的人。在安庆地方,虽然没有芜湖一般好玩,但是一个省城地方,也有几条大街,儿座茶馆、戏馆。这兰小姐也常常出去游玩,免不了每天要多花几个钱。况且这惠征,又吃上了一口烟,不但多费银钱,那新抚台又是痛恨抽大烟的。一打听惠征有这个嗜好,越发不拿他放在眼里。只因他是一位旗籍司员,不好意思去奏参他。   惠征三年坐守下来,真是坐吃山空,早把几个钱花完了。起初还是借贷度日,后来索兴典质度日,再到后来借无可借,典无可典,真是吃尽当光,连一口饭也顾不周全了。兰儿母子四人,常常挨冻受饿。那兰儿是爱好奢华的人,如何受得这凄凉,天天和她父母吵嚷,说要穿好的,要吃好的,又要出去玩耍。这也怪她不得,女孩儿在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顾影自怜、爱好天然的时候。兰儿一年大一年,却长得一年俊一年。她这样花模样玉精神的美人儿,每日叫她蓬头垢面,褴缕衣裳,一把水一把泥地操作着,叫她如何不怨。她每到伤心的时候,便躲在灶下,悲悲切切地痛哭一场。佟佳氏看看自己花朵也似的女儿被糟蹋着,如何不心痛?到伤心的时候,便找她丈夫大闹一场。   那惠征眼看着儿女受苦,何尝不心痛!只因穷苦逼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体。他到了这时候,外面众人交谪,内而饥寒交迫。只因没有钱去买大烟,鸦片常常失瘾。再加忧愁悲苦,四面逼迫着,那身体也便倒了下来。从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势一天重似一天。佟佳氏起初因家里没有钱,便还挨着不去料理他。到后来看看他的病势不对,才着起忙来。从箱底里掏出一枝从前自己做新娘时候插戴的包金银花儿来,叫他儿子桂祥拿去典钱。那桂祥比兰儿年纪却大一岁,今年十八岁了,不知怎的,却生得痴痴癫癫。如今见母亲叫他去上当铺去,把他急得满脸通红,说俺不会干这个,平日他家里上当铺,都是佟佳氏自己去上的。如今因她丈夫病势十分厉害,不便离开,便打发桂祥去。谁知桂祥却一口回绝说不去,佟佳氏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蠢孩子!这一点事也做不来,却叫我将来靠谁呢?”说着,不觉掉下眼泪来。兰儿在一旁,见她母亲哭得凄凉,便站起身来,过去把包金银花儿接在手里,出门自己上当铺去了。   那当铺里的朝奉,见了这美貌的女孩儿,早把他的魂灵儿吸出腔子去。只是嘻开了嘴,张着两只桂圆似大的黄眼珠,从那老花眼镜框子上面,斜乜着眼睛,望着兰儿的粉脸,连连地问道:“大姐姐!你要当多少钱?”那兰儿看了这个样子,早羞得满脸通红,一肚子没好气,说道:“你看值多少,便当多少。”那朝奉说道:“十块钱够吗?”兰儿听了,不觉好笑。心想一枝银花儿,买它只值得一两块钱,如何拿他质当,却值得十块钱呢?当下她也不和他多说,只把头点了点。   可怜那朝奉,只因贪着兰儿的姿色,眼光昏乱,把一朵包金花儿,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赔了十块钱。   兰儿捧着十块钱,赶回家里。又出来延请医生。那医生到她家去诊了脉,只是摇头。说:“痨病到了末期,不中用了!你们快快给他料理后事罢!佟佳氏听了这话,那魂灵儿早已嗡嗡地飞出了顶门。心想如今一家老小,流落他乡,莫说别的,只是丈夫死下来,那衣衾棺椁的钱,也没有地方去张罗。谁知这个念头才转到,那惠征睡在床上,已经在那里装鬼脸了。佟佳氏忙拉着她儿子桂祥、女儿兰儿蓉儿,赶到床前去叫喊,已是来不及了,看他只有出来的气息,没有进去的气息。不到一刻工夫,两眼一翻,双脚一蹬死了。那佟佳氏捧着丈夫的脸,嚎啕大哭。想到身后萧条,便越哭越凄凉。那桂祥、兰儿、蓉儿也跟着哭,这一场哭,哭得天愁地惨,那佟佳氏直哭到天晚,还不曾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