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31 页/共 53 页
第五十七回 敬事房驮妃进御 豫王府奸婢杀生
却说皇后怒杀蕊香妃子的事,很快传遍皇宫,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如今做书的,趁这个当儿,把清宫里“万历妈妈”的故事说一说。原来这万历妈妈,便是明朝的万历太后。据说在明朝万历年间,清太祖带兵打抚宁,被明朝的兵士抓住,关在抚宁牢监里。清兵营里送了十万两银子给明朝的太监,太监替他去求着万历太后;太后对万历皇帝说了,把太祖放回国去。从此清宫里十分感激万历太后。直到清兵入关,便在紫禁城东北角上造着三间小屋,里面供着万历太后的牌位,宫里人都称她万历妈妈。
从清世祖传下来,每年三百六十日,每天拿两只猪去祭着万历妈妈。管万历妈妈庙的,是一个老婆婆。这个老婆婆每夜酉正二刻赶着空车儿出城去,到子正三刻,车箱里装着两口活猪,老婆婆自己跨着辕儿,赶着车,到东华门口候着,不点灯的。这猪车进去了,接着便是奏事处官员,擎着一盏圆纱灯,跟在车子后面进来。接着又是各部院衙门递奏官和各省的拆弁;再后面,便跟着一班上朝的官员,到朝房去的。清官规矩,紫禁城里不许张灯,只许奏事处用灯,讲官用灯,南书房用灯。此外上朝陛见的各官员,都站在东华门外候着,见有一盏灯来,便抢着去跟在后面。
紫禁城里行车的,只有这祭万历妈妈的猪车。那老婆婆把车赶进了东华门,沿着宫墙向东北走去,到了庙门口停住,见有人出来帮助她,把猪杀了,洗刮干净,整个放到大锅里煮熟了,祭着万历妈妈。祭过了,割成大块儿,送到各门去给侍卫官吃。那猪肉是白水煮的,不加盐味;另有大钵儿盛着白汁肉汤。侍卫吃时,不许加盐味,也不许用汤匙筷子,只许用解手刀把肉割成片儿,拿到小碗里去吃。起初大家因为淡吃着没有味儿,后来侍卫中有一个聪明的,想出法子来,拿原高丽纸切成小方块,浸在好酱油里煮透,又拿到太阳里去晒干。每到值班,各把这纸块拿一叠藏在身边,到吃肉的时候,把纸拿出来,泡在肉汤里,蘸着猪肉吃着,它的味儿鲜美无比。一面吃着,一面把宫中的事体说出来,说到凄惨的地方,大家不觉打起寒噤来。
话说皇帝自从那夜和皇后吵闹过,后来到底还是皇帝自己认了错,皇后才罢休。从此以后,皇帝怕皇后吃酸,便常常到皇后宫中去住宿,便是有时召幸别的妃嫔;也须有皇后的小印,那妃嫔才肯应召。宫里的规矩,皇帝召幸妃嫔,原要皇后下手谕的。自从乾隆帝废了皇后以后,这个规矩已多年不行了,如今这位道光皇后重新拿出祖制来,道光皇帝便不敢不依。
你道祖制是怎么样的?原来是除皇后以外,皇帝倘要召幸妃子,只许在皇帝寝宫里临幸,不许皇帝私下到妃子宫里去的。那管皇帝和后妃房里的事体的,名叫敬事房。那敬事房有总管太监一人,驮妃子太监四人,请印太监两人。总管太监是主管进膳牌,叫起,写册子等事体的,驮妃子太监,是专驮妃子的,请印太监,是到皇后宫中去领小印的。那膳牌把宫中所有的妃嫔,都写在小牙牌上,每一妃嫔有一块牌子,牌子头上,漆着绿色油漆,又称作“绿头牌”。
总管太监每天把绿头牌平铺在一只大银盘里,如遇妃嫔有月事的,便把牌子侧竖起来。觑着皇帝用晚膳的时候,总管太监便头顶着银盘上去,跪在皇帝面前。皇帝倘然要到皇后宫中去住宿,只说一句“留下”!总管太监便把这银盘搁置桌上,倒身退出屋子去。皇帝倘然不召幸妃嫔,也不到皇后宫中去,便说一声“拿去”!那总管太监便捧着盘子退出去。皇帝倘然要召幸某妃,便只须伸手把这妃子的牌子翻过来,牌背向上摆着,那总管太监一面棒着盘子退出去,一面把那牌子拿下来,交给管印太监,到皇后宫中去请印。皇后的管印太监,一面奏明皇后,一面在一张纸条儿上打上一颗小印,交给那太监,那太监拿着出来,交给驮妃太监,那驮妃太监,见了膳牌和小印,便拿着一件黄缎子的大氅,走到那妃子宫里,把小印纸条儿交给宫书,宫女拿进去给妃子看了,服侍妃子梳洗一番,宫女扶着。太监进去,把大氅向妃子身上一裹,背着直送到皇帝榻前,解去大氅,妃子站着。这时皇帝也由太监服侍着脱去上下衣睡在床上,盖一床短被,露出脸和脚,太监退出房外,妃子便上去,从皇帝的脚下爬进被里去,和皇帝并头睡下。
这时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带着一班太监,一齐站在房门外。看看过了两个时辰,便在房门外跪倒。拉长了调子,高声喊道:“是时候了!”听屋子里没有声息,接着又唱,唱到第三声只听得皇帝在床上唤一声:“来!”那驮妃子太监便走进屋子去。这时妃子已钻出被来,站在床前,太监上去,依旧拿大氅裹住,驮着送回原处。接着那总管太监进屋子来,跪在床前,问道:“留不留?”皇帝倘然说“留”,那总管太监便回敬事房去,在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幸某妃,留一行字。倘然皇帝说“不留”,那总管太监便到妃子宫中去,在妃子小肚子下面穴道上,用指儿轻轻一按,那水一齐流出来。清宫定这个规矩,原是仿明朝的制度,如今道光皇后要行使自己的威权,又防皇帝荒淫无度,又请出祖制来。道光帝也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
宫中的风流案件才了,接着豫王府里又闹出一桩风流案件来。那豫亲王裕德兴,原是近支宗室。清宫制度,做王爷的不许有职业。因此这裕德兴吃饱了饭没有事做,终日三街六巷的闲闯。他又天生一副好色的胆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看见些平头整脸些的娘儿们,他总要千方百计的弄到手。京城里有许多私窝儿,都是豫王爷养着,大家取他绰号,称他“花花太岁”。还有许多良家妇女,吃他照上眼,他便不管你是什么人家,闯进门去,强硬奸宿;有许多女人,被他生生的糟蹋了,背地里含垢忍辱,有悬梁的,有投井的。那人家怕坏了名声,又怕豫王爷的势力大,只得耐着气,不敢声张出来。后来这豫王爷为了自己家里的一个小丫头,几乎送去了性命,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个丫头名叫寅格。原是豫王福晋娘家陪嫁来的。只因她长得白净娇艳,性情又十分和顺,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和她好。豫王的大儿子名叫振德,和寅格是同年伴岁。他两人格外说得投机,常常在没人的时候,说着许多知心话。这位福晋,又爱调理女孩儿,把个寅格调理得好似一盆水仙花儿,又清洁又高傲。大公子看在眼里,越觉得可爱。便是寅格心眼儿里,也只有大公子。谁知这丫头越打扮得出色那豫王在暗地里看了越是动心,豫王福晋知道自己丈夫是个色中饿鬼,便时时看管着他。这豫王看看无可下手,便也只得耐着守候机会,看看寅格十八岁了,越发出落得雪映花貌,妩媚动人。寅格也知道王爷不怀好意,每到没人在跟前的时候,王爷总拿风言风语调戏她,有时甚至动手动脚,寅格便铁板着脸儿,一甩手逃出房去。这种事体,也不止一次了。
这一天合该有事:正是正月初六,原轮到近支宗室进宫去拜年,豫亲王带领福晋、格格、公子一家人,照例进宫去。皇上便在宫中赐宴。那皇后和豫王福晋说得上,便留着她在宫中多说几句话儿,豫王爷在外面,看看福晋还不出来,他忽然想起家中的寅格。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匆匆退出宫来,回到府里,走进内院,把那班姨太太、丫头、仆妇都支开了,悄悄的掩进福晋房里去。他知道寅格总在房里守着,谁知一踏进房门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再细看时,见床上罗帐低垂,帐门里露出两只粉底儿高心鞋子来,绣着满绷花儿。豫王平日留心着,认得是寅格的脚,他心中一喜,非同小可。
原来寅格在房中守候着,静悄悄的不觉疲倦起来,心想回房睡去,又因福晋房中无人,很不放心,况且福晋临走的时候,吩咐她看守着房户,她仗着主母宠爱她,便一倒身在主母床上睡熟了。豫王一面把房门轻轻关上,蹑着脚,走近床前去,揭去帐门一看,不由他低低的说一声:妙!只见她一点珠唇上,擦着鲜红的胭脂,画着两弯蛾眉,闭上眼,深深的睡去,那面庞儿越俊了!豫王忍不住伸手去替她解着纽扣儿,接着又把带儿松了。寅格猛从梦中惊醒过来,已是来不及了,她百般地哀求啼哭着,终是无用,这身体已吃王爷糟蹋了。豫王见得了便宜,便丢下了寅格,洋洋得意的走出房去。这时寅格又气愤又悲伤,下体也受了伤,止不住一阵一阵的疼痛,她哭到气愤极处,便站起来,关上房门,解下带子,便在她主母的床头吊死了。可怜她临死的时候,还唤了一声“大公子!俺今生今世不能侍奉你了!”王府里屋子又大,这福晋房里,又不是寻常奴仆可以进去得的,因此寅格吊死在里面,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傍晚,豫王福晋带了公子格格从宫里出来,那大公子心里原记挂着寅格,抢在前面,走到内院去,推推房门,里面是反闩着,打了半天,也不听的房中有动静。大公子疑惑起来,急急跑来告诉他母亲。他母亲还在他父亲书房里,告诉见皇后的事体。听了大公子的话;十分诧异,忙赶进上房去。那豫王还装着没事儿,也跟着进来。许多丫头女仆把房门撬开了,进去一看,大家不禁齐喊了一声:“啊唷!”原来是福晋的床头,直挺挺的挂了一个死人。大家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寅格。这时独苦坏了那大公子,他当着众人,又不好哭得,只是暗暗的淌着眼泪,那福晋见她最宠爱的丫头死了,也不由得掉下眼泪来。一面吩咐快把尸身解下来,抬到下屋子去停着。
管事妈妈上来,对福晋说道:“府中出了命案,照例须去通报宗人府,到府来踏勘过,才能收敛。”又说:“屋子里的床帐器具动也不能动的,须经宫里验看过。”豫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已是虚了。接着说道:“死了一个黄毛丫头,报什么宗人府!”这时豫王福晋,因这丫头是她心爱的,又看她死的苦,知道她一定有冤屈的事体在里面,她也万想不到这桩案件便出在她丈夫身上。她要替丫头伸冤的心很急,一时也不曾细细打算,便去报了宗人府。这豫王因为是自己闹出来的事体,不好十分拦阻,反叫人看出形迹来;又仗着自己是近支宗室,那宗人府也不在他心眼儿上。
这时管宗人府的,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隆格亲王,论辈份,原是豫王的叔辈。当下他接了豫王家中人的报告,便亲自到豫王府里来验看,他见那福晋床上罗帐低垂,被褥凌乱,心下已有几分猜到,后来相验到寅格的尸身,见她下身破碎,裤儿里涂满了血污,这显然是强奸受伤,羞愤自尽的。但这堂堂王府里,有谁这样大胆,在福晋床上强奸福晋贴身的侍女?隆格亲王起初疑心是豫王大公子闹的案子,后来背着人把大公子唤来盘问一番,只见他是一个羞怯怯的公子哥儿,不像是做淫恶事体的人。正没有主意的时候,忽然那相验尸身的仵作,悄悄的送上一粒金扣儿来,扣儿上刻着豫亲王的名字中的一个裕字,那大公子见了,便嚷道:“这扣儿是俺父亲褂子上的。”
隆格亲王看时,扣儿下面果然连着一截缎子的瓣儿,还看得出拉断的线脚儿来,当时便把管衣的丫头唤来。那丫头名叫喜子,原是一个蠢货。她一见这粒金扣儿,便嚷道,“啊唷!原来丢在这里,怪不得我说怎么王爷褂子上的金扣儿少了一粒了。”隆格亲王唤她把王爷褂子拿来一看,见当胸第三档纽瓣儿拉去了一粒,看得出是硬拉下来的,因为那褂子对襟上,还拉破一条小小的裂缝。便问:“这件褂子,王爷几时穿过的?”喜子说:“是昨天拿出来的,王爷穿着进宫去的。”又问:“王爷什么时候回府的?”回说:“午后回府的。”问:“可看见王爷走进谁的房里?”回说:“见王爷去进大福晋房里去。”问:“这时大福晋可曾回府?”答:“大福晋和公子格格们直到靠晚才回府。”问:“王爷什么时候出房来的?”答:“王爷进房去,大约隔了一个时辰才出房来。”问:“王爷在房里的时候,可听得房里有叫喊的声音吗?”答:“王爷一进院子,便吩咐婢子们人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上房来。因此,那时婢子们离上房很远,有没有叫喊的声音,不但婢子不曾听得,便是阖府里的姐姐妈妈们都不曾听得。”问:“王爷进房去的时候,寅格在什么地方?”答:“不知道。大概在大福晋房里,因为寅格姐姐终年在大福晋房里侍候着。”问:“王爷走出上房来,身上还穿着褂子吗?”答:“穿着。”问:“怎么知道还穿着褂子?”答:“王爷从上房里出来,回到书房里,叫外面爷们传话进来,叫拿衣服去换。婢子立刻去捧了一包衣服,交给那爷们,停了一会,那爷们又捧着一包衣服进来,交给婢子。婢子打开来看时,见里面包着一套出门去穿的袍褂,再看时,那衣襟上缺少了一粒金扣儿,又拉破了一条缝,婢子肚子里正疑惑,问又不敢去问,若不去问,又怕过几天王爷穿时,查问起来,婢子又当不起这个罪。如今这一粒金扣儿,却不料落在老王爷手里,谢谢老王爷,婢子给老王爷磕响头,求老王爷赏还了婢子罢。免得俺们王爷查问时,婢子受罪。”说着,她真的磕下头去。
隆格亲王用好语安慰着喜子,说:“这粒金扣子,暂借给俺一用,你家王爷查问时,有我呢。”随后又把那天服侍王爷换衣服的小厮传来。问:“那天王爷脱下褂子来的时候,你可曾留心那件褂子上的金扣有缺少没有?”那小厮回说:“小的也曾留心看过,衣襟上缺少一粒扣子。那衣褂还拉破一条缝,好似新近硬拉下来的。当时小的也不敢说,便把衣服送进上房去了。”接着,隆格又把那仵作传上来问:“这一粒金扣子从什么地方拾得的?”那仵作回说:“是在死人手掌中拿出来的,那死人手掌捏得很紧,不像是死过以后再塞在手掌里的。”
隆格亲王听了这一番口供,心中已十分明白。便拿了这件褂子,亲自到书房里去见豫王,一见面便问:“这扣子可是王爷自己的?”豫亲王当时虽丢了扣子,自己却还不知道。当隆格问时,随口答道:“这副扣子,还是那年皇太后万寿,俺进宫去拜寿,太后亲自赏的,所以扣子刻着俺的名字。同时,惇亲王瑞亲王也照样得了一副。俺因为是太后赏的,格外尊重些,把它配在这件褂子上。王爷如今忽然问起这扣子来,是什么意思?”隆格亲王说道:“如今王爷丢了一粒扣子,你自己知道吗?”豫王爷听了,瞪着眼睛在那里想。接着隆格又说道:“如今俺却替你找到了。”豫王爷听了这句话,不禁脸上胀得通红,他强奸寅格的时候,被寅格拉去一粒扣子,当时糊涂,一时记不清楚,如今吃隆格亲王一语道破,便顿时言语支吾、手脚侷促起来。隆格亲王一眼看出他是犯了罪了,便喝一声:“抓!”当时上来十多个番役,扶着豫亲王出府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皇儿仁慈不杀禽兽 天子义侠挽救穷酸
却说道光帝被皇后杀死他最宠爱的蕊香妃子以后,心中正不舒服,忽然宗人府奏称豫亲王淫逼侍女寅格致死,便不觉大怒起来,立刻提笔,在折子上批着赐死两字。亏着豫王福晋和道光皇后十分要好,暗地里放了一个风声,那福晋带了公子,赶进宫来,跪在皇帝皇后跟前,替她丈夫求饶。皇后也替豫王福晋说了许多好话,接着又是惇亲王瑞亲王看在弟兄面上,约着一齐进宫来,替豫王求饶。那豫王福晋又到隆格亲王府里去哀求,总算把皇帝的气宽了下来,交宗人府大臣会同刑部大臣拟罪。后来,定下罪来;裕德兴着即革去王爵,发交宗人府圈禁三年,期满回家,不许出外惹祸。
豫王福晋为了丈夫这桩案件,东奔西走,花去了三十万两银子,才得保全豫王一条性命。但是,这三年工夫,福晋冷清清的住在府里,十分凄凉。道光皇后知道她的苦处,便常常把她唤进宫去闲谈,有时叫把大公子也带进宫去,皇后看看那大公子长得面貌清秀,性情和顺,便替他求着皇帝,把豫王的爵位,赏给了大公子,大家叫他小豫亲王。
看看那小豫亲王,也到了年纪了,皇后便指婚把福郡王的格格配给小豫亲王振德。到大婚的这一天,也是皇后替他在皇帝跟前求情,把裕德兴从宗入府里救了出来,放回家去。从此豫亲王一家人,都感激皇后的恩德。那豫王福晋,一心想爬高,见道光帝的大公主面貌也长得不错,性情也十分豪爽,福晋每一次进宫去,这大公主便拉着她问长问短,十分亲热。清宫里的规矩,公主一生下地来,便和她父母分离,交给保姆,不是万寿生节,一家人不得见面。一个公主生下地来,直到下嫁,只和她父母见上十几面儿,终身在保姆身边过活。因此,常常受保姆的欺侮,保姆的权威很大,那公主和亲生父母十分生疏,便见了父母的面,也不敢把自己的苦楚说出来。只有这大公主,因道光皇后宠爱她,从小养在宫里,身边有二十个侍女和八个保姆服侍她。这公主虽说是女孩儿,却有男孩儿的心性终日大说大笑,爱骑马射箭。豫王福晋一心想替她说媒,说给她自己的弟弟名叫符珍的。
说到那符珍,虽是二十岁的男子,却是女孩儿的心性,白嫩脸面,俊俏身材。虽读得一肚子的诗书,却是十分软弱,生平怕见生人,说一句话就要脸红,豫王福晋便替他向皇后求亲去,皇后问女儿:“可愿意吗?”大公主听说男孩儿十分柔顺,心中早愿意了。皇帝和皇后说知,便把大公主指婚给符珍,另造了一座驸马府。到了吉期,大公主辞别了父母,到府行过大礼,接着公婆来朝见过媳妇,便把这位公主冷清清关在内院里,不得和驸马见面儿。大公主心中十分诧异。有时豫王福晋来看望她,大公主背地里问她:“怎么不见驸马?”豫王福晋劝她,说道:“这是本朝的规矩,你耐着些儿罢。”公主听了,越发弄得莫名其妙。
符珍自从娶了公主,但这公主是面长面圆,也不曾见过,终日被关在外院书房里,要进去也不能,心中十分懊悔。看看过了五个月,他夫妻两人还不得见一面儿,大公主是一个直爽人,她忍不得了,便吩咐侍女,把驸马去宣召进来。谁知被保姆上来拦住了,说这是使不得的。吃外人传出去,说公主不爱廉耻。大公主也没法,只得耐住了。再隔三个月,公主又要去宣召驸马,又被保姆拦住了,说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驸马进来,须得要花几个遮羞钱。”大公主便拿出一百银子。保姆说不够,又添了一百两,也说不够。添到五百两银子,保姆终是说不够。说道:“宫里打发俺到府中来照应公主,倘要宣召驸马,须是俺替公主担干系的。”公主一气,便也罢了。
到了正月初一,大公主进宫去拜岁,见了她父皇,便问道:“父皇究竟将臣女嫁与何人?”道光帝听了,十分诧异,说道:“那符珍不是你丈夫吗?”大公主问道:“什么符珍?符珍是怎么样的人?臣女嫁了一年,却不曾见过他一面。”道光帝问道:“你两人为什么不见面?”大公主说道:“保姆不许臣女和他见面,臣女如何得见?”道光帝说道:“你夫妻们的事体,保姆如何管得?”大公主又问道:“父皇不是派保姆到府中来管臣女的吗?”道光帝道:“全没有这件事。”大公主听在肚子里,回府去,先把保姆唤到跟前来,训斥了一顿,赶出府去;又把驸马召进内院去,夫妻两人一屋子住着。从此后,一连生了八个儿女。自从清朝立国以来,公主生儿生女的,只有这位大公主。从来清朝的公主,都是不得和驸马见面,大多害相思病而死,这都是那些保姆故意作弄的。因为清宫的规矩,公主死了,便把驸马赶出府去,除房屋缴还内务府外,那公主的器用衣饰,全为这班保姆吞没。这班保姆因贪得公主的衣饰,便想出法子来逼死公主。有人说那保姆的虐待公主,好似鸨母虐待妓女。
如今再说道光帝被皇后束缚在宫里,时时有皇后的心腹在暗地里监督着,心中十分懊闷。他没有什么事消遣,自幼儿原练得好弓马,他每天便带着一班皇子,在御花园中练习骑射。清宫的规矩,皇子落下地来,便有保姆抱出宫去,交给奶妈子;一个皇子照例须八个保姆,八个奶妈,八个针线上人,八个浆洗上人,四个灯火上人,四个锅灶上人。到三岁断奶以后,便除去奶妈,添八个太监,名叫谙达,教他饮食,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教他行礼。到六岁时候,穿着小袍褂小靴帽,领着他跟大臣们站班当差,每天五更起来,一样穿着朝衣进乾清门。过高门槛,便有太监抱着他进门,回头向两面一看,踱着方步。到御座前,跟着亲王们上朝。朝罢,送到上书房去上学。到十二岁,有满文谙达,教他读满文,十四岁教他学骑射。宫中唤皇子为阿哥,皇子住的地方,称做阿哥房,又称青宫。直到父皇驾崩,才得带着生母妻子出宫去住着。做皇子的,一生和父皇除上朝的时候,只见得十几面;见面的时候,又不得说话。因此,做皇子的和皇帝感情十分冷淡。
道光皇帝改了这些老规矩,常常把皇子召进宫去,带在身边,一块儿游玩。后来皇帝因御花园太小,便索兴带了御林军,到木兰打围去。道光帝最爱的是四皇子奕詝,六皇子奕?,此番出巡,便把这两个皇子带在身边。那穆彰阿见皇帝宠爱奕?胜过奕詝,便暗暗的和奕?结交,常常送些礼物。又对奕?说:“皇上是一位聪明英武的圣王,大阿哥须在父皇跟前格外献些本领,使父皇看了欢喜,那皇帝的位置便稳稳是你的了。”奕?听了穆彰阿的话,使整日习练武艺,每到骑射的时候,总是他得的赏赐独多。
道光帝心中渐渐偏爱奕?,奕詝在一旁冷眼看着,知道父皇独宠那六皇子。那六皇子得了父皇的宠爱,对着他又做出许多骄傲的样子来,心中实在有些难受,便和他师傅杜受田来商量。那杜受田是翰林出身,胸中很有计谋。当下便指教他如此这般的法子,奕詝记在肚子里。隔了几天,各人带了兵马,预备明天打围去。第二天,皇帝出门,身边有七个皇子跟着,到了西山,大家动起手来,独有那四皇子奕詝勒住了马跟定了父皇不动,便是他手下的兵士们,也各按兵不动。道光帝看了,也十分诧异。便问:“我儿为什么不打猎去?那奕詝在马上,躬身回答道:“臣子心想,如今时当春令,鸟兽正好孕育,臣子不忍多伤生命,以违天和。且也不忍以弓马之长,与诸弟竞争呢。”奕詝冠冕堂皇的说了这几句话,倒不觉把个道光帝听怔了。半晌,叹道:“吾儿真有人君之度!”说着,便传令收场。那班王爷正杀得起劲,忽然听说传旨收场,大家都觉得奇怪,但是皇命不敢不遵,一场扫兴,个个掩旗息鼓回来。这一晚,皇帝回到寝殿里,想起日间四皇子的一番说话,觉得仁慈宽大,便打定主意传位给奕詝,把他的名字暗暗的写下了。
道光帝虽罢了这围猎的事体,但他因住在行宫里十分自由,一时里不想回京。他这时只把一个静妃博尔济锦氏带在身旁。那静妃生着娇小身材,俊俏面庞,又是一副伶牙俐齿,终日有说有笑,她陪伴着皇帝,却也不觉得寂寞。这一天,皇帝要一个人出去打猎,静妃说也要去,那五皇子奕誴说也要去。那奕誴,是静妃亲生的儿子,自幼长得十分顽皮,只因他弓马娴熟,每逢皇上出去围猎,总是带着他去的。今天他父子夫妻四人,带了一大队神机兵去打围猎,却十分快乐。那静妃穿着一身猎装,愈显得婀娜之中,带着刚健。皇帝带着他母子二人在林中乱闯,东奔西跑。皇帝的马快,早和那班兵士离得远了,看看身后只留下几个贴身太监和御前侍卫。
忽然,一头小獐儿,在皇帝马前跑过,皇帝抽箭射去,那獐儿带着箭逃出林子去了。皇帝吩咐众人站住,他自己匹马赶出林子去。四面一看,不见那獐儿,却远远的看见一株大树下一个男子在那里上吊,看他拿带子在树枝儿套着一个圈子,把颈子凑上去吊住,两脚腾空,临风摆动着。道光帝起了一片怜借之心,便在箭壶里抽出一枝箭来,飕的一声射去,不偏不倚地把带子射断了。男子落下地来,十分诧异,急向四面看时,道光帝隐身在树林里,他见没人,便拾起来又要上吊。道光帝拍马赶去,把他带子夺下来。这时道光帝穿的是猎装,那男子说道:“俺活着挨冻受俄,不寻死却怎么?”说着大哭起来。
道光帝喝住他,制止他不要哭,继续问他:“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那男子抹泪说道:“俺原是四川人,得了一个小小的功名,进京来考铨选,考了第二名。心想不久便有差使了,便把家眷接到京里来住着守着。谁知一守三年,那考第三名直至第十名的,都得了差使出去了,独我永得不到差使。住在京里,吃尽当光,老婆替人家缝衣裳,女儿替人家绣花,赚得几个工钱过日子。看看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想到部里去问一个信,却被那班差役们拦住了,不得进去。是我气愤极了,打听得皇上在热河出巡,便瞒着家里人,悄悄地来这地方寻死。我也不想别的,只望万岁爷知道了,可怜我这客地孤魂,便大发慈悲,打发几个盘缠,使我妻女搬着我的棺材回四川去。这个恩德,便是我做了鬼也不忘记的。”说着,又撑不住大哭起来。
道光帝生长在帝王家,却想不到世间有如此苦恼的人,便怔怔的看着他哭。那人哭过了,又从身边掏出一本奏折来,交给道光帝。道光帝也不看,便从身边掏出一个白玉鼻烟壶来,交给这男子,叮嘱他道:“你拿这个到吏部大堂去,不怕没有差使给你。你快离了这地方,这里是皇家禁地,吃御林军捉住了要砍脑袋的呢。”道光帝说着,拍马转身去了。
那男子拿了一个鼻烟壶,心中将信将疑。又看看这烟壶,玉色光润,知道是珍贵东西,心想便得不到差使,把这烟壶卖去,也能度得几天。他想到这里,把死的念头也打消了,便赶进京去,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大着胆子,踱进吏部大堂去。那班差役认为他疯了,便上去拦他。他便大嚷起来,顿时惊动了里面的堂官,便打发人出来问,他却不肯说,一定要见了堂官才肯说,那堂官听了也诧异起来,便亲自出来问时,他才把那白玉烟壶拿出来。堂官见了,也莫名其妙,拿给尚书看,尚书是满人,名叫毓明,一看,认得是皇上随身用的东西,忙去供在大堂上,大家对它朝拜着。又出来,把这男子迎进去。问他:“这鼻烟壶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那男子便将遇见道光帝救命的情形,一一说了出来。毓明告诉他:“你遇见的便是当今皇上。”那男子听了,吓得忙跪了下去对着烟壶磕头,磕个不住。毓明叫人把他扶起来,问他:“要什么?”那男子伸手拍拍自己额头说道:“俺想湖北黄陂县的缺分,想了十多年了。”他的话不曾说完,那毓明便吩咐写札子。那堂官立刻把委他做黄陂县的札子写好,交给他自己,那人得了札子,双手捧着,连连打躬作揖,走出衙门去。
道光帝回京,毓明便把这白玉鼻烟壶奉还。皇上便问:“那穷汉得了什么差使去了?”毓明回奏说:“委他个黄陂县。”道光帝笑着说道:“这个人也太薄福了,这一点点小官,也值得拿性命去拼。”后来那人到了任,因为他是皇上特别提拔的,上司便令眼相看。他上任后,狠狠地刮了几年地皮,上司也不敢去参革他。六年工夫,他整整刮了五十多万两。
如今再说道光皇后,原是侍卫顾龄的女儿,姓钮钴禄氏。顾龄曾出任外官,到苏州去做过将军,这钮钴禄氏也随任到苏州,苏州的女孩儿,都是聪明伶俐的,那顾龄平时也和地方上绅士来往,那绅士也常带着妻女到将军衙门里来玩耍。钮钴禄氏和那班绅士女儿要好,女伴们学着许多闺房的玩儿,什么绣花呢,唱曲呢,打牙牌呢,排七巧板儿呢,样样都会,样样儿都精。后来选到宫里,道光帝因她才貌双全,封她做了妃子,过了几年,又封为皇贵妃,后来皇后佟佳氏死了,这钮钴禄氏便册立补升了皇后。这位皇后仗着自己伶俐聪明,便事事要争胜,她又因自己统率六宫,便摆出皇后身份来监察皇帝,不许皇帝随意招幸。因此皇后和皇帝感情,一天坏似一天。此番皇帝带了博尔济锦氏到热河住了多时,皇后心中越发不自然了,待到回宫来,见了静妃的面,不免有些冷言冷语。
那博尔济锦氏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何况正在得宠的时候,如何肯让?但是一个是妃子,一个是皇后,在地位势力上是不能对敌的,她便用暗箭伤人的法子,先到皇太后跟前去,献些小殷勤。这时皇太后因皇帝崇尚节俭,住在慈宁宫里十分清苦,静妃觑着太后不周不备的地方,送些礼物,皇太后心中也很感激她。又算她是得宠的妃子,便也假以辞色。那静妃看看皇太后和她走一条路,便慢慢地在言语里说了许多皇后的坏话。那皇太后见皇后事事卖弄聪明,心性高傲,本来也不欢喜她,从前的皇后佟佳氏,原是皇太后的内亲,如今见钮钴禄氏是由贵妃升做皇后的,也有几分瞧不起,再加静妃常常在皇太后跟前言三语四,她婆媳二人的感情,便愈闹愈恶。那皇后也有几分觉得,又打听得是静妃在中间鼓弄,从此皇后见了静妃,便不给她好脸色看。静妃在表面上,总是十分敬重皇后,每到皇帝召幸她的时候,便一边哭着,一边诉说着皇后如何虐待她,如何嫉妒她。女人的眼泪,原是很有力量的,况且是宠妃的眼泪,力量越发大了。再加皇后事事要制服着皇帝,皇帝心中原也有些恨着皇后,如今听了静妃的话,越发把皇后冷淡起来了。太后、皇帝、静妃走了一条路,正在那里用全副精神摆布皇后的时候偏偏那五皇子不争气,闹出乱子来,几乎叫静妃失了宠。
五皇子奕誴,是静妃的亲生儿子,和四皇子奕詝,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时辰上差了一点。据清宫里的人传出来说:“原是五皇子先落地,四星子迟出一个时辰,后来被全妃化了银钱,故意迟报。因此四皇子做了哥哥,五皇子反做了弟弟。”这奕誴生下地来,自小儿性情粗暴,胆大妄为,最不爱读书,住在阿哥所里,只因他气力大,那班兄弟人人吃他的亏,因此人人怀恨在心,却又怕他动蛮,便也无可奈何他。但是这个五皇子,仗着他母亲正在得宠的当儿,小小年纪已经封了淳郡王。这位郡王爷,名位虽高,但他却依旧不爱读书。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