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30 页/共 53 页
这镜湖亭是浙江巡抚打的图样,叫巧匠王森夫妻两人制造的。如今浙江巡抚,听说皇上要大兴土木,便把这亭子的模型,和王森夫妻两人,一齐送到热河来;一面上了一本奏折,说王森夫妻两人工作如何巧妙,皇上如今建造园亭,正可以随时垂询。嘉庆帝叫先拿亭子模型来看,内监捧上一个盒子,盒子里藏着一座小亭子;皇帝看了那亭子时,果然建造得十分精巧,瓦是用玻璃制的,柱子是用水晶的,四面墙壁上嵌着几万块小镜子,望去闪闪的射出光来。亭中间安着一架象牙床,四面都嵌着大块的镜子。皇帝看了,果然在那里赞叹。又吩咐快把王森夫妻两人传进来,太监回奏称他夫妻两人,因没有功名,不敢进见。嘉庆帝立刻赏他七品衣帽,他夫妻两人穿戴齐全,走出屋子来,爬在地下。
那王森见了皇帝,吓得他浑身抖动,倒是他老婆大大方方地低着头跪在一傍。皇帝看时,那女人长得腰肢婀娜,肌肤白净,早不觉动了心。后来又唤她抬起头来,只见眉弯入鬓,粉脸凝脂,望去十分秀美。皇帝心想,俺宫中枉有许多妃嫔,谁人赶得她这模样儿。嘉庆帝不觉满面堆下笑来,问她姓什么?那女人便低声悄气地奏道:“奴姓董氏。”又问她嫁丈夫几年了;董氏回答说:“四年了。”又问到镜湖亭模型,董氏回称:“亭子的瓦檐壁柱,是俺丈夫造的;里面的雕刻镶嵌,是奴造的。”皇帝称赞好一双巧手!便吩咐把王森送进巧艺院去,听候差遣;又把董氏收入内庭去,做供奉女官。
皇宫里原有一班供奉女官,专司书画刺绣雕刻各种精巧女工。做女官的,大半都是汉人,董氏一进内苑,也不叫她工作,也不叫她做事,只叫她终日伴着皇上在琼岛春阴游玩,董氏原不肯陪伴皇帝的,无奈深入宫禁,知道倔强也是没用;后来看着皇帝性情也十分温柔,董氏向皇帝哭求,要放她出去见丈夫一面。皇帝笑着安慰她道:“你好好住在这里,待一年以后,朕打发人送你回家去。”又问她见过西湖没有,董氏回说:“西湖是奴的家乡,如何不见。”皇帝便吩咐她造一个西湖十景的模型。从此董氏在宫里搏土弄泥,细细地工作起来。皇帝在一傍看着,他有时也替她调颜色,烘泥土,十分忙碌。两人静悄悄地在屋子里,宛似民间恩爱夫妻。有时皇帝情不自禁了,便拉着董氏要寻欢,董氏忍不住挂下泪来,苦苦哀求说:“皇上三千粉黛,何必定要破奴的贞节!”皇帝见了她的颦态,十分可怜,便也把心肠软下来;几次都是董氏求免的。皇帝常对太监说道:“古时吴降仙,秀色可餐;如今这董氏的媚眼,却叫人忘了眠食。”
这句话传到宫里去,那许多妃嫔心里都妒忌;又见皇帝终日伴着董氏在琼岛里,不见临幸到别的宫院里来,便说那董氏是个狐狸精,把皇帝迷住了。把这话告诉皇后,那皇后是贤慧出名的,听了妃嫔的话,反劝她们不可吃醋,其实皇帝和董氏,却丝毫没有淫秽的行为;只因董氏美得和天仙一般,性情又十分贞静,皇帝看着,反把他的淫心镇压住了。到了极亲热的时候,只是握一握手罢了。
这时,那王森被丢到了巧艺院里,凄凉寂寞,十分想念他的妻子;常常求着总管太监,要和他妻子见一面。那太监说:皇上留着的人,俺怎么敢去唤出来?从此王森便半疯半癫的,终日忽啼忽笑。巧艺院里的同事们,也不去理会他。有一天,皇上恰巧从宫里出来,王森见了,忙上去趴在地下,连连磕头求皇上放他妻子出来见一面儿。皇帝笑说道:“你妻子手工精巧,皇后留在院中,不肯放出来;你如嫌寂寞,朕赏你一个宫女吧。”说着,便进去了。到了夜里,果然内庭送出一个宫女来,太监替他打扫出一间院子,送他两人进去住着。谁知连住了三夜,他两个还是各不相犯的。那王森越闹得凶了,见人便哭嚷着要见他的妻子,皇帝知道了,便传旨出来,把王森官衔升到五品,又赏他二万两银子,派两个侍卫,把他送回南边去。赏他的那个宫女原是南边人,便也跟着他一同到南边去,那宫女原是要嫁王森的,王森说道:“我和妻子情爱很深,如今她虽关在宫里,我也不忍负心。”他到底给了那宫女三千两银子,送她回娘家去,嫁了别个男子。王森又带了一万两银子,悄悄地再赶到热河去拼命花钱,买通了宫里的太监,打听他妻子的消息。那太监见他痴得可怜,便替他到宫里去通一个信。
隔了几天,那太监传出一封董氏的信来,信上说到:“天子十分多情,在宫中十个月并未失节;现在求着天子,已允准满一年后,放我回家。夫妻团圆,即在目前。”王森看了信,心中十分快活,从此他在外面静静候着,空下来和那班太监在茶坊酒肆吃喝闲谈,那太监也看王森做人和气,常常把宫中的秘密事体告诉他:今天皇帝召幸第几妃,明天皇帝在第几妃宫中游玩,天天有人来报与王森知道。后来又有一个太监来告诉他说:“昨天晚上宫中的莹嫔,大闹醋劲;只因皇上宠爱董氏,常常到琼岛春阴里去看望她,那莹嫔忍不住气,赶到琼岛春阴揪住董氏要厮打。后来还是皇帝喝住了,那莹嫔把皇帝拉到自己院子里去了。王森听了,说道:“堂堂一位天子,怎的反怕那妃嫔?”那太监低低地说道:“不是这般说的,俺万岁爷是多情不过的,听说那莹嫔还是万岁爷未曾大婚以前私地里结识下的!想起旧日的交情,不免宠让她三分。”王森听了,流下泪来,说道:“有这个雌老虎在宫里,只苦了俺妻氏。”那太监又再三劝慰他,说:“你妻子快要放出宫来了,你也不用悲伤。”
又隔几天,看看一年的日期快满,王森在外面越发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天等不得一天了。有一天,他原和宫内的总管太监约定在湖楼上相候。那湖楼后面,靠一座大湖,搂上卖酒。王森到时还早,便独自一人打着一角酒,喝着候着。停了一会,见那太监慌慌张张地来了,看他脸色不定。王森见了一阵心跳,知道出了乱子,忙问:“我的妻子怎么样了?”那太监不曾说话,先安慰他道:“俺告诉你,你莫气苦。”要知那太监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崇节俭满朝成乞丐 庆功劳一室做饿夫
却说那太监原是内苑的总管,他的下臣,又离琼岛春阴甚近;凡是董氏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当时他对王森说道:“自你妻子董氏进宫以后,皇上十分敬爱她,每天皇上坐着看董氏捏塑西湖十景,常常赞叹,称她绝技。董氏每天工作完毕,皇上总有赏赐的,或是宝珠,或是衣服,董氏也伴着皇上,或下一局棋,或说笑一会;两人虽十分亲密,却是各不相犯的。这几天皇上因为被莹嫔管住了,不曾到琼岛春阴来。董氏一个人住在屋子里做工,到昨天晚上,忽然闹出乱子来了,……”
那太监说到这里,王森的脸也青了。太监还劝他莫急坏身子,又接着说道:“昨夜营里才打过三更,忽听得有开动宫门的声音。俺在睡梦中,不听得十分清切,停了一会,俺又睡熟去了。只听又是一声窗户开动的声音,恍惚是在琼岛春阴里,接着又一声女人叫喊的声音,俺才忍不住了,急披衣起来,唤醒同伴,抢到琼岛春阴正屋里去,只见董氏睡在屋子里,窗户洞开着,走进屋子去看时,那床上的被褥,搅得一团糟,那睡鞋儿金钗儿沿路散着,直到窗户外面,栏杆边还落下一枝玉簪儿,却已打得粉碎了。这玉簪儿是董氏平日插戴的,俺还认得出来。只是那董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一清早,俺们去奏明皇上,皇上也打发人四处找寻,后来见太液池水面上浮着一件小小红袄儿,看那领口、袖子的镶边,皇上认识是董氏平日穿的,忙唤会水的钻到水底去四处捞寻,却又毫无形迹……”
王森一句一句的听着,起初早已支撑不住了只望他妻子还有救星;如今知道他妻子是不得救的了,他觑着太监不防备的时候,只喊得一声,“我的苦命妻子!”一纵身向后楼窗口一跳。太监忙上前拉救,已来不及了;那座湖楼高出湖面五六丈,王森跳下去,直撞到水底,那湖面又很阔,可怜他一对恩爱夫妻,只因这绝艺,却不料送掉了一双性命。
嘉庆帝自从见了董氏,因她生得贞静美丽天天对她坐着看一会,心中便得了安慰;如今不见了这位美人,想得她好苦,他年纪已六十岁了,精神也衰了,心里有了悲伤的事体,也无心管理朝政了,所有一切大小国事,统统交给满相国穆彰阿处理。那穆彰相国又是一个贪赃枉法的奸臣,他做了宰相,把国事弄得更坏,特别是广东有鸦片的案件和英国交情一天一天的坏起来,弄得全国不得安宁,百姓怨恨。那班御史官,纷纷上奏章参他,却被穆相国派人在暗地里把那参折一齐捺住了。不送进去。这时,智亲王旻宁也随侍在行宫,却有十分孝心的;谁知嘉庆帝因想念董氏想得厉害,那莹嫔和别的妃子又常常在皇帝跟着闹着呕气。年老的人,又伤心,又气恼,不觉病了。这一病来势很凶,智亲王天天在屋子里衣不解带的服侍父皇。
嘉庆帝一病三个月,看看自己不中用了,便召集御前大臣穆彰阿,军机大臣戴均元、托津等一班老臣,在榻前写了遗诏。大略说:朕于嘉庆四年,已照家法写下二皇子旻宁之名,密藏正大光明匾额后。朕逝世后,着传位于二皇子智亲王旻宁。汝等身受厚恩,宜尽心辅导嗣皇,务宜恭俭仁孝,毋改祖宗成法。钦此。这道谕旨下了的第二天,嘉庆帝便死了。智亲王回京,在太和殿上即位,受百官的朝贺,改年号称道光元年。
说也奇怪,这道光帝在年轻的时候十分勇敢,性情也豪爽,举动也漂亮;到大婚以后,忽然改了性情,十分吝啬起来。登了大位以后,在银钱进出上,越发精明起来。自从嘉庆帝没收和旻大量家产以后,皇宫原是十分富厚,但道光帝却天天嚷穷,说做人总须节俭。见了大臣们总劝他们节省费用。那班大臣们,都是善于逢迎的,听了皇上的话,便个个装出穷相来,内中第一个刁滑的,便是那穆相国,他每次上朝,总穿着破旧的袍褂。皇帝见了,便称赞他有大臣风度。他却忘了穆相国在外面做的贪赃枉法、穷奢极欲的事体。
不多几天,满朝的臣子都看着他的样,个个穿着破旧袍褂;从殿上望去,好似站着两排叫化子,那皇帝便是个化子头。从此以后,官员们也不敢穿新的袍褂了,一时京城里旧货铺子里的破旧袍褂,都卖得了好价钱。起初还和新袍褂的价钱一样,有许多官宦人家,把崭新的袍褂,拿到旧衣铺子里去换一套破旧的芽穿,后来那旧袍褂越卖越少了,那价钱飞涨,竟比做两套新的还贵。有几个官员,无法可想,只得把新的打上几个补子在衣襟袖子上,故意弄龌龊些,皇帝看了,才没有说话。冬天到了,大家都要换皮衣了,家里原都藏着上好的细毛皮,因怕受皇帝的责备,大家都忍着冻,不敢穿。
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却是天性爱省俭的,和道光皇帝可以称得一对儿,因此道光皇帝也和他十分谈得入港,每天总要把这位曹学士召进宫去长谈。太监们认做皇上和大学士在那里谈国家大事,谁知留心听时,每天谈的都是些家常琐事。有一天,曹学士穿一条破套裤进宫去,那两只膝盖上补着两个崭新的掌。道光皇帝看见了,便问道:“你补这两个掌,要花多少钱?”曹学士称奏:“三钱银子。”皇帝听了,十分惊异,说道:“朕照样打了两个掌,怎么内务府、报销五两银子呢?”说着揭起龙袍来给曹学士看。曹学士没得说了,只得推脱说:“皇上打的掌比臣的考究,所以价钱格外贵了。”道光帝叹了一口气,从此逼着宫里的皇后妃嫔,都学着做针线,皇帝身上衣服有破绽的地方,都交给后妃们修补。内务部却一个钱也不得沾光。弄得那堂司各官,穷极了,都当着当头过日子。
道光皇帝还嫌宫里的开销太大,又把许多宫女,太监们遣散出宫,叫他们去自谋生活,偌大一座大内,弄得十分冷落,有许多庭院,都封锁起来,皇帝也不爱游玩,终日在宫里和那班妃嫔们做些米盐琐屑的事体。他又把宫中的费用,细细的盘算一番,下一道圣旨:内庭用款以后每年不得过二十万银元。那班嫔妃,终年不得添制新衣,大家都穿着破旧衣衫。便是皇后宫里,也铺着破旧的椅垫。皇帝天天和曹学士谈谈,越发精明起来了。
那曹学士平日花一个钱都要打算盘,他家中有一辆破旧的驴车,家里的厨子又兼着赶车的差使。曹学士每天坐着车来,早朝出来,赶到菜市,便脱去袍褂,从车厢里拿出菜筐和称竿儿来,亲自买菜去,和菜贩子争多论少,常常为了一个钱的上下,两面破口大骂,到这时曹振镛却要拿出大学士牌子来,把这菜贩子送到步军衙门办去。那菜贩子一听说是大学士,吓得屁滚尿流,忙爬在地下磕头求饶,到底总要依了他。那曹学士占了一文钱的便宜,便洋洋得意的去了。他空下来,常常在前门外大街上各处酒馆饭庄里去打听价钱!他打听了价钱,并不是自已想吃,他却去报告皇上。那皇上听了便宜的菜,便吩咐内膳房做去。说也可怜,道光皇帝只因宫中的菜蔬很贵,却竭力节省;照例每餐御膳,总要花到八百两银子。后来道光皇帝只吃素菜,不吃荤菜,每桌也要花到一百四十两银子;若要另添一样爱吃的菜、不论荤素,总要花到六七两银子,皇帝便是吃一个鸡蛋,也要花五两银子。
有一天,皇帝和曹振镛闲谈,便问起:“你在家可吃吃鸡蛋么?”曹学士奏称:“鸡蛋是补品,臣每天清早起来,总要吃四个汆水鸡蛋。”皇帝听了,吓了一跳。说道:“鸡蛋每个要五两银子,你每天吃四个鸡蛋,岂不是每天要花二十两银子么?”曹学士忙回奏道:“臣家里原养着母鸡,臣吃的鸡蛋,都是臣家中母鸡下的。”道光皇帝听了笑道:“有这样便宜事体?养了几只母鸡,就可以吃不花钱的鸡蛋。”当下便吩咐内务部去买母鸡,在宫中养起鸡来。但是内务部报销,每一头鸡,也要花到二十四两银子。道光帝看了,也只得叹一口气。
第二天,曹学士又从前门饭馆里打听得一样便宜荤菜来。进宫见了皇上,便说:“前门外福兴饭庄里,有一样‘豆腐烧猪肝’的荤菜,味儿十分可口,价钱也十分便宜。”道光帝问:“豆腐猪肝,朕却不曾吃过。不知要卖多少银子一碗?”曹学士奏道:“饭庄里买去,每碗只须大钱四十文。”皇帝听了,直跳起来,说道:“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菜?”便吩咐内监传话到内膳房去:从明天起,旁的东西都不用,每上膳,只须一碗豆腐烧猪肝便了。内膳房正苦得没有差使,无可占光;如今忽奉圣旨点道菜,便派委了几个内膳上街,忙忙的预备起来。第二天午膳,便上了这道菜。道光帝吃着,果然又鲜又嫩。便是这一样菜,连吃了十天。当内务府呈上帐目来,道光帝一看,却大吃一惊。光是这豆腐烧猪肝一项,已花去银子二千余两。下面又开着细帐,计:供奉豆腐烧猪肝一品,每天用猪一头,计银四十两;黄豆一斗,银十两;添委内膳房行走专使杀猪二人,每员每天工食银四两;豆腐工人四名,每员每天工食银一两五钱;此外刀械锅灶豆腐磨子和搭盖厨房猪棚等,共需银四百六十两;又置办杂品油盐酱醋,共需银两一百四十五两以上。备膳一月,计共需银二千五百二十五两。
道光帝看了这帐单,连连拍桌子。说道:“糟了!糟了!”立刻把内膳房的总馆传上来,大大训斥了一场。又说:“前门外福兴饭庄,卖四十文一碗;偏是朕吃的要花这许多银子?以后快把这一项开支取销。要吃豆腐烧猪肝,只须每天拿四十文钱到前门外去跑一趟便得了。”那总馆回奏说:“祖宗的成法,宫中向不在外间买熟食吃的。”道光帝听了,把袖子一摔,说道:“什么成法不成法!省钱便是了。”那总馆听了,不敢做声,只悄悄的跑到前门外去,逼着福兴饭庄关门。又取了四邻的保结。回宫来,奏明皇上。说:“福兴饭庄已关了门,这豆腐烧猪肝一味,无处可买。”第三天,皇帝特意打发曹学士到前门外踏勘过后他才相信。从此取消了这一味豆腐烧猪肝。那内膳房又没得占光了,便在背后报怨皇帝,说:“再照这样清苦下去,俺们可不用活命了。”
隔了一个月,宫里又举行了大庆典了。这时大学士长龄,打平了回疆,把逆首张格尔槛送京师。道光帝亲御午门受俘。以后便在万寿山玉澜堂上开庆功筵宴,吩咐内膳房自办酒菜。皇帝又怕内膳房太耗费银钱,便传旨:须格外节俭。当时请的客,除杨威将军、大学士威勇公长龄以外,还有十五个老臣。这许多人,挤了两桌;桌面上摆着看不清的几样菜。这班大臣却不敢举著,只怕一动筷便要吃光;吃光了是很不好看的。那道光帝坐在上面,也不吃菜,也不吃酒,只和大臣们谈些前朝的武功,后来又谈到做诗,便即席联起句来。有几个不会做诗的,却请那文学大臣代做。做成一首八十韵的七言古诗,记当时君臣之乐;又吩咐戴均元把君臣同乐,画成一幅画。在席上谈论足足两个时辰,茶也不曾吃得,便散席了。
这时是严冬,道光帝见大臣们都穿着灰鼠出风的皮褂子。便问:“你们的皮褂,单做出风要花多少银两?”内中有许多人,都回答不出来。独有曹学士回奏说:“臣的皮褂,单做出风,须花工料银二十两。”道光帝叹道:“便宜!便宜!朕前几天一件黑狐皮褂,只因里面的衬缎太宽了,打算做一做出风;交尚衣监拿到内务府去核算,竟要朕一千两银子。朕因太贵。至今还搁在那里不曾做得。”曹学士听了,回奏道:“臣的皮褂是只有出风,没有统子的。”说着,便把那袍幅的里子揭起来,大家看时,果然是一片光皮板,只有四周做着出风。道光帝看了,连声说:“妙,又省钱,又好看。”穿皮褂,目的是取暖。做不做出风,是无关紧要的。从此以后,那班大臣穿的皮褂,却把出风拉去。一时里,官场里都穿没有出风的皮褂了。
穆相国外面虽装出许多寒酸样,他家里却娶着三妻四妾,又养着一班女戏子,常常请着客,吃酒听戏。走过他门外的,只听得里面一片笙歌。因此有许多清正的大臣,都和他不对。只因道光帝十分信任他,说他是先帝顾命之臣。凡事听他主张。那穆相国在皇帝面前花言巧语,哄得皇帝十分信任,只有曹学士不喜欢他。他俩人常常在皇帝面前争辩。皇帝常常替他们解和,那穆相国一天骄傲似一天,无论京里京外的官员,倘然未孝敬到他,他便能叫你丢了功名。因此穆相国家里常有京外官员私送银钱珍宝来。
那时有个福建进士林则徐,曾外放过一任杭嘉湖道,后来做江苏按察使,升江西巡府;他为官清正,所到之处,百姓称颂。皇帝也十分器重他。这时英国的商船,常常把鸦片烟运到中国来,在广东一带上岸。中国人吃了烟,形销骨立,个个好似病息一样。林则徐上了一本奏折,说:“鸦片不禁,国日贫,民日弱;数十年后,不惟无可筹之饷,抑且无可用之兵。”道光帝看了这奏章,十分动容,便把他升任两广总督;进京陛见,又说了许多禁烟的话。道光帝给他佩带钦差大臣关防,兼查办广东海口事务,节制广东水师。林则徐忽然太红了,早恼了一位奸臣穆彰阿。那林则徐进京来,又没有好处送穆相国门下,那穆相国便忌恨在心。看看林则徐一到广东,便雷厉风行,逼着英国商船缴出二万零三百八十箱鸦片烟来,放一把火烧了。那英国人大怒,带了兵船,到福建、浙江沿海一带地方骚扰。穆相国趁此机会,在皇帝跟前说了林则徐许多坏话。说他“刚愎自用,害国不浅”。一面派人暗暗的去和英国人打通,叫他们带兵船去广东;一面又指使广东的官吏,到京来告密。有个满御使名叫琦善的,听了穆相国的唆使,狠狠地参了林则徐一本。穆相国又在皇帝跟前打边鼓,把皇帝也弄昏了。一道圣旨下去,把林则徐革了职,又派琦善做两广总督。琦善一到任,便和英国人讲和,赔偿七百万两银子;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作外国的租界。英国人还不罢休,硬要拿林则徐问罪。穆璋阿出主意,代皇帝拟一道圣旨,把林则徐充军到新疆去。
这时,恼了一个大学士,名叫王鼎的,他见林则徐是一个大忠臣,受了这不白之冤,便屡次在朝廷上找穆相国论说。那穆相国听了王鼎的话,总是笑而不答。有一天,穆彰阿和王鼎两人同时在御书房中召见,那王鼎一见穆相国,由不得又大怒起来,大声喝问道:“林则徐是一个大忠臣,你为什么一定要哄着皇上把他充军到新疆去?像相国这样一个大奸臣,为什么还要在朝中做着大官?你真是宋朝的秦桧,明朝的严嵩,眼看天下苍生都要被你误尽了!”穆彰阿听了,不觉变了脸色。道光帝看他两人争得下不了台,便唤太监把王鼎挟出宫去。说道:“王学士醉了!”那王鼎爬在地上连连叩头,还要谏诤。道光帝把袖一拂,走进宫去了。
王鼎回到家里,越想越气;连夜写起一道奏章来,说穆彰阿如何欺君,林则徐如何委屈。洋洋洒洒,足足写了五万多字。一面把奏折拜发了,一面悄悄回房去自己吊死。第二天,王鼎的儿子发觉了,又是伤心,又是惊慌。照例大臣自尽,要奏请皇上验看以后,才能收殓。那穆彰阿耳目甚长,得了这个消息,立刻派了一个门客,赶到王家去,要看王学士的遗折。那王公子是老实人,便拿遗折出来给那门客看。折子上都是参穆相国的话。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弃旧怜新宫中杀眷 莺啼狮吼床上戕妃
却说穆彰阿的门客,见王鼎遗折上都是参奏穆相国的语,便把那遗折捺住,哄住王公子道:“尊大人此番逝世,俺东翁十分悲伤,打算入奏;在皇上跟前,替尊大人多多的求几两抚恤银子。如今这遗折倘然一递上去,一来坏了同仁的义气,二来那笔抚恤银两便分文无着了。”看官须知道,道光皇帝崇尚节俭,做大官的都是很穷,做清官的越发穷。如今王公子听说有恤银,便把那遗折销毁了,另外改做了一本折子,说是害急病死的。穆相国居然去替王鼎请了五千两的恤金,穆相国暗地里又送了王公子一万两银子;王鼎一条性命,便白白的送去。
这时到了皇太后万寿的日子,早几天便有礼部尚书奏请筹备大典。道光帝只怕多化银钱,便下旨说:“天子以天下养,只须国泰民安,便足以尽颐养之道。皇太后节俭重教,若于万寿大典,过事铺张,反非所以顺慈圣之意。万寿之期,只须大小臣工入宫行礼,便足以表示孝敬之心。毋得过事奢靡,有违祖宗黜奢崇俭之遗训。钦此。”这道圣旨下去,那班官员都明白皇上省钱的意思,便由穆相国领头,和皇上说明,不需花内帑一文,所有万寿节一切铺张,都由臣民孝敬。皇帝听了这个话,自然合意。便由皇上下谕,立一个皇太后万寿大典筹备处,委穆彰阿做筹办大臣。那穆相国背地里反借着这承办万寿的名儿,到各省大小衙门里去勒索孝敬。小官员拼拼凑凑,从一百两报效起,直到总督部臣,报效到三十万五十万为止;这一场万寿,穆相国足足到手了一千万两银子的好处。
万寿节到了,大小臣工带了眷属,进慈宁宫拜皇太后万寿去。皇太后自己拿出银子来办面席,女眷在宫里赏吃面,官员们在保和殿赏吃面。吃过面,穆相国把家里一班女戏子献上去,在慈宁宫里演戏,演的都是《瑶池宴》、《东海宴》等吉利的戏文。道光帝看那班女戏子个个都是妩媚轻盈,清歌妙舞,那服饰又十分鲜明,笙萧又十分悦耳,不禁有些心痒了。他在幼年时候,原也玩过韵舞,到这时,皇帝自己也上台去扮了一个老莱子,歌唱起来。只因是皇上扮着老莱子,台上便无人敢扮老莱子的父母。皇帝唱了一阵,皇太后看了,十分欢喜,吩咐“赏”!便有许多宫女,捧着花果,丢向台上去,齐声说:“皇太后赏老莱子花果。”那皇帝在台上,也便跪下来谢赏。皇帝下台来,那班亲王贝勒,也都高兴起来。他们终年在家里没有事做,这唱戏的玩意,原是他们的拿手。便个个拣自己得意的戏目登台演唱去。有的扮演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有的演尧舜让位的故事,一出演完,又是一出。台上的做得出神,台下的也看得出神。
在这个时候,道光帝却跑到温柔乡里去了。原来皇上扮戏的时候,穆相国便派一个领班的姑娘,名叫蕊香的,服侍皇上穿戴装扮的事体。讲到这个蕊香的容貌,在戏班子里要算得一个顶尖儿的了。那蕊香一边侍候着皇上,一边却放出十分迷人的手段来,在皇帝跟前,有意无意的卖弄风骚,把个一肚子道学气的道光皇帝,引得心痒痒的,深深的跌入迷魂阵儿去了。直到皇上演过了戏,退进台房去,那蕊香也跟了进来,服侍皇上脱去戏衣,换上袍褂,又服侍他洗过脸,梳过辫子,便倒了一杯香茶,去献在皇上手里,蕊香满屋子走着,那皇帝的眼珠总跟着蕊香的脚跟,蕊香的一双脚,长得又瘦又小,红菱子似的一双鞋。走一步也可人意。如今见他走近身来,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伸手拉着蕊香,两人并肩坐下,咕咕哝哝地说起话来,外面戏越做得热闹,他俩人话越说越近。说到后来,皇帝实在丢不下这蕊香,蕊香也愿进宫去服侍皇帝,皇帝便把穆相国唤进密室,把意思对他说了。穆彰阿满口答应,皇帝快活极了,当时无可赏赐,便把自己颈上挂着的一串正朝珠除下来,赏给他。穆彰阿忙跪下谢恩。一转身,袖着朝珠出去了。
当时皇帝便把这蕊香接进宫去,在蕊珠宫内召幸了。一连六晚皇上召幸,不曾换过第二人。那班妃嫔,不见皇上召幸,个个心中狐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皇上另有新宠,却把她们忘了,也无可奈何,只得在背地里怨恨着罢了。内中只有一个兰嫔,她原长的比别的妃嫔俊些,又是皇帝宠爱的,她知道皇上爱上了别人,不觉一股酸气,从脚后跟直冲上顶门。她便化了许多银钱,买通了太监。那晚,皇帝吩咐抬轿的太监,抬到月华宫里去。原来这时蕊香,已封了妃子,住在月华宫里。那抬轿的太监,得了兰嫔的好处,故意走错路,把皇帝抬到钟粹宫里来。
这钟粹宫,原是兰嫔住着的,她见皇上临幸,便忙出来迎接。皇帝见了兰嫔,心中明知道走错了,但是这兰嫔也是他心爱的,便也将错就错地住下了。谁知这兰嫔却恃宠而骄,她见了皇帝,不但不肯低声下气,反噘着一张小嘴,唠唠叨叨的抱怨皇上不该丢了她六七天不召幸。道光帝起初并不恼恨,后来听她唠叨不休,心中便有几分气,那兰嫔也不伺候皇上的茶水,只冷冷地在一旁站着。皇上到这时,觉得没趣极了,只好低着头去看带进宫来的奏章。从酉时直看到亥时,兰嫔也不服侍皇上睡觉。这时皇上正看着一本两广总督奏报广西匪乱的重要奏折,那兰嫔在一旁守得不耐烦了,便上去把这本奏折抢在手里,皇上正要去夺时,只听得嗤嗤几声响,那本奏折,被她扯成几十条纸条儿,丢在地下,把两脚在上面乱踏。
到这时,皇上忍不住大怒起来。一言不发,一甩手走出宫去,跨上轿,回到西书房来,依旧把蕊香召幸。一面把一个姓王的值班侍卫传来,给他一柄宝刀,唤一个内监领着,到钟粹宫第八号屋子里,把兰嫔的头割下来。那姓王的听了,心中又害怕,又诧异,但是皇上的旨意,不能违背。只得捧着宝刀,赴到钟粹宫来。那兰嫔正因皇帝去了,在那里悲悲切切的哭,后来听太监传话,皇上有旨意,取兰嫔的脑袋。一句话,把兰嫔吓怔了,更加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钟粹宫里各嫔娥,都被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赶到屋子里来看她。那太监一连催逼着她快梳妆起来。旁边的宫女,便帮着她梳头洗脸,换上吉服,扶着她叩头,谢过恩。那兰嫔的眼泪,好似泉水一般的直涌着。诸事舒齐了,那王侍卫上来,擎着佩刀,喀嚓一声,向兰嫔的粉颈上斩下去,血淋淋的拿了一个人头,出宫复命去了。从此以后,那蕊香天天受着皇上召幸,谁也不敢在背地里说一句怨恨的话,深怕因此得祸。
嫔妃被杀,却触恼了皇后娘娘。这位皇后,原长得十分俊俏,道光帝起初把她升做皇后的时候,夫妻之间,十分恩爱,但是皇后仗着自己美貌,她对待皇帝却十分严峻。这皇帝因爱而宠,因宠而惧;他见了皇后,十分害怕,因害怕而疏淡。自从即皇帝位以后,和皇后终年不常见面,自己做的事体,常常瞒着皇后。那皇后因皇帝疏远她,常常和那班妃嫔亲近,心中不免有了醋意,只因自己做了皇后,不便因床第之事,和皇帝寻闹。但皇帝在外面一举一动,她在暗地里却打听得明明白白。如今听说因宠爱一个蕊香,便杀死一个宫嫔,便亲自出宫来,见皇帝,切切实实的劝谏了一番,说:“陛下当以国事为重,不当迷于色欲,误国家大事,尤不当在宫中轻启杀戮,违天地之和气。”几句话,说得又正绝,又大方。
皇帝原是见了皇后害怕的,当下便是是的应着,再三劝着皇后回宫去。但是,皇帝心下实在舍不得蕊香,看皇后一转背,他立刻又去把蕊香传来陪伴着,到了夜里,依旧把她召幸了。一连又是三夜,他两人终不肯离开。后来还是蕊香劝着皇上,说:“陛下如此宠爱贱妾,皇后不免妒恨,陛下为保全贱妾起见,也须到皇后宫中去敷衍一番。”皇帝听她的话,这天夜里,便到皇后宫中去。谁知这一去,惹出祸水来了。
原来皇后打听得皇帝依旧临幸蕊香,心中万分气愤,便打主意要行些威权给皇帝看看,趁势制服皇帝。这夜皇帝到皇后宫中去,皇后正闷着一腔子恶气,两人一言一语,不知怎么,竟争吵起来,皇后大怒。不一会,只见两个宫女,从床后面揪出一个美貌女子来,望去好似妃嫔模样。可怜她上下都穿着单衣,混身索索的发抖,那一段粉颈子上,鲜红的血,一缕一缕的淌下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爬在地下,连连碰着头。皇后不住的冷笑,说道:“好一个美人儿!好一个狐媚子!你哄着皇帝杀死兰嫔,再下去,你便要杀死我了。”说着,又回过头去对皇帝说道:“陛下不常到俺宫中来,没有夫妻的情分,我也不希罕,只是陛下在外面,也得放尊重点。怎么不论腥的臭的都拉来和她睡觉?不论狐狸妖精都给她封了妃子?这种妖精做了妃子,俺做皇后的也丢脸。陛下打量在外面做的事情,俺不知道吗?陛下和这妖精睡觉,俺都记着遭数儿;在敬事房睡了四夜,可有么?在遇喜所睡过三夜,可有吗?在绿荫深处睡过四夜,可有吗?在御书房里又睡过四次,有么?陛下和这妖精睡觉,也便罢了,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兰嫔?又为什么把别个妃嫔丢在脑后,一个也不召幸了呢?”皇后越说越气,拍着床前的象牙桌儿,连连骂着“昏君!”
那皇帝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只是不作声儿。忽然皇后传侍卫官:“快把这贱货拉出去杀了!”侍卫官便上去拉着那女子便走。可怜这蕊香,哭得和泪人儿一般,拉住侍卫官的袍角,只是嚷道:“大爷救我的命罢!”侍卫官揪住她的手臂,横拖竖拽的拉出了寝宫门外,随即把她杀了,提头去复命。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