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69 页/共 231 页
《文体明辨序说》「七」类:「盖自枚乘初撰《七发》,而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崔瑗《七苏》、马融《七广(厉)》、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陆机《七征》、桓麟《七说》、左思《七讽》,相继有作。唯《七发》、《七启》、《七命》三篇,余皆略而弗录。由今观之,三篇辞旨闳丽,诚宜见采;其余递相摹拟,了无新意,是以读未终篇,而欠伸作焉,略之可也。」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一〕。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二〕。甘意摇骨髓〔三〕,艳辞动魂识〔四〕,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五〕。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六〕;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七〕。
〔一〕 唐写本「畋」作「田」。《斟诠》:「(畋、田)古通。《
礼记王制》:『百姓田猎。』……《孟子梁惠王》:『今王田猎于此。』《说文通训定声》:『田,假借为畋。』」
〔二〕 「瑰奇」,珍贵奇异。左思《吴都赋》:「搜瑰奇。」
《补注》:「《文选》张衡《南都赋》:『侍者蛊媚。』善注:『蛊,已见《西京赋》。』案《西京赋》『妖蛊艳夫夏姬』,善注:『《左氏传》:子产曰:在《周易》,女惑男谓之蛊。蛊,媚也。』又张衡《思玄赋》:『咸姣丽以蛊媚』。」
〔三〕 《校证》:「『髓』,原作『体』,杨、徐并云:『当作髓。』案唐写本、王惟俭本、《御览》正作『髓』,今据改。」
《校注》:「《宗经》、《体性》、《风骨》、《附会》、《序志》诸篇,并有『骨髓』之文。」摇骨髓,动摇骨髓,说明感人之深。
〔四〕 《校证》:「『动』,冯本、王惟俭本、《御览》作『洞』。」按唐写本亦作「洞」。《校注》:「上句云:『摇骨髓』,此文云『动魂识』,嫌复。当以作『洞』为是。……本书屡用『洞』字,皆指其深度言。『洞魂识』,犹司马相如《上林赋》『洞心骇耳』之『洞心』然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上》颜注:「洞,彻也。」)」「魂识」,即魂魄。
〔五〕 《校注》:「《后汉书文苑下边让传》:『作《章华赋》,虽多淫丽之辞,而终之以正。』」此即第一段所谓《七发》「始邪末正」之意。
范注:「观此数语,益信『七』之源于《大招》。《大招》取《招魂》而扩充之,已稍流于淫丽,汉魏撰『七』诸公,更极淫丽,使人厌恶。」
这种文章,到了刘勰的时代,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人续作了,所以刘勰对它没有提出明确的风格要求来。但从「甘意摇骨髓,艳辞动魂识」来看,就可以窥知七体是如何的淫艳了。
纪评:「仍归重意理一边,见救弊之本旨,所谓与其不逊也宁固。」
〔六〕 《文章流别论》在评论枚乘《七发》后接着说:「其流遂广,其义遂变,率有辞人淫丽之尤矣。崔骃既作《七依》,而假非有先生之言曰:『呜呼,扬雄有言,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孔子疾小言破道。斯文之族,岂不谓义不足而辨有余乎!赋者将以讽,吾恐其不免于劝也。』」
《礼记学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自反」,本谓反求诸己,此处谓反于正道。
〔七〕 范注:「《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亦戏乎!』(谓扬雄之论过轻相如也。)」
《校证》:「唐写本、《御览》无『先』及『卫之』三字。案《汉书司马相如传赞》:『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疑此文『先』为『犹』俗文『●』形近之误。唐写本、《御览》无之,亦是。」此谓七体诸篇,颇如扬雄所说也。
唯《七厉》叙贤〔一〕,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二〕。
〔一〕 范注:「『七厉』,当作『七苏』,即上所谓『植义纯正』也。」按前引傅玄《七谟序》:「马(融)作《七厉》,张(衡)造《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托讽咏……。」此处则说「《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而马融又是大儒,似此当指马融之《七厉》。唐写本作「七例」,非。
〔二〕 《补注》:「《汉书景十三王传赞》:『夫唯大雅,卓尔不群。』文用此。」
张云璈《选学胶言》卷十五「《七发》杂文之祖」条:「按此于《七发》以下,得其源流矣。李氏以为《七谏》之流,考东方朔在枚叔之后,何得拟之?且《七谏》自属骚体,与此不类,故刘氏不数之也。」
以上为第三段,论述「七」类的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一〕。杜笃、贾逵之曹〔二〕,刘珍、潘勖之辈〔三〕,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四〕。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五〕;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嚬矣〔六〕。
〔一〕 《玉海》卷五十四引此文,注云:「《文选》注引扬雄《连珠》、杜笃《连珠》。」此处「连珠」指扬雄所作。
〔二〕 黄注:「《后汉文苑传》:杜笃所著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补注》:「杜笃《连珠》云:『能离光明之显,长吟永啸。』(《文选蜀都赋》注、嵇康《
幽愤诗》注、《秀才入军诗》注引)贾逵《连珠》云:『夫君人者,不饰不美,不足以一民。』(《文选景福殿赋》注引)」
《训故》:「《后汉书》:贾逵,字景伯,扶风平陵人,历官中郎将。」
黄注:「《贾逵传》:逵作诗、颂、诔、书、连珠、酒令凡九篇。」
〔三〕 《训故》:「《后汉书》:刘珍,字秋孙,南阳蔡阳人,历官卫尉,着诔、颂、连珠,传于世。」范注:「《后汉文苑传》:刘珍着诔、颂、连珠凡七篇。珍《连珠》佚。潘勖《连珠》,《艺文类聚》五十七载其文。」「潘勖」,字符茂,事见《魏志卫顗传》及注引《文章志》。着有《拟连珠》,今不全。
〔四〕 黄注:「《参同契》(卷上):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按《文选》任昉《到大司马记室笺》李善注引《韩诗外传》:「白骨类象,鱼目似珠。」
〔五〕 黄注:「《庄子秋水》篇:『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按成玄英疏:「寿陵,燕之邑;邯郸,赵之都。弱龄未仕,谓之余子。赵都之地,其俗能行,故燕国少年远来学步。既乖本性,未得赵国之能,舍己从人,更失寿陵之故。是以用手据地,匍匐而还也。」
〔六〕 「嚬」,亦作●,作颦,皱眉。《庄子天运》篇:「故西施病心而●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美,而不知●之所以美,惜乎!」
以上列举杜、贾、刘、潘诸人作品,存者已无多,所评确否,难于验证;但从刘勰对前面一些作家的片善不遗的态度看,这里的苛评,可能接近实际。
惟士衡运思,理新文敏〔一〕;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二〕。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三〕
〔一〕 《校证》:「唐写本、《玉海》作『唯士衡思新文敏』。」范注:「唐写本无『运』、『理』二字,似非。《文选》载陆机《演连珠》五十首(刘孝标注)。」
〔二〕 《文章辨体序说》「连珠」类:「考之《文选》,止载陆士衡五十首,而曰《演连珠》,言演旧义以广之也。」
黄注:「按《文章缘起》:『连珠,扬雄作。』是连珠非始于班固也。嗣后潘勖《拟连珠》,魏王粲《仿连珠》,晋陆机《
演连珠》、宋颜延之《范连珠》,齐王俭《畅连珠》、梁刘孝仪探物作艳体连珠。」
于光华《文选集评》于《演连珠》题下引傅玄《叙》曰:「……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看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下面接着说:「机复引旧义而广之也。」
孙月峰曰:「虚词括事理,而撰语特工丽,构法全本韩公子《内外储》来,但彼间排,此则全排也。中有谈理处尽入妙,此以知士衡之学非徒藻绘。」(见上书引)
方伯海曰:「连珠之体,虽无指实之事,凡一切持身涉世,应事接物,皆可以意相求。大抵前虚后实,前伏后应,前案后断,法总不外于宾主反正、开合浅深,用风人比体为多。一篇之中义取相生相足,必有根据以立言,五十首中,多取于书以演其说。作固不难,学之亦易也。」(同上)
谭献云:「文字之用,不外事理,骈俪词夸,不能尽理之精微、事之曲折,乃为谈古文者所鄙夷。承学之士,先学陆、庾《
连珠》,沈思密藻,析理述事,充之复何所滞?」(同上)
〔三〕 唐写本「仲」作「中」。范注:「《列仙传》:『朱仲者,会稽人也。常于会稽市上贩珠。鲁元公主以七百金从仲求珠,仲乃献四寸珠,送置于阙,即去。』」黄注:「《风俗通》:耳珠曰珰。」此句意谓莫非因其羡慕朱仲所献之大明珠而以篇幅广大为美乎?
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一〕。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二〕,磊磊自转,可称珠耳〔三〕。
〔一〕 「闲」,悠闲。「赡」,丰润。以下数句即第一段所云「其辞虽小而明润」。
〔二〕 意谓能使文义明显而词藻纯净,事理圆通而声调润泽。
〔三〕 《校证》:「唐写本『磊磊』作『落落』。《练字》篇有『
磊落如珠矣』句,《才略》篇有『磊落如琅玕之圃』句,『磊』『落』声近通用。」傅玄《连珠序》:「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班固喻美辞壮,文章弘丽,最得其体。」(《全晋文》卷四十六)「磊磊」,圆转貌。此处有众多而鲜明之意。因为文章小,所以显得玲珑而鲜净。《文章辨体序说》「连珠」类:「大抵连珠之文,贯穿事理,如珠在贯。其辞丽,其言约,不直指事情,必假物陈义以达其旨,有合古诗风兴之义。其体则四六对偶而有韵。」
《文体明辨序说》「连珠」类:「其体展转,或二或三,皆骈偶而有韵,故工于此者,必『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乃可称珠』。否则『欲穿明珠,多贯鱼目』,恶能免于刘勰之诮邪?」
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七节:「(连珠)首用喻言,近于诗人之比兴,继陈往事,类于史传之赞词,而俪语韵文,不沿奇语,亦俪体之别成一派者也。」
以上为第四段,谓《连珠》以下之拟作,皆弄巧反拙,惟陆机能推陈出新。从而提出写连珠的规格要求。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一〕,或览略篇章〔二〕,或曲操弄引〔三〕,或吟讽谣咏〔四〕。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五〕;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