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65 页/共 231 页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一〕,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二〕,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三〕;及卒章要切〔四〕,断而能悲也〔五〕。 〔一〕 《校证》:「『周』原作『同』,据唐写本、《御览》改。贾文名吊,不得云『体同』也。徐校亦作『周』。」范注引(铃木)《校勘记》:「炖本『同』作『周』。案《诸子》篇曰:『吕氏鉴远而体周。』此周字是也。」「事核」,谓取事精要。       《文选》贾谊《吊屈原文》序云:「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谊追伤之,因自喻。」李善注引应劭《风俗通》曰:「贾谊与邓通为侍中同位,数廷议之。因是文帝迁为长沙太傅,及渡湘水,投吊书曰:阘茸尊显,佞谀得意。以哀屈原离谗邪之咎,亦因自伤为邓通等所愬也。」《文体明辨序说》:「若贾谊之《吊屈原》,则吊之祖也。然不称文,故不得列之此篇。而后人又称为赋,则其失愈远矣。」 〔二〕 《史记司马相如传》:「常从上至上杨猎……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赋兼见《汉书》。       黄注:「(《汉书》)《司马相如传》:武帝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注:宜春本秦之离宫,胡亥于此为阎乐所杀,故感其处而哀之也。」周注:「赋说:『登陂陀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这样写全为赋体,用铺陈笔法。」 〔三〕 范注:「桓谭语当在《新论》中,亡佚。」《斟诠》:「荀悦《冯唐论》:『贾谊过湘水吊屈原,恻凄动怀。』」 〔四〕 「卒」,原作「平」。范注:「唐写本『平章』作『卒章』,是。卒章,谓『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以下也。」按《哀二世赋》卒章云:「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 〔五〕 《校证》:「王惟俭本此句原注云:『此句疑有误字。』」按宋本《御览》「章」字下有「意」字。此处断句应为「及卒章意要,切断而能悲也」,意思是说这篇吊文的卒章,具有重要含意,言辞剀切决断,而又能表示悲痛之情。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一〕,故辞韵沈膇〔二〕;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语〔三〕,然影附贾氏〔四〕,难为并驱耳。 〔一〕 《校证》:「『反骚』原作『文略』,据唐写本改。」范注:「《汉书扬雄传》: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愍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意深文略』,唐写本作『意深《反骚》』,是。意深《反骚》,犹言立意反《骚》。」 〔二〕 范注:「《左传》成公六年:『于是乎有沈溺重膇之疾。』杜注:『沈溺,湿疾;重膇,足肿。』子云此文,意在反《骚》,了无新义,故辞韵沈膇,淟涊不鲜也。」       「沈膇」,《斟诠》:「谓辞语滞板,韵调臃肿也。」王金凌:「以比喻旋律滞塞而不流畅。」 〔三〕 《训故》:「《蔡中郎集吊屈原文》:囗世而遥吊,托白水而腾文。」       范注:「班彪《悼离骚》、蔡邕《吊屈原文》均残缺不完。」《校注》:「『语』,唐写本作『诘』;宋本、钞本《御览》引同。按『诘』字是。下句云『影附贾氏,难为并驱』,今诵长沙《 吊屈原文》,自『讯曰』以下有『致诘』意。叔皮伯喈所作,虽无全璧,然据《类聚》(卷四十引蔡邕《吊屈原文》,卷五六引班彪《吊离骚文》)所引者,亦皆有『致诘』之词。《老子》第十四章:『此三者,不可致诘。』是『致诘』二字固有所本也。《后汉书袁安传论》:『虽有不类,未可致诘。』《抱朴子内篇微旨》:『渊乎妙矣难致诘。』亦并以『致诘』为言。」斯波六郎:「致诘,盖致反诘之意。」 〔四〕 《斟诠》:「影附贾氏,谓模拟贾谊过于密切也。影附,谓如影之依附于形也。」周注:「影附贾氏,摹仿贾谊。班文:『惟达人进止得时,行以遂伸;否则诎而尺蠖,体龙蛇以幽潜。』即贾文:『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蔡文:『鸋鴃轩翥,鸾凤挫翮;啄碎琬琰,宝其瓴甋。』即贾文:『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 斡弃周鼎,宝康瓠兮。』」 胡、阮之《吊夷齐》〔一〕,褒而无闻〔二〕;仲宣所制,讥呵实工〔三〕。然则胡阮嘉其清〔四〕,王子伤其隘〔五〕,各其志也〔六〕。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七〕;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八〕。降斯已下,未有可称者矣〔九〕。 〔一〕 黄注:「《文选思旧赋》注:胡广《吊夷齐文》曰:『援翰录吊以舒怀兮。』《魏志》:阮瑀,字符瑜,为魏武管记室。《吊伯夷文》曰:『余以王事,适彼洛师。瞻望首阳,敬吊伯夷。求仁得仁,见叹仲尼。没而不朽,身灭名飞。』」按《后汉书胡广传》:「胡广,字伯始。……所著诗、赋、铭、颂、箴、吊及诸解诂,凡二十二篇。」「援翰录吊以舒怀兮」一语上下文不可知。 〔二〕 范注:「『闻』唐写本作『间』,是。孔安国注《论语泰伯》篇曰:『孔子推禹功德之盛美,言己不能复间厕其间。』……胡广《吊夷齐文》,《艺文类聚》三十七载其残文曰:『遭亡辛之昏虐,时缤纷以芜秽;耻降志于污君,溷雷同于荣势。抗浮云之妙志,遂蝉蜕以偕逝;徼六军于河渚,叩王马而虑计。虽忠情而指尤,匪天命之所谓;赖尚父之戒慎,镇左右而不害。』阮瑀《吊伯夷文》(《艺文类聚》三十七):『余以王事,适彼洛师;瞻望首阳,敬吊伯夷;东海让国,西山食薇;重德轻身,隐景潜晖;求仁得仁,报之仲尼;没而不朽,身沉名飞。』」潘重规《唐写文心雕龙残文合校》(以下简称「《合校》」):「胡广、阮瑀、王粲均有《吊夷齐文》。胡阮则褒嘉无闲然之辞,仲宣则讥呵有伤之之意。宜从唐写本作『无闲』,文义方贯。」《校注》:「按唐写本是也。『无闲』二字出《论语泰伯》。……『褒而无闲』,盖谓伯始、元瑜所作,止有褒扬而无非难也。今观《类聚》所引残文,诚有如舍人所评者。」 〔三〕 「制」,唐写本作「制」。王粲《吊夷齐文》见《艺文类聚》卷三十七。范注:「王粲依附曹操,故有『知养老之可归,忘除暴之为念』之讥。」按除去这两句以外,下文还说:「絜己躬以骋志,愆圣哲之大伦。」这也就是刘勰所说的「王子伤其隘」。       《校注》:「按《陆士龙文集与兄平原书》:『仲宣文,……其《吊夷齐》辞不为伟,兄二吊自美之;但其呵二子小工,正当以此言为高文耳。』是舍人此评,本士龙也。」 〔四〕 《校注》:「《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斟诠》:「谓胡广阮瑀嘉美二子之清高。」 〔五〕 《校注》:「《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伯夷隘。』」《斟诠》:「指王粲以二子之行径狭隘而惋伤也。」 〔六〕 《校证》:「『其』字原无,……按唐写本及《御览》正有『其』字。《奏启》篇『各其志也』,《才略》篇『各其善也』,《 章句》篇『亦各有其志也』,俱有『其』字,今据补。」斯波六郎:「《论语先进》:『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阮瑀《吊伯夷文》称赞他「重德轻身」,「求仁得仁」,完全肯定。王粲《吊夷齐文》批评他们「忘除暴之为念」,「愆圣哲之大伦」。二者一褒一贬,是由于各有自己的观点。 〔七〕 黄注:「《后汉书》:祢衡,字正平。《吊平子文》:『余今反国,命驾言归,路由西鄂,追吊平子。』平子,张衡字也。衡,楚西鄂人。」祢衡《吊张衡文》见《御览》五百九十六,其中无此数语。       「缛丽而轻清」,谓辞采缛丽而笔调轻清。王金凌:「 言平子不遇,则以伊、吕反衬;言平子不朽,则以石、星、河水之有灭竭反衬;追慰平子,则以周旦先没,发梦孔丘为喻,语气虽轻狂,文辞则简要,结构也紧密。刘勰称其轻清,就是从简要来评论的。」 〔八〕 《御览》「序」作「词」。按应作「序」。此序开始云:「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方伯海曰:「若不将操生前惊天动地事业,极力扬厉,亦安见遗令之可哀。此是作文声东击西法。然后叙其死由出师西夏,复由平日遇险必济,何至一疾便死,谁想到有此番遗令,此又是借彼形此法。然后将序文各截遗令,叙事间以议论,岭断云横,不使粘连一片,浑雄深厚,……真晋文之雄也。」黄侃曰:「此文诮辱魏武,亦云酷矣,特托之伤怀耳。」(见《文选学》) 〔九〕 范注:「《御览》五百九十六有晋李充《吊嵇中散文》一篇,颇合彦和之准绳。」       以上为第三段,叙吊之意义及其所施之事例范围,并品评汉、晋各家吊文。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未造〔一〕;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二〕。固宜正义以绳理〔三〕,昭德而塞违〔四〕,割析褒贬〔五〕,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六〕。 〔一〕 范注:「《左传》庄公十一年:『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又襄公十四年:『卫侯出奔齐,公使厚成叔吊于卫曰:寡君使瘠,闻君不抚社稷,而越在他竟,若之何不吊?以同盟之故,使瘠敢私于执事,曰:有君不吊,有臣不敏;君不赦宥,臣亦不帅职,增淫发泄,其若之何?(先吊君,复吊卫诸臣)此吊祸灾之辞也。其辞皆质直无华,后世始敷以华辞耳。郝懿行曰:『未造,疑末造之讹。』是也。」       《斟诠》:「末造,谓及衰亡之季世也。《仪礼士冠礼》:『公侯之冠礼也,夏之末造也。』此为彦和借喻为后代之意。」 〔二〕 《文体明辨序说》「吊文」类:「大抵吊文之体,髣佛楚骚,而切要恻怆,似稍不同。否则,华过韵缓,化而为赋,其能逃乎夺伦之讥哉!」王金凌:「痛伤之始,情切心悲,因此音节以急为主。痛伤既久,于是其悲转为低徊,故其音节以缓为主。……其所谓缓,即节奏进行的速度缓慢。」 〔三〕 「绳理」,按一定的标准衡量事理。 〔四〕 《左传》桓公二年:「臧哀伯谏曰:『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正义:「昭德谓昭明善德,使德益彰闻也。塞违,谓闭塞违邪,使违命止息也。」 〔五〕 《校注》:「『割』,唐写本作『剖』。……按剖字是。( 「剖」「割」形近,古籍中每淆误。)《体性》篇『剖析毫厘』,《 丽辞》篇『剖毫析厘』,并以『剖析』言之。」 〔六〕 《书舜典》:「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传:「伦,理也。八音能谐,理不错夺,则神人感和。」       《注订》:「此节示吊文之体,演至后世,皆文胜其质,宜有裁夺范畴,而后无失体之病,要惟贾生之作为准。『固宜』以下,纪评称为『四语正变分明,而分寸不苟』,诚然。」       以上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吊文不应该过于华丽,如果过于华丽而音调过缓,就会变成赋体。吊文对于死者,虽然致慰悼之意,但是也要掌握分寸。应当以义理为准绳,表扬其优点而杜绝以后的缺点,因此对于死者一字之褒贬都必须加以仔细的剖析。       《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六说:「古人有哭斯吊,……盖必循乎古义,有感而发,发而不失其性情之正;因凭吊一人而抒吾怀抱,尤必事同遇同,方有肺腑中流露之佳文。」总之,吊文以哀惋的风格为主,纵然有的地方褒赞或歌颂死者的功德,也是和颂赞不同的。       第四段提出吊文写作要领。 赞曰:辞之所哀〔一〕,在彼弱弄〔二〕。苗而不秀,自古斯恸〔三〕。虽有通才〔四〕,迷方失控〔五〕。千载可伤,寓言以送〔六〕。 〔一〕 《校证》:「『之』原作『定』,『哀』原作『表』,据唐写本改。」 〔二〕 范注「《左传》僖公九年:『夷吾弱不好弄。』杜注:『弄,戏也。』」《注订》:「弱弄指上文『下流之悼』及『必施天昏』者而言也。」 〔三〕 范注:「《论语子罕》篇:『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孔安国注曰:『言万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邢昺疏曰:『此章亦以颜回早卒,孔子痛惜之,为之作譬也。』」《论语先进》:「颜渊死,子哭之恸。」 〔四〕 《典论论文》:「唯通才能备其体。」郭注:「通才,如夷、齐、屈原、魏武;不是指作家中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