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60 页/共 231 页
以上为第二段,论夸饰在两汉辞赋中的发展情况及其运用之得失。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一〕;轩翥而欲奋飞〔二〕,腾掷而羞局步〔三〕。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四〕;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五〕。谈欢则字与笑并〔六〕,论戚则声共泣偕〔七〕。信可以发蕴而飞滞〔八〕,披瞽而骇聋矣〔九〕。
〔一〕 《斟诠》:「《左氏僖二十八年传》:『皆奖玉宝,无相害也。』杜注:『奖,助也。』……此处作助长解。……《孟子万章》篇:『不挟长,不挟贵。』集注:『挟者,兼有而恃之之称。』此处作『依恃』或『凭借』解。」「奖气挟声」谓助长这种风气,凭借这种声势。
〔二〕 《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洪兴祖补注:「《
方言》:『翥,举也。楚谓之翥。』」「轩翥」,飞举貌。《文选》班固《典引》:「三足轩翥于茂树。」《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奋飞」谓高飞。
〔三〕 《校注》:「『掷』,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踯』。……按『踯』为『蹢』之后起字,『
掷』又『踯』之俗体,当据改为『踯』。」「蹢」,跳踯也。《考异》:「《说文》无『踯』字,始见于《荀子礼论》篇。《释文》『
蹢』又作『踯』。『掷』、『踯』古通,非俗体,杨氏说误。」
「局步」,踟蹰不前的步子。「局」,同「局」,曲也。局躅,行不进也。梁元帝《与刘知藏书》:「帝释于马,经丘园而局步。」
〔四〕 《斟诠》:「炜烨,一作炜晔,盛明貌。郭璞《山海经图丹木赞》:『丹木炜烨,沸沸玉膏。』」
《广雅释诂》:「程,示也。」
此类作品,如庾信《春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华丽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纔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五〕 刘向《别录》:「邹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生黍。」(见《文选广绝交论》注引,又见《全汉文》卷三八)《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王注:「萎,病也;绝,落也。」
刘峻《广绝交论》:「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此类作品如:鲍照《芜城赋》:「泽葵依井,荒葛涂,坛罗虺蜮,阶斗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赫雏。伏●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六〕 《校证》:「字与笑并,徐校『字』作『容』。」
《校注》:「《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抱朴子》外篇《嘉遁》:『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偶象嚬嘁而滂沱。』并足与此文相发。」
〔七〕 夏承焘《关于陆机文赋的三个问题》:「《文赋》:『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就是后来《夸饰》篇里所说的『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都是说作者的『情』与『貌』是一致的,即《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诚中形外,必定表里如一。陆刘两家都是引申老话,基本上是正确的。」(《文艺报》一九六二年第七期)
〔八〕 「信」字,元刻本、弘治本均作「言」,「信」字义长。
此言夸饰可以使蕴藏在内心的意志迸发出来,滞塞在内心里的感情奔放出来。
〔九〕 「披瞽」,打开瞎子的眼睛;「骇聋」,震惊聋子的耳鼓。「披」,开也。
枚乘《七发》:「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
傅庚生:「此自作者为唤起他人之同情,必倚夸饰,然后果而言之也。警愚騃者必倍其辞,矫枉曲者必过其正,夸饰固行文之妙谛矣。」
刘勰认为夸饰具有巨大的感染力量,他说:「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写到光辉灿烂处,春草都不能和它比艳;写到枯萎衰竭处,寒谷也没有那样荒凉。甚至写到欢乐处,字字含笑;写到悲戚处,带着哭声。只有这样,才可以震惊读者,激动人心。这是说不仅描写景物可以采用夸饰;即表现主观的感情,也可以采用。
《注订》:「自『于是』至『披瞽而骇聋矣』,言夸饰固情理为文之一脉,有不可废者。」
明何三畏《何氏类镕》卷十五《文苑类文章》袭用此文作:「论戚则声共泣偕,谈欢则字与笑并,亦可以发幽而起滞,披瞽而骇聋矣。」
以上为第三段,论两汉以后作家运用夸饰的艺术力量。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一〕;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二〕。若能酌《诗》、《书》之旷旨〔三〕,翦扬马之甚泰〔四〕,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五〕,亦可谓之懿也〔六〕。
〔一〕 「穷」,穷究。「要」,要领,要旨。《法言问神》:「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李轨注:「声发成言,画纸成书。书有文质,言有史实。二者之来,皆由于心。」此处以「心声」代文辞。
《荀子王制》篇:「尝试之说锋起。」杨注:「锋起,谓如锋刃齐起,言锐而难拒也。」
《后汉书光武帝纪》:「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贼锋起。」注:「字或作『蜂』,言多也。」
〔二〕 「理」即上文「验理则理无可验」之理,亦即常理。
《容斋随笔》「文士矜夸过实」条:「文士之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三〕 「旷」,《广雅释诂》:「远也。」「旷旨」,指夸张所表现的深广的意旨。
〔四〕 《校注》:「按《老子》第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韩非子杨权》:「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
泰」,过甚。
纪评:「文质相扶,点染在所不免,若字字摭实,有同史笔,实有难于措笔之时。彦和不废夸饰,但欲去泰去甚,持平之论也。」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文学既以竦动人之视听,以唤起其同情心为目的,增其辞以明之,不足为病也。世人赏鉴文学,寻行数墨,以求其所描述之事迹,非同实历其境,耳闻目见之也。心中固先怀一虚构之成见,作者不以『夸饰』弥其陷,宜读者之把卷索然矣。岂好夸哉?不得已也。然此犹有意为文之谓。而吴雨僧《诗学总论》云:『柳宗元诗:「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又陈其年(清陈维崧)诗:「百年骨肉分三地,万死悲哀并九秋。」夫二人之艰难困苦,虽至其极,然尚未死,即人死亦只一次,乃曰万死,是切挚之笔也。……切挚有二法:或加增其数量,故改其事理。所谓改易其事理者,即诗人感情深挚激切之时,所言实与真理实象不合,与世中常情相悖,而写来又但觉其逼真,而颠扑不破是也。』则夸饰乃出于作者情性之本真,其感人固有其宜也。故夸饰亦必有节,若不恤情性之原,增之靡足诞而不经,逾其限度,往往令人失笑。过犹不及,允执厥中。」
郎加纳斯《论崇高》第三十八节,在谈到夸张时说:「
知道极限在何处是必要的;由于一经跨过极限,夸张的效果就会破坏无余,因为在这种场合,它一方面会因过于牵强而瓦解,另一方面亦会产生与希望相反的效果。」
〔五〕 「诬」,歪曲,妄诞。
傅庚生:「(夸饰)仍宜以『有节』『不诬』为准绳。犹云『子孙千亿』,虽侈泰之甚,不以为爽;若谓『天有二日』,不过增一而已,必诧其不伦也。」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是说夸饰必须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运用夸饰须有一定的限度,如果作家毫无根据,或毫无节制地乱夸一通,那就不仅不能增加作品的感染力量,而且会给人以妄诞不经的感觉。
《文章流别论》:「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诗人玉屑》卷十一「竹诗」条引《王直方诗话》记东坡嘲王祈大夫竹诗「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曰:「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又「鹭鸶诗」条引《荆湖近事》:「张仲达咏鹭鸶诗云:『沧海最深处,鲈鱼衔得归。』张文宝曰:『佳则佳矣,争奈鹭鸶嘴脚太长也。』」
严有翼《艺苑雌黄》:「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余观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见《诗人玉屑》卷三)
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景虚而有味。」
鲁迅《漫谈「漫画」》:「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且介亭杂文》二集)
〔六〕 《札记》:「古文有饰,拟议形容,所以求简,非以求繁,降及后世,夸张之文,连篇积卷,非以求简,祇以增繁,仲任所讥,彦和所诮,固宜在此而不在彼也。」
《校释》:「六朝文人承两汉赋体大行之后,各体文章,多以敷布之法为之,故夸饰之用为最盛。夸饰逾量,则真采匿而浮伪成。舍人论文,抑浮伪而崇真采,故斥相如为『诡滥』,病子云、平子为『虚用滥形』。末段『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论旨甚正。盖自《比兴》以下四篇,皆论文家修辞之法也。夫文字之功用有限,文人之情意无穷,修辞之法,所以运有限之文字,成无限之妙用,亦即所以达无穷之情意也。故文意待辞修而益明,而修辞以能使意明为限度,过此限度,亦足损意,舍人举例,已足证明。」
又:「赋家之文,固以侈陈为用,不废夸饰,然敷设太甚,真意转漓。是以相如赋仙,原以讽帝,而武帝读之,反若凌云;子云《美新》,原非颂莽,而后世览者,转讥失节。盖君子立言,亦不朽之业,贵能准情而发,未可徒务驰聘笔墨之工,而甘蹈谄诬之失也。此篇所谓『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与太冲『侈言无验,虽丽非经』之语,实相沆瀣,亦古贤文德之论也。」
第四段论运用夸饰的基本原则。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一〕?言必鹏运〔二〕,气靡鸿渐〔三〕。倒海探珠,倾昆取琰〔四〕。旷而不溢,奢而无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