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57 页/共 231 页
夸饰 第三十七
范注:「案《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正如王仲任(充)所云:『
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庄子》亦云:『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艹部:『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今从大、于会意,有大过惊人之义。彦和所谓『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者也。」
《注订》:「夸,《说文》:『奢也。』《吕氏春秋下贤》篇:『富有天下而不骋夸。』注:『夸,诧而自大也。』又《周书谥法》:『华言无实曰夸。』又与『夸』同。经典中多用『夸』。夸,词诞也,亦见《说文》。则『夸』『夸』字通。『饰』,与『拭』通,《说文》:『刷也。』刷治洁清之也。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则引伸之义,《大戴劝学》:『远而有光者饰也。』据此所谓夸饰者,壮其辞以为之饰,使览之者加意焉,此夸饰之的也。」
至于夸饰之作用,《札记》谓:「总而言之,文有饰词,可以传难言之意;文有饰词,可以省不急之文,文有饰词,可以摹难传之状;文有饰词,可以得言外之情。」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本篇所引傅氏语同此):「左思《三都赋序》云:『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则以科学之态度临文,不谙夸饰之旨,不但翦扬马之甚泰,且废班张之润色,非知文之论已。皇甫谧《三都赋序》云:『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尽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因物造端』,极美尽丽,契于饰矣;『触类而长』,『人不能加』,几于夸矣。而一归之『
美丽之文』,说胜太冲多许。」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斟诠》略同):「夸饰之方式无穷,要而言之,不外放大或缩小两大类,各依时间、动作、性质、数量,又可分为四种:
(甲)放大之夸饰:所谓放大,乃推广范畴,极言其大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快;指动作,极言其速;指性质,极言其壮;指数量,极言其多。正如银幕上之放大镜头,在重要时刻,将剧情予以一种放大之影像也。
(一)指时间之快者──《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二)指动作之速者──《六韬军势》:『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
(三)指性质之壮者──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恶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四)指数量之多者──《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乙)缩小之夸饰:所谓缩小,乃放大之反,极言其小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慢;指动作,极言其缓;指性质,极言其弱;指数量,极言其少。髣佛银幕上之远缩镜头,将各方之事物集中于一微细之焦点也。
(一)指时间之慢者──《诗经王风葛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二)指动作之缓者──《水经江水注》:『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三)指性质之弱者──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孙权小子,未辨菽麦,要领不足以膏齐斧,名字不足以洿简墨。』
(四)指数量之少者──司马迁《报任安书》:『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至于放大与缩小夸饰,对比映衬,交替用者,亦在在有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一言其重,一言其轻,以见人死之声价悬殊。……《北史文苑传序》:『及明皇御历,文雅大盛。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一言极多,一言极少,以见学成之不易也。」
按:夸饰含有夸张和修饰两方面的意义,也可以说是夸张性的修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神道难摹〔二〕,精言不能追其极〔三〕;形器易写〔四〕,壮辞可得喻其真〔五〕。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六〕。
〔一〕 《易系辞上》:「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正义:「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以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二〕 《易观卦》彖辞:「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正义:「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正纬》:「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
〔三〕 《斟诠》:「精言,犹微言。《吕览精谕》:『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知。』高注:『精,微。』《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颜师古注:『精微要妙之言。』」《神思》篇:「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追其极」谓尽情表达出来。
〔四〕 《斟诠》:「形器,谓有定形之器也。」《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注:「成形曰器。」《文选》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形器不存,方寸海纳。」
〔五〕 此句意谓夸大的文词可能表达事物的真象。
《杂文》篇:「高谈宫馆,壮语畋猎。」「壮词可得喻其真」是说艺术的夸张为了更美更善地体现生活的真实。例如:
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门》:「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宋范镇《东斋纪事》卷四:「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其言盖过,今才十丈。古之诗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又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八引《王直方诗话》。)宋黄朝英为杜甫辩护说:「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
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靖康缃素杂记》,今本《湘素杂记》无此条)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那便犯了照字直解的错误。」
宋王观国《学林》卷八:「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岂有万丈余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围』,『二千尺』者,姑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又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宋范温《诗眼》:「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以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别林斯基《一八四二年二月的俄国文学》:「一个人在伟大画家所画肖像中,甚至比他在银板照片上的影像还更像自己,因为伟大的画家用突出的线条把隐藏在这个人内心中的一切东西,也许是构成这个人的秘密的一切东西,全都钩勒出来了。」(《别林斯基论文学》,译文据《马克斯列宁主义美学原理》)
〔六〕 二句谓并非作家之才有长短、高下,而是道理本身有难易之别。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一〕,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二〕。虽《
诗》《书》雅言〔三〕,风格训世〔四〕,事必宜广,文亦过焉〔五〕。
〔一〕 范注:「《礼记曲礼》:『定犹与也。』《释文》:『本作豫。』」郭注:「先事曰豫。《礼记乐记》:『禁于未发之谓豫。』」
《注订》:「豫入声貌者,言声貌皆天地自然之所素定也。《礼记中庸》:『凡事豫则立。』注:『素定也。』」
〔二〕 「被」,被及。二句意谓凡是用文辞写出来的作品,夸饰总是经常存在的。
〔三〕 《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四〕 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格』字疑当作『俗』。《议对》篇云:『风格存焉。』宋本《御览》误作『风俗』。但此『风格』似系『风俗』之误。」《校证》:「顾校本、黄丕烈引冯本,『格』作『俗』。」范注:「《诗大序》:『风,教也。』《缁衣》:『
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曰:『格,旧法也。』」「训世」,起到教育作用。
斯波六郎:「『格』盖『俗』之误。『风俗』谓风化俗,与『训世』相对为句。」
《考异》:「风格承《诗》《书》雅言,风俗则失其指归,从『俗』非。」
《校注》:「『格』,谢(恒)钞本作『俗』。顾广圻校作『俗』。按『风格训世』,不可通,作『俗』是也。『风』读为『讽』。『风俗训世』即《诗大序》『风,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之意。慧皎《高僧传序》:『明《诗》《书》《礼》《乐》,以成风俗之训。』语意与此同,尤为切证。」
吴林伯《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风格』是说辞采的法规,犹《文心章表》曰『风矩』,《奏启》曰『风轨』,刘氏从其论文『宗经』的观点出发,指出经典中的《诗》《书》都是雅正的语言,它以辞采的法规训示世间作者,而『夸饰』即是其中之一。因此下文在论述《诗》的夸饰以后,接言这些夸饰的诗篇是『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与上文『风格训世』一贯。」
〔五〕 「事必宜广」谓事态需要扩大,「过」谓夸大超过原形。《
斟诠》:「彦和以为夸饰乃创作之势所必然,虽雅正如《诗》《书》,亦多夸饰之笔,况以有限之文辞,欲达无穷之情意,遑可拘循表态,墨守成规。故曰:『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一〕,论狭则河不容舠〔二〕,说多则子孙千亿〔三〕,称少则民靡孑遗〔四〕;襄陵举滔天之目〔五〕,倒戈立漂杵之论〔六〕,辞虽已甚〔七〕,其义无害也。
〔一〕 梅注:「《大雅》:『嵩高维岳,峻极于天。』」
范注:「《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传》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骏,大;极,至也。』《释文》:『骏,音峻。』」
《斟诠》:「『嵩』与『崧』同。『峻』、『骏』正假字。」
汪中《释三九》中:「《礼记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揜。此言乎其俭也。《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此辞之形容者也。……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述学》)
〔二〕 梅注:「《卫风》:『谁谓河广?曾不容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