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55 页/共 231 页
林东海《说兴象》:「所说的『比类』和『比义』,就是明喻和隐喻,指的是修辞手法,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积极修辞』。这种修辞借助事物的具体形象,运用富于感性因素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比(分为「意义」与「事类」两大宗)。」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所谓比义者,取外物以比义理,有说明之作用。所谓比类者,取外物以比状态,有形容之作用。
「夫义理之难知者不能说,即以易知者说明之;义理之抽象者不能说,则以具体者说明之。《墨子小取》篇曰:『譬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王符《潜夫论释难》篇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凡此皆指比有说明之作用。……
「比既有说明之作用,故用于论说,极易得人首肯,用于辩难,更易使人心服矣。试观《战国策》中游说之士,孰不以设喻见长?即《孟子》书中辩论之语,亦皆以譬喻胜人,如五十步与百步之喻,举一隅与见舆薪之喻,折枝与挟太山之喻,两两相比,义理自显。」
按:用具体形象来比抽象的品德,叫作「比义」,如「
金锡以喻明德」就是;也可以把具体的事物只取其类似的某一点来相比,叫作「比类」,象「麻衣如雪」就是。这种模拟的手法,可以应用于多方面:「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楚襄信谗〔一〕,而三闾忠烈〔二〕,依《诗》制《骚》,讽兼比兴〔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四〕,讽刺道丧〔五〕,故兴义销亡〔六〕。于是赋颂先鸣〔七〕,故比体云构〔八〕;纷纭杂沓〔九〕,信旧章矣〔一○〕。
〔一〕 《校证》:「『楚襄』原作『襄楚』,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改作『衰楚』。冯校云:『襄楚当作楚襄。』何校本、黄注本作『楚襄』,今从之。班固《离骚赞序》:『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此彦和所本。」
《考异》:「衰楚对下炎汉,从衰是。」
〔二〕 「三闾」,屈原为三闾大夫,主管昭、屈、景三家贵族的事。
〔三〕 《札记》:「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配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案《离骚》诸言草木,比物托事,二者兼而有之。故曰『讽兼比兴』也。」范注:「《辨骚》篇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讽兼比兴,『讽』当作『风』。楚骚,楚风也。」
杨明照《文心雕龙范注举正》:「『讽』字不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楚臣屈原,《离骚》爱国,作赋以风(颜注:「风读曰讽」),有恻隐古诗之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又《后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即其义也。)下文『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正承此而言,若改作『风』,则不谐矣。」
斯波六郎:「今更以彦和自身之言求之,以补足杨氏之说。《辨骚》第五云:『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明诗》第六云『逮楚国讽怨,《离骚》为刺』皆足证此文『讽』字之正解。」
胡念贻《论赋比兴》:「屈原诗中的这种比喻,不是通过章首起兴的句式来表现,按说不应该和兴相混。后世称之为比兴,是从《文心雕龙》而来。……《比兴》篇比和兴是分述的,这里却合而言之。既然《楚辞》是『讽兼比兴』,把它的比喻称为『比兴』,似乎就有了根据了。然而它和《诗经》中的『兴兼比』完全不同。刘勰为什么说它『讽兼比兴』呢?是根据王逸《楚辞章句》。这里(王逸)所说的『依《诗》取兴』,是来自汉代经师讲《诗经》『兴义』的穿凿附会之说。」(《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四〕 范注:「《诗大雅板》传曰:『夸毗,体柔人也。』正义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
《尔雅释训》:「夸毗,体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顺人也。」
此类辞人,当以枚皋、王褒为代表。《汉书枚皋传》称皋「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武帝出游,皋便从行,每受诏作赋,「曲随其事」,皆得帝意。《汉书王褒传》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上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议者多以为淫丽不急。……后太子体不安,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五〕 《校证》:「『讽』原作『诗』,曹学佺曰:『诗,当作讽,兴起乎风,比近乎赋,兴义销亡,故风气愈下。』按曹说是。王惟俭本正作『讽』,谭校亦作『讽』,今据改。」范注:「诗刺,当作讽刺。」斯波六郎:「案『诗刺』谓诗人之讽刺,不必改为『讽刺』。依上文言『依《诗》制《骚》』,下文言『倍旧章矣』可知。……又关于诗刺字之用例,见《奏启》第二十三之『诗刺谗人』。」
《考异》:「『诗』字承上依诗句而言。疑当作『讽刺』者,误以与『兴义销亡』句相偶也。然此文宜四句一气读,均两用『故』字,上言『诗刺』,下言『比体』,所以说明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也。范注非。」
〔六〕 《校注》:「按《汉书艺文志》:『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足与舍人此文相发。」庄适注:「汉时诗中偶有兴体,赋颂则无之。」
王季思《说比兴》:「诗中用兴,在汉魏乐府,还时常可以见到。齐梁以下,便少见了。倒是民间歌谣里,直到现在,还很普遍地运用着。《文心雕龙比兴》篇以为『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按应作《讲疏》)以为『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托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吾意之所在,即作文之人,境迁事过,自读恐亦不能全憭,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虽似言之成理,但我以后人诗中所以少见兴义,实由下述三个原因:后人作诗,往往先有主题,再事思索,所以出于用心苦吟者多,得之自然触发者少,此其一。齐梁以后,声律之说渐行,绳墨之来愈严,自然之趣愈少,此其二。还有一点,是齐梁以后人论诗,每喜摘一二句来批评;作者也往往有了中间或末尾的句子,再凑成全篇的。……即使初成之句,实系触兴而得,而因为不在篇首,读者自然也不把它当作兴了。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便是篇中之兴。李白的『相思黄叶落,白露点苍苔』,李长吉的『昨日菖蒲花,今朝枫树老』,便是篇末之兴。」(《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白居易《与元九书》:「噫,风雪花草之初,《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骤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月,弄花草』而已。」
黄叔琳评:「非特兴义销亡,即比体亦与《三百篇》中之比差别。大体是赋中之比,循声逐影,拟诸形容,如《鹤鸣》之陈诲,《鸱鸮》之讽谕也。」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诗》《骚》是赋比兴都有,到汉赋只有赋比,而兴逐渐销亡了。但在五言诗中兴还是被广泛运用,并未销亡。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又如『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把赋比兴连在一起,可说是修辞的一种新发展。」
《斟诠》:「良由汉赋铺陈夸饰,直比事类,虽间有兴义之句,但隐于『纷纭杂沓』之辞,渐至『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七〕 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一年:『然臣不敏,平阴之役,先二子鸣。』杜注:『十八年晋伐齐及平阴,州绰获殖绰郭最,故自比于鸡斗胜而先鸣也。』」《离骚》:「恐鶗鴃之先鸣。」此处喻辞赋尽先出现。
〔八〕 范注:「『故比体云构』,『故』字疑衍。」「云」喻盛。「构」,制作。「云构」谓风起云涌。
〔九〕 「杂沓」,杂乱众多。
〔一○〕范注:「『信』当作倍,倍即背也。」《校证》:「案旧章谓汉以来赋颂,『信旧章矣』犹言『由来久矣』。《诠赋》篇:『信兴楚而盛汉矣。』《杂文》篇『信独拔而伟丽矣』,《议对》篇『信有征矣』,句法与此同,范说未可从。」
《诗大雅嘉乐》:「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处「旧章」指旧有章法。
《斟诠》:「旧章乃指屈原依《诗》而制之骚体,而汉人赋颂,比体云构,兴义销亡,故云倍旧章。观于下文『辞赋用比忘兴,习小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云云,正蒙此『倍旧章』之语而言。细审上下文意,显而易见。若如王说,解『信旧章矣』为由来久矣,文颇难通。」
牟注:「《文心雕龙》全书无『背』字,《正纬》篇说:『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倍』即用背意。」
《考异》:「范注疑作倍者,因上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又兴义销亡,比体沓杂,是反乎旧章也。故疑作『倍』,义自可通。但王校云云,指旧章为汉以来赋颂之体,误一。『信旧章』之『信』,解作诚然是旧章之是从,则与上诸句不协,误二。再引《诠赋》篇『信』字句与此句法相同,则自『炎汉虽盛』,至『旧章矣』,概不可通,误三。」
《文心雕龙讲疏》:「彦和以『兴』名篇,而文中所言,侧重于比。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又曰:「汉代辞人,专志赋颂,……藻采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
以上为第二段,从《诗经》中举例说明比兴之并用,《
楚辞》也继承这个传统,但汉以后,兴亡而比盛。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一〕。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二〕。」此比声之类也〔三〕。枚乘《菟园》云〔四〕:「焱焱纷纷〔五〕,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六〕。贾生《鵩鸟》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七〕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八〕此以声比心者也。
〔一〕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刘勰尝分比体为四类,唯因交相为用,辗转相比,可至于无穷。……由于前述四类交递为用,遂衍生为后述之六类焉。杜牧《樊川文集李贺诗集序》曰:『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据此则更可将比体分为九类矣。」
黄春贵:「至若状态之难以说明者,则取类似之外物巧为形容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引梅尧臣之言曰:『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此种写景功夫,即形容之作用也。……由于此辈名家,绘述山川风土,描写云霞景物,极尽形容之能事,后世文人,推波助澜,其流益广。……
「不仅写景者如此,凡无可说明而不得不以形容出之者,亦每以譬喻以极其穷。如声音不易说明,则用譬喻以形容之。白居易《琵琶行》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此即彦和所谓『比声之类』。再如人之丰神体态不易说明,亦多用譬喻以形容之。如曹植《洛神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此即《比兴》篇所谓『比貌之类』。凡此种种,皆藉譬喻以见形容之妙也。」
〔二〕 「纤条」,细枝也。《文选高唐赋》:「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五臣向注:「纤,细也,风吹细条,似竽籁之声。竽,笙属;籁,箫也。」
〔三〕 黎锦熙:「拿乐器的声音比风动树林枝条的声音,物虽不同类,还同是声音,不算上乘。」
〔四〕 《诠赋》篇:「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
〔五〕 枚乘《梁王菟园赋》:「西望西山:山鹊野鸠,……被塘临谷;翱翔群熙,交颌接翼,……往来霞水,离散而没合,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黎锦熙据《古文苑》及《艺文类聚》改「焱焱」为「疾疾」。焱,矣敛切。焱焱,光彩也。梅注:「音标。」
李详《补注》:「《札迻》云:案枚赋见《古文苑》,『焱焱』作『疾疾』,误,当据此正之。」
《校注》:「按从三『火』之『焱』与从三『犬』之『
猋』音义俱别。枚乘此段写鸟,合是『猋』字。『猋猋纷纷』,盖形容众鸟『往来霞水,离散没合』之变化多端,不可名状。」《校证》径作「猋猋」。
〔六〕 《校证》:「以上下文例求之,(「则」字)不当有,今删。」
〔七〕 《校证》:「『鸟』原作『赋』,顾云当作『鸟』。案以上下文例求之,顾校是,今据改。」《校注》:「此段所引《高唐》、《菟园》、《洞箫》、《长笛》、《南都》诸赋,皆未箸『赋』字,此亦应尔。《诠赋》篇亦引《菟园》、《洞箫》、《鵩鸟》诸赋,而《鵩鸟》正不作《鵩赋》。」黎锦熙:「《鵩鸟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鵩鸟赋》只是谈理,却善用比。」《文选》李善注:「《字林》曰:『纠,两合绳;缠,三合绳。』应劭曰:『祸福相与为表里,如纠缠绳索相附会也。』臣瓒曰:『纠,绞也;缠,索也。』《鹖冠子》曰:『祸与福如纠缠也。』」五臣向注:「纠缠,绳索也。两股相缠,言祸福相纠缠亦如之。」
〔八〕 《校证》:「『畜』原作『爱』,梅云:『本赋作「畜」字。』黄本据改。」《校注》:「『畜』,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崇文本作『爱』,……何焯改『畜』……按梅本有校语云:『本赋作畜字。』是黄氏据《文选洞箫赋》改为『畜』也。意舍人所见本有作『爱』者,不然,『爱』『畜』二字之形不近,何由致误?」
《缀补》:「案明嘉靖本『畜』作『爱』,《古诗纪》引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