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64 页/共 231 页

《札记》:「且夫文章之事,才学相资,才固为学之主,而学亦能使才增益。故彦和云:『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然则学之为益,何止为才裨属而已哉。然浅见者临文而踌躇,博闻者裕之于平素,天资不充,益以强记,强记不足,助以钞撮,自《吕览》《淮南》之书,《虞初》百家之说,要皆探取往书,以资博识。……惟论文用事,非可取办登时,观天下书必遍而后为文,则皓首亦无操觚之事。故凡为文用事,贵于能用其所尝研讨之书,用一事必求之根据,观一书必得其绩效,期之岁月,浏览益多,下笔为文,何忧贫窭?若乃假助类书,乞灵杂纂,纵复取充篇幅,终恐见笑大方。盖博见之难,古今所共,俗学所由多谬,浅夫视为畏途,皆职此之由矣。」       黄春贵:「为文用典,必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然后振翰操纸,自可信手拈来,左右逢源。舍是虽殚思苦虑,不能益其胸之所本无,犹探珠于渊而渊本无珠,抇玉于山而山本无玉,虽竭渊夷山以求之,无益也。……故用典之法,首在广博涉猎,以充实见闻。《神思》篇曰:『积学以储宝。』又曰:『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可知先天之才力固然重要,而后天之学养,更不可缺,唯有两者相辅相成,庶几乎才富学博,乃成鸿采。故《杂文》篇赞曰:『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杜甫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亦即此意。」 〔七〕 《慎子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也。」「粹」一作「狐」,「皮」一作「腋」。《意林》二引《慎子》作:「狐白之裘,非一狐之掖。」 〔八〕 范注:「《淮南子说山训》:『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掇之众白也。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其跖,数十而后足。』高诱注曰:『跖,鸡足踵也,喻学取道众多然后优。』彦和语即本《淮南》文。《淮南》又本《吕氏春秋用众》篇。『数千』似当作『数十』,数千不将太多乎!」       《校注》:「按古人为文,恒多夸饰之词,舍人于前篇言之备矣。如鸡跖数千,即为太多,则所谓周游七十二君者,其国安在?白发三千丈者,其长谁施耶?《吕氏春秋用众》篇:『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与跖同)数千而后足。』是舍人此文,本《吕子》也。且本篇立论,务在博见,故谓『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皆喻学者取道众多,然后优也。」 是以综学在博〔一〕,取事贵约〔二〕,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三〕,众美辐辏〔四〕表里发挥〔五〕。刘劭《赵都赋》云〔六〕:「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七〕;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八〕。」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九〕。 〔一〕 《吟窗杂录》卷三十七:「诗有四贵,综学贵博,取事贵要,校练贵精,捃理贵核。」黄叔琳批:「徒博而校练不精,其取事捃理不能约核,无当也。」 〔二〕 《校注》:「『约』,《吟窗杂录》三七作『要』。按『要』字非是。《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袁准《正书》:『学莫大于博,行莫过于约。』(《御览》六一二引)并以『博』与『约』对举。」       《杂记》:「吴翌亭云:文之至者,问学不可不勤,见闻不可不广。而至于字里行间,却不专以繁征博引为此中之长技。自古能文之士,固有力破万卷,博及群书,而下笔之时,乃不见有一字,此乃融化痕迹,而纳之于神味之中,为文家之上乘。盖作文之道,与数典异。数典之长,惟恐其不详尽,苟一有不及,即不免●陋之讥。行文者惟有所弃,而后能有所取。所取愈广,则其所弃亦愈多。故精华既集,则糟粕自除,臭腐能蠲,则神奇益显。若论诸体之中,惟有考据一门,不得不以援引旧闻为事。然其一篇佳处,亦全在断制数语。古人所谓读书得间者,此类是也。」 〔三〕 《考异》:「综学、取事、校练、捃理,四句一贯,故下言众美,指此四事也,从『理』是。」       《斟诠》:「校练,考校简选也。《三国志魏志锺会传》注:『弼与锺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       祖保泉《〈事类〉谈屑》解这四句说:「博学是前提;所见不博,则没有多少典故可出之于笔下。在文中用典要简约;堆垛典故,则文章必然流于滞涩。选择要精确,要完全符合表情达意的要求,否则必然产生乖谬。由典故所表明的道理,应该经过核实是合用的,否则将无益于『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       黄海章《刘勰的创作论和批评论》:「所谓『约』、『 精』、『核』,即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如果多叙细事,多用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字有来历为高』,则文章变成『事类统编』,毫无生意。」用典,光是个书篓子还不行,还要善于选取事例典故。「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就是说积累学问要博,但用典时贵在少而精,选取的事理须经过考核,要精练。 〔四〕 《校注》:「『辏』,元本、弘治本、汪本、张本、两京本、训故本、四库本作『凑』。按『凑』字是,已详《书记》篇『诡丽辐辏』条。」「辐凑」,聚集。 〔五〕 《校证》:「『挥』,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锺本、梁本、四库本、王谟本、张松孙本作『辉』。徐校作『挥』。」元刻本「挥」作「辉」。何焯校「辉」改「挥」。按「辉」字义长。       黄春贵:「吾人于充实见闻,多识前言往行之余,固应知所抉择,衡情酌理,适得其要,则用典之际,不致缪讹矣。……故为文用典,当以情义为主,择事类之宜者佐之,斯为美善。」 〔六〕 元刻本、弘治本「劭」作「邵」,「云」上有「客」字。《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赋』上有『客』字,崇文本『赋』上有『无』字;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梅本、锺本、梁本……四库本『赋』下有『客』字,王谟本『赋』下有『有』字。梅六次本剜去『客』字,冯校云:『「客云」,「客」字疑衍。』而黄注本、张松孙本从之,是也。」《训故》:「《魏志》:刘劭,字孔才,尝作《赵都赋》,明帝美之。」按此见《刘劭传》。范注:「严可均《全三国文》三十二辑《赵都赋》佚文漏辑此条。」 〔七〕 范注:「公子之客,谓平原君之客毛遂迫楚王定盟。」梅注:「《史记》: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歃血」,订盟者饮牲口之血以示诚意。 〔八〕 梅注:「《史记》: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遂行。蔺相如从,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按此见《蔺相如列传》。       《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郑注:「管库之士,府史以下,官长所置也。举之于君,以为大夫士也。」       黄注:「《左传》:『舆臣隶,隶臣僚。』注:『隶,谓隶属于吏也。』」按此见昭公七年。       《训故》:「按相如本宦者缪贤舍人,故云管库隶臣。」 〔九〕 《沧浪诗话诗法》六:「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陶明浚《诗说杂记》论使事云:「不欲多使事者,因事不易使,如将兵者多多益善,非有淮阴之才,万不能胜任。要须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乃能操纵在我,进退自如。咏物之作,非专用典也,必求其婉言而讽,小中见大,因此及彼,生人妙语,乃为上乘也。咏古之作,非专使事也。必了然古今之成败兴衰之所由,发潜德之幽光,诛奸佞于已死,垂为鉴戒,昭示无穷也。」       纪评:「此一段言择欲精。」 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一〕。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二〕,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三〕。 〔一〕 黄注:「《文子》:『五寸之关,能制开阖,所居要也。』」     范注引孙蜀丞曰:「黄以周辑《子思子》卷六云:『终年为车,无一尺之轸,则不可以驰。』黄以周云:『《淮南子缪称训》云:「终年为车,无三寸之,不可以驱驰;匠人斲户,无一尺之楗,不可以闭藏。」即取《子思子》之文而少变之。』『三寸』,当作『一寸』,《文心雕龙事类》篇『寸辖制轮,尺枢运关』,即其义也。」     宋晏殊《类要》卷三十二《譬喻语》引作:「故为文用事,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阏。」     《斟诠》:「《淮南缪称》所云寸辖尺楗,即彦和此二语所本。辖,轴端键也。」     「枢」,门上的转轴。枢轴为机关运转的中轴,所以说「尺枢运关」。「楗」是门闩,与此处不合。 〔二〕 《校证》:「张之象本『闲』作『闲』。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脱『散』字。王惟俭本作『闲□』。」按元刻本即脱「散」字。     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微言」,精微之言。 〔三〕 杨慎《丹铅续录》卷六《杂识》「翠足粉胸」条:「刘勰云:『缀金翠于足跗,靓粉泽于胸臆。』以喻失其所施也。」「靓」,《玉篇》:「妆饰也。」     《校注》:「《史记相如传》(《上林赋》):『靓庄刻饬。』集解引郭璞曰:『靓庄,粉白黛黑也。』」     以上为第三段,说明才与学的关系,强调才与学必须「表里相资」,并进而论述博见、博学的必要性。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一〕;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二〕。陈思,群才之英也〔三〕。《报孔璋书》云〔四〕:「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五〕,听者因以蔑《韶》《夏》矣。」〔六〕此引事之实谬也〔七〕。 〔一〕 斯波六郎:「《尚书秦誓》:『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     《颜氏家训文章》篇:「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耶?」     宋周辉《清波杂志》「为文当从三易」条:「沈隐侯曰:古儒士为文,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邢子才曰:沈隐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深以此服之。杜工部作诗,类多故实,不似用事者。是皆得作者之奥。樊宗师为文奥涩不可读,亦自名家。才不逮宗师者,固不可效其体。刘勰《文心雕龙》论之至矣。」     《斟诠》:「《文心情采》篇:『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前二句檃括《论语颜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鞹,犹犬羊之鞹』句。后二句檃括《左传》宣二年『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句。彦和据此,重新缀辑,使与『质待文也』句相融会,而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也。」     黄春贵:「大约用典之佳者,贵能推陈出新,无异于出自一己之创作,譬如水中着盐,运化无迹,不使人觉。文章乃日新之物,若食古不化,拾人牙慧,一派陈腔滥调,岂不令人生厌!故原本古事成辞,用典时却须重加铸造,别出心裁。否则邯郸学步,未得古人之旨,亦忘自我之能矣。……夫善纫者无隙缝,工绘者无渍痕,用典若斯,紧着题意,融化而不涩,用事而不为事使,则面目精神,方能一新。《史记》用古人语,《汉书》用《史记》文,而其面目精神,则《史记》也,《汉书》也,非古人也。」 〔二〕 「引事」二句:一旦引用错了,千百年后也洗刷不掉。     朱星:「刘氏又提出要用的合机,正是贵约、得要、合机三原则。合机即不失真。……当时还须用的妥贴自然,不勉强,不晦僻。有时为了求对,往往勉强凑数,这在大作家也有时不免。如庾信《 小园赋》中『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按《宋书五行志》、应劭《汉官仪》均记豫章郡有樟树久枯而忽更荣茂,又《吕氏春秋》记墨子见染素丝而叹,『乱丝』当作『素丝』,以喻白发,又不说墨子而说睢阳,因睢阳故属宋国,而墨子是宋人,如此转折用典,实嫌隐晦。又历陵枯木乃枯而复生,今只取其枯木,则不如另换一事以喻心如枯木。这是用事不妥贴之处。因此用事的要求还须合适,即不牵强;须通晓,不晦僻。不晦僻,实分不晦不僻,不僻即用平常经史上事,不用稗史杂书上的事;不晦是虽可含蓄写,但不可太过份,搞成晦塞不可通。如《魏伯子论文》上记载一人喜用典,把请人指正一语改『指正』为『斧正』,继思『斧正』易解,于是改为『郢正』,因《庄子》上有郢人善运斧。如此求隐,故作拐弯,就使人不解了。……到齐梁极弊之际,为文者下笔即是骈俪双数,不敢用只字单句,同时又是对对用事,不用事好象带了孝太素了似的,甚至不管写的什么,都要用事,这决非刘氏的意思。」     《颜氏家训文章》篇:「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没,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 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 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三〕 《指瑕》篇:「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 〔四〕 范注:「陈思《报孔璋书》佚。」 〔五〕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司马相如传》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条附案:「《文心雕龙事类》篇曰:『陈思《报孔璋书》云:……致斯缪也。』余谓千唱万和,此赋乃总承上文,非专言葛天,谬在陈思,不在相如。」 〔六〕 《韶》,舜乐;《夏》,禹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