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28 页/共 231 页

刘勰提出:凡是「模经为式者」,作品风格自然趋向于「典雅」;「效骚命篇者」,作品风格自然趋向于「艳逸」。这主要是由后天的习染造成的。       《体性》篇指出:「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本篇里又进一步提出:「综意浅切者」,一般说来,就不会有含蓄的风格;「断辞辨约者」,一般说来,就不会有繁缛的风格。这也是自然的趋势。       以上为第一段,阐明定势所依据的规律和基本原则,重点在说明文之有势出于自然。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一〕。镕范所拟,各有司匠〔二〕;虽无严郛,难得踰越〔三〕。 〔一〕 纪评:「自『绘事图色』以下,言势无定格,各因其宜,当随其自然而取之。」       《校释》:「『情交』。按各本皆如此,以文义求之,『交』乃『驳』之残字。『情驳』与上句『色糅』为类,作『交』无义。」       《缀补》:「案『情交』与『色糅』自为类,无烦改字。『交』与『殽』声义并近,《说文》:『殽,相错杂也。』交亦杂也,《庄子刻意》篇:『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淮南子原道》篇『交』作『殽』(今本『殽』误「散」,王念孙《杂志》有说)。《文子道原》篇、《自然》篇并作『杂』。明『交』、『殽』并有杂义。糅亦杂也,《仪礼乡射礼》:『无物,则以白羽与朱羽糅。』郑玄注:『糅,杂也。』《淮南子精神》篇:『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高诱注:『能审顺之,故不与物相杂糅也。』并其证。」 〔二〕 南齐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且有后命,事资镕范。」善注:「应劭曰:『镕,钱模也。』《礼记》:『孔子曰:然后范金合土。』郑玄曰:『范,铸作模器用也。』」五臣翰注:「镕,销;范,法也。」镕范,此处指学习对象。「拟」,模拟。「司匠」,主司制作之匠事。       有些作家是「模经为式」,有些作家「效骚命篇」,所以说:「镕范所拟,各有司匠」。 〔三〕 黄注:「《说文》:『郛,郭也。』《西京赋》:『经城洫,营郭郛。』」       《斟诠》:「《法言吾子》:『虐政虐世,然后知圣人之为郛郭也。』注:『郛郭限内外,御奸宄,圣人崇仁义,正愆违。』彦和用于此处有界限之意。」       这里用绘画来比拟文章的写作。在绘画时,不同的颜色杂糅,形成犬马等各种物体形象;在写作时,不同的情感交融,形成雅俗等各种风格倾向。我们在规划文章的体制时,总要向前人来学习,而作为学习对象的风格流派,都是各有师承,各有特殊的精神面貌的。其间对立的风格倾向,虽然没有严格的界限,但总是「难得踰越」这个风格流派的界限的。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一〕。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二〕;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三〕。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四〕;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五〕。 〔一〕 《札记》:「『并总群势』至『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此明言迭用柔刚,势必加以铨别,相其所宜,既非执一而鲜通,亦非杂用而不次。」       这是说:在写作上有深刻修养的人,善于综合各种的风格,无论是新奇的、雅正的,刚性的、柔性的,都能够融会贯通,随时应用。       「渊乎文者」往往不为一种风格流派所局限,而具有多样化的风格,并且这些多样化的风格又是统一于他的主导风格倾向的。就李白来说,他的主导倾向是浪漫主义的,但也有现实主义的诗篇,如《丁都护歌》之类。他的主导风格是豪放飘逸而具有刚性美的,但也有写男女柔情的诗篇,如《子夜吴歌》之类。同样,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有些作品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如《望岳》之类。他的主导风格是沉郁顿挫,可也有情调明快的诗篇,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类。无论是李白或杜甫,其多样化的风格倾向,都统一于他们本人的主导风格。尤其是杜甫的诗,可以说是集各种风格流派之大成。所以元稹在《唐工部员外郎杜甫墓系铭》里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王安石说杜甫诗「悲怀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引《遯斋闲览》)。胡元瑞也说:「杜诗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见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评汇》二)       张戒《岁寒堂诗话》:「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主,苏端明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粉蝶。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事,一切意,一切物,无非诗者。」       朱熹《朱子文集大全类编》:「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微之、少游,尊杜至极,无以复加。而其所以尊之之由,则徒以包众家之体势姿态而已。于其本性情,厚伦纪,达六义,绍《三百》者,未尝一发明也。」 〔二〕 《文镜秘府论论体》:「而近代作者,好尚互舛,苟见一涂,守而不易,至令摛章缀翰,罕有兼善,岂才思之不足,抑由体制之未该也。」 〔三〕 《御览》三四七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羿,夏射官,故云「夏人」。       刘勰认为一个作家的风格不应有所偏好,如果只喜欢典雅的风格,而厌恶华丽的风格,这就偏于一方,不合乎「兼通」之理。这是说只有一种单调的风格,或者只偏爱一种单调的风格,那必然有很大的片面性,而不能成为伟大的作家。法国自然科学家布封在《 论风格》中就说:「一个大作家绝不能只有一颗印章,在不同的作品上都带有同一的印章,这就暴露出天才的缺乏。」 (《布封文钞》,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明屠隆《与王元美先生》云:「今夫天有扬沙走石,则有和风惠日;今夫地有危峰峭壁,则有平原旷野;今夫江海有浊浪崩云,则有平波展镜;今夫人物有戈矛叱咤,则有俎豆晏笑:斯物之固然也。借使天一于扬沙走石,地一于危峰峭壁,江海一于浊浪崩云,人物一于戈矛叱咤,好奇不太过乎?将习见者厌矣。文章大观,奇正、离合、瑰丽、尔雅、险壮、温夷,何所不有?」(《由拳集》卷十四) 〔四〕 俞元桂《作家与风格》:「对立的风格是不能在一篇作品里统一起来的,作品的风格要建立在统一的、协调的基础上。『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破坏了统一和协调,风格就不存在了。但是一篇作品在统一、协调的前提下,可以兼有几种风格,可以是典雅的,同时又是精约的,只要它不是对立的风格。」(《热风》一九六二年第一期)不过在一篇文章里,既有典雅的风格,又有轻靡的风格,就失去了统一。这就是说一位作家可以有多样化的风格倾向,具体到一篇作品里,却不能两种对立的风格倾向同时存在。「多样化的统一」这一美学原理的提出,不能不说是《文心雕龙》的极大创见。 〔五〕 《训故》:「《韩子》:客曰:人有鬻矛誉楯者,誉其楯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有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黄注同。       范注:「《韩非子难一》:『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总一,犹言一体,雅体不得杂以郑声也。」「总一之势」,犹言统一之势。       《校注》:「按此文失伦次,当作『是楚人鬻矛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始能与上文『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相俪。舍人是语,本《韩非子难一》篇,原文范注已具(黄注所引见《难势》篇)。若作『鬻矛誉楯』,既与《韩子》『两誉矛楯』之说舛驰,复与本篇上文『雅郑共篇,总一势离』之意不侔,当校正。」       按原文亦可通,不必臆改。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一〕,宫商朱紫,随势各配〔二〕。 〔一〕 《校注》:「『功』,黄校云:『一作切,从《御览》改。』按改『功』是也。《征圣》篇『功在上哲』,《体性》篇『功在初化』,《物色》篇『功在密附』,句法并与此同,可证。《广博物志》卷二九引,亦作『功』。」       范注:「《易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正义:『括,结也。囊,所以贮物。』功在铨别,即所谓定势。」       《斟诠》:「括囊有包罗兼顾之意。《后汉书郑玄传》:『括囊大典,网罗众家。』」       「势」是「随变主功」,「乘利而为制」的。为了发扬多样化的风格倾向,作家可以「括囊杂体」,使不同风格的表现手法相互参合,这就是「契会相参」。但是在「括囊杂体」的时候,要进行「铨别」,不能「使雅郑而共篇」,所以说「功在铨别」。 〔二〕 《札记》:「宫商谓声律,朱紫谓采藻,观此知文质之用都无定准。」这里是说:对于各种体裁的作品来说,随着各体文章的规格要求,「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文心雕龙讲疏》:「随势各配──声采之用都无定准,如章表奏议,无取宫商,史论序注,非必紫朱也。」这是说各种的声调和采色,在文章中都是顺着自然之势配合的。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一〕;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二〕;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三〕;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四〕;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五〕;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六〕: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七〕。 〔一〕 《章表》篇:「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元刻本、弘治本「典雅」作「雅颂」。《校证》:「『 典雅』原作『雅颂』,何校本、黄本从《御览》改。案《记纂渊海》七五亦作『典雅』。」       「准的」,准则。《章表》篇:「章式炳贲,志在典谟。」又说:「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奏启》篇:「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又:「若乃按劾之奏,……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议对》篇:「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从上所引,可见刘勰主张表章奏议,以典雅为准则。       俞元桂《刘勰对文章风格的要求》:「议的应有风格是『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所谓『志在典谟』『枢纽经典』,『显义』『正辞』都是典雅的意思。」(《文学遗产增刊》第十一辑) 〔二〕 《易渐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孔疏:「其羽可用为物之仪表,可贵可法也。」比喻为表率。       《诠赋》篇:「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辞雅义,符采相胜,……此立赋之大体也。」《颂赞》篇:「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明诗》篇:「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从上所引,可见刘勰主张赋、颂、歌、诗以清丽为表率。 〔三〕 《书记》篇:「符者,孚也,征召防伪,事资中孚。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札记》:「案南朝称被台符,被尚书符。其时已用纸,今则称为票。符之与票,非奉音转。」范注:「《说文》:『符,信也。汉制以竹,长六寸,分而相合。』……《释名释书契》:『符,付也。书所敕命于上,付使传行之也。』书敕于上,为渐易书翰之始。」 〔四〕 「核要」,核实要约。《校注》:「『师』,《御览》五八五引作『轨』,《记纂渊海》七五《文断》、《广博物志》引同。按《通变》篇『师范宋集』,《才略》篇『师范屈宋』,皆以『师范』连文,此似以作『师』为是。」       《史传》篇:「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又:「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论说》篇:「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序、注皆论体,《论说》篇:「注者主解,序者次事,一揆宗论,……要约明畅,可为式矣。」由上所引,足征史论序注,则以核要为师范。 〔五〕 「弘深」,弘润精深。《铭箴》篇:「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诔碑》篇:「碑实铭器,铭实碑文。」碑也要求「弘润」,至于诔也大体相同,所以说箴铭碑诔,以弘深为体制。嵇康《琴赋》:「体制风流,莫不相袭。」 〔六〕 《杂文》篇:「自连珠以下,……足使义明而辞净,事圆而音泽。」又:「枚乘摛艳,首制《七发》。」又:「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枝附影从,十有余家。……甘意摇骨髓,艳词动魂识。」又:「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故曰:「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曹丕《典论论文》:「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这都是说明每一体裁作品风格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