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24 页/共 231 页
黄海章《文心短论》:「文章的体裁,如诗赋、书记等,后代和前代名目相同,而就中国传统的说法,诗主『言志』,赋尚『铺陈』。一则着重主观情志的表现,一则着重客观事物的描绘,后代和前代的倾向,还是一致的,然而文辞的繁简,气势的刚柔,却可以有多样的不同。同在一个艺术园地中,可以开出许多异品奇花,所谓『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所以从『名理相因』来看,是『有常』;而从『文辞气力』来看,又不碍其为通变。」(《学术研究》一九六三年二期)
以上为第一段,论文章写作要既有继承,又有所革新。
是以九代咏歌〔一〕,志合文则〔二〕。黄歌《断竹》〔三〕,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四〕;虞歌《卿云》〔五〕,则文于唐时〔六〕。夏歌「雕墙」〔七〕,缛于虞代;商周篇什〔八〕,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九〕。
〔一〕 范注:「楚属于周,故云九代。」九代,指黄帝、唐、虞、夏、商、周(包括楚国)、汉、魏、晋(包括宋初)。」
〔二〕 《校释》:「旧校:『则原作财,许无念改。』按当作『别』,所谓变也。」郭注:「『志合』,指通,即下文所谓『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文别』,指变,即九代咏歌,各有不同也。」
《考异》:「《易》有『天则』,见《干卦》,《书》有『王则』,见《无逸》。则,法也,文则,文之法也。」吴林伯《
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郭璞《尔雅图赞珪》:『永观厥祭,时维文则。』《通变》『文则』本此,而含义不同,犹陆机《文赋》云『文律』。《通变》下文曰:『文律运周。』曰『文则』,曰『文律』,词异义同。」(《社会科学战线》一九八二年三期)
〔三〕 《章句》:「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
梅注:「黄歌,黄帝时歌也。其《弹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古『肉』字)。《吴越春秋》曰:越王欲谋复吴,范蠡进善射者陈音。音楚人也。越王请音而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所生?音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于古之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歌云云。」按此见卷五。黄注:「按所歌者本黄帝时《竹弹谣》。」范注:「案彦和谓此歌本于黄世,未知何据,书缺有间,不可考矣。」
明胡侍《真珠船》卷三《断竹歌》:「按《吴越春秋》:『陈音曰:古者人民朴质,……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故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于是神农、黄帝弦木为弧,刻木为矢。』(见《
句践阴谋外传》)盖断竹之歌即竹弹之谣,神农前已有之,不肇于黄帝之世。」
〔四〕 《札记》:「案上文『黄歌《断竹》』,下文『虞歌《卿云》,夏歌「雕墙」』,『断竹』、『卿云』、『雕墙』,皆歌中字,此云『在昔』,独无所征,倘昔为蜡之讹与?《礼记》载伊耆氏蜡辞,伊耆氏,或云尧也。」范注:「窃按蜡辞非歌,『在蜡』亦非句中语,或彦和时有此歌尔。」《文论选》:「『在昔』可能是传说中唐尧时代作品。刘勰时代可能还存在,而后已失传。『在昔』当亦是首句。广于黄世──比黄帝时代有所发展。」
郝懿行批注:「按《尚书大传》:『●然乃作大唐之歌,其乐曰: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按见《
虞夏传》)此即唐歌也。黄氏注引《卿云》,而不知引此,何耶?」
郭注:「『在昔』为『载蜡』之讹。『载蜡』,即『始为蜡』也。『载』,始也。《孟子滕文公》:『自葛载。』《礼记郊特牲》:『伊耆氏始为蜡,……祝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注:『伊耆氏,古天子号也。或云即帝尧。』」「广于黄世」,郭译为「比《断竹歌》的二字成句是扩大了」。
〔五〕 《训故》:「《尚书大传》:『舜将禅禹,百工相和而歌《
卿云》。帝歌曰: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稽首而和歌曰:明明上天,烂然是陈,日月光华,弘予一人。』」按此见卷一。
《竹书纪年》载此歌,「卿」作「庆」。朱珔《说文假借义证》谓「卿」为「庆」之假借。
〔六〕 比唐尧时增添了文彩。《校证》:「冯本、汪本、王惟俭本、《玉海》二九、又一○六、《诗纪》别集一、《六朝诗乘总录》无『则』字,徐校补。」按元刻本亦无「则」字。
《注订》:「文于唐时,言《卿云》之歌,其文盛于蜡祭之文也。」
〔七〕 《校注》:「『雕』,《玉海》一百六引作『雕』。按作『
雕』与《书》伪《五子之歌》合。」
《五子之歌》:「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注订》:「『缛于虞代』,言『
雕墙』之歌又繁缛于《卿云》之辞,世愈后文愈盛也。」
〔八〕 范注:「商诗,指《商颂》,彦和用《毛诗》古文说。」《
注订》:「篇什指商周《颂》《雅》而言。」
〔九〕 斯波六郎:「《孟子离娄上》:『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赵岐注:「揆,度也。言圣人之度量同也。」「揆」,尺度,准则。
范注:「自『断竹』之质,至商周之丽,所谓『酌于新声』、『通变无方』也。考其根柢,要皆序志述事,其揆则一。彦和于商周以前,不称『后模前代』,而称之曰『其揆一也』,明商周以前之文,皆本自然之趋向,以序志述时为归。至楚汉以下,则谓之矩式影写,顾慕瞻望,而终之曰:『竞今疏古,风味气衰』,据此以观,文章须顺自然,不可过重模拟。」《文论选》:「其揆一也,犹言其道一也。二句意谓无论古今,文章用以序志述时,这一点是相同的。」
刘禹昌:「在通变理论中,刘勰提出『序志述时』的共同性,和各时代艺术风格的多样性。这条理论也是比较深刻的。」
又:「历代文质因时而变。……《断竹》反映了黄帝时期狩猎生活的基本特点,表现了人民的矫健的性格,风格是质朴的;《卿云》表现虞舜时代『政阜民暇』『心乐声泰』(《时序》)的基本特征,就比较文雅。但无论文或质,这些作品同样完成了『序志述时』的任务。所以说『九代咏歌,志合文则』。九代咏歌,文质互异,所以知其有所变;但这些作品,总是符合文学叙述时事(述时),表现思想感情(序志)这一基本规律的,所以知其有所通。……其次,作家在创作的时候,还必须根据现实的要求调剂雅俗,……所谓雅俗相剂,一方面见其对文学传统的继承而通于雅;一方面又能符合实际生活要求而变于俗。」
黄海章《文心短论》:「『序志』是发抒作者的情志,『述时』是反映时代的面目。时代的治乱兴衰,直接影响到作者的思想感情,所以序志述时不能根本划分为二。《时序》篇说:『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明了这个道理,则文学的变迁是有其不变的道理存在的(时代不同,心理各异)。但就它的功用来说,还是一致的(「序志述时,其揆一也」)。」
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一〕;汉之赋颂,影写楚世〔二〕,魏之篇制,顾慕汉风〔三〕;晋之辞章,瞻望魏采〔四〕。
〔一〕 范注:「楚骚,古诗之流,故曰矩式周人。」《辨骚》篇:「自风雅寖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即以为《楚辞》取法周诗。
〔二〕 《时序》篇:「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章炳麟《国故论衡辨诗》篇:「言赋者多本屈原。汉世自贾生《惜誓》上接《楚辞》,《鵩鸟》亦多方物《卜居》,而相如《大人赋》自《远游》流变,枚乘又以《大招》、《招魂》,散为《七发》。其后汉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妤自悼,外及淮南、东方朔、刘向之伦,未有出屈、宋、唐、景外者也。」
〔三〕 「篇」黄本作「策」。《校注》:「『策』,黄校云:『元作「荐」,许无念改;一本作「篇」。』按万历梅本作『策』,……天启梅本作『篇』,……此当以作『篇』为是。《明诗》篇:『江左篇制,溺乎玄风。』语式与此同,可证。其作『荐』者,乃『篇』之形误。」《校证》:「『篇』原作『荐』,……王惟俭本梅六次本改『篇』,张松孙本从之。案作『篇』是。『制』原作『制』,今改。」「篇制」犹言篇章、篇翰,泛指一般作品,跟下文「晋之辞章」是一样的。
《斟诠》:「顾慕,《说文》:『顾,环视也。慕,习也。』二字连词,有『向往』之意。」周注:「魏的五言诗,继承汉的《古诗十九首》而有发展;魏的抒情小赋继承汉末赵壹的《刺世疾邪赋》等小赋而有发展,所以说『顾慕汉风』。」
〔四〕 《斟诠》:「锺嵘《诗品序》云:『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前王,指其前文「曹公父子,平原兄弟』而言。彦和所谓『瞻望魏采』,亦即仲伟『踵武前王』之意。」瞻望,犹仰望。
搉而论之〔一〕。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二〕,商、周丽而雅〔三〕,楚、汉侈而艳〔四〕,魏、晋浅而绮〔五〕,宋初讹而新〔六〕。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七〕。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八〕。
〔一〕 《校证》:「『搉』原作『确』,王惟俭本、黄注本及崇文本作『搉』,今从之。」《校注》:「『搉』,元本、弘治本、汪本、……作『确』,……按诸本非是,『搉』,扬搉也。」《注订》:「另本作『确』,误。《汉书叙传》:『扬搉古今。』」王叔玟《
缀补》:「搉,犹较也,谓大较也。」
〔二〕 《文论选》:「质而辩──朴实而明确。」
〔三〕 刘禹昌:「刘勰认为象《诗经》的《风》《雅》诗篇,是思想既雅正,艺术又丽则的『文质彬彬』的代表作,因此,那是最合乎标准的诗作,为后世诗歌创作学习的典范。《征圣》篇说:『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诠赋》篇:『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作为辞赋创作艺术的最高标准。」
〔四〕 《风骨》篇:「楚艳汉侈。」汉赋文辞侈靡,比《楚辞》有所发展。
张煦侯《试论刘勰的语言风格》:「『楚汉侈而艳』的『艳』字易解,『侈』字难明。按本书《辨骚》篇,以『夸诞』和『
典诰』对举,《夸饰》篇又说:『宋玉景差,夸饰始盛。』这都说的楚人骚赋有些『夸诞』和『夸饰』之处。这『夸诞』和『夸饰』也就是『侈』。所谓『侈而艳』者,『侈』以理言,『艳』以辞言。《体性》篇说:『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可以作证。」(《合肥师院学报》一九六二年第三期)
〔五〕 范注:「陆云《与兄平原书》曰:『文章当贵经绮(经是轻之误),如谓后颂(云作《登遐颂》)语如漂漂,故谓如小胜耳。』轻绮,即此云『浅绮』。」《校注》:「『绮』,《六朝诗乘总录》引作『浮』。按《明诗》篇:『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则作『浮』非是。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降及元康,潘、陆特秀,缛旨星稠,繁文绮合。』亦可证。」
《明诗》篇:「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这是「魏晋浅而绮」的具体阐释。
《中国中古文学史》第四课《总论》:「彦和以魏晋之文为浅者,亦以用字平易,不事艰深,即《练字》篇所谓『自晋以来,用字率从简易』也。」
〔六〕 范注:「孙德谦《六朝丽指》曰:『《文心通变》篇:「
宋初讹而新。」谓之讹者,未有解也。及《定势篇》则释之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回互不常,则新色耳。」观此,则讹之为用,在取新奇也。顾彼独言宋初者,岂自宋以后,即不然乎?非也。《通变》又曰:「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则文之反正喜尚新奇者,虽统论六朝可矣。』」
张煦侯又云:「『绮』字易明,『浅』字难识。按《明诗》篇说:『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定势》篇说:『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通变》篇引桓君山说:『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可见『浅』以意言,『绮』以辞言。『乏酝藉』和『无采』,都是意不足的象征;另一方面,所剩的仅仅是徒然的绮了。再拿『宋初讹而新』说,『新』字易识,『讹』字难知。按《指瑕》篇把单字中无关于情而『指以为情』的作『情讹』,《序志》篇把『辞人爰奇,言贵浮诡』者称为『讹滥』,可见『讹』字是指的用词造句的一种歪风。再看《定势》篇说:『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反正而已。』又说:『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可见『讹』字就是用词造句的反正或失正。」
〔七〕 范注:「《说文》:『澹,水摇也。』又『淡,薄味也。』弥澹,应作弥淡。」斯波六郎:「案此借『澹』为『淡』。《时序》第四十五『篇体轻澹』、『澹思浓彩』,亦其例。不必改字。」「澹」,指内容淡薄无味。
〔八〕 《校证》:「『末』原作『味』,徐云:『味字误,当作末。』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改作『末』。……案作『末』是,今据改。说已详《封禅》篇。」
范注:「『风味』,疑当作『风昧』。『风昧』与『风清』相对。说文:『昧,闇也。』《小尔雅广诂》:『昧,冥也。』孙君蜀丞曰:『按作末是也。《封禅篇》云:风末力寡。与此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