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26 页/共 231 页
按:在艺术形式方面,刘勰对辞的夸张描写,举出汉朝五位赋家的描绘作为例证,说明描写方式大都是继承前人而又有所变化。就他所举的对于大海和天地日月的描写来看,变化是不大的,所以他才得出「五家如一」、「莫不相循」的结论。他也说「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就是说通变的方术是有因袭、有革新,继承与创造交替运用,但在他举出的「五家如一」的例子里,并没有把创造的因素显示出来。他指出「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意思是说虽然想高飞远驰越出轨辙,始终离不开固定的圈子。这种说法,实质上是抹煞了创造性。象曹操的《观沧海》,虽然以同类的文辞来描写大海和天地日月,却用来象征他博大的胸怀,不是单纯的写景,岂不就跃出圈子了吗!
游国恩《槁庵随笔》十二《赋家蹈袭》:「《楚辞远游》云:『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东方朔《七谏初放》袭之云:『往者不可及兮,来者不可待。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庄忌《哀时命》又袭之云:『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余生之不遘时?往者不可攀援兮,来者不可与期。』展转抄袭,了无新义。至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更总括其意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意犹是也,而铸词独伟,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辞』者也。后人或不知其所本,辄惊为奇作。不知子昂之化臭腐为神奇也。」(《国文月刊》第四十期)
周振甫《诗词例话》《仿效和点化》一节引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魏武帝乐府:『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其辞亦有本。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然觉扬语奇,武帝语壮。又『月生西陂』语有何致,而马融复袭之?」下面振甫说:「文学创作中的点化手法是多种多样的,一种是比前人说得更具体,更丰富,创造出新的境界。比方司马相如《上林赋》:『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指上林地方广阔无边,这是概念的说明。下文说:『日出东沼,月生西陂』,比较具体些,还缺乏形象描写。扬雄《校猎赋》作:『出入日月,天与地沓。』第二句说,在那里境界广阔,望出去天与地合而为一,这样说就有新意。曹操在《观沧海》里说成:『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把星汉的形象加进去,配上山岛、秋风、洪涛的描写,内容更丰富,境界更开阔,色彩更鲜明,构成新的意境,就比司马相如的话更具体生动了。这就是善于点化的一例。再像马融《广成颂》作:『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同司马相如的话一样,也是概念的。又说:『大明出东,月生西陂。』也讲日东升月西升,只是换个字面。这样的模仿是要不得的,它既没有加上新东西,又不能丰富原来的话,就谈不上点化了。」
〔九〕 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上》:『参伍之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
《物色》篇:「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实际上也是通变的过程,它是体现了通变的规律性的,所以说:「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以上为第三段,举出汉代辞赋中五家作品说明在互相因袭中又有所改变。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一〕。先博览以精阅〔二〕,总纲纪而摄契〔三〕;然后拓衢路〔四〕,置关键〔五〕,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六〕。凭情以会通〔七〕,负气以适变〔八〕;采如宛虹之奋鬐,〔九〕光若长离之振翼〔一○〕,乃颖脱之文矣〔一一〕。
〔一〕 《文论选》:「规划文章的纲领,应该得其大体,即掌握住根本原则的意思。」「宏」,扩大、发扬。
《斟诠》:「统,谓统系,统纪。……大体,犹言全局规模。《淮南子泛论训》:『观小节,足以知大体。』《庄子天下》:『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二〕 《神思》篇:「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沧浪诗话》:「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
《文心雕龙讲疏》:「览必博,阅必精,然后能识取舍之义,应随时之变。若不博不精而好变古,必有陷泞之忧矣。」
〔三〕 《文选》陆机《文赋》:「意司契而为匠。」五臣注:「司、理,契、要,匠、宗也,……立意以理要为宗。」摄契即抓住文章要点。《神思》篇:「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契」,栔之假借。《说文》:「栔,刻也。」「摄契」,从事雕刻,喻写作。
〔四〕 刘禹昌:「衢路──四达的道路,这里用来比喻作品的思想主题。《章句》篇说:每一句是『联字以分疆』,而全章则是『总义以包体』,句与章的关系是『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作品的这一句和那一句的意思是有区别的,各有它们不同的分工,但是作品的思想主题,则是贯通着全章的每一句,所以刘勰用『区畛』(田间小道)和『衢路』(大路)的关系予以说明。」
〔五〕 《校证》:「『置』,汪本、两京本作『直』,谢校作『置』。」「置关键」指安排重点而言。
黄海章《文心短论》:「谈到关键的设置,也随着路向的拓展而不同。所谓关键,主要指篇章的结构。如何分别主次?如何突出重点?如何联贯首尾?如何流通气势等等。这在前人有一定的法度可循,但是拘囚于法度之中,不能纵横变化于法度之外,只是死文而不是活文,能做到这样,便真正能『通变』了。」
〔六〕 《校注》:「按《文选》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长辔远御(『御』、『驭』古今字),妙略潜授。』《南齐书孔稚圭传》:『乃上表曰:「……长辔远驭,子孙是赖。」』」
《斟诠》:「从容,举动也。《礼缁衣》:『从容有常。』疏:『谓举动有其常度。』《中庸》:『从容中道。』王念孙曰:『谓一举一动莫不中道也。』按节,犹言安节,谓节奏安和,有按步就班之意。陆机《文赋》:『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
黄海章《文心短论》:「『长辔远驭,从容按节』是告诉我们要有远大的眼光,持久的精神,从容的态度,不要局限于小成,也不要急于求成,才能酝酿以成变化之功。」
〔七〕 「会通」,《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此处「会通」即《系辞》中的「观其会通」,指领会掌握事物发展变化中的关键问题(贯通之处),亦即通过借鉴古代的经籍,领会掌握古今文学的通要。
〔八〕 「适变」,《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谓适应文学发展变化的潮流。
范注:「窃案『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二语,尤为通变之要本。盖必情真气盛,骨力峻茂,言人不厌其言,然后故实新声,皆为我用。若情匮气失,效今固不可,拟古亦取憎也。」
《说文》:「负,恃也。」「气」,才气。
〔九〕 范注:「《文选》张衡《西京赋》:『瞰宛虹之长鬐。』薛综注曰:『鬐,脊也。』」张铣注:「宛,谓屈曲也。鬐,虹鬣也。」
〔一○〕《校证》:「『光』原作『毛』,梅据曹学佺改。」《考异》:「从光是,与上采偶。」《校注》:「按曹改是。《汉书礼乐志》:『长丽前掞光耀明。』臣瓒曰:『长丽,灵鸟也。故相如赋(
《大人赋》)曰:「前长丽(《汉书》作『离』)而后矞皇。」旧说云:「鸾也。」』师古曰:『丽,音离。』」黄注:「张衡《思玄赋》:『前长离使拂羽兮。』注:『长离,朱雀也。』」刘禹昌:「张衡《思玄赋》吕延济注:『长离,南方朱鸟凤也。』朱鸟,天上二十八宿南方七宿的总称,古代神话把它人格化了,比做凤凰,叫它灵鸟。」
〔一一〕黄注:「《(史记)平原君传》:毛遂曰:臣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脱颖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沈岩临何焯校本「颖脱」改「脱颖」。
若乃龌龊于偏解〔一〕,矜激乎一致〔二〕;此庭间之回骤〔三〕,岂万里之逸步哉〔四〕!
〔一〕 黄注:「张衡《西京赋》:『独俭啬以龌龊。』注:『龌龊,小节也。』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委琐龌龊。』注:『龌龊,局促也。』」《文选》鲍照《放歌行》:「小人自龌龊。」吕延济注:「龌龊,短狭貌。」
〔二〕 范注:「致,至也。一致犹言一得。」斯波六郎:「《抱朴子辞义》:『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或浩瀁而不渊潭,或得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言功,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文论选》:「片面地强调,夸耀一得之见。」「矜激」,骄傲偏激。
〔三〕 范注:「《楚辞》严忌《哀时命》:『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王逸注曰:『言骐骥一驰千里,乃骋之中庭促狭之处,不得展足以极远道也。』」「回」,谓曲折回旋。「骤」,《说文》:「马疾步也。」这好比在院子里打着圈子跑马。
〔四〕 「逸」是快。意为这哪里是万里长途上奔驰呢!《札记》:「彦和此言,为时人而发,后世有人高谈宗派,垄断文林,据其私心以为文章之要止此,合之则是,不合则非,虽士衡、蔚宗,不免攻击,此亦彦和所讥也。」
第四段指出通变的基本方法和要求。
赞曰:文律运周〔一〕,日新其业〔二〕。变则堪久〔三〕,通则不乏〔四〕。趋时必果〔五〕,乘机无怯〔六〕。望今制奇〔七〕,参古定法〔八〕。
〔一〕 《文赋》:「普辞条与文律。」「文律」,文章的规律。《
校注》:「《曹子建集朔风诗》:『四气代谢,悬景运周。』」「
运周」,运转不停。
〔二〕 《易系辞上》:「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三〕 《校证》:「『堪』原作『其』,梅疑作『可』,吴校作『
堪』,今据改。」《校注》:「『其』,黄校云:『疑作可』。『其』字与上句重出固非,然与『可』之形不近,恐难致误。改『堪』亦未必是。疑原作『甚』,非旧本阙其末笔,即写者偶脱。」《考异》:「从『可』从『堪』皆通,从甚则非。」按沈岩临何焯校本「其」改「堪」。《易系辞上》韩康伯注:「通变则无穷,故可久也。」
〔四〕 「通则不乏」,语意出自《易系辞上》:「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干,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
以上两句意谓只要适应发展变化的要求,文学就会有永存的生命力。
〔五〕 《易系辞下》:「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
〔六〕 《校注》:「『怯』,黄校云:『一作跲。』天启梅本作『
跲』。元本、弘治本……作『法』;何本、凌本、合刻本、梁本、……崇文本作『怯』。按『法』字盖涉末句『参古定法』而误。以其形推之,『怯』与『法』较近,当以作『怯』为是。」《考异》:「『
法』字误。跲,踬也。……怯,多畏也,义皆可通,从『怯』为长。」
〔七〕 「望今制奇」,要看准今天文学发展的动向来出奇制胜。
〔八〕 范注:「《抱朴子尚博》篇:『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评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今亦有胜于古者,岂可一概论乎!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彦和固不教人专事效古也。」
《斟诠》:「此二语盖与《汉书武帝纪》元狩六年诏所谓『稽诸往古,制宜于今』二句,词异而义同也。……『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彦和固不教人专事效古也。」
周勋初《梁代文论三派述要》:「萧统在《文选序》中也提出了类似『通变』的学说。『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这是说艺术形式与艺术手法是随着时代发展的,向美的方向发展的。于此不能有保守观点,这等于说的『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望今制奇』。」(《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
袁宏道《雪涛阁集序》(锺伯敬增定本《袁中郎全集》卷一):「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是故草木之无情也,而红鹤翎,不能不改观于左紫溪绯。惟识时之士,为能堤其隤而通其所必变。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致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辨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古人之法,顾安可概哉?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弊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
郭绍虞、王文生《文心雕龙再议》:「关于继承与革新,在对待文艺传统,处理古与今的关系上,刘勰以『通变』来表述二者的正确关系,既反对『循环相因』,又反对『近附而远疏』;主张有所继承,又有所革新。如果只有继承而无革新,则文学无所发展;如果只讲革新而无继承,则文学必然流于贫乏。『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只有二者互相补充,纔能『日新其业』,使文学创作产生出新作品,创造出新成就,继承与革新,古与今两个方面不能偏废,但也不容等量齐观。在刘勰看来,『今』是出发点,是主要的一面,所以要『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所以要『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总的说来,刘勰用『通变』对正确处理继承与革新、古与今的关系,作了概括的说明,包含着辩证法的思想。」(《光明日报》一九七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定势 第三十
《文镜秘府论论对属》:「然文无定势,体有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