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头陀传 - 第 8 页/共 8 页
第三十四回 沁诗脾济公回首 拈法语送入松林
却说赵太守自与济公唱酬一番,凡有诗章,常常写来请教,彼酬此和,往来不绝。是年济公年已五十有九。适值宁宗改元泰定,尊光宗为太上皇,皇后为太上皇后,光宗寝疾在宫,天下寺院庵观俱启建道场,为太上皇禳灾保寿。净慈寺为临安守善之地,照例启坛唪诵,大殿上供设庄严,固是异于他处;而罗汉堂前供了旃檀圣像,金光闪烁,宝相庄严,较之他处更是不同。佛后先塑起十六尊者,为五百罗汉领袖,然后次第方塑五百罗汉,查照唐时贯休上人所传形相,一一而位置之,每位面前俱有位号。周围廓庑排列不来,不是断续,便是凹凸,费了塑像许多心思,毕竟坐米不甚妥贴,走向济公问个方法。济公沉吟一会,也想不来,却与梵化商量。梵化从夜间想出一法,图形画影,要把罗汉堂造一个田字样法,轮回摆列,如此周围往来,面面相对,才为安妥,此亦梵化灵悟异人之处。塑到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济公就得了脾胃泄泻之症,淹淹缠缠,不能痊可。梵化着实忧惶。济公道:“你不必为我心焦,我之脾胃不是泄泻,乃是前世聪明泄露,擅动工作,害了多人饥渴,劳伤性命,俱在枉死城中,不能超脱。兼之落了酒肉地狱,所以今世代人吃了许多荤酒,胸中秽恶难言。乃夙世之债,世人不知,反以酒肉为安,实非我之所愿。如今却要洗涤肠胃,以还旧因,故有泄泻之病,可为我急取虎跑泉水来,我要荡涤口腹,消其滓秽。”自此不食一碗粥饭,只是饮水。外人闻得济公病重,俱来问安,相见不肯开言,但以目视。少间,城中沈提点手扶竹杖,特来相探,济公相见,微微作笑,但以手指点着笔墨,取笺写道。诗曰:
记得天台道上来,君将小蹇让芒鞋。
惭余嚼倒雷峰塔,傍着西湖当酒杯。
文峰长老八十馀岁,也来相探。济公写诗一首谢之。诗曰:
之无才识便吟诗,尽道文峰属我师。
今日大家须鬓改,尔能调象我骑狮。
马大娘做了优婆夷,闻得济公有恙,也来相探。济公也写诗一首酬之。诗曰:
也算当初一宿缘,忍教胭粉污金钱。
如今不愧毗卢顶,断却人间露水莲。
画工杜老者,携了儿子杜小官,手持斑竹杖,特来相赠。济公手接竹杖,抚摩半晌,也写诗一首答之。诗曰:
道人食饱无些事,日日逍遥扪空腹。
不论俗家与僧舍,柱杖敲门看修竹。
又有冯太保、陆都监、崔侍郎、张内监一班,轿马而来,探问济公。济公但以手作讯,亦作诗一首酬答。诸公道:“济公,你莫费心作诗。”济公亦以首点,举笔写七言律一首。诗曰:
石磴萝砰隔许重,三生笑里好迎逢。
千家烟籁月涵水,一盏塔灯铃语空。
叠叠封章丹凤远,联联诗句白云封。
深惭着屐能相顾,拭目筇枝放化龙。
济公笔不停手,虽不开口,而精神尚旺,源源来者,俱以一诗答之。忽闻寺外,吆喝而来,先有一人持“法弟范楚白顿首拜”名帖进问:“灵隐寺有个济公长老,今在本寺作书记有幺?”侍者接贴回道:“现在方丈后房内。”少时,官人即便下马,随人见了济公,倒身下拜,口称恩师不置。济公也不动身,也不开口,只以手作扶状。众人不知所以,但云:“济公病重,动语不得,尊官有话说个明白,济公自然知道。”那官儿道:“我姓范,名珩,原籍山西太原,今改名楚白,念余年前流落杭州,承灵隐远长老收作火头,三年病势濒危,荷蒙以明珠一颗,得价三百两,方得回家,适值本省招兵,某出身应募,剿寇有功,今升定海提督之职。昨到灵隐问,始知济公今在净慈,不料济公得病沉重,此衷不能自展,捐俸资一千两,奉供常住,以为济公造塔之费,外银一千两,付灵隐住持,铸造斋供万僧人大锅两只,以答远公收作火头之报。”又向济公拜了几拜,因赴任限期逼迫,就要别去。济公但取纸作诗以谢。诗曰:
明珠一粒亦何因,善念相参两构成。
海上有珠三万斛,这回君去好持纶。
范楚白上马别去,济公但以目送,此嘉定二年五月十四日也。自此济公身体渐觉沉重,梵化心慌,遍请各山道友,要与济师诀别,尚未回寺。
次日,大风忽起,吹得房屋震动,灰砂满面。寺外人大声嚷道:“山下有黑虎白虎来了。”人俱逃避,躲进房屋之内,只见一个老僧扶杖乘着大风而来。一个白猿,扶着左腋,一个黑猿,扶着右腋,走进殿来,两猿站立廊庑之下,众人骇异,不敢做声。却见老僧单单走入济公房里,道:“师兄,别峰弟来看你了。”济公作笑,遂开口道,诗曰:
四十年馀是与非,有香何惜好风吹。
今朝握手河桥上,剩得尊前一首诗。
少时、梵化回来,看见二虎蹲伏于松林之中,梵化却以手抚摩其背,似觉相别许久之意。旁人看见道:“梵化也是现身佛了,两虎狞恶,却以两手摩之,全无怖畏,岂不奇怪?”少时,梵化见了济公,又见了别峰,问讯一回。济公道:“梵化过来,我也没有衣钵与汝,只落得一个干净。”却向枕边摸出一根拂子,付与梵化,跪而受之。德辉长老道:“老朽无以为赠,前日宫中册上颁发众僧鞋帽之时,赐我八缝履鞋一緉,今将送汝着去,也是老朽一念。”济公笑而受之。就唤烧香汤,要沐浴,穿了衣衫鞋袜。罗汉堂上来报道:“今日午时光梵尊者开光。”济公即于是时趺坐禅椅之上,命梵化取纸笔过来,写下四句偈曰: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济公写罢,掷笔于地,竟是下目垂肩,悠然而去,乃五月十六日也。梵化大恸一场,时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来送。合斋罢,大同师九十三岁,乃济公长辈,梵化拜求大同扶入龛子。大同一手焚香云:“大众听者:
清和才过昼初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空王。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东浙高门,钱塘挂锡,参透远老葛藤,刈尽赵州荆棘,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临行四句偈言,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藉,囊无挑药之资,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末后好个消息。”大众且道:“如何是末后消息?”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万亿。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
玲珑八面起清风,大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次日,启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留住别峰长老,择日发丧,就请别峰与济公起龛。别峰立于轿上递香云:“大众听者:
一百光钱挂杖头,前街后巷恣邀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裔本玉叶金枝,发祝头陀行者。横说竖说耸动王侯,逆行顺行不羁凡圣。魔王佛子为仇,天堂地狱不收。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扁舟。咦!
信步出门行大道,不风流处也风流。”
别峰念罢,众团头轮索起龛,抬至山门之外,别峰走到松林之内,跨上黑虎之背,白虎随着。一个黑猿驮了竹杖,一个白猿提着一对芒鞋,几阵大风,倏忽不见。众人看见,无不称异。就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棘庵长老立于大轿之上,手指真容道: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风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道下真容表玉楼。
济公,济公,觉灵不朽。
一生只爱浊醪,不顾禅师道友。
到处恣意风狂,赢得面颜粗丑。
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
终朝撒手痴颠,万事并无一有。
休笑这个形模,那得僧家常有?咦!
现在到了天台,认得梵光面否?”
棘庵念罢,鼓乐喧天,将要迎丧到虎跑寺山门。灵隐寺檀长老带了许多团头,要把龛子抬在灵隐山中安置骨塔。德辉长老道:“济公圆寂于此,应归我山。”檀长老道:“他本灵隐远长老披剃,应归灵隐。况且书记长老,不便入净慈祖堂。”德辉长老道:“我这里人不得祖堂,岂可又入得灵隐祖堂不成?”争执之下,就有许多好事僧人从中鼓煽,挑斗是非,把济公之龛,进退不得。那知济公又显出一个神通,一灵径到太后娘娘面前,谢道:“昨蒙太后娘娘颁发鞋帽之赐,头上脚下俱已蒙恩,只是躯壳没有着落。”却是太后娘娘午间一梦,娘娘即宣张内监来问。张内监奏道:“济公已归天。”娘娘说及此梦,即着内监探问来说,太监访知两山争塔之说,奏知太后。次日,太后特传一旨,分付灵隐、净慈两寺僧人,不必争执,已有旨发京兆尹,择地安塔。京兆尹回奏,虎跑有地,已命地师择吉安置,两边议论方息。到了吉日焚烧,梵化又请宣石桥长老举火。石桥手持火把道:“大众听者:
济颠,济颠,落魄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是天台山李驸马之后,得灵隐寺远瞎堂之禅,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吝,风狂行遍市廛,迅手写出大道,向人搏换酒钱,倡优队里逆行顺化,至尊宫里劂地捞天。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缺;末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扫尽狼烟。咦!
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罢,只见龛里先有细细一道烟光,缕缕而起,外火方着,霎时焰起腾腾,舍利迸出如雨,少时烟销焰息。梵化请德辉长老入骨。德辉长老道:“大众听者:
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惹飘逸。
如今脱却臭皮囊,无位真人赤骨立。
记得,记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咦!
一堆雪骨起风云,大笑出门横玉笛。”
德辉念罢,梵化捧了骨盆。宁棘庵道:“待我与他送骨入塔。念去济公说法,都在长街短巷,尽付酒钱肉账。火烧舍利灵牙,水泻心肝五脏。不撒月底渡心,不殡山腰谷上。今朝洒脱而行,多少风流跌宕。”
宣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内掩就,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只见二行脚僧,挑着高担,走进禅堂,放下担子,参了大佛,就向知客师父问道:“小僧要见德辉长老说话。”知客传进,行脚僧将担子打开,取出书一封,又有一包不知何物,送上长老。长老接看,着一大惊,不知为何。后边还有一段,再看便知。《麴头陀传》情节希奇,却与他传特异,看官于此正未可草草。
第三十五回 六和塔寄回双履 伽蓝殿复整前楹
德辉长老接着行脚僧所寄之书、所封之物,先把书拆开,长老大惊,却是为何?便问行脚僧道:“这书从那里寄的?”二僧道:“昨午间,在六和塔亭子下歇脚,却见一位长老从塔里上将出来,道:‘我有一书一物,要你寄到净慈寺知长老处,因有封物在内,故此要送得着实,不致浮沉。”长老才把那一物将外边裹纸拆开,却原来就是宫中所赐龙边八缝履鞋,眼见他临回首时,分明穿了去的,入在龛内,已随大火烧化,怎的原生不动依旧寄还,岂非济公化身之后,显出这个灵通?且把书来细看,那书上写道:“愚徒道济稽首焚香再拜,上知公大和尚老师座右:侧惟花落水流,别来容易;天荒地老,会晤殊难。痛世事之如斯,嗟人生之莫定,虽属形暌迹异,犹怜意迩心通。目今岑桂香生,篱花色绽。湖上风光如旧,城中车马安闲。我师大地悬灯,高楼拄颊,眼见常清常净,胸怀无世无边。弟子济尘心甫脱,茆见犹蒙,推倒铁门,钻开地孔,针尖里另觅出头,螺壳中别寻去路。幸我佛慈悲,不生嗔恼;赖老大宽大,任我狂痴。戳突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踏破了草鞋,那管拖泥带水。凭寒侵暑扰,赤着身不用衣包;便雨打风吹,光着头何须箬笠。万里寻声救苦,当行则行;一时懒动雀巢,要住便住。塞旁门不知外道,由正路直到西天。一脚踢倒泰山,并无挂碍;双手劈开青琐,一任逍遥。偶寄尺一之书,少口再生之好,虽成新梦,犹是故人长啸。万山黄叶落回头,千缕碧云空传语,南北两山常使桃红柳绿,为报东西诸寺,无虚暮鼓晨钟。拜致殷勤,仰惟保重。情长楮短,梦注神依。”书外又附颂言一首。颂曰:“着不着错认笊篱当木杓,昨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玉门关,道上分明醉眼看。忆昔面前当一箭,至今犹是骨毛寒。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两行脚僧住在寺中,众官员人等俱闻得此事,来向济公消息,此即八月二十六日也。又有一人,临安太守差往天台县坐催钱粮,乃昔日城隍山沈望湖提点之弟,于八月二十七日,偶从台州府城中与济公相晤。济公即邀提点到茶馆坐下,提点只道面生长老,取了银包,要在店中会钞。济公道:“我是台州地主,怎好扰你,该我会钞。”且在馆中坐定,济公叙起当时初到临安:“出门路上相会令兄,借蹇同行,十分契爱,不料一去就混帐了四十馀年,今日回来又会见你,真也是夙世之缘。”提点道:“小弟只知道家兄与净慈寺济公相知,后来同归净室,修着后世,实未曾与我师晤面,今又不知你回到天台来了,但不晓得你回来作甚勾当?”济公道:“我要造二千五百贯酒肉账还却众人,待清楚众人账目,依旧向石壁中念经敲磬。”提点道:“只有住僧房净室敲磬念经,怎的到石壁中去?”济公道:“你却不晓得我,我领你去看看,你就晓得了。”一手拉着提点,走出门去,不一时到了石梁桥下,指着当日闾丘太守半截马背道:“这里边可不是我的旧居么?”只见两边石壁峻削,涧水潺湲,提点见之股战胆裂,只在桥上远望,不敢久停。依旧同济公走出山前,却见一个石洞,幽深宛转,花木丛杂,提点只道是净室幽居,进去一探,却是巉岩怪石,巨壑危坡,绝无一椽茅屋。止见石床石磴,石锅石灶而已。少时,一个猿猴捧出两盏香茶,既而取出纸笔,摆在石几之上。但云:“我要烦你寄一书,与我寺中长老。”即搦管写字。提点道:“我也难得到你这个所在,乘你写字的半刻工夫,且到外边一看。”
只见又有小小石洞,洞中又有一座小门,往外一探,只觉另一天地,一片高山陡地而起,就如神工鬼斧琢削而成。苍翠碧绿,秀蔚万状,盘松交错,百鸟飞翔,四季奇葩,绕山开遍。几步一转,几转几变,俱非人世所有。未几过一溪桥,占藤盘绕,中有高大山门一座,上有匾额,书着“无量洞天”。提点走到此处,欲退不能,欲进不敢,正在踟蹰之际。忽有两个人来,俱是道人打扮,往近一看,两人大笑道:“足下何缘到此,你可认得我么?”提点惶惑不知所对,两人道:“与足下相别已逾四十年矣。”提点记忆不起。两人道:“你当日与我相会之际,原是偶然。”提点口道:“实是忘怀了。”两人道:“我即当日随了主人初到杭城,便在府上相扰,令兄岂非沈望湖提点者乎?被时仁兄年才十一二岁,未知世事,我两人,即此木、八木是也。我主人今已成了正觉菩提位中罗汉。我主的父祖七世,俱也超升无量天界大罗金仙。国清寺本空大师,祗园寺道津大师,灵隐寺瞎堂大师,俱同一天界。并我主的舅舅王安世,表弟王全,俱受了天台法界。”提点看得境界出奇,欲仗两人指引到天界里一游。两人道:“此非足下所到之处,惟明心见性者,方得进此。”提点见说如此,自知凡胎俗骨,不敢顿生妄想。两人道:“此地汝宜速回,恐巡绰天王到来,不当稳便。”
提点急出洞门,来见济公,书已封就,递与提点道:“与我致意德辉长老,数月之后,尚有所化的木植到来,交与梵化,专为修茸伽蓝龙王两堂用的。”提点收了济公之书,即与济公作别,出得山湾不多几步,同头一望,不知所在何处。正在惶惑之间,只见一个懒道人,提着半篮草药,一路唱歌而来。提点上前动问,懒道人指着前路而出,依旧在台州城里。提点心异其事,添了许多狐疑。即日催了钱粮,回到杭州,始知济公回首已过百馀日矣。提点持书走到净慈寺,送与德辉长老。长老心知济公又来显甚神通,拆开书来一看,乃是七言绝句二首。
其一:
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缥缈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脚絣肾系兴无穷,拄杖拖云入远峰。
欲识老僧行脚处,天台前岳旧家风。
提点备将天台相遇情状,一一说与长老,并言走到无量天界,遇着两人讲起天宫十明十定之说。济公有像挂在长老房前,提点见了便拜道:“相与的济公颜色宛然,语言犹昨。我始初只道是活的,住在天台石洞之内,那知他是已死过的,可见我前日遇见鬼了。”转自慌张道:“活人见鬼,不久却就要死,想是我的寿数也不久远。我家兄向来受济公指示,已出家在清波门外净室中,至今七十馀岁,尚是矍铄。我如今将五十岁,觉得光阴有限,也要净修来世。不若我就投梵化师,做个徒弟,也是济公渊源一派,就是长老一个孙派。”长老道:“修行是极好事。汝既有出世之想,难道我阻你进修之念不成?你且回去,斟酌停当,择吉披剃未迟。”提点允诺,别了出门。走了里许,又想起来道:“济公还与我说,要送木植到来,修整伽蓝龙王两堂,却又忘与梵化师说了。”依旧转来,却与梵化撞见,一一说知。梵化回到方丈,正要回复长老,却见厨下火头,急忙忙报道:“井中有木头透起,想又是前年送木头来了。”即时鸠众扯拽,一株不了,又有一株,一霎时,刚刚拽起三百株大木,停在空处。刚值大雨连绵,不料伽蓝殿后,乘着风雨之夜,雷电交加,起了一条大蜃,伽蓝殿坍了半边,连那龙王堂一齐带倒。不消募化,径将这些木头修造,却够无馀。可见济公虽死,仍是不死,那点精光,依旧照着山门。后来提点即来拜投梵化为师,与之披剃。四下传闻,觉得济公身后却有此番神异,后来又有许多奇处,尚不尽于此者。
第三十六回 梵化师宗风大振 表济公百世香云
济公又来显化,送了三百株木头,神运鬼输,修了伽蓝、龙王两殿。四下传说济公原不曾死,如今现在天台山中,人往往撞遇,如日常一般。只是无心相值,不知住在何处,所以人皆晓得,人皆不曾晓得。渐渐传入宫中,感动太上皇后,及各宫娘娘妃嫔,俱各吃素,诵经礼忏,皆供一幅济公,以为皈依法宝。
一日,太上皇后传宁宗,说及济公神奇显化,宁宗亦信心额手加敬。次日,召文武大臣上殿商议,奉太上皇后敕旨,要赠济公道号,该礼部承旨,会同科臣翰林,及诏敕房中书官,撰拟一稿呈进。敕曰:
朕惟正法淹息,象教陵夷,大抵初从理障,碍正知见;次从事障,续诸生死,安得诸上根人,随机说法。从无空际,见影移规,得脱知见之迷,恒超生死之向。兹净慈寺僧道济者,职虽书记,行魁辨财,五觉既超,八还潜朗,竹篦作捩,迹假佯狂,砂水成搏,妙通炙輠。萌法云于真际,火宅晨凉;耀慧日于中天,重昏至晓。街衢巷里,尽沐灵通;老稚愚蒙,悉瞻光注。每示现于梦寐之间,感渐宫眷;恒通明于言息之下,证彻人天。智月流辉,法雷振响,随机掖诱,虚往实归。脱屣一朝,游神万里,人方瞻庇,朕实藉资。矧朕当践祚之初,方承翊赞;恰继志之后,正仰弘庥。屡荷慈容,深渐德意。特赐金装毗卢岳袍一顶,紫金袈裟一袭,无尘道履一緉,玄犀王麈一握。晋尔为天台大衍华藏无遮正觉大师,永供净慈祖堂。附塔虎跑山岫,每日轮僧扫供,朝夕焚香,弗替常规,永遵正法。呜呼!钦哉,特敕。
敕成,发下礼部缮写,特差行人司行人一员,鸿胪寺鸣赞一员,赍至湖南净慈寺中。监寺僧即令侍者高搭敞台,弘敷宝座,摆列香花灯烛,两序僧众站立两堂。知长老带了赐过毗卢五岳之帽,着了紫金袈裟,下穿道履,持着回龙长柄手炉,出寺迎接。行人司官捧了敕旨,到了台上,众僧俯伏。鸿胪寺官接上内敕,拆开皇封,将敕内天言一一开读。长老对阙谢恩,就请两位天使于十方堂上备斋延请。次日,两官回朝复命。不觉御案之上,却有封固一个奏本,面上写着“天台大衍华藏无遮正觉大师,臣道济谨封”,皇上展开一看,却是济公谢恩七言律诗一首。诗曰:
龙德新须出禁闱,却如臣在旧禅扉。
青山未许藏千拙,白发将何补万机。
霄露恩辉初湛湛,林泉清味正依依。
尧仁况是如天阔,应任孤云自在飞。
宁宗见了这首律诗,心异其事。文武官僚俱各上殿捧诗,轮着尽道:“圣天子当阳,佛力惠护,千载仅见之事。”诸臣从而和者,不知多少。皇上愈加尊敬,重将前日太上皇后所进济公小像,命遵德殿画苑中口口式临摹三二百幅,颁发西湖南北两山庵院寺庙,及年老信心大臣传家侍奉。复命翰林院史官撰着大像,行文临安府尹,访求逸事。也有将他氏族叙述的,也有将他少年举动记载的,也有将他年谱记述的。或将诗词删辑,或将谑语收录,或将禅机参印。也有失之于略,也有记之太蔓;也有书之不经,也有录之太鄙。大抵粗疏者多,雅驯者少;荒唐者多,摭实者少。不及五六个月,竟把济公履历,装奇捏怪,疑鬼疑神,不知说到何等地位。当时只有一个济公,后来就有千千万万济公,皆是市井闾阎贩夫贩妇之口。道他是真却也有假,道他是假却也近真。倒把主笔的翰林院太史,弄得没头没脑。一概叙述,不便复命至尊;一概删去蔓芜,却也不甚奇特。却不将朝廷一点尊礼的念头,未免冰炭。只有莫太虚山人,平日留心评驳,将济公在生的履历,应接的编章,拈示的禅机,参悟的宗旨,一一等之于情,一一揆之于理,稍有头绪。却又亏梵化长老,自济公圆寂之后,却得了顿悟工夫,一切法轮、象教、优昙、震旦、正观、定慧,无不融通解脱。遂将济师手迹诗文,偏处搜求,作一行述,类成一册,送入太史公处。口口就简,成了一传,恭进御览。宁宗始知济公,原是先朝驸马之后,乃是皇亲戚畹。父亲李荣,字茂春,官至赞善大夫,因梵光国师身化之后,急流勇退,遁息天台,敕赐第宅,侍供旃檀圣像,信心奉佛。济公从幼究心内典,十八岁不经婚娶,锐意出家。初时祝发为头陀,以慧业显,出词止气,大有悟头,人俱骇异。中年以酒肉放旷,举动虽属不庄,俱是游戏三昧,颇能成人善事。晚年崇修正果,具大辨才,以音声轮作教发扬佛前,处处拈花作笑,实能碾破虚空。
一日,宁宗万机之暇,看见济公谢恩之诗,并闻得日常凭空显化之迹,召文臣徐劭、苏元美、陆位乘、李询吉四臣素通禅学的进殿,阐明禅理。徐劭奏道:“臣等虽通禅理,俱从语录参入,典则旁求,而性灵口脱之解,终未彻透。济公有徒梵化,能参知定慧,通彻上观,乃禅门一大善知识。”宁宗即令内侍召梵化陛见。梵化即随内侍面觐龙颜。上取内典展开,拈问三乘法门如何?梵化奏道:“三乘者:
第一曰声闻乘。声闻者,谓闻声教而悟,乃悟四谛而得道者也。
第二曰缘觉乘。缘觉者,谓闻十二因缘而悟,乃悟因缘而得道者也。
第三曰菩萨乘。菩萨者,行六度而得道者也。六度者布施度悭贪,持戒度破械,忍辱度真恚,精进度懈怠,静虑度散乱,智慧度愚痴。”
上问济公可曾入三昧否?梵化道:“罗汉得道,全由佛教,故以声闻为名。辟支得道,或闻因缘解脱,或昕环佩得悟,故以缘觉为名。若济公师,已得菩萨上乘,乃为大道之人。方便则正行六度,真教则通修万善。功不为己,志在存济,实以大道为名。梵语摩诃衍言口,运载无边,得证无上菩提。至于觉性既圆,无法不寂,竟似西归只履,双树拂衣,虽如来真印,法眼转轮,不二体也。”
宁宗听罢,信心合掌而言曰:“善哉,善哉。”即赐梵化三十七品瓶钵花贯助道法器,逍遥道服一袭,超尘拨俗道履一緉。太上皇后于宫中,闻道天台有五百圣僧罗汉,特发帑金三万两,命梵化到天台国清寺,装塑罗汉五百尊。功毕之日,梵化即命画士摹绘圣像呈进。太上皇后从头一一细看,却又将灵隐寺、净慈寺五百罗汉大像,一一挂起。比对出来,却有一段奇处,那一百一十八尊揭渡那光梵尊者,与净慈寺传画国师梵光之像无异。而又今日与净慈寺济公之像,俨然无异。当日国清寺本空长老之像,乃与灵隐寺远瞎堂长老之像无异。祗园寺道津长老之像,又与今日梵化之像无异。可见贤贤相印,圣圣相参,俱是前定,不是偶然。
梵化从天台塑了五百罗汉,命画士摹绘大像,亦是无心成造,随塑起相。呈送太上皇后,逐位瞻礼,并将灵隐、净慈两寺,各一比对,如出一手,又并算一奇事。自此之后,梵化随接德辉长老道脉,日日晨钟暮鼓,戒律精严,全与济公举动不同。直至理宗朝,时年九十四岁,安然坐化。朝廷晋号真一纯静通明玄觉国师,建塔虎跑,与济公之塔相距不远。至今净慈、虎跑二寺,香云瑷叇,慧日曈昽,为西湖两山名刹,万年相峙,为不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