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头陀传 - 第 4 页/共 8 页
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免近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说了这几句偈语,众僧理会不来。有的说是长老正月半的套子话,又有的说道有些古怪蹊跷:“平白地怎的说‘相呼相唤,几时休看,取明年正月半’?此中却有些不祥。我们且把语录抄送各山,到那时节再看光景便了。”正是:
禅心净处有谁知,道得真时是又非。
身在蒲团心似镜,无台无镜总忘机。
第十一回 冷泉亭一棋标胜 呼猿洞三语超群
请问看官,济颠在瞎堂座下,约莫三年,做出许多榜样,拈出多少禅机,都在灵隐寺中。可见灵隐寺不但是临安府的梵刹,也是天下有名的丛林。山川秀丽,泉石幽深,先代贤圣托迹其中,历有传纪,固然是人杰所致,也是地灵使然。说了半日,到不曾把灵隐寺的始末,灵鹫山的佳景,洗刷明白,也是阙典。此寺起于晋朝咸和七年,僧慧理所建。山门一匾曰“绝胜觉场”,相传葛洪所书。景德四年,改为香月林、白云厂、松隐岩。此山去城西十二里,高九十二丈,周围十二里,有灵苑,有仙居,俗称西山。汉时呼为虎林,以其先有白额虎于槛下听经听法,后因避国讳,更名武林。骆宾王有古诗一首: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梦登塔远,刳竹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雕。夙令尚遐异,披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
其山脉发自新安,而至睦州,跨富春,控余杭,蜿蜒数百里,结脉于钱塘,一路脉络相接,如引两臂。其岭则有胭脂、屏风、驼岘,其峰则有飞来、北高、鸟门、石笋、杨梅、日观、香炉、狮子。其岩则有玉女、莲华、龙泓、射旭。其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其泉则有月桂、伏犀、永清、倚锡、冷泉。其庵则有韬光、白沙、石笋、茶井、无着、松偃。其阁则有望海、超然、永安、弥陀、云来,是天造地设,古朴名贤。大地山门,对着巉岩峭壁。峭壁之上,神工鬼斧,凿出许多世尊罗汉。岩壁之下,俯临清溪,大涧中有怪石齿齿,碧水淙淙,回环委曲。山门下有亭巍巍,名曰“冷泉”,开悟世人,红尘扰扰,火宅炎炎,到此坐下,万念顿空,雄心忽冷,所以名曰“冷泉”。自从造了亭子,来往游人都要在亭息足,说些超世拔俗之话。亭子右首,不止里许,有峰曰“莲华”。山势葱菁,石辨搓枒,远远望之,宛似莲花一朵。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望之黝黝黯黯,峭绝不可跻攀,此中有老大黑猿,窟穴其内。峰下有一老僧,名曰守一,或朝或夕,叩木鱼,数声,老猿即便下来,与老僧作伴,或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之时,能与老僧奕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老僧有此黑猿,不但朝夕不至落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并那黑猿吃的果品,甚是有馀。济颠时常与他相戏,黑猿亦时常将果品献他。更有制的仙酒,没兴时就索他的吃,常是醉归。
忽一日,临安府知府姓袁,名元,打了执事来看长老。坐在方丈与长老叙茶已毕,即便修斋。知府偶然问道:“宝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长老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长老就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黑猿到亭上来。守一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袁太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黑猿听见出来,就把身子蹲了一蹲,似有不欲来见之意。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黑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状,然后问讯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灵异。长老道:“还有许多妙处,且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敢问何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为尊。”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黑猿却让知府,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那黑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平。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犹未容心到至极处,所以输了。知府心里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知府即道:“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黑猿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黑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学生围棋,原系天下一手,老猿只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惧怯国手之故,烦长老转喻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转语黑猿,黑猿也就勉强点头。知府又要起手,老猿把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了半着。知府道:“我二十年来,天下柯枰国手,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棋子,却输了两盘,到是异事。只怕外人知道,我的国手却输与异物。”心中怏怏。不料济颠走来,把黑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黑猿脑后一拍,那黑猿挺然直立在棋抨之侧,推攘不动。仔细看之,竟是冰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知府讶叹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叠作柴楼,众僧念些往生咒语,立时荼毗去讫。长老立地说一偈曰:“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世外耡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藕。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掊。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酉,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长老道罢,只见黑云卷起,云中看见黑猿向太守作礼,拱手而去。守一长老亦拈诗一首,诵云:
总是三生石上缘,黑箍圈里又箍圈。
瞎堂有路无人领,仗汝前途打一尖。
知府笑道:“分明是颠和尚一掌打死的,还该拿他来偿命。”济颠闻知,即便在人丛中打一筋斗,飞也似跑入山上去了。知府起身,长老别过,将欲回寺,日色正晡。众僧道:“各山长老俱已同着许多居士,坐在方丈等候我师。”长老点头道:“塔上佛灯俱点齐否?行者可去看来。”不知长老今晚有甚法语,听了下则便知端的。
第十二回 济公师大分衣钵 出明珠救范回程
说那长老,自冷泉亭上送了知府,即便回院,先吩付侍者,看点了塔灯。侍者道:“今日是正月十五日,职事僧早已留心,塔上打扫洁净,此时灯已彻上彻下通明了。”长老才到方丈,看见各山长老居士,遂信口道:
鸿雁一声寒有信,蟾蜍半吐月无尘。
语毕,即唤侍者烧汤沐浴进去。众僧也还不知来历,问着各山长老居士,今日却是为何而来?长老道:“旧年曾有语录,诸山各刹抄写遍的。到了今日,在城官府俱已留心相约,齐到山来。”说言未罢,侍者报道:“十六厅朝官已齐到山门下了。”长老沐浴之后,换了洁净衣服上堂,依次而见。礼毕,升座道:“大众听者:
正月半,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
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韶光似轮转。
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
咦!白云吹散太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命侍者取出衣钵、匙钥,留与道济。众僧道:“道济不知何处去了。”长老曰:“不要他来受拂,只要他来下火。”言毕,敛目坐化而去。众僧举哀,扶进龛子,同堂挂孝,设灵备祭,一切尽礼。
到了七七四十九日,众僧才欲举殡,却不见有济颠,众僧即欲别请长老下火。只见济颠一只脚穿着蒲鞋,一只手提了草鞋,口内唱着山歌,走入院来。众僧道:“你便好放得下,师父圆寂了四十九日,今日举殡你方走来,师父分付将衣钵留付与汝,专望你来下火。”济颠听了大笑。众僧已请金明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者: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
方袍员顶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
无嗔怒,有慈祥,禅心耿耿只如常。
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
咦,他年若在灵山去,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钹喧天,簇拥龛子,到了佛国化局松口亭下解去扛索。济公上前手执火把,大声念道:“大众听者: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去一别,弃我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
大众且道:“如何是王法无亲?”
“咦!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殡纷,迸出如雨。只见长老圆神现出云端,举手称谢,化阵清风而去,众僧膜拜不已。少时烟销火灭,打扫火场,收骨入塔,济颠全然不来照管,越加风发。
到了终七之日,众僧拜经礼忏,设斋请众,无非曲尽弟子之礼。完毕之日,首座也不敢直呼济颠,则曰:“今日请济公上堂说话。”济颠也就上堂。首座曰:“师父升天之日,将这衣钵交付我等,说是留与你的,今师父斋期已过,应当交付明白,你可收下匙钥。”济颠道:“别的和尚以付衣钵为荣,我这个和尚却不落这个窠臼,你们要的竟是拿去。”首座曰:“师父口命,谁敢抗违。”济颠道:“如此,取匙钥,照数俱抬出来我看。”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放在云堂之上。济公曰:“与我扯去封条,开了锁子。”济颠即便开了箱笼之盖,一一撩将出来。说道:“你们要的悉尽拿去。”道言未已,众僧上前莺拿雁找,虎噬狼餐,打成一团,扭做一块,却恨手无六指,脚有三条,伶俐者抢了还来,蠢夯者那移不去。济公看了快活,连在地下翻了许多筋斗,揪着耳朵,摸着光头,大栗爆打将过去,笑了一阵,方各悠悠散去。
济公看见众僧抢散,云堂阒然,遂道:“这些畜生饿鬼,见利则趋,利尽则散。难道长老的衣钵东西,抢得恁快?只怕还有馀剩,抢不完的。待我细细搜索些,叫他们来抢,再哭一场。”济公往内一看,四下找寻,却是水洗干净,了无一物。只有长老许多语录,有已刻的,未刻的,或日常抄录的,壁上拈贴的,狼狼藉藉,满地铺摊,没有一人收拾。济公道:“这不是长老平日的多事。”俱细细捡拾在废纸篮内。又向屋中寻觅,只见东壁角头一堆灰土,万斛尘氛,一件千层百补破坏禅衣,以手提之,到有六七十斤沉重。济公看了,呆想半晌道:“有一处用着。”用尽平生气力,背着破衲,往香积厨下。
小房内有一病僧,犯了大麻疯症,终日躺在破草荐上,捱的是冷,熬的是痛,不能行走。济颠因他有病,不曾来抢衣钵,遂将这衲罩他身上,撒网的相似,盖在居中。病僧大声喊叫,只道墙壁倒翻,十分着急,伸头一看,却是破坏流丢一口钟。济公竟自去了,收拾语录,一概付之丙丁,然后走来看这病僧。孰知破衲沉重,病体不能转侧,倏忽压出一身大汗如雨,一时手足俱轻,筋骨松动,三日后竟已霍然。病僧将衲衣上下仔细摸索,只见领上一个疙瘩,暗将厨刀割开线缝,露出晶光闪烁、滚圆簇绽一粒明珠,迸将出来,却有一钱三五分重。病僧一时错愕,两手握定,急急来寻济公还他。济公道:“这是你的造化,众僧抢不着的。”因问病僧来历,病僧道:“我姓范,名珩,太原人氏。为因游览来至临安,带银一百五十两,误被无赖棍徒诓骗,流落于此。想念父母不得还家,染成病疾无处栖身,蒙圆寂长老慈悲,收作火头,法名半来。”济公又问道:“平日作何伎俩?”半来道:“不会看经念佛,也不会打坐参禅,只说一味老实话头,记得几个海上仙方,一本《太上感应篇》逢人传诵。”济公道:“你再把少年在家及到杭州来的光景,备悉与我说个明白。”病僧道:“我范珩也是晋地世胄之家,十五六岁曾读几行书史,只因资质卤钝,学做文章不得成篇。到了十七八岁习学弓马,与朋友较射马箭,常中五枝,步射常中六七枝,膂力也有千斤可举。只因误听人言,说道南方苏杭地面人物秀美,若要做豪杰好汉,须要游览一番,结识些高人杰士,大开眼孔,后来方有受用。不料到了南边,果然见了几个朋友,初时肝胆意气却是不同。于中就有几个奸险无赖之人,帮嫖劝赌,我却拿定主意,不落这班恶道。谁知暗地窥我单身他出,竟将我行李一罟窃负而逃。举目无亲,泛交朋友,因而厌薄,遂尔流落饭店之中。欲要告官追究,却无闲费。欲要起身回去,又少盘缠。日来冻馁交加,心事苦切,思念父母,缩地无方,蓦忽染成这个病症。店主驱逐出门,宵啼露处,无处栖身,带病匍匐来到湖滨,直欲投渰水底。偶逢殿主长老窥见,问我原由,道出始末,遂蒙收留入寺,寄迹火房。近来身子略安,只是手脚软瘫,不能动履。日日卧在藁上,瞑目凝心定气,念佛五百口口,消此朝夕而已。”济公道:“勾的了。这颗明珠乃安南国王朝贡米此,曾与长老说得投机,解赠长老,做个遗念。长老用他不着,缀在领中,也非常物。城中自个小佛儿张公,前日来此打斋,与我相契,明日同你去献与他随他赏些钱钞,急急收拾回家,以慰父母,也不枉你平日行善之报。”次日,济公同了半来拜了佛祖,辞口口口之灵,与济公城中口发,见了张公,就送三百两银子,与范珩为还家之费,众僧绝无一人知觉。正是:
善事不从明处显,明珠偏在暗中投。
第十三回 渡钱塘中途显法 到嵊县古塔重新
且说佛门旧例,寺中住持回首过了七七之后,要请诸山长老会汤,然后议论别请长老住持。是日首座道:“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将衣钵留与济颠,其如济颠,颠病越加沉重,搅得禅门不成规矩。今日列位在此,敢烦劝戒一番,倘得归正,也好承接本山香火,不枉师父认识一番。”众位道:“今日不知济公却在何处,趁我等未散,可速寻来劝诲,省得错过,再请不便。”首座即遣行者去寻。济公方在城中,送了半来起身,同到飞来峰牌楼下,唤了许多小厮,往溪中摸鹅卵石。红的一堆,白的一堆,青黄黑的共分作一堆、领着小厮们周围旋转。有人问他何事,济公曰:“我与师父做法事,串五方。”侍者看见,即忙唤道:“济公,济公,今日首座请了许多师父,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奉请。”济公道:“我有正经佛事,说甚么会汤,竟说请我吃酒,我就来了。”提着草鞋,走进方丈。大笑道:“你们坐的好似子孙堂,中间少个太君娘。”首座道:“你且莫颠,师父已作古人,只有你在这里,你可作些正经,也与师父增气。”济公曰:“气是增不得的,我若增气,只好与你们终日打闹,那得这许多肚皮袋气。”众僧听了大怒道:“某等清净禅门,如何容得这等没正经歪乌辣的狗种!”济公道:“看你这伙秃驴,有甚正经!正是冰炭不同炉,你看我不在眼上,我看你不在眉尖。长老方终死的,便有许多说话。日常间还是我的肚皮宽容,包含你们许多贼头狗脑的歪事。如今你们到趁着众位之势,花唇巧舌,仗义执言,虚敬虚恭,鬼心鬼眼。请问你那一句佛法你讲得来?那一句佛法你悟得透?怎么前日抢衣钵的时节,不见你们说正经话?今日就是说正经话的,也在里边成团打块,手长脚快,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今朝的口气,果然正经体面,果然冠冕,想起前日光景你们的形神,屎肚子俱透露在外。”众僧却被济公数数落落,说个畅快,众僧不觉无名火发,内中一个出尖长老,绰号叫做孙行者,提了一条禅杖,飞也奔将出来。
济公早已收抬包袱停当,背了就走出门。就往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离了灵隐寺,过了六条桥,迳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旱到浙江亭过了渡,往台州进发,到了诸暨地方。只见一个年少头陀,同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抬着一乘竹兜,兜上挂着黄布帐子,帐用一尊观世音菩萨,座下有空采袋一只。一老一小,却是来路远了,扛抬不动,光景甚是狼狈。济公问道:“今日那里佛会?抬着观音,可是去助会的么?”那婆婆道:“没奈何干这勾当。这小子是我孙儿,他父亲旧年死了,目下他母亲病势沉重,没有调理,无计设处。近边有个小庙,庙里一尊观音,勉强做个竹兜,抬出化缘。不料化缘全要口嘴伶俐,才有利市。似我老小两口,不会念经,不会说咒,光光念着一句观音菩萨,谁肯布施。所以清早出来,已到日蹉,仍旧空袭一只,分文也无,如何是好?”济公听见他说得苦楚,便道:“婆婆放下,待我与你孙儿抬着,我包袱内有木鱼一个,破钹半扇,取出来,每人拿着一件,到了人烟凑集之处,我自有法,包你满载而归。”
果然到了市上,济公打起钹来,孙儿打看木鱼,高声念起颂子,四下里俱来打围拱听,济公念得有兴。那市上的人,有银的钱的米的、布头线索的,一霎时,人头上接递将来,袋已满了。天已晚了,济公依旧帮他抬了,慢慢回去。到得家时,不料他婆婆孙子两个走了出门,病者没人照看,早已呜呼哀哉了也。济公见此光景,益觉惨然,即忙将钱米变易,了却后事。婆婆伤心太过,不觉一晕倒地,急救方苏,又无料理之处。济公只得向人说道:“我是婆婆外甥。”央了邻妈看守婆婆,勉强又同孙儿抬着观音上街,抛着颂子,或说因果。市上的人淘淘阵阵,俱来听着,那银钱米谷之类,一时凑集,众人看见挑抬不起,不用米谷,都是银钱布帛。如此做了七日,婆婆见了许多东西,病也好了。此时只恐外甥要去,极意奉承济公。济公道:“够了够了。”
次日,连那衣包也忘记背了,竟自走路。到了飞云渡边,溪水正溜,见一老者手持竹杖,将要过溪,济公疾忙上前道:“溪流汹涌。”老者仔细一看。济公道:“我驼你过去罢。”到了彼岸,老者道:“我却无物相酬,袖中有干酒一包送你,只怕你出家人不用酒的。”济公听见说是干酒,却也稀奇,正是对科之物,但不知何以叫做干酒。老者道:“每一日,只用一粒放在壶中,一日尽醉,若用两粒,就狂醉难当,若用三粒,七日不醒。”济公得了,致谢别去,回头就不见了老者,异叹久之。
又走了数里,只见一长一矮两个和尚,挑着高担走来。见济公是个孤身,却就放下担子道:“小子休走!”济公晓得遇了鏖头,即便站住。矮的和尚即在担上抽出一条戒尺,照头就打,济公只得跪下求饶。那长的道:“快快挑起担子。”济公也其得挑了随行。济公心思一计,道:‘师父来得远了,不知可用酒么?”和尚听见酒之一字,却就和软问道:“此处你有熟识酒店么?”济公道:“熟识却无,方才一位老者送我干酒一包,只要一个瓶子,可吃一日。走得倦了,可以接力。”和尚道:“我担子有个葫芦,取出可以藏酒,就在此松林之内停憩片时。”济公就将葫芦取水,放下一粒红药,霎时馨香扑鼻,两个不觉流涎,一啜而尽。还道:“不够,不够。”济公看见有些光景,依着老者之言,放下三粒,和尚尽兴而毕。济公立在边头,一滴不敢沾唇。只见一对手软,两个头悬。眼乜斜,不知南北;脚转折,怎辨东西。济公道:“这干酒是老者与我闲常解渴的宝贝,那知是今日救命的仙丹。”两个倒地酣呼,不知人事。济公怕他醒来,身子难脱,也就放出手段,将担上索子解开,把两个凶徒捆缚在黑松林下,到得醒来,也须七日,济公方得取道前去。这也是罗汉魔头,金星化解。
且说济公离了鏖僧,直趋嵊县。那知嵊县是个富庶之乡,却不好佛,见了和尚,大约似眼内之钉,肉中之刺,不大有缘。济公脱了鏖僧之厄,一口气走了许多路头,肚中饥饿,寻得一个竹简盛水,取出干酒放下一粒,只好消遣微醺,却是软饱。走了许多人家,不得一碗饭吃,如何再走?偶然走到一座古塔之下,前无僧寮,后无廊舍,止有一块高大莲花石座可以息足,山坡之下,却是行人大路。济公周围看了一番,就爬上石去,趺膝袒肩而坐。心中记得金粟如来放大光明咒,嘿持七遍,便可以放大光明。心中作一观相,持诵此咒。少时,一缕青光吐起,就有白光红光黄光,五色迸现而出,盘盘施旋,直绕塔顶。四方观者,男男女女,杂沓而来,仔细看时,却不是塔上起的,原来俱在济公顶门放出。济公闭目瞑坐,就有近村人家来烧香的,礼拜的,供香花的,供素食的。济公也就随意饱餐,仍复瞑坐,收回光彩。正待下座行走,只见乡绅朋友,财主里老,填街塞道而来,曰:“敝地从无圣僧高士到此,所以不识礼貌。今见毫光满道,瑞霭千层,方知活佛降临,就请到后面净室住下。”济公道:“云本无心出岫,风来有意扬幡,信有机缘,何妨驻锡。”从此声名远迩传播,就有许多僧众,内外护持,俱道活佛降临。破悭旋舍,先搭了几间蓬厂,造了两层大殿,即便修起古塔,层层点起塔灯,不一年间,就成一个丛林。虽然济公日常有干酒暗中助兴,奈何胸中浩浩落落,不得荤腥爽快,却是闷怀。兼之起了还乡之念,一刻难熬,遂于次日五更起来,披了旧日破坏褊衫,挥手而去。人俱不知踪迹,只说活佛依旧归天去了。至今传下法派,古塔重光,绵远不绝。正是:
古佛临凡没去来,忍教塔顶长莓苔。
孤云一片栖黄鹤,七级灯光照九埃。
第十四回 天台山赤身访舅 檀板头法律千钧
却说济公从古塔脱身,随路化缘吃饭。带得一个破瓢,紧紧藏在身傍,却是为何?只缘酒兴不时勃发,就往池中取水,放下一粒红药,吃了一日。人却不知是酒,只说是个清水和尚。人多拉定他要问佛法,他只嘻嘻作笑,不言一字。或有强横取笑他的,他只当头当脑,一个噀唾,那个人回去整整醉了三日。若遇着有兴致人,即便盘桓三日五日,一时远去,人亦不知。费了两载光阴,才走到台州城下,望见故家,即便走入。只见家下之人,如此木、八木、三酉、草军之类,成群聚块,说着闲语,却不认得主人,即道:“那里来这老佛,本家不斋僧,又不看经,却来为何?”济公立着不言不语。众人道:“是哑叭。”众人将手推他出去。济公即便提起拳头,照脑一下,道:“旧日主人,便不认得?”众人方才细细将眼睛摸擦,“呀!果是当日大相公,怎的如此破坏阑珊?得紧急进报与舅爷奶奶相公。”出来迎请进内。一见光景如此,窣地惨然,急去寻了几件簇新衣服,精巧鞋袜,要与他换。济公看了,一竟推开不要。舅舅道:“这是为何?”济公道:“出家人怎的用得着他?”舅舅道:“出家修道的我已见过千千万万,难道如此腌腌臜臜过得日子的?平日没你消息,只见有杭州来的,常常问信,却说不知。虽是不知,也还道你在甚么丛林古刹,做个善知识长老,即不然也是个有职事的僧众。不料你面皮黧瘦,骨骼离披,衣服败坏,一至于此。若不是家人们进来称说,我若路上见你,也全不认得的。如今既已还家,你还依我换了衣服,穿了鞋袜,也还像个家主,不落家人们讪笑。”济公道:“那个是主人,那个是家人,那个是舅舅,那个是外甥,东海老张南山李,大家都在皮袋里。谁是冤家,谁是亲,相逢尽作苍蝇声,只有皮囊旧窟宅,回来却拜灵山佛。”说罢,竟到旃檀佛前,父母前,拜了几拜,即唤剃头的来,把头上四围短发剃下,埋在父母灵前。一句寒温不叙,走出门外,扬长而去。急得舅舅没手拉扯,急着家人赶上邀他转来,道:“你何必又往他处,就在天台地方寻个净室,也好过了光阴。”济公只回头,一笑一拱,并不停脚,走得速疾,倏忽不见踪影。有人见他走到祗园寺长老塔前,拜了几拜,题诗一首而去。
当年拾得打门砖,一下敲开没了船。
今日抬头门外看,举头依旧是青天。
济公回家一番,便是这个光景,却也是个异事,今人猜摸不出。禅家所谓中流一篙,不着边岸,凡所解脱,是真解脱,这也是句空话。
却说济公依旧寻山问水而来,到了嵊县古塔地方,数里之外,见风铃摇曳,塔顶峥蝾。济公想起前日不别而行,恐人识认,却摘了一张荷叶,把头包裹,手中拿了几茎竹叶掩盖而行。只见宝殿巍峨,金容璀璨,改作飞来佛寺,盖为济公当日去来无迹之故。济公见此,益觉悚惶,遂悟人间天上,佛子仙官,俱是依稀,仿佛若一说破,便阻善心,不觉两脚破空疾走。远远望见黑松林,便道:“前日两个凶魔,几乎被他魔倒,又是那个老者送我一包干酒,解了这厄。”转到林中,认那旧日绑缚两个凶徒之处,却见两堆枯骨委地,惊道:“前日怕他酒醒赶来,所以捆缚着地,不料此地幽僻之处,无人解免,却就枯死于此,魔固当除,命亦可悯。”心上转生悲恻起来,添了一场冤结,只得将树枝掘土为坑,将二骨殖掩覆而去。沿途化些斋米,买棹渡江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安身,却不怯气,灵隐寺是我披剃所在,还到那里,看这伙驴头肯着我否?”走过慈云岭,径到飞来峰,遇着藏主。藏主道:“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戒律威严,不假情面,比五殿阎罗还利害哩!”济公道:“如此却难打伙,且到寺里再看光景。”才到山门之下,见一首座道:“济公,你来了么,如今长老,不比你师父。”济公道:“若得利害,我就不怕你们欺我。”首座道:“我同你去见长老。”到方丈下,济公下拜。首座向前道:“此僧乃先住持长老的徒弟济公是也,因返天台,两年才回。”长老曰:“莫不是好酒的济颠么?”济公道:“弟子出游两年,荤酒俱戒了。”长老曰:“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济公但在云堂止静故参,念佛诵经,十分信心。两三个月,并不走出山门一步。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身上寒冷,走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光腿,火工道:“你师父有许多衣钵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露出一双精腿,想来也觉难过。”济公道:“冷自我受,冻也无妨,只是年馀不曾吃酒,苦渴难当。又见老和尚的戒律森森,我才来,不好犯戒,如何了得?”火工见他说得伤心,便道:“我有一小瓶药酒在此。”济公道:“你有药酒,我有酒药,打个平和。”火工道:“只怕长老知道。”济公道:“阿哥难得一片好心,我不累你。”躲在灶下,一个遮前,一个在后,一瓶药酒吃完,全无意味。只得拿出药来,放些清水,加药一粒,又放又吃,连吃三瓶。吃罢,便出厨下。原来这酒不去吃他,便没有事,谁知吃了胆大如天,大踱步走上殿来,见了熟识的就勾肩搭背,掂头簸脑,说起疯话。那监寺当日闹过一番,心中不觉见了这个旧病,即便报与长老,长老就叫监寺唤他。济公便道:“晓得你们旧病,暗地打帮欺我。如今的长老,虽是另立规矩,我是旧人,却也不同,若要装模做样,我却不理。”监寺又去报知。长老是个执性拗撇之人,立时叫五六个侍者,平空提头揿脚,扛去见他,跪在监斋菩萨前,打了二十竹片。两块清规,一块重一百斤,一块重二百斤,却把重的清规照头压下。谁知酒后之人,手脚酸软,痿瘫在地,动也不动,未几鼾声如雷。长老道:“如何吃得如此烂醉?”监寺道:“看他走下禅床,没有半个时辰,就到这个光景。当时见他吃了一日,酒坛翻倒几个,尚不如此。”长老道:“速查来历。”挨出火工做脚,藏酒与他作伙。火工跪在地下,拿着小瓶禀道:“济公到山整坐两三个月,众所共知,昨方下厨,看见火工自吃的疯痛药酒,勉强要吃,与他吃了就上堂来,不料醉得十分酩酊。”长老接过小瓶,看了半晌,想道:“他的酒量,也知如此。”火工道:“小瓶药酒,还道味浓,添上三壶冷水吃的。”长老摇头,越发不信,道:“待他醒来再行罚令。”长老回房。众僧拍手大笑,有说尖酸话的,有编造歌谣的,有嘲说笑话的,有吟诗作对的,只要他醒来,大家笑哗他。谁知济公当此寒冰天气,躺在地下,热气冲天,汗流浃背,有如女月浴堂内才出汤的光景。长老出来看了,也称奇突。一日不醒,三日不觉,到了七日,满寺内外都来看他。长老道:“济颠却是活化的了。”叫侍者抬出去,取些松柴荼毗了罢。济公听见这话,大笑一声,立将起来道:“长老不消活化,却是化活的了。”众僧一笑而散。不知济公日后如何?再听下则,便知端的。
第十五回 十锭金解冤张广 八功水拔救王筝
却说济公醉了七日,一笑起来,长老也道奇怪,似乎弄甚么法术侮弄大众,心里不耐烦他。济公看见光景,也就走出山门之外,撞见卖酒腐的张公。张公几日没有生意,看见济公,连声就呼道:“济公,济公,如何一向不见你的踪迹?往常你肯来吃酒,我家生意兴头,一向不来,委实寂寞。”张婆在内连忙两壶热酒,叫道:“师父进里面坐。”一面打点许多菜碟,一面买了一尾鲜鱼,做起汤来请他。济公进内坐下,仔细把张公脸上看了一回道:“你不像连日没生意的,目下却有一宗大财,是你分内应得有的。”张公笑道:“你要酒吃,却把好话哄我。开这个豆腐酒店,一分一厘积攒不起,那得大宗财来,除非地下掘着宝藏,山里汆出财乡。若说要我去明火执杖,暗里希偷,我两老口却没这种本事。今日请你吃酒,只要保佑我日常利市,过得朝夕,便感激你不尽,不要你说这种假风风没巴鼻的话头。”济公道:“老张,你与我相处久了,我何曾是这种人。叫你老娘出来,待我将面孔上看看气色,夫妻两个一般,便稳当无疑。”张婆道:“难道这样准的?不要是你把我老婆子将就看上,故意哄我出乖露丑,也未可知?”济公道:“此言越发谬甚,我济公从来可是这等样人?”婆子道:“如此你把我气色看看,果是如何?”一步步纽着头颈,含着微笑,立在居中,绷着面孔。济公一看道:“不差,不差。”引得两老口欢天喜地,手忙脚乱,罄将家中所有尽着搬出。济公道:“吃得不够,今日在你家宿了,我平日想着佛印和尚烧猪头吃,明日可到清波门里,十字街口,肉架上有一个十五斤四两重的猪头,买来烧了请我,包你有这注大财,别的猪头大小不对斤两的不要。”张老想着钱财,连声应道:“我去,我去,只是囊中没有买大猪头的银子奈何?”张婆道:“不妨,我有只古折簪子,约有四钱,认着对斤两的猪头,将去抵押就是。”打发济公睡在客房。
次日,即入城去。俟开城门,天气尚早,十字街头店门未开,等了半晌,只见一人背着半边猪身,手提一个猪头。张公问道:“猪头多少轻重?”那人道:“方才准秤秤过十五斤四两。”张公道:“千万卖与我罢。”那人道:“称银子来。”张公拿着簪子递与他,他却不要首饰。张公将夹剪夹下簪脚,约有五六分重,递与他做个定钱,千万留卖与我。那人应允:“你可速来,少迟就卖与别人了,你不要怨我。”张公道:“我将簪子煎了就来。”正去寻店煎银,肚里却痛起米,一时站立不起,急去寻找东厕大解,解了许多宿粪。立起身来,将往外走,不料当头一磕,仔细看时,却一青布搭膊,沉沉重重,却讶不知何物,且将拴在腰边。仍旧将簪子押那猪头,那人将簪子估看,尚有多馀,就把猪头过手,约他明天来赎。
张老提了猪头出城,走到僻处,打开搭膊一看,却是十锭雪花,每锭约有五两。急急走到家中,便叫“妈妈快来”,便道:“济公的口嘴眼睛,真也奇怪,看我气色,说有横财,果然灵应,你看这般松纹雪白,整整十锭,那里造化得有此物?”张婆道:“你我面上气色,红黄相关,却是我命中该得有的。”张公道:“若不是济公先看气色,不要十五斤四两的猪头,也不见得有此一椿宝物。”张婆道:“若是我不把簪子与你,你若有银子,竟去买他猪头,也不肚痛,也不去寻东厕,那里撞得着他。但是这十锭银子,也不知甚么人掉下的,此时那人又不知作何景状?”张公叫张婆快烧起猪头,献个利市,再去寻济公吃酒。四下找寻,却不见有济公。张婆就要将一锭银子剪边使用,买些果品等类。张公道:“且住,我们穷人只怕消受不起,我仍旧带去看甚么人来寻,还他也罢。”张婆道:“你且空身去,倘遇失主,同他来取亦可。”张公道:“你说得是。”即就起身进城一走。
走到东厕边一看,只见许多人拥挤不开,道有人吊死在东厕里,说是失脱了一宗银子之故。张老看见,目定口呆,心上十分难过,欲待承认,却不见有尸亲。况且银子又在家里,万一说得不伶不俐,惹出祸来,只得转身急走,到家来寻济公商量。
只见济公慢慢走来,早已看见张老,便道:“十五斤四两的可有了么?”张公道:“不但有十五斤四两,还有个三斤二两的在家,快同你去商议。”济公坐定,张婆便道:“请济公里面来坐。”张公将此事始终说了一遍,意思还要觅他亲戚还他,乃是张老好心。济公道:“莫忙,你取了烧猪头,烫起酒来,与你说个来历。”霎时间酒肴俱备,张婆坐在旁边。济公袖里取两幅图画,递与张老细看。只见一幅画上画着树林中一人跪下,一人提刀要杀,旁边一个担子,许多鸡鹅在里边。一幅画着一个提着猪头,腰间缠着搭膊,又有一人吊死在一间草房之下。张公看了,一味茫然,请问济公。济公道:“持刀者大盗胡行是也,跪下的经纪张广便是,终日贩卖鸡鹅。原是孽钱,遂受胡行一劫,伤了性命。这幅提猪头者是你,即前世之张广也。劫去本银五两,原系宰杀鸡鹅孽钱,今转世加利十倍还你。这东厕吊死的人,乃是偿你旧日杀命劫财之冤。”济公把酒杯撩地,_一声响亮,遂道:“从今勾却路头债,免得再来冤报冤。”说罢,只见张公张婆满身寒战,遂道:“今生他固然偿我命债,我前世杀生害命之孽尚是未了。”济公道:“这也不难,你前世冤苦一场,今世得了十倍利息,也好放下心肠,不如及早修行,诵经忏悔,还好修个来世。”张公张婆也遂拜了济公,立时就在清波门外寻个净室,夫妇双修不题。
却说清波门里,有个行首,姓王,名筝。十年前聪明标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临安一府士大夫,无日不来叫他承应。他说话也极伶俐,在上在下之人,无不扬翊赞美他的妙处。龟婆龟子,爱惜过于金宝,家中宝钞,也不知赚了万万千千。一日,福过灾生,杨梅疮发,浑身破烂,难以应客。鸨子也遂贬在后边空房之内,早晚茶水也没一人瞅睬,不得已寻出一粒湖珠,悄地托旧日媒婆马百六,到回回堂前汪家当铺中寻汪七朝奉:“他认得这颗珠的,可对他说我十分苦楚。”七朝奉原与王筝有终身之约,故尔寻他。果然七朝奉念有旧情,同了马婆走到清波门王行首家,往后门进小房一看,秽气薰蒸,已是难过。揭开布被,却见浑身破烂,头脸也竟厮认不来。七朝奉转身飞走,马婆一把扯定道:“你当初既是热闹一场,久有生死之约,怎的到此地位也就忍心撇他就走?”七朝奉道:“生死之约,乃是追欢买笑胜事,看这光景,教我实难。”马婆道:“他破烂虽是如此,有好太医,服药尚是可救,不若待我对他鸨儿说个端的,寻个人扶他出去,调治着他。”鸨儿听见此语,只道七朝奉真实愿恤他,有此语。他就装起膀来道:“他身上还有五十两急债未清,死活留他在家,人来要债犹好抵对。七朝奉既有此意,只代他还了本钱,利钱我与他赔罢。”七朝奉听了此言,越发不对,遂向马婆道:“非我无情,乃是鸨儿太狠。”马婆也觉无可奈何,两个乘兴而来,只得兴尽而返。鸨儿扳扯不上,龟子回家埋怨鸨子装憨太过,眼见得垂死之人,却不将计就计推攮出去,留在家中结果着他。王筝看了这些光景,心事转加,十分危笃。鸨儿抱恨在心,等不得断气,连晚把一条草荐卷了,抬出门外,委在荒郊僻处,不题。
一面且说济公,吃了烧猪头之后,处处醉倒。时张公夫妇,寻了净室,住在清波门外。一日,济公走到净室,说:“少刻我来有句话说,千万张公住在家里。”说毕,竟到城中吴山上沈提点家,问道:“望湖在家么?”提点应声即出,认了半日道:“你是李相公么?多年不见,竟出家了,也从不曾见你进城看我,十分记念,我又无处看你。”济公道:“不要叙这句宽套头的寒温,我有一要紧美事与你商量,快走,快走。”提点是个热心人,听见有要紧美事,只得跟了就走。领到清波门外荒郊地内,看见许多乌鸦飞叫,野犬成群,乱草堆中,见草荐里卷着一个死尸。提点着惊道:“多年不见,教我急急走来,看这个臭烂死尸,是何缘故?”济公尚未应答,只见草荐里一只女人小脚,伸伸缩缩。济公道:“还是活的,你肯打开一看,便知端的。”提点听说既是活的,大着胆便去解开草索,打开一看,原来是王筝,平素与提点极熟。问济公:“如今作何处置?”济公道:“此去不远,有张公净室,你背了到他家去。”提点意思,迟疑不决。济公道:“可惜我是和尚,外观不雅,不然我就背了他去。”提点见他说得恳切,也只得将自己的道袍盖了头脸,渐渐搀扶到了净室。
张老夫妇大惊:“如何搀个死鬼到来?”济公道:“三日后便病好了。”提点道:“岂有此理?”济公道:“十馀年不曾见面,难道寻场人命官司害你?体今日且去,三日后来,我有话说。”提点脱身,却也狐疑。济公即唤张婆烧汤:“我要洗澡。”济公洗罢,即叫张婆扶着王筝,将洗过的浴汤,浑身淋洗。那身上疮靥个个随水脱落,身上便道许多轻松。济公又将佛前炉内香灰,抓一把放在碗内,叫张婆取一碗酒来,把他吃了,不觉神气勃勃。张公张婆看了,对济公道:“不料你又会做太医,就是太医也没如此灵应。”济公道:“这是八功德水,洗疮疮好,洗病病除。还有奇处,等提点来与你商量。”
刚过三日,提点走到,看见王筝如此健旺,啧啧称奇。王筝梳洗已毕,就地向济公磕头谢道:“承蒙死中救活,何以报答?”济公道:“不要谢我,亏杀这位沈爷草荐里解救出来,不避腌臜背到这里,今朝才得生活。”提点道:“病后才好,不要劳动,且去安养。”王筝虽是狼狈,胸中却有许多不平之气,望着提点诉说:“老鸨无情,从自十四岁梳拢成人,承应上司,虽蒙各位老爷怜爱,挣了万千金珠财宝,遇了凶暴子弟,又不知受了多少恶薄狼藉。不幸病痛上身,断气也等不得,棺木也舍不得,将我藁葬城南。今病已愈,还仗沈爷作主,与我鸨子说知,看他光景何如,以图重报。”
提点领会王筝之意,即往王行首门前,口口鸨子问道:“你家筝儿如何不见?”鸨子道:“有病死了。”提点道:“如何发送他?”鸨子道:“已买一口上好寿材,口口三四通道场,送在我祖坟侧边葬了。”提点拿着口口,将鸨子脸上一括,道:“昨日我在一处见他唇红口口,如何说死?”鸨子也把手一摊,道:“沈爷,青天白日口口鬼也。”提点大笑道:“异哉,异哉。实非鬼话,却在城外人家,我将起死回生神仙妙药救转活的。”鸨于才有些相信,道:“果然活的,领我去看。”提点道:“不消你去,他也要来说,与你家挣了许多财帛,如此薄待,也要来与你算帐。”鸨子道:“门户人家,从来如此,算甚么帐。”又笑着道:“果然现在,千万领去看看。恶薄待他,这都是当家的龟子不好,忍心害理。我却是爱惜他的。”提点道:“令爱也说起你日常的厚情,所以恋恋牵挂。还有一说,若要他回来,他要你写一纸与他,他的身子乃属于我,我也不要他搬回家去,只要由他性子,接客也罢,不接客也罢,赚的钱钞与你平分。”鸨子听了,十分欢喜,分明意外之物,将计就计。即备了八个盒礼,随提点到了张老净室,假意见了王筝,抱头哭了一番。王筝道:“我这番身子,却是提点沈爷死中救活,我已拜他为义父。他家中不好去,还要寄住妈妈家中,拣得意人,相与几个,以图报答恩人之地。妈妈你不可照常待我,谅在你家,也不亏你。”妈妈一口承认,只要劝他回去,再图热闹。
王筝也就趋势捱身照旧住在房中,只说养病,不出见人。其中有个缘故,王筝平日私下积攒许多金银宝贝,在夹墙之内。提点家中有个小厮溜儿,只说留他伏持,日日拿了一个大药瓶,到提点家取膏子丸药,每日抱来抱去,把自己私物俱已运到提点家内。鸨子亦有数千金藏蓄,不提防筝儿知道,也乘机搬运一空,鸨于尚是不知。一日,王筝诡道:“明日提点干爷生日,我要去祝寿。”一轿就抬到张老处,却遇着济公在彼,济公对王筝道:
三春花事已蹉跎,莫向樽前再举歌。
残月晓风杨柳外,骷髅今后没人驼。
王筝听见,不觉泪下如雨,即时打斋拜了济公为师,祝发修行。提点亦即时就唤张老盖造一所齐整净室,后来提点也道是王筝淌来孽钱,斋僧塑佛,修桥造殿,施舍净尽,老年也随了王筝出家,却是济公法力化度。后来张老张婆,王筝提点,俱已坐化。回首至今,有四佛庵即其故址。正是:
同是西方路上人,横来竖去尽归真。
由他傀儡多搬弄,不脱金刚旧法轮。
第十六回 上红楼神常拥护 落翠池鬼也修行
前段说张老夫妇、王筝提点,俱修行坐化,却是连着后话说了,销缴提点相与一场公案。而济公本传,只说自从救出王筝点化出家,人人都道济公与王筝往来,疑他有甚苟且。常有人向张老探问,张老极口道:“罪过,罪过,济公自个活佛,怎么拿这伤天理、落地狱的话疑忌他。他好几杯香醪美酝有之,若说他好色宣淫,委实没有相干。”人头上渐渐说到监寺的耳朵里去,监寺与济公平素不对,他就夹个熟识,叫名歪公鸡张三,乃是张老不肖之侄。监寺垫出三五钱银子,叫张三用计,到刘水户家做东道,只说要请一个相知过夜,千万不可留人。一面就去寻几个做公的,商量晚上做事,一面去寻济公。
此时济公正在一个人家吃酒,已到半酣,出门不多几步,张三即便赶上,搀了济公:“我与你到个相知人家撞醉。”济公听见“撞醉”两字,却笑乜乜道:“你不可哄我,倘若哄我,教你自己吃亏。”张三道:“见你向来有兴,今日致诚请你。我叔叔说请你吃个大醉,生意便大兴头,故此远远特来相寻。你是个和尚,我哄你作甚!”一步步不觉已到刘家门首,哄济公进内,上楼坐定。只见走出两个姐儿,一唤娇哥,一唤秀哥,上前见礼。却见是个半醉和尚。两个姐儿啐了一声,往里就走,道:“极少有百念日晦气!”埋怨张三:“你好没来由,怎的弄个和尚到我家里?”张三道:“这是我叔子相知,请了他极有利市。前日我家叔请他吃酒,近日得了口口,口个净室,受享好日子哩。你们姐儿两个不拘一位相陪,明日我加倍出钱便是。”娇哥道:“我妹子好,他平日极喜欢和尚的。昨日见他做了一双僧鞋,一个僧帽,布施那个去了?”秀哥道:“还让姐姐,我姐姐旧年四月八日已曾去斋过山经,识不知多少和尚,那里在这一个。”张三道:“就口你姐姐罢。”无非只要他一个应承,那里管他姐姐妹妹。正说话间,摆上碗碟菜蔬。看见天色已晚,济公一杯一杯,吃得酩酊,安排睡下,两个姐儿一个也不来陪他。
张三一面出门,寻那做公的人,偏寻不见。只见几个管城门的炮手,背着许多火药,走近前来。乃是张三熟识,就与他商量道:“有个财主和尚在此宿娼,我们打将进去,叫起地方,把他拴缚见官,不怕我叔叔不拿银子来救,不怕鸨子不用钱钞了这官司。”炮手道:“趁此人静,先去打开,捉了和尚,方叫地方。”张三即便把脚踢开大门,炮手即便进去,不料他佛前有火,一滚就进到炮手身边,烧着火药,火势轰开,三个人俱已烧得焦头烂额,连叫“有火”。济公已醒,即便跳窗纵身下地,早已走去,不知下落。龟子鸨儿连忙扑救,火势方解。地方的人乃见两个炮手,一个张三,问他夤夜背了火药到他家里则甚?三个人无言可答。拉扯济公宿娼,却又不见济公踪影。地方道:“分明夤夜走来放火,希图抢掳,现有火药瓶袋为证。”三个品字样缚去,送官审得,姑念不曾沿烧,各责三十板,枷号一月,示众在清河坊口。
张三痛苦难熬,却求人往灵隐寺监寺僧处要盘缠。监寺僧不肯承认,张三只得逢人告诉道:“这恶孽都是灵隐寺监寺僧,设下毒计,要害济公,谁知济公是个真僧,天败其计。”此时到刘家门首,黑影子里分明看见一位韦驮,一位诸天,昂昂然立在那里。顷刻就是火药发了,遍身烧得乌焦巴兮,两腿又打得牧隗山谷,三条性命只要焉哉乎也。又亏张三拿了几两银子上下使费,解放回来。三人同到监寺处,要钱将息,并要骂他奸计害人。那知监寺始初要害济公,不料变此一番孽障,济公不曾害得,监寺只得逃之夭夭去也。有人见济公说此一段果报,济公只嘻嘻一笑,并不答言。那监寺虽则逃去,暗里央人周旋,心下转转不平。过了几时,三人冷落散去。监寺躲在近处净室,又渐出头,看见济公照常酣酒,没人道他不是,越觉忌刻。
一日,济公不知何处吃得大醉,龙龙钟钟,之字样冲跌而来,却好遇着监寺。监寺大喜道:“今日天已将晚,前路不知何处着身。”看看月色将下,四下昏黑,前边乃是积翠池边,任他一路离披前去。约莫到了空阔所在,监寺放出杀人凶顽强暴之心,一肘劈去,通的一声,做了一个鹞子翻身,已落重渊之内。监寺道:“前日不在火里死,今日却在水中亡,也是济公前生分定,莫要怨我。若不该死,怎的偏在今日此时,不伶不俐之处遇我?”监寺意气洋洋,暗暗而去。
那知济公是吃了许多滴花烧酒,火气正发,却好跌在水中浅处,清水浸灌,也就醒了一半,渐渐伸起头来。周围一望,却见许多蓬头跌足、水湿淋漓的鬼众,朝着岸上嚎咷大哭,道:“等了三年,要寻个替代超生,谁知又是济公到来,教我们无处躲闪,只怕又要受此三年之苦!”少时见一赤发鬼卒,手拿狼牙棍棒,照头劈脑,将小鬼们狠打,道:“速速去扶起济公,到北岸上来坐定。”只见许多小鬼上前将济公扛的扛,抬的抬,扛抬到石塘坡上坐了。又有许多小鬼,携了无数绿荧荧灯火,照得通明如画。有拿椅来坐的,有拿伞来戴的,有拿茶水点心来的。正在热闹之处,波心中又听得豁地一声,看见水波开处,走出一对对鬼卒,驮着牌面,打着执事,后边簇拥着一位朱唇赤发、蓝面红须,头戴黑漆金线立翅员盔,慌忙忙就地拜倒,道:“小吏今日该值巡河,有失迎接。”济公道:“尔是何职?”那官对道:“是河泊水官。”济公道:“部下鬼卒,合有多少?”水官对道:“除江湖河海外,只此湖坡草荡之际,落水伤亡,应有三百馀名。三年内者,应该上值,听唤巡差。三年外者,听他勾挕游魂,顶名替代。”济公道:“可有三年已满耽搁不去的么?”水官道:“尽有,尽有。勾挕替代,也要本鬼伶俐,勾挕得来。也有蠢夯愚痴,十年犹未去的。也有聪明乖巧,一年不上,也就去的。”济公叹道:“我道阳间人世有此流弊,不料做鬼也是如此艰难。那江湖河海的死鬼众多,我也不能通为解释,只此湖坡草荡之鬼,不若今晚与我一时纠唤拢来,我且开示一番,也免堕沉沦之苦。”水官领命,一阵黑风吹过,众鬼俱去分头拘唤。少刻,水边林下,坡头石畔,一阵阵一行行,相扶相挈而来,密密层层,俱站于侧。水官回话道:“鬼众俱已拘齐,听候说法。”济公道:
赵一钱三张五们,你来我去几时停;
何如散此氤氲气,尽去皈依大法门。
众鬼俱各点头。其中却有一鬼上前问道:“弟子们非不知皈依三宝正道,只是沉沦水底,砂石淖泥,口耳塞迷,望想天堂,远于万里,向化有心,乞灵无路,奈何?”济公道:“天堂不远,只是你一口怨气不散,自己失脚落水,倒去怨着他人,毕竟眼巴巴寻个抵命方为替代。却不晓得当时有个鲍老,在水三年,该一女人代替,见他身怀六甲,不忍伤他两命,情愿再守三年松口口口。一次又有一个投水,乃是一个孤子,不忍绝他后代,又再放去。到了九年,却又遇着一个孝子,又不忍加害。河泊水官,奏知上帝,怜他善心,也就超升封作江阴总管。若说定要一个顶着一个,那开天阔地,这个伤亡,却又抵着谁来?九年超升去的鲍老,这缺谁来填补?可见天堂只在心头打结,何曾万里相悬。”众鬼听了,俱各悲哀叹悼,道:“若非我师指迷开觉,万年千载,何时得脱沉埋!”众鬼齐声念动阿弥陀佛,一阵香风,霎时飘散,不知何处去了。水官谢道:“多谢大师指示,这些鬼众,俱各超升仙界,连小官也皈依正觉,免得在此万丈污泥之中,与此辈纷纭较量。”叩头作礼而退。
此时济公却卧在沙堤之上,来往行人道是醉眠芳草,都也不教唤他,到得醒来,不觉天已将暝。监寺和尚道:“昨济公被我挤落水中,此时想已浮起。”悄悄觑个动静,走到彼处,却不见有影响,才欲转步到那小桥边,济公上桥,监寺下桥,劈面撞着。监寺大叫一声:“有鬼!”早已跌落在桥下,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则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