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头陀传 - 第 5 页/共 8 页

第十七回 陈太尉送归寮院 众僧徒计逐山门   却说监寺上桥看见济公,只道济公已做鬼,撞着要来索命,虚心疑影,不觉翻身落水。济公之心,纯然没有宿怨,见他下水,也即跳下水去,救他起来。监寺一口口道:“济公你饶我罢!”济公道:“监寺,你却浑了,岂有救你的人到叫求饶,难道你自己要死么?”监寺又道:“敢问济公,你如今是活的,还是死的?”济公道:“敢问你如今是死的,还是活的?”监寺久之,才道:“济公你真是活菩萨,你今日无心撞着,犹怀救我之心,却不是我前日偶然失措,捱你落水之心。”此时济公与监寺两个,浑身上下水湿,鞋袜俱已不见,互相依靠,踉踉跄跄。监寺道:“我的净室不远。”一路松林竹径,颇极清趋,敲门连叫行童,打点衣服来换,夜饭来吃。监寺平日在灵隐殿上,最恼济公吃酒,所以渐渐成了不解之仇。那知监寺住在净室之内,颇有香醪美品,不但鱼肉,且有鸡鹅;不但美酒,且有红裙。自见济公下水救他,一片诚心,到也剖肝裂胆,竟不隐瞒,凡所有者,一切搬来,吃个大醉。可见平日装模作样的,多半是监寺一样。济公只要酒吃,绝不管他闲事,放脚一觉酣呼,明日早起别了出门,并不提起一字。监寺到底有些疑虑,次日即便搬到别乡去了。   济公忽自想道:“寺中只有监寺,平日与我为仇,昨在水中竭力救取,今在外面安身,料也不便再到寺内殿上来了,我今正好仍回寺去,捱着脸皮,看长老何以发放。”又转一念道:“如此寥寥落落,仍旧捱身进去,面上不见光鲜。倘若僧众看我越不像人,这番的冤家不止一个监寺,还有许多监寺之辈,侮弄着我,以后连别处也就难着脚了。”忽又再转一念道:“不难,不难,城中陈太尉与长老极说得来,太尉也常寻我着棋吃酒,明日我到他那里顽耍,他若问我长短,我乘便说入港去,一来太尉情面,二来我也光荣。”正在默地酌议之际,不觉移步将到涌金门外。只见太尉府中。一个猫食,叫做褚一,手里拿着一个帖子,急急跑来,猛撞见大叫道:“济公,你在那里?我何处不寻到,你却在此处闲行。”济公问道:“有何话说?”褚一道:“太尉老爷背上发了一个肿毒,大是发烧,适才服了汤药,搽了围药,端是不得耐烦,要请你快去着棋,说些笑话,排遣排遣。”济公听说,正中下怀,十头丢了九头,三脚并作一脚,就到府内。见了太尉,济公问道:“太尉爷贵体违和,我实不知,今日问候却来迟了,有罪,有罪。”太尉才举头起来,把手拉着济公之手:“你看我生的是甚么肿毒?”济公把手揭开膏药,连叫拿温水来,洗去围药:“这都是近日医家要见功效,故意把些围药将好肉围死了,然后开刀或针或灸,起发钱钞。我却不费手脚,只要一口冷水,便已消去一半,三口冷水,管教全癒。”太尉依他所言,果然三口冷水,应手而癒。留他吃酒,不觉连醉几日。   一日醒了道:“我却要别去。”太尉道:“闻你连日在外,不归寺中,今日却归何处?”济公道:“僧家亦无常住,正如闲云野鹤,随地所之。”太尉道:“我常要来寻你,往往没处来寻,不若你仍归寺中常住。虽然换了长老,另是一番戒律,到底你是前辈,长老付过拂的,推却不出。”济公道:”此理虽是,我自己却不好说,还得太尉与我调停方可。”太尉道:“我今日病已好了,不若坐顶小轿,同你进去。一者我病好了,要到寺中斋谢伽蓝;二者也要看看长老;三者我再与你说个备悉,不怕长老不破格待你。”二人商酌妥确即到寺中,长老出来相接坐下。长老把太尉病中失候的话说了一遍。太尉也把病的光景说了一遍,又因病中长老处久失问候,说了一遍。家人们从旁禀道:“斋供已摆齐了,请老爷往伽蓝堂去参拜。”太尉拜完,上堂吃斋,遂道:“这番大病,多亏了济公神手,勿药而癒。他昨日别了我要云游,我却舍他不得,故此留他转来。还要长老赦他平日不检之过,我也劝他收敛自新,这番断不似日前放荡。”长老点首道:“老僧亦无诚心,只要彼此相成,也是本山声望。”   济公从新到伽蓝堂参了几拜,又在监斋神前打了问讯,仍旧到云堂安单而坐。众僧道:“前日监寺与你不对,今已去了,你今后也要尊重些。”济公道:“怎的叫做尊重?你们公然要训诲我起来。前日监寺的道行,岂不尊重?他今虽不在寺中,他在寺外的道行,我也实实见过,故此你们说的尊重两字,也不大信服。”众僧道:“果然你是颠子,略着说些正经,你就不耐烦了。我们散去,只怕又有人来与你作对,你又要脚下腾云去也。”又一僧道:“他有太尉们相与,再来也不难的。”济颠道:“我昨往城中听了些驴鸣,走出城来又听了犬吠,耳朵里到得个清清净净。适才你们说的冷言冷语,我也竟不作准,只当城里听见的、城外听见的罢了。”众僧道:“今日让他初来,长老前不好意思,改日慢慢的请教便了。”众僧由此忿忿,左右前后,俱没甚么好话到他。济公整整安静了一月,不觉鼻子上、嘴唇边,又一阵一阵香得紧了,思量道:“不好下山去寻,囊中干酒红药又用完了。”无计奈何,又往火工处讨药酒吃。火工嚷道:”你又来害人了,难道我该包管酒的铺户?”济公道:“我自偶然试你,如何就喉急起来,我久矣戒过酒了。”说话之际,只见一人将手一招,悄悄的道:“我晓得你旧病发了,可跟我到桥边,略略遣兴,千万不可过醉。”济公道:“桥边的酒要我醉,正未哩,倒是肉多吃几块,又不怕他醉了。”   济公方才坐落,酒肴未曾搬出,暗里有人禀知长老,即刻着行者来唤。济公道:“你们看见光光一张桌儿,偶尔与他们叙话,并未吃酒吃肉。长老若问,你却要与我说实话,你若说差,我便与你伽蓝神前罚誓。”行者禀着长老,也就说的实话。长老道:“黄鼠狼立鸡笼边,怪不得人来说你。我的戒律,凡属瓜田李下之嫌,决不容隐。今日本该打二十竹片,罚跪清规半日,姑存陈太尉情面,饶你初次。”济公道:“这都是本堂僧众装圈做套,引诱着人,巧生妒忌,长老你也耳朵忒软,风闻影响,便有许多话说。”长老闻之大怒,道:“你这颠子,忒煞可恶!你可知道我平日的法号么?”济公道:“我知道,你叫做檀板头。”长老道:“可又来,木质之最坚者莫如檀,物胜之最滞者莫如板。我质性板滞,戒律森严,由你四方岔脚鏖头,打关吊法之辈,到我座下,於清规罚责之外,无不烧眉炙额。四方远近,梵刹丛林,尽有传单晓会,断不容留。由你达摩西来,神光再世,也不饶让一些。像你个糟坛酒瓮,肉案油梆,那里成得佛门蒭苾!若要在此,却要请照清规,不打就跪。莫说陈太尉,就是当今皇爷到来讨饶,我也只依平日的戒律。”在众僧假意都来跪下,求饶道:“济公是佛门种子,再来罗汉,前边长老爱护有如金宝,纵了他的性子,以至如此。近日又有太尉爷们出力护法。我师平日的戒律,只好行之众弟子辈,却是行他不得。”三言两语,越激得长老性发,立意加倍处治,不肯松放。众僧又禀道:“我师稍退,待弟子们从常酌议,或打或罚,或留或逐,少刻回话。”长老随口道:“既如此说,且听回话。”长老归方丈少息。   众僧又向济公道:“亏我辈再三求宽,少停时刻惹起长老性子,拗执不可挽回。你四处俱有相知,不若暂离此地,寻个净室,或另走个丛林,却不光鲜自在些么?”又有一僧道:“幸喜孙行者犯出事来,先已逐去。今日若在此时,戒尺竹片,大小清规,早早已得过了。”济公一言不出,立起两脚,即便离了山门,别寻住处。众僧俱各快心满意。不知济公别了灵隐,又到何处安身?看到下则行藏,才知济公出寺,又有许多神通妙境。正是:   龙游浅水不如虾,虎落平阳似丧家。   莫谓世逢多险恶,空门偏有大波吒。 第十八回 剪淫心火炎子午 除隐孽梦报庚申   济公离了灵隐,日已将晡,只得近处寻个宿歇。鸡啼就起身,到清波门边,坐在瓮城槛上候等开门。随后就有许多赶早做生意的,蹋地而坐者不知多少。内中一人道:“今日城门偏开得迟,误了生意。”一人问道:“甚生意如此要紧?”那人道:“城中一位姓马的大娘,叫我今日黑早送红柿新票,要等用的。”一人道:“天色尚早,何须着紧。”那人道:“有所不知,这位大娘,自十四岁出门,到今刚三十岁,整整换了十个丈夫。第十个汉子极其恩爱,今又痨病死了,特意明日超荐,要备齐整席面,故此叫我拿这新鲜果品备用。”一人道:“十四岁嫁汉子,才得三十岁,嫁了十个丈夫,嫁到五六十岁,不知竟有多少?这是杭州人说的呆话,我却不信。”又有一人道:“真的,真的。半月前他隔壁人家留我吃饭,听见他在家做羹饭,趁口数数落落,哭着道:   “张裁赵木朱皮匠,漆匠杨鬍陆弓箭;   快手陈三算命钱,补锅阿四何织绢。   撑船腊梨钱观寿,依次同来吃羹饭。   我的天天天天天,我的天天天天天!”   济公接口道:“数将来果然是十个,一个不少,不知可添得和尚在里边否?”众口道:“和尚也不难的,如今却又要嫁人,若有和尚寻他,他也嫁了。”一边说罢,天已大亮。   原来卖果子的就在飞来峰相近,济公认得的,叫做胡四,胡四也认得济公。此时城门已开,大家走道。胡四问济公:“你到何处去?”济公道:“我也没处去,偶然走进城来耍子。”遂问道:“那要嫁的妇人,却在何处?”胡四道:“这妇人住在吴山下五圣堂前,淫心太重,连伤了十个丈夫,如今也没人敢近他,他近日思想汉子,也病得沉重。”济公道:“这病看来要死,只有我能医得,你若荐我,我就医好他。”胡四道:“果然,我就荐你,你今日就同我去。”济公道:“却使不得,和尚怎么冒失到寡妇家里?外观不雅。”胡四道:“不妨,我与他有表兄表妹之称,邻舍都认得我的,若有别说,都是我一身承当。若医得他病好,日后图个相与也妙。不然,你在近处少坐,待我进去说妥就来。”济公在近处茶亭坐下。   胡四提了果品,走到他门首,叩了一声,有人开门。见了寡妇,遂问:“你今日病体如何?”寡妇道:“只是满身火发,疼痛要死。”胡四道:“我特特请个良医到来,他道不用吃药,半日间病就好了。”寡妇道:“是那里住的太医?”胡四道:“是个和尚。”寡妇道:“我是个清清白白人家,怎好教个和尚医病。”胡四道:“请个和尚医病何妨?就是与他相与,比那些俗人却好多哩。”寡妇问道:“请问有甚好处?”胡四道:“口来有人道过和尚有三妥贴:一不说,二不泄,三不歇。”寡妇道:“怎教一不说?”胡四道:“大凡轻狂少年,自从暗地相与,便要人前行奸卖俏,处处传播,人人晓得。惟有和尚,自从得手,着意遮瞒,由你甚么人盘诘着他,抵死不露。就是官府夹拶施行,决不招的。”寡妇又问道:“如何二不泄?”胡四道:“游花少年,处处作丧,情意虽浓,到那实地工夫,不是到门投帖,就是缩朒不前,一毫不中用的。倒是这些斋公,日日炒豆腐,炸面筋,火气极盛,登场跌打,愈战愈雄。所谓不泄者,此也。并那三不歇,也说你听:大凡偷寒送暖,乃一时兴至之事,过了三朝五日,情意热闹一阵之后,彼此觉得平常,妇人情性仍旧恋恋依依,那汉子心肠,却是淡淡薄薄,有意无意,或者竟是歇息,由你香糟蜜饵,钓也钓他不来。惟有和尚,路头窄狭,情意专笃,得空就来,无时不着。就是白头老死,也还似水如鱼,所以谓之不歇。”马大娘被胡四说得心里活活泼泼,便道:“你说的这位大师,几时请来?”胡四道:“他现在左近,我去请他即来。”马大娘一面家里收拾点心伺候。济公已到,寡妇见礼之后,问胡四道:“你说的和尚十分妙处,这个和尚褴褴褛褛,却不动火。”胡四道:“我说的和尚,大概这是医病的郎中,如何就做人彀之选?我只要你病好以后,再作商量。”寡妇道:“请问师父如何医法?”济公道:“要一间净房,房里要一张净床,床上一顶帐子,帐里一个枕头,枕边一把铁钳,房中四角各备净水一缸。”寡妇笑道:“再添上一条夹被,可不竟是做亲了。”胡四道:“济公多年相与,处处说真话的,难道今日哄我要来干这勾当不成?”济公道:“你们不信,道是哄话,你们也就在帐子外厢坐着,若有苟且,难得瞒得过的。”寡妇适才听了胡四说三妥贴许多话头,身上欲火正自腾烧,一时难过,巴不着将计就计做这勾当,一一依从,进了卧房。济公请娘子去了上下衣服,止穿单裤一条,枕上朝里睡着。济公也脱了衣服,也留单裤一条,放下帐子,枕上背贴背,并头朝外睡着。胡四亦在帐外坐定,半晌不见动静。   未几,济公鼾声如雷。寡妇哼哼作响,觉得背梁脊骨之内,一条火蛇钻得上下烈炭相似,好生作楚。两个背脊胶缠一块,转动一些不得,只教:“师父饶我,饶我!”那知天地间最淫之妇,骨节中俱有瘙虫占住,一时勃发,连那妇人也由不得自己,所以寡廉鲜耻,做出许多勾当。今经济公三昧火焰,直透三关,那孽虫烧得没处潜藏,只得要往外边飞出。济公把寡妇两手连环扣定,不许辗侧,只见几个红绿大小虫儿,飞在帐上。济公将铁钳拿住,就教胡四从帐外伸手进来,取去投入缸内,如焦柴入水,孜孜有声。一连拿了十四五个,身上不疼不痒。济公即便下床,穿了衣服,往外就走,胡四道:“济公,你可还有甚的?”济公道:“病好了,我自去了。”胡四道:“难道别无话说?”济公道:“有诗四句。”诗曰:   抹粉涂脂为甚的,路旁谁是好走妻。   腰间已掣迷人剑,急急回头日已西。   寡妇自经济公三昧真火,自午刻烧至半夜子时,就如马噶喇化度欢喜佛相似,两个缠住身子,烧得元神尽槁,逸兴俱灰。马大娘甚悔从前淫孽万状,起来暗把菱花一照,两道春山,一横秋水,竞干枯瘦削,宛如吃桃花醋的婆子,将平日装妖卖俏心肠,不觉顿成冰炭。有人说起风流佳话,恨入骨髓,终日把济公四句遗言着实玩味,万念冰消。也就移出城外,造个净室,理诵口时功课,修省后来。这也都是济公闲时度济人处,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走出马氏门外,东游西衍。街坊上人都晓得他是济颠,平日好饮黄汤,个个请他吃酒,吃了一碗两碗,起身遂行,并不惹厌。颇知过去未来之事,有人闲问多少寿数,只云百岁百岁,所以人俱喜欢着他。一日,走到松木场,一人不见了一只划船,扯着济公问道:“昨夜风大,我划船却被吹去,不知下落,请问济公可寻见否?”济公不答,就在人店门前,取条口纸,写着“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写罢,丢笔就走。人道:“还有个边字怎的不写完了?”济公道:“有了边字,便没处寻了。”过了两日,这船却在古荡里芦花滩上。净室中长老收得,道号无边,才晓得不写边字,有此奇应。又有一上路人,在航船埠头探听父亲远归消息,偶然问着济公。济公道:“你在此探望父亲,你父亲又在家中望你,快些买两个西瓜回去。”那人道:“西瓜家乡颇有,如何教我买他?”却又放不下,只得依了买去。那知家乡热病大发,西瓜买断种子。他父亲回家,热病正剧,得了西瓜,顿然痊解。从此人上都道济公是个活佛。   此时汤思退做了枢密,声势灼手可热,朝廷上下无不惮其威权。心中却有三大疑事,委决不下。门客道:“街上有一颠僧,凡有疑难,谈言微中,何不请他进府,好好供养着他,慢慢相酌,到有一得可取。”思退即便遣人寻觅,这几日偏无下落。一日,忽从乡间走来,肩上驮着一块极大方砖,人见了问道:“要此何用?”济公道:“我要往浴池里洗澡,怕他汤热,将这块大砖垫脚,也是个方便法门。”将到城门口,汤府人看见,如获珍宝,道:“老师父你往何处去?叫我无处不寻到,今日方得见面。”一边就接了驮的方砖,便道:“我同师父进城,往老爷府中去。”济公道:“你老爷是谁?”那人道:“是当今朝廷之下第一位官员汤老爷,难道你不知么?”济公道:“出家人,圣天子在上尚且不觉,以下的朝官宰臣,越发不知道了。”就把方砖寄在邻近,便同那人进去。   汤枢密正值踌躇想念之际,忽报济公到了,即便请入。济公见了枢密,也不拱手,也不作揖,直着身躯便道:“你寻我吃酒,我就来了。”枢密知道是个颠僧,也不责备,便道:“酒是够你吃的,只怕你没量吃酒。”济公道:“量是有的,只怕没酒请我。”枢密道:“我此时正要入朝,且在西书房住下,着门客陪伴。”济颠对门客说了许多颠话,无非劝他在主人前做些方便善事之意。未几枢密回来,备酒相请。济公开怀畅饮,尽兴酣呼。枢密道他有兴,也不相嫌,不料他吃了整整三日,只是不醉,枢密意思倦怠。济公道:“有量无酒我却说的,今却醉也。”一醉也是三日,直待济公醒了,方把心事对济公道:“我有三大疑事,你可为我从空决断,道该做也不该做,千万不可泄漏于外。”济公道:“我口自不说,只怕还要是你说。”枢密道:“岂有此理,心事岂可向人说得破的。”济公道:“要我从空剖决,却是难事,可取历本来看。”左右即取历本送看。济公将历本翻一翻,看到七日之后,才有回复,却要与枢密联床夜话,不可使下人知道。枢密道:“这也何难。”即唤人于书房添设一榻,枢密与济公对榻而眠,一切下人俱逐出外。   睡到半夜,济公在床趺坐,念着三尸神咒,寂然不动。枢密即在床上自言自语,将三大疑事,和盘托出。济公一一听得真实,只不开口。睡到天亮,济公下榻将笔写在纸上,却是批诗三首:   杀人三千,自损一万;   仔细思量,得不偿半。   此第一事,乃枢密与黄太尉比邻有仇,意欲乘黄太尉起造私宅,暗将火药刀枪,买嘱工匠,预先填砌墙内,首他反叛,欲兴大狱。自济公写着这四句,恶念遂寝。   其二:   天上桂香餐兔子,人间龙暖浴桃花;   只因未许通仙籍,却使张骞泛海槎。   此第二事,乃为女婿秦鹏中了秋榜,要图会榜鼎甲,恐曳白不成,因有此问。后夤缘果中会榜,磨勘败露,割去两榜,谪戍海州,故有此答。   其三:   才子佳人信有之,何曾觌面与吟诗。   秋高得藉南来雁,月桂高攀第一枝。   此第三事,乃因爱妾房中拾得情词一首,心疑西席吴邦玉相通,意欲置二人于死,却无实迹,故有此问。自得济公之诗后,值御史南有台相晤枢密,偶见邦玉试卷赞赏,枢密遂以此妾赠之。后果登鼎甲,皆是后话,载在别传,不在正本。大凡隐微祸福之事,平常下等之人与富贵势利之人,大是不同平常之辈。福力浅薄,佛子神仙,一照便破,不烦思索而得。惟是富贵之人具有孽福,他的智慧机巧,另有灵机包藏,福胎恶念未曾出口,虽佛子神仙,无从觉察。只有究问三尸之法,凡人善恶,俱从庚申日奏报天庭,或从梦寐中自己口中说出,虚空藏经中载得明白。当枢密势位通天之时,济公若不联床对榻,叫枢密自己说出,何从而知?不是济公批出三段诗话,与枢密意中顶针相对,他的邪念也不肯顿然而止。此是济公大点化处,就是神仙佛子,也猜度不出的。正是:   孽福方张日,神灵亦被欺。   三尸终不隐,泄漏与人知。 第十九回 放虾蟆乞儿活命 看蛇斗闲汉逃遁   朝廷旧例,每年于四月二十日后,工部街道厅官出牌,仰五城兵马司指挥,在各坊、每坊取要花子一百名,予城外坟园草荡、山厂区处,捉拿虾蟆万馀,以候五月初五日。早晨差御马监太监一名同太医院院判一名,摆列旗帜伞盖,鼓乐喧天,出城捉拿虾蟆。彼时花子们已照数将虾蟆捉就,盛满筐篮,只候内监到时,一一交上,然后将龙旗龙袱掩盖,护送进城,发付太医院官。遂将虾蟆整治蟾酥,修合太乙玉枢丹、神仙解毒散,及神应金刚杵、败毒保元丸等类,一年也花费许多钱粮。所以京中花子,最怕这一日当差。   却说济公自从汤府走出,四处优游,无日不得醉饱。一日,偶到凤凰山上闲玩,看见一班花子,却有五六十个,每人肩上驮着一个圆口细篾筐篮,摇旗呐喊,团簇而来。看见济公,大声吆喝道:“和尚快快回避!”济公也不知甚么来历,只得从旁大树之下站着。只见花子手中俱拿着一个不知甚么物件,内中一个花子叫道:“和尚过来,你可晓得大灵芝么?”和尚也随口应道:“灵芝怎的不识。”花子遂拿物与看,却原来是个五色大蕈,此草乃湿热地气郁勃所结,最毒之物。济公问道:“你们拿此物做甚?”花子道:“今日是朝廷爷差我们捉拿虾蟆,也是个小小钦差,偶然在此山中捉拿此物,看见一堆灵芝,我们俱要带去候见内监爷们,讨个重赏。我们内中一个弟兄说道不是灵芝,乃是大蕈,素食中一件美品,山中人一件下饭。少刻有赏讨赏,无赏我们拿回家去,各人享用罢了。”济公道:“你们又是遇我识得此物,若不遇我,拿回去吃了,一个死两个,十个死五双,快快丢在僻静去处,免得害人。”内中一花子道:“不可听这油嘴秃厮,分明哄我们撩下,他就取去受用。我们辛辛苦苦弄得来的,他便轻轻松松哄了将去,天地间最是这些和尚奸巧贼滑,会捉现成。”济公道:“你们都来坐下,索性与你们说个明白,省得和尚设法骗你。你们共多少人?”花子将手点着数道:“六十四个。”花子俱伸手,将蕈放下道:“此蕈刚刚也有六十四朵,分明均均匀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把与我们吃的。”济公道:“今日天气尚早,这蕈从何处取来?”花子道:“不远,不远。”回头指道:“就是这山嘴边,大银杏树下。”济公道:“你们不信我的说话,那蕈下还有许多绝妙东西,你们拿着随使用的器械,在那蕈下掘将三尺,自见下落。”众花子道:“不难不难,就去就去。”众花子把济公一拥便走,果然锹的锹,镢的镢,不到三尺之数,却见一窟火赤链蛇,盘盘曲曲,聚作一堆,结作一块、众花子大惊小怪,顷刻将一坑蛇打个稀烂,仔细数来,也是六十四条。济公道:“这却是我造下孽罪,却不害了六十四条生命。”众花子道:“这长老又来迂而阔之了。伤人之物,若不打死,你就是伤人之蛇,造孽不浅。无论伤人之物,将来刑害不知多少人命,今日我辈六十四条生命口口是你师父救的。”众花子俱各磕头礼拜。   少时内监到来,众花子将虾蟆一一交过,即将此段情节禀过内监。内监听见,大声骇异,即唤花子:“快快追请救人的师父转来。”济公去得不远,果然追转相见。原来内监乃是陈公,与济公平素识熟,握手称喜。就请济公并辔回朝,到了御药局内,许多做药的人立时将虾蟆倒在缸内,逐个剁下头来,剥取蟾酥收用。济公道:“不可,不可。取蟾酥我却有法,只要将竹蔑一条,虾蟆眉棱上一括,将这酥汁拌在些须绿豆粉上,候干应用。这些生命依旧放去超生,明年还用得着,何必害他生命。”济公一言之下,救了万数生命,至今取蟾酥法流传下来,这都是济公仁民爱物,功德不浅。   却说陈公留济公住在府内,终日请他吃荤吃酒,俱也不在心上。到有十来个吃素的闲住太监,思想修行,却没个和尚引头,今遇着了济公,便要拜师。济公道:“和尚不是你们做的,要念经,要坐禅,要参讲,要了悟,吃得二十四分苦楚,方可做得。”和尚再三推却。他内中有一个道“不要睬这个和尚,如今的人,若要出家,就有许多奖诱激劝,不是谋作师父,就是谋作道友,哄他人的资财,作自己的道粮。偏这和尚到要阻人善心,短人善念。”又有一个道:“不要怪他,我晓得他的心病,口里吃着酒肉,肚里却是空虚,想他也不知甚么经典,甚么精修。我们到去盘诘他,他若说知道经典,就要问他大藏真经有多少名目,多少卷数,我们才让他是个和尚,不然也是个鏖头无赖,无论我们不去睬他,连叫陈公也不要尊敬他了。”众道:“是,是。”   一面就到房中寻这济公,问道:“济公,你知道佛门中有多少正法?藏经中有多少名目?”济公摇手道:“都没有。”众道:“如何,我说济公是个油花和尚!难道佛法经典都没有的?”济公道:“说没就没,说有就有。佛法变化无穷,捉摸不着,怎说得没,亦说不得有。若说经典,我说出来,你也没工夫去唪着他。”众道:“我们在家,终日唪着罢了。”济公道:“你道我不晓经典,就此照数写出。我晓得你们都是没正经的,落得写出名目,教你们看看也罢。”   只见一人忽然报道:“老爷管的草场对面,大桥之中,左边堍下,蜒出一条大蛇,右边堍下,也有一条大蛇。其长各有十四五丈,两边相斗,将有五六个时辰。桥上看的约有三五千人,捱挤不开,到也是件绝奇之事。”济公道:“蛇斗乃大不祥。”众内监道:“我们不若同济公出去一看也好。”济公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大家一伙将出大门而去。又有一人道:“到在后门草场里走去,就对桥下看得明白。”济公也就转身出了后门,就到草场,却也宽敞。只见对面两条大蛇,一个昂头摆尾,一个露齿张牙,正斗到酣美之处。济公道:“不好!不好!”悄悄回去,带了一个火种,不令同伴知道,一下吹着,将草场一堆大草放起火来。桥上人看见草场火起,飞也俱奔将来救火。众人俱道:“烧了朝廷的草场,地方人俱有罪了。”拼命相救,桥上人为之一空。未经茶时,大桥倒下,蛇也不见踪影,人也一个不伤,乃是济公知道桥坍,故作此举,究竟不知此火从何而起。后来朝廷查问蛇斗因而起火,亦不深罪。济公亦从火场上走散,不知下落。再看后则,另有奇处。 第二十回 古独峰恶遭天谴 陈奶妈雨助龙腾   自古临安会城素多火灾,其故何也?盖天下的房屋舍宇,俱用砖墙砖壁,四围包裹。惟临安府城地方窄狭,寸地寸金,凡造房屋,四下俱不用砖,大半比屋贴邻,皆以泥竹为之,多致破损。或以芦帘篾席遮拉风雨,苟且栖息,相习成风,不以为异。偶遭火星飞灼,顷刻焰起,连片沿烧。这些百姓也并不去打灭扑救房屋,只用力搬抢破家破伙,填街塞巷。加以市井光棍成群结伙,竟以抢掳为事。甚至其家抢得几件要紧箱笼,拼命捱得出头,又被抢火的火棍照头打得昏晕,平空抢夺而去。也有无赖之徒,眼见大火烧到面前,还要冒烟冲火进去搬抢物体,常把性命陪伴在内。以致火起,少则数十,多则数百,或盈千累万,连日连夜,不肯休熄。虽有地方官府禁示,日常挨家设备火钩火索,水帚水缸一切器具,终日戒严。仓卒间不能觉察,一时焰起,仍旧如此。地方总甲捉拿火头,解送官府,或枷或责,号令通衢,俱是马后之炮,过阵之雨,何益于事。   如今且说临安城中有个孽恶财主,姓古名豪,号独峰。少年也曾挂名读书,后来得了横财,时运康泰,将此钱钞滥肯结识当道衙门,联络地虎羽翼,专以打点贿赂相通。人上渐渐呼为员外,门下呵脬捧屁者甚多。地方中稍有语言相忤犯者,即便倚逞势要,横以恶孽加人,轻则科派些小小差使,重则以奇祸中伤。故此里中之人,不敢正视。他住的宅子,相近府部衙门,正当热闹区处。他也只怕火灾,门前一带,俱是大风火墙垣,墙里又是一带夹沟,沟有七八尺阔,沟内俱种荷花,周围水绕。内边厅屋楼房,层层叠叠,不知多少,委实城中虽有火灾,千年万载也沿烧不着。宅边只有一间小房,数丈开阔之地,乃一贫儒张姓者祖居。日常独峰要买他的,只因他口气轻薄,抵死不卖与他。独峰又任气性,毕竟要吞并方圆,倚官托势,俱也没奈何他。后来央出许多亲友劝处,只得改作一座神庙,供着火德星君。门前搭一棚子,夏日施茶,冬日施汤,愿为地方作福。这也是张姓朋友拖绳假脱,两面光鲜之意。独峰也暂放下,尚在缓图。地方上人也俱道和处得,却好一面将茶棚盖起。   只因茶棚投有僧人承管,正在料理,忽见济公撞来,众道:“正好,正好。茶棚住僧到是济公妥贴,他热心任事,又平易近人,虽要寻些酒吃,到也明明白白,人俱晓得,不是假素偷荤之辈。”大家丛集留他。济公道:“我这个身子逍逍遥遥,今日山南,明日岭北,随缘随分,或素或荤,或茶或酒,那里不住几日。若是坐定施茶,这茶棚就是我作主了。临安城里旧规,住庵堂,住净室,俱要带些道粮使费,请了地方,方肯留住。我这穷和尚,穿得这件破直裰,脱落来便赤条条露出膫子,那里住得起?”众道:“我们要留你住,如何要你破费?只要先到那员外里边说知,并邻舍街坊说声便了。”济公道:“如此我就来,只要柴水茶叶端正便了。”一面取了匙钥,开了门,济公也就歇脚坐定。一霎时,日用零碎,锅灶碗盏桌凳,俱已齐备,又叫一个挑水的懒道人在内相帮。次日烧起茶来,左近人家晓得是济公有些颠的,大大小小俱来顽耍,因而寻些酒吃,兼就带些荤菜。他也不厌人杂,人也不嫌鄙他,颇觉相安。   不料独峰知道,当日茶棚空着,还不觉得,如今住了和尚,十分着相,便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门下就有几个帮闲的道:“甚么好的和尚,却是吃酒吃肉,无赖秃徒,容留住此,也不稳便,万一窝囤些不良之人,到属可虑。况且又与员外宅子相近,倘若做出事来,员外处固是不妨,带累地方不得安静,也不见好。”独峰道:“这和尚来不多时,料无事犯。”众道:“若待犯出,却又迟了。”独峰道:“如何法子遣得他去?毕竟寻个极重题目方好。”众道:“何难,何难。这和尚终日吃酒吃肉,明日我们去拿着他的讹头,只要员外一个帖子进去,或司或厅,着实奉承,无不了当。”独峰道:“你们明日就去做来,我这里拿帖子去,极便当的。”次日,两个恶少年果然挨到棚子里,胡言乱道,哄着孩子们拿酒拿肉请他。恶少年趁着人送酒时,便去添买几壶烧酒帮上。济公不知是计,却爽爽快快一啜而尽,面色熏熏,手麻脚软。却见两个虞候走来,一条铁练,牵了就走,地方不知甚因,齐心跟到衙前。只见两个少年,拿着三四个酒壶,一盘猪肉作证。那厅官又是个尖酸刻薄的人,知道独峰要驱逐他远去,也不打他,只叫一个屠户走来,着要一个圆囵猪身,立刻回话。屠户将猪身取到,厅官叫屠户将猪身凿个窟窿,把济公枷在颈上。着两个牢子,一锣一鼓,推到茶棚之下,以为荤酒和尚做个榜样,放在烈日之中,烤着示众。   济公尚在醉中全不觉着。烤了一日,只说大热炎天,那猪身必有蛆虫钻出,奈何着他。那知枷了三日,全然没有气息。众人围着观看,却也称奇。忽见一位闲住监司陆公,轿上远远望见道:“好吃肉的和尚,不过三块五块,怎的连头也钻在猪身子里了?”左右道:“就是济颠和尚,厅官枷的。”陆公听见说是济颠,即便下轿,分付拿个帖去厅官,快快放了。不一会也即差人放枷。陆公一手拉住济公,即叫快取轿来,抬了济公一同回府。   陆公道:“我日来正要寻你,不料你在茶棚之内遭此无妄。”济公也只嘻嘻嘻而笑。陆公道:“我有个奶妈,怀孕三年,尚未分娩,你看一看,是甚么奇病?”济公道:“我又不做郎中,如何晓得。”陆公道:“你前月在陈太尉处,三口水医好肿毒,如何说不会医?”济公道:“待我伸手去摸一摸。”陆公取笑道:“骚和尚,不要摸他的奶,叫我疑心。”济公道:“我没有这心。”陆公随唤奶妈到来,济公将手向胸一摸,便道:“这病要火攻。”陆公道:“我取艾来何如?”济公道:“今日不便动火。”陆公道:“为何不便?”济公道:“今日火神正在古独峰家,我先要去救他,此时却没有工夫,让我去了即来。”陆公也就送他出门。   济公急急走到古家门上,却是紧闭不开,济公将石块乱击。街坊人道:“想是济公晓得古家用智枷他,今上门来想要报仇,故此急急打门。”谁知济公全无此心,反要出力救他,却未说破。内边的人又道:“颠子打门,故意不开。”济公只得寻了一个砚台,拿了一枝墨笔,粉墙上大书道:   快些走,快些走,今朝撞了空睛犼。   冤家四路不相饶,笔管煨鳅齐出丑。   济公写完,丢笔就走。不上半个时辰,只见墙内紫焰烛天,金蛇绕地,百道火光,漫空倒卷。前前后后,围墙严密,池水周通,门上重重上锁,叠叠加闩,分明防备外火沿烧,怕人抢掳。那知内房火起,先把出路塞紧,内外无人扑救,真如笔管煨鳅真死而已。自午馀烧到半夜,可怜一家五十馀口,尽为煨烬。外边看火者,俱见火神骑着火龙、火马,火将持着火鞭、火轮,绕墙围转。此真平日恶孽贯盈,上天震怒,乃有此惨烈之报。临安都城,大小民人,无不称快。可见济公佛子心肠,分明晓得他作此孽害,也还尽心救他,天意已定,只得歇手。   一直跑到陆家,见了陆公道:“古家之火,却救不得,今却来你们炙火。”此时古家之火尚未腾发,陆公亦未省得,只教奶妈出来,坐在一间雪洞小房,将上身衣服脱下露出胸膛,将手缚定。拿了碗大一个艾饼,将头发分开,顶心中把艾饼放上,点火灼动,大声叫痛。唤人走开,把门关上,窗上留一豆大之眼。到了半夜,雷声大作,风雨陡然而来。肚中之物却化作一条小蛇,从窗隙中飞身而出,便成一条黑龙,数十馀丈,腾空而去,人都看见。少时,风息雨收,开门进看,奶妈如醉如痴,尚是不知,那艾饼上火气微微烟起,陆公大是骇异。外边人来报道:“昨夜古独峰家,天火降烧,满门受害,到得下雨时节,已经煨过。也是他积恶所致,故上天有雨不肯早发一刻救他。”并将奶妈之事说着,一时两事奇异异常。陆公正要回头作谢济公,竟不知济公何处去了。 第二十一回 过茶坊卧游阴府 看猛虎夜啖邪髡   却说济公自陆监司家走出城外,要到江干望个道友,走到茶坊岭,忽然鼻子边一阵酒香,鼻子上又作起痒来。两头张望,都是空山寥廓,又无人家酒店,只得就到石坡上,半眠半坐。自言自语道:“这岭叫做茶坊,又不叫做酒坊,算来无处拆拽,如何有此香味飘来?”正没理会,抬头忽见一老者曳杖而来,也来插身同坐。济公仔细一认,却原来是当日在嵊县过溪遇着赠酒药的老者,连忙起身揖道:“老居士相违久了,日前蒙赠酒药,随时遣兴。后来遇着鏖僧,得他救了性命,至今想着念念不忘,只是用不多时,也就完了。不料今日又遇着老居士,喜出望外,神丹妙药,老居士必定又带些来,还求老居士这番多布施些,强如拿了饭米斋僧。”居士道:“天下贪酒的也见了些,没见你这和尚贪饕得极别的,寒温不叙,开口就要酒药。你还吃些荤腥,我再拿起荤药与你,方凑趣哩!前日你将此药在路上灌醉了两个行脚和尚,死在松树之下,至今那地方上要我寻你偿命,尚未结案,今日撞着,正好同去完了这宗公案。”惊得济公面如土色,口也不开。居士笑道:“这是取笑的话,你也不必着惊。”济公道:“你说别的,我也不在心上,若说起两条人命,却是真的,我却心上有些惧怕,如何抵赖得过?”居士道:“这宗公案,原也有个往因,死的两个鏖僧,当时盗了净慈寺梵光长老钦赐酒肉,折干银三百两,害了两个内监,墩锁在松木墩椿之下,没了性命。这两个鏖僧,应该有些报应,不过假手与你清楚销帐,原也不在你帐内,但是吃酒吃肉也要有个结局。”济公道:“怎么结局?到了要吃酒的时节,鼻头边阵阵香来,到了要吃荤的时节,喉咙头寡淡难过,不知不觉要寻几杯香醪,几块肥肉,才过得去,我心里原也不要吃的。”居士道:“不难,不难。我同你一个所在,游玩一番,你就晓得这个吃酒吃肉的缘故。”居士策杖而起,扯了济公,慢慢踱去。   不上三四五里,走到一个大松林内,只见古树萧森,阴云惨黯。又转一深坡,层层级级下去,却又有三四五里,两手交搀,撞着石壁。济公道:“阿呀!怎的没去处了?”居士道:“你往上瞧一瞧看。”迷濛中却有两行大字,分开两边,一边写着“日月森罗殷”,一边写着“风霜孽镜台”。济公扯着居士道:“呀,分明走到地府中也。”居士道:“你道地府有多少远,只在咫尺之前。”低头再看,中间却有两扇铁门关着。立了许久,只听得里边发起梆来。又立许久,里边梆发绝,只见许多牛头马面,把门开了,让着居士进去。随后就把济公拦阻道:“这和尚如何也混了进来?”居士道:“他就是我本山济公长老。”鬼众即时散去。到了一层门上,见了判官,坐在上边,分判诸事。忽见居士、济公两人到来,即便趋出恭迎进内。原来这位判官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在翠池相见的河泊水官,今升任在此作提牢总判。那总判也就对济公谢道:“前日蒙大师法语解释,水魂俱已托生人类,惟小判上帝鉴怜平素忠直,升任此处提牢。法驾既到此间,小判即命鬼卒导引进入,逐一游观,也好传语阳间世人努力为善。”将手一拱,只见前边两对幡幢,众卒随后,吆喝引导而进。   却又另是一重铁门,门上许多荆棘,上有小匾一块,上书着“第一重狱”。鬼卒一到,内门即开,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目中所见,俱是赭衣皂服之辈,亦有随常冠服之人。济公问道:“此辈你是何人?”判官道:“这俱是初次勾摄人犯,或现在听审来结诸人,所以俱属宽松。或有同名同号,因而诖误得有佛力周旋,虽在幽冥之中,尚可转回阳世。”幡幢又往前进,又是一重铁城紧闭,外边就有许多摇铃击柝,相接戒严。济公对居士道:“弟子始初只道地狱下一层又是一层,却原来就是一重一重,平平走进去的。”又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留茶叙话片时,只见东边一鬼,牵一罪囚,西边一鬼,以铁叉接住,往着树上一抛,罪人不见,只挂得些零零落落衣裳在上。济公问道:“罪囚何在?”鬼卒云:“已抛向别司受罪去了。”居士与济公连走十馀重,每重又有十馀司,俱是刀山、剑树、汤锅、碓磨、锯解、剐割,或危桥、冰堑、铜蛇、铁犬、攒嗾、咬噬、铁床、铜柱、裸形炮烙,血污狼藉,伤惨之状,种种变现,不可胜数。   又过一方城,上写着“变形地狱”,只见两廊数百局吏,对较文书。凡伤生者,当作蜉蝣狱,朝生暮死,不久身亡。凡劫财伤命者,除现身阳世报应外,馀即变作猪羊,受人屠割宰杀。淫恶者,变鹤鹜獐麋。两舌者,变鸱枭鸺鹠。赖债者,变驴骡牛马等报。   又过了数层,却见一狱独高丈馀,城上俱系铁叶包裹,铁锁俱属熔铜浇灌,永锢不开。济公问是何狱,判曰:“此唐朝武三思、周兴、来俊臣、吉温、侯思止、李林甫、卢杞、崔彻等狱,罪恶贯盈,受诸苦毒,百千万劫,无有出期。”济公道:“如何止是唐朝罪囚?”判曰:“历代俱有大狱,惟唐最近,故以示君耳。”   又过一狱,此狱最低最小,中有罪囚,亦俱黑形藐小。问是何狱?判官对道:“此狱由来久矣,此中乃杜康、易牙及制造博奕、纸牌、骰子、校筹作俑诸人,淫迷本性,惑溺世人,贪婪落局,丧身败家,莫过于此,所以另成一狱。”又有一狱,所见都是蜂目豺声,獐头鼠脑,人面兽心之辈。济公问道:“此何等人?”判官道:“此乃阳世教唆词讼,起灭害人,面是背非,离间骨肉所致,现受火珠铁丸、滚汤冰窖之苦。”济公转一想道:“这种人受罪似乎不差,但杜康制酒之人,享天祭地,顺世和人,无如此物;易牙烹饪滋味,饱饫口腹,都极妙的,如何受此苦切之报?难道我们吃酒吃肉,也该受恶孽之报不成?”大有不平之意。居士道:“凡人一饮一啄,都是前生派定,譬如你今生该吃酒多少,吃肉多少,都有簿籍注定。”济公道:“不知我还该吃多少酒肉?趁便央居士转对判官,与我查一查看。”居士即便转言,判官寻觅簿子,即唤鬼吏逐一查来,道:“清字号簿内六十四万五千七百八十一号内,济公名下应有一万五千贯酒肉帐,今已享过一万二千五百贯,止存二千五百贯未销。”济公听了此语,大是骇然道:“难道我只剩得这些酒肉缘分不成?看见杜康、易牙做酒烹调的头儿脑儿,尚在亘古狱内,受无限的苦,这酒肉不吃他也便罢了。”虽则如此,那鼻子边又阵阵香来。只见有些闲空的鬼卒,拿了一大瓮酒,一蒸笼肉馒头,托来要卖与众鬼吃。济公走得肚饥口渴,看了二味尽用得过,却是身边并没一文,又不敢向居士开口称贷,只得熬着。鬼卒道:“这是十七重地狱,趁早买吃,过了这一重,你们想买也没得了。”济公问道:“为何过此就没处买吃?”鬼卒道:“过此以往,里边是十八重,那都是邪教,吃素的斋公道人在内,不动荤酒的。”济公问道:“这些罪囚,可是先吃了素后来到这里的,还是到这里方才学吃素的?”鬼卒道:“大约不甚相远,还觉道先吃素后来的多些。”济公心中存想道:“可见世上吃素吃荤,俱差不多,但是到了十八重,才见尽是此辈,到觉吃荤吃酒的较量便许多。”济公又道:“此十八重后还有地狱么?”鬼卒道:“阴间旧制,只到十八重地狱,乃是至极之处。昨日闻近来又有一种恶孽,极千古来有之变。上帝有旨,又要添设一重安设此辈,犹未见有实信。”济公又问道:“毕竟此后通着何处?”鬼卒道:“此后只有一条黑线隔着,那边黑线之外就是天堂,如今的鬼只是走不过这条线去。近日只有一位目连尊者,走到这里念着一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便朗然而过。”济公对居士道:“若说念了一卷《心经》就可过得,这却何难?”济公走到黑线边,正待要念,只见一阵罡风黑焰从空而起,煽得山摇地震。居士招手道:“快快回来,你的荤酒之缘未断,如何便到得天堂去?”道言未毕,只见火势撩空,风威刮地,灰沙卷起,扑着济公头面。猛然一跳,却依然睡在茶坊岭大石之上。口里还不住连叫:“居士快来,居士快来。”却是一场春梦。   正欲起身,望着江干路走,不觉天已黑暗,寸步难行。虎啸猿啼,绕山皆是。济公没奈何,只得瞑目石上。少间便有许多鬼众提了无数灯来,打着圈子照着济公。济公见惯鬼卒,却不畏惧,遂道:“许多鬼卒在此,怎的不见一个拿酒拿肉供养着我?”众鬼道:“我们在荒山之中,都是穷鬼,那得有酒有肉奉供。日常间只见有人走来,寻地做坟,葬父葬祖的,想是此地风水平常,葬后并不见有人来烧纸上祭。即使有几个祭祖,备着荤酒而来,我们咽喉久已封闭,坟头一滴,不过聊应故事,喉间徒自火出,那得咽下一些,所以见了酒肉索性不作想了。”济公道:“如此,你们今日走来何用?”鬼卒道:“不然我等也不敢来,今日却有一宗公案,要来销算。”   道言未毕,只见跳出一个斑烂猛虎,口中咬着一个和尚,就在济公面前,咯吱咯吱,吃得畅快。济公道:“你这孽畜,那里衔了这个僧家,偏要在我面前放肆嚼作,你故意弄个榜样,唬着我么?”济公唤鬼卒:“拿块石子,与我打开他去!”那虎不慌不忙,把身子上下吃得精光,单单留着一个光头,撩在面前,冉冉而去。到了鸡鸣丑时,耳边听得一声鸡唱,众鬼散去,天已大亮,依旧剩得济公一身。济公伸腰而起,只见山坡之下剩着的人头,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就是灵隐监寺长老,近来寻了净室,住在不远,也是他恶贯满盈,被虎衔到此地,受此一报。济公反生不忍,将他头颅寻些树叶包裹,埋于山脚之下,一路感叹而去。正是:   地狱天堂一线差,阴阳报应只些些。   若非此夜通游彻,怎识弥陀是故家。 第二十二回 看香市沿途戏谑 借雷公拨正邪萌   杭州惹大西湖,天下尽夸绝景,不但山水秀丽,楼阁峥嵘,亦不但人物风流,俗尚奢侈,只说三春天气,上天竺一个香市,也整整闹了半年。若不描写一番,天下的看官也不知天竺名山是为西湖领袖。盖天竺道场,起于石晋朝代,名为圆通寺,又名观音院。其山自天目左乳发派而来,与灵隐寺相悬上下,不过三五里之近。与净慈寺相距,亦不过十馀里之遥。若止将灵隐、净慈两寺发明,而天竺一大名山置之不说,则山郁无所统宗,而林峦亦无媲美,灵隐、净慈亦不增壮。且自正月初一日,杭城之人,俱从五鼓而起,都到天竺进香,殿墀之间,跪拜便元隙地。日渐一日,各乡各镇,月渐一月,外省外府,如蚁似织,昼夜不断。钱塘门外松木场,便有许多香荡,停泊下路船只,倚荡俱开杂货铺店,骈集如鳞。店内之物,如灯笼、草纸、木屐、雨伞、泥人、纸匣、书籍、画片、箫鼓之类,比户相接,直至九里松香烛饭店而止,填街塞道,擦背挨肩。也有茶汤果品,摇鼓吹笙;也有调丝唱曲,卖解打拳;也有星相医卜、摆滩说撤;也有剪绺调包、装村乞丐等辈,不可胜数。上下三百馀僧房,四方香客,相沿满座,饮食若流。门前轿马喧阗,纵横满道,看来却也繁华。总皆指着观音大士圣像慈悲显化,养活这万万千千口腹。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自在杭州城里,风风耍耍,住了多年,人俱晓得他是活佛罗汉,具有神通,然是相貌离披,衣衫破损,即有半多知重,仍属视有如无。其年已至四十五六,忽然想起香市热闹,要去顽耍。偶然走到松木场香荡闲看,那知所卖香货,俱是败坏不堪之物。至如皮箱物,所卖者止有几个真皮的,做个幌子,馀皆纸糊油漆铜钉,外貌大约相似,及其交易成了,却以纸者抵换,相习成风,最为恶薄。又有一人伪造低银,不拘何物,撞着便买。偶然遇见皮箱,两假相对,各不见钱,交易而去。一个恐怕低银败露,一个恐怕假箱看出,分头疾走。济公看得明白,疾忙上前道:“莫往前去,那人来换银了。”又转身向箱者道:“莫往前去,那人来换箱了。”两人惶惧,一时乱窜,不想两个依然撞着。济公高声向前道:“捉用假银的。”又向后道:“捉卖假箱的。”两个没命奔走。假银的背着箱子落在桥下,箱已浸化,止留得一个筐子。卖假箱的落在粪坑,银子俱已触了秽气,变作漆黑。各现了原身,两边俱归乌有。济公作诗两首,分送二人。其一诗曰:   设心俱是一般人,你假何曾我是真。   落得一场劳碌碌,总然不得半分银。   其二诗曰:   穷人日夜想金银,假物分明换宝珍。   一笑醒来空在手,依然现出是穷人。   济公不过借此,世上陶情,局外冷趣。却另到个区处,遇见一人衣冠济楚,跟着一个家僮,背着一个拜匣,一手拿着锡顶雨伞,一手执着一束线香,兼有许多纸马,站在街心。口称“我奉王府敬差,来到天竺进香,兼舍方药。药内却用珍珠、琥珀亲手合就,每服止取纹银一分。”如若有假,便把手中纸马烧着,口中罚咒:“必遭赤心忠良王元帅金鞭打死,或遭天心正法五雷击死。”说得寒寒凛凛。旁人信了,即时来买,一日卖了千馀。此人从多觅利,是个哄法。济公见了却不甘心。   次日,走到吴山灵官殿里,有个风道士,叫做严太仲,平日与济公极相契厚。太仲晓得五雷戏法,只要书一道灵符,将纸封着,若要用时,暗地拆开,手中就有轰雷迸起,人人害怕,不敢轻用。济公特因卖药之人诳言欺世,备带在身。次日,访寻到昭庆寺前,见他正在那里卖狗悬羊,指鹿作马,说着蹊跷古怪之病,一服下去,如龙活现,应手痊安。却将两个有眼疾的乡人,四个膏药将他两对眼珠朦头朦脑贴上,呆呆的立在面前,借他作个招牌,聚集人脚。那买药的俱从人头上递送银包,两手无暇应接。济公捱身而进,乘他化马说咒之际,悄地把五雷符封拆开,往上一举,忽然一个霹雳,满道火光,从卖药的耳根边豁声迸起,惊得四边人拼命奔散。卖药的葫芦跌得粉碎,伞也打裂四开,连那背的药箱掀翻在地,跟的小厮逃得绝影。两个乡下人眼上膏药掀揭不及,只在地上爬着,乱把雷神爷爷喊叫。那卖药人只是把眼睛瞪着,还不慌张。济公见他不在心上,又把第二封向他耳后一放,这番惊得发昏倒晕,半晌不醒。少时开眼抬头,看见人多走散,止见济公立着,便向济公拜道:“你不怕雷,毕竟是个有道行的祖师。”要求救命,磕头不已。济公道:“你快快同我到殿后寻个坐处,躲在我的身下,捱过午时三刻,便有命了。”卖药人果然战战兢兢,蹲伏在济公身坐之下。   济公问道:“你不该卖假药哄人,致遭天怒,你可实对我说,这药可果有珍珠、琥珀合就的?说出真话,我可与你忏悔,若涉支吾,那雷恐怕又要来了。”那人来及开口,济公又把雷封拆开,又是一个霹雳。那人觉道躲在身下没事,便道:“小人实不瞒师太说,我家里有个丫头叫做珍珠,一个小厮叫做琥珀,凡药俱是他制造,所以说用珍珠、琥珀,方敢拈香罚咒,哄弄多人。不料上天震怒,今朝算帐,只怕逃避不过。”济公道:“你在椅下蹲着,我却要小解去也。”那人听见要去,惊得满身大汗,抵死扯定,哀求不已。济公道:“你今后速速改过,不可再卖假药。”那人道:“不但不卖假药,连这假咒也不敢罚了。”“此时已交未刻,你可去罢。”那人还不肯去,却将身边所卖之银,并了一包,送与济公,要求济公忏悔。济公道:“你这不义之财,如何我要,只怕你这碗衣饭吃惯了,遇天雷乃怕天雷,不见天雷又要借着打天雷的灵官卖药去了。”那人道:“我如今已把珍珠琥珀说明白了,难道我还去瞒心昧己,做这没天理事?”济公道:“这也是你的真心,我却与你忏悔,你且回去,只怕天雷还要寄信与你做个榜样哩。”言之未已,济公又开一封,向此人背后一举,又着一惊。那人跪地道:“雷公爷爷,雷公爷爷,我今后真不做了,真不做了。”哀求不已,方起而去。济公大笑道:“这也是借雷说法,拨正人心,使世界上狐鼠之辈,有所忌惮,亦不负我委曲一番。”   将要趁船而去,只见几个人走来,扯着济公道:“适才那个霹雳,却像长老身边放出来的,惊得我们十分害怕,如今我们请你吃酒,你却再放一个我们看看。”济公道:“天上雷霆,有不公不法之事,上天震怒,方打下来。我是个和尚,平白地怎生放得霹雳出来。”众人道:“你是个佛祖罗汉,雷公闪电,风伯雨师,都是随着你的,我们却要求你试放一个。”众便跪将下去。济公道:“天色晚了,我还要往江干去,休要缠我。”一脚跨上小船,那些人把船缆扯定,一手又扯济公的脚,死留不放。济公道:“待过日我学了法子,做与你们看罢。”众人只是不放。济公袖中还有一个雷封,乘着众人扯拽,悄悄拆开,轰地一声,惊得众人跌的跌,倒的倒,惊的惊,笑的笑。济公一脚,将岸上一登,船已大开,船中人与岸上人,俱各大笑而散。 第二十三回救崔郎独施神臂 题疏簿三显奇文   当日济公三口冷水,医好陈太尉肿毒,依旧送济公到灵隐寺住下,只道济公久在寺中。一日,陈太尉在崔侍郎处饮酒,偶然说起公子生了腰疽,病势沉重,陈太尉极口赞济颠神手,善治其疽。侍郎即着家人持一名帖,前往灵隐寺中去请。   先向监寺问济公在何处,监寺云:“济公是一颠子,去年冬间,他将语言触犯了老和尚,驱逐在外已久,不知下落。你家老爷要寻他,到在城里有处找觅,本寺中却不晓得。”来人又将名帖见老和尚问消息,老和尚亦是如此说,名帖不收。那家人只得持帖转复侍郎,侍郎又着人到陈太尉处,说知济公久已出了灵隐山门,没寻下路。太尉大怒道:“我去年送济公去,委曲叮咛檀长老,留住寺中,说我不常要去请他,如何灭没我的情面,就驱逐外,也不着个侍者与我说知?我也不管,遣四个牢子去,着长老身上要济公。看不见济公,就锁了他几个职事僧来,要他还我济公便了。”崔侍郎处,添上四个虞侯,前往寺中,竟把监寺、知宾、直堂、点坐等僧,也不令檀长老知道,竟连串锁了进城,俱发在兵马司衙门,追要济公。檀长老看见如此光景,把一个大丛林体面狼藉得不成模样,四下着人去寻济公,偏寻不着。兵马司官限定三日没有,便要责处。   只见一人报道:“昨日偶到江干,看见他在江口一枝庵净室里。”长老即便着三四个职事僧,拿了长老手札,去请他回寺。济公尚在醉中道:“你那里清净道场,如何容得我荤酒和尚?你的戒律精严,我也不耐烦受你的约束。你们回去,我却还要睡哩。”急得这些职事和尚没法央求,只得大家跪在地下,苦苦哀告。济公道:“如此难为你们,我去,我去,我却不到灵隐寺去。”众道:“陈太尉、崔侍郎老爷处相请,故来相求。”济公道:“原来有这两位老爷相寻,你们方来寻我,可见你们忒也势利,我若因此而去,我也是势利中人了,不去,不去。”众职事僧又跪地苦求。济公又不忍累着众人如此哀恳,却又有太尉的差人也到面前,只得同了进城到太尉府中。   太尉一见,大悦道:“是我不是,许久阔别,并不曾差得人来问候,那知檀长老就把你逐出,全没我一毫体面。如今崔侍郎公子生了腰疽,特特求你去与他一治。”济公道:“前日尊恙,是偶然三口水治了,我是独脚郎中,若要我治第二个症候,就露出马脚来了。”太尉道:“你不要说此慢话,快去,快去。”一面着人先拿帖去说知,然后待济公吃了酒饭方去。不料济公许久没酒吃,今日听见说有酒饭,便坐着不肯起身。太尉一面催出酒饭来吃,济公拿着盅子,却不肯放,一连吃了两壶,也就坐将下来。太尉急唤酒止,再三催促起身,济公也便乘着酒兴醺醺的,同了家人走到崔府内去。   适值侍郎公出,另有几位相公陪坐,里边公子痛得紧要,急请济公进到床前。那公子浑身烧得如火,腰间痛得几危,济公模模糊糊,将一只手伸去五个指头,压着疮口。就如烈炭炉中一块冰雪,霎时凉爽。公子叫道:“妙极,妙极!莫说吃他的药自有妙处,便是一只空手,也就是仙丹了。”公子口里如此说,那济公呼呼的也竟睡着去了,直到三四个时辰方醒。那公子得了睡头,也有三四个时辰睡着。醒来叫道:“好了,不痛了。适才我朦胧中看见济公到时,却有三四个红脸恶鬼,从我床下跳出,不知何处去了。亏得济公五个指头压定,因此疽毒就脱然好了。”侍郎公称谢不已。陈太尉又来说道:“疽毒应手而愈,如今不要把济公轻易放他走了,就留他在书房住下。”济公道:“我自散圣顽仙,如何拘挛着我?”太尉道:“依旧送你到灵隐寺去罢。”济公道:“回头草,好马不吃。近日有了这番骚扰,我在那里住着不过勉强,尽着太尉情面,我的头面却是无味。”侍郎道:“我寻一个别的丛林,你去开堂,做个说法长老何如?”济公摇着手摆着头道:“我不耐烦,我没这副面孔,也没这副口角,并没这副精神。只是优优闲闲,随着我的性子,也好在家鼾睡,也好出外盘桓,倒是有些笔札相委,胡乱也还支撑得些。”侍郎道:“昨日有两个僧人持疏簿来,要我做个疏头,题几句现成话儿,不若就烦你代我一题。”济公道:“做官的下笔便有许多台阁气象,我们做和尚的,却是豆腐面筋口气,如何代替得来?”侍郎道:“士大夫套子话,其实惹厌,倒是方外口头议论,最能醒世,却是难得。”一面笑着,家人书房中取疏簿来。   一个是虎跑寺月空长老,要化盐米的。济公道:“要我写,却要酒来。”侍郎即唤取酒。济公一口连吃三壶,才觉有兴,举笔信手疾书。疏曰:   终朝易过,衣食难求。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倘无施主房宇便东倒西歪,若没擅那和尚就忍饥受饿。衣非绫锦,也须要绵布绕身;食不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手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作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莫怪贫僧朝朝饶舌,皆因敝寺日日用他。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酸齑,有你乃能充饿口。和尚个般苦脑子,达官普发欢喜心。日化几贯资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谨疏。   济公一笔写下,侍郎太尉齐声道好。济公道:“你们不要空口喝彩,还要酒吃。”侍郎又唤取酒,对太尉道:“今日豪兴,我们也要陪他。”济公便作脱帽露顶、挥毫落纸之意,大肆酣呼,三人俱尽量吃了五六十碗。侍郎道:“还有一个疏薄。”取来,乃是六通寺装修佛像疏头,一发乘兴写了。济公道:“我的文字只是如此,鄙俚之言,不要口里说好,心里嫌薄。”太尉道:“你要太谦,我就不赞。”济公道:“你若不赞,我就不谦。”大家笑了一阵,又把墨来磨得浓了。济公又尔信手一挥,觉得又比初时有兴。疏曰:   武林六通寺者,山水清华,占尽南山之胜;楼台闳丽,郁为诸刹之宗。梵宇虽则庄严,佛像其如驳落。白毫渐损,不成宛转五须弥;绀目无光,难比澄清四大海。游人何所瞻仰,僧众不免咨嗟。于时住持一心只要重修,空手安能成事,若不募缘布施,岂能一力完成?色身、法身、金刚身,必赖孔方做起;狮座、象座、莲花座,也须阿睹重修。将欲手杖天台藤,踏月不辞于富室;亲持盂阗钵,披霜何惜叩侯门。破财即是破悭,修佛还同修福。福为福种,今生修得持来生;悭本悭囊,自我破时还自受。谨疏。   济公写罢,侍郎与太尉又极口称赞起来。济公道:“说过你们赞得人过,我就不谦。然我也觉得这篇较始初不同,但写得枯渴,毕竟又要酒来洗润。”侍郎道:“你若要酒吃,我还要考你。”济公道:“溽暑炎天,带了猪枷烤了三日,尚且不怕,那怕你拿酒来考我?”侍郎道:“还有个最要紧的疏头,乃是临安郡中有名宝刹,西子湖上最胜丛林,可惜上年被了回禄。我们在朝诸公俱发大愿,复要重新。只因工程浩大,没有任事之僧,目下在山德辉长老有个疏簿,要我开疏。前边也要写几句引子,今朝一发要借重大笔,你旧规要酒吃得醉,方写得畅。我一面再取蜜淋漓酒来请你,你却用心写着。”济公道:“净慈寺自被火焚,我也久有意愿出疏募化,重建殿宇。今日却也有缘,就是不与我酒吃,我也乐意写的,快快取来,一边磨墨,凑我笔兴方好。”疏曰:   伏以祝融作衅,照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卷五百间之大厦。烈焰星飞于远汉,嚣尘雾锁于层峦。各携云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向来金碧,并作口煤,过门孰不惊心,开眼犹疑是梦。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热熬,失却金花座。虽经世数,未厌人情,钟楼重警,发于虚空;香火复追,崇于先帝。毗耶城里,从来大有檀那;给孤园中,指日可成兰若。金刚不坏,铁塔证明。   侍郎看了这一篇疏头,对太尉道:“济公之才,行云流水,转折生波,真天马行空,神龙戏海,当世一大手笔,信如我辈,万不及一。净慈寺中有此一疏,不啻韦驮宝杵,镇海金刚,将见万宝海涌,胜业乐成矣。适间济公云净慈寺素有积愿,不若我与太尉作一举主,借重济公,在净寺作一书记,也是皇上尊崇香火,德辉长老名下一位尊宿,上下增光,四方知重,岂不是千古美满不朽之事。”济公道:“我也去住无心,只待佛缘辐辏。”次日,侍郎即偕太尉同到净慈寺中,将疏薄送与德辉长老一看。长老啧啧称赏。后即将送作书记的话,也就说了一遍,长老大喜,即时着行者相请到殿。济公进殿拜了长老,当即令堂打斋。斋罢,侍郎又对长老道:“济公虽为书记,其性格常好游行,愿长老格外优容,莫与凡僧一例。”长老点首,侍郎、太尉即便别去。济公送出山门,回身往大殿基址一看,道:“如此宏敞地面,也不是寻常僧众可以募化得来,毕竟大显神通,才得万缘就绪。明日还是我领了疏头,往外一走,略略见些影响,也不枉在此一番。不然与这些吃冷饭的伧夫,没来头的长老,有何分别?”不知后来果有甚么神通,有兴再寻下则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