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头陀传 - 第 2 页/共 8 页
“卿病果深,情词惨切,朕实忧怀,准暂出郭外安置,少俟痊可,不时起用。”
茂春自奉谕旨,即时整束行李搬运出城,移住江口大宅居住。在朝文武官僚俱来候安送行,茂春一概谢却,止以名帖载答。茂春脱离都城,一者藉以藏拙养高,二者避却朝廷般乐逸豫之事,其三者免却万民耗扰之怨。茂春深幸得计,闲住江干,不在话下。
却说太上得了旃檀一株,因思梦中看见接引弥陀金容宝相,即唤装塑佛工就料雕刻。不日成就,妙相庄严,极其欢悦。不料接引如来又从太上梦中要往天台安置,太上说与孝宗知道。孝宗筹划道:“这尊异相金容,逆潮而上,必有异应,怎装塑方完,便欲往天台安置?”思得茂春闲住城外,他因梵光之变,立意清修,不若奉此旃檀佛像,就着茂春护送,前往天台。命知府选择第宅,在彼司香提点,一以旌赏重臣,一以护持佛相,诚善策也。次日旨下,茂春奉旨前往。不烦有司选择第宅,看得乐意之处,用价遍买,不肯亏枉小民,虽住里中,却不知有皇亲国戚声势。前边造了一座大厅,专供旃檀金相。后边住居另造矮小椽屋,七八十间,颇极精致。侧边又造小厅三间,具本请了大藏真经,全部装贮在内。与夫人王氏朝夕课诵,祈求子嗣,延接宗祧。后来不知茂春有子无子,生命修短如何,且看下则。
第四回 国清寺忽倾罗汉 本空师立地化身
却说台州地方国清寺有一长老,法名大本,道号本空。若说他的来头,累世焚修,历经浩劫。不拈花,不说法,不立课,不参禅,只是“古朴”二字,阅历春秋,蔬水三餐,盘旋岁月。比时年终腊尽之际,彤云四布,密霰飘零,未几朔风凛冽,大雪缤纷。诸侍者墐户塞门,拨炉煨芋。只有长老坐方丈禅椅之上,命厨下整理晚斋。云板一声,众僧齐集斋堂。饭罢,长老举盏茶漱口,忽闻半空豁喇一声响亮,过于霹雳。长老大惊,问道:“何处有此一响?”侍者疾忙趋出,四下找寻,旋从大佛殿周遭一转,绝无影响。只见廊后一侍者慌忙报道:“罗汉堂东偏第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从上扑下,连椅而倒,不知何故?”长老瞑目作一观相,点头曰:“我知道了。”佯说:“众侍者,快去扶起。”少间众僧来报道:“头面手足俱已迸裂殆尽,地上止有零零碎碎金光粉片,却没处着手搀扶,只好另塑一尊便了。”一侍者道:“这尊罗汉是苏州人塑的,不然怎的如此空心,毫无把捉。”又有一火者道:“这罗汉却也倒得奇怪,闻得经典上云‘着了金刚宝杵,立时化作微尘’看起来这个不是罗汉,还是一个魔头,不然为何打碎得这般净尽!”长老道:“休得胡说!门前雪大,且去关门。”另去拈香点烛,作一偈曰:
姑射真人宴紫微,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莫惹狂风四处飞。
长老即时正襟危坐椅上,闭目垂肩,入定而去。少顷回来,遂曰:“作怪,作怪,却也去得自在;作怪,作怪,却也来得恁快!”众僧本领浅薄,不知和尚说些甚么,上前作礼,请曰:“愿闻其详。”长老曰:“禅门中无声无臭,平白地作此一响,便是作怪;然而土木形骸,一起一倒,也没甚大作怪处。我便说与你们听着,这位紫衫罗汉,厌静思动,脱漏此躯投往他处。只怕红尘滚滚,白水茫茫,错踏船头,便多翻覆。却要费老僧几个月日,亲往一番,分付他几句话头,才有下落。”众僧散讫。
且说茂春自临安热闹场中急流勇退,买山而隐,到也悠闲。忽一日微雨初晴,寒月微映,茂春夫妇宴坐室中。将及二鼓,忽闻焦灼之气喷薄房中。忽又闻门外枷锁之声,绕连户外。茂春夫妇听之不安,急启户外视之。只见月光之下,一人状貌不类寻常,荷枷带索,火焰腾腾,起而复灭,复以枷尾倚于门閤。茂春问曰:“尔为谁氏,曷受此苦至极?”枷下人曰:“居士竟不识认?某即公平日所供替僧梵光是也。”茂春曰:“汝平日信心奉佛,道行艰贞,创建殿廷,祟修国典,意非四禅不足,处之何苦若是?”梵光曰:“荷檀越捐资饭,我只合自度轮回,潜修正果,不合营心建造,过泄天机,累害工匠许多饥渴而死。且从前立愿斋僧,不料半途抛弃。今遭天谴,毁裂形骸,不知应受何等地狱。意惟居士积福崇厚,还仗道力超度冥途,得证本来,还成正果。”茂春曰:“我已归隐山中,有何伎俩可以救济?”梵光曰:“工匠死亡,生命俱落饿鬼道,丛集索命,无法解脱。只求旃檀佛前设食饿鬼道中,杨枝洒蜜一百二十日,庶可解其嗷馋。还将我半日疏文偈颂,裁答札子,一切焚煅净尽,便可解脱。”春曰:“敬闻命矣。”光曰:“自竭顶踵,无以为报,乃愿托生公家,以超公族。”言讫,门庭阒然,茂春夫妇宛然若梦。因就梵光僧舍,觅取旧日断简残编,一概烧焚。并请名僧,启经荐拔,一百二十日而毕。王夫人本月坐喜,不觉十月满足。却值孝宗七年,腊月八日三更时分,生下一男,红光满室,瑞霭盈门,茂春大喜。
渐至月馀,有国清长老来谒,茂春迎接上堂,茶毕,长老曰:“近闻公相新得弄璋之喜,特来拜贺,请求公子一觐光仪。”茂春曰:“过承吾师盛意,奈豚儿离胎日浅,身体秽浊,岂敢抱见?”长老曰:“贫僧致敬,愿见何妨。”茂春曰:“吾师少坐。”即入内堂与夫人商议。适值夫人之弟王安世在座,茂春言及长老欲见豚儿,必有所说,夫人意尚未决。安世曰:“襁褓之儿,远来求见,有何吝惜,出见何妨。”即令丫环抱出,面见长老。长老接过手,遂曰:“你好快脚,不要差了路头儿。”但微微作笑。长老说毕,即便递过丫环,对茂春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特来送名,日‘元修’,即号‘修元’,令他保修本命元辰便了。”茂春起谢,长老作别。茂春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酒未除,粢盛不洁,尚容踵至宝刹,打斋作供,以谢吾师。今日聊设小食粗筵,未足为供。”长老曰:“老僧归至国清,月杪便欲西归,公相不弃,当来一送。”茂春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大施法力,弘长后来,安享清福,何得遽有此语。”是日广设华筵,邀宾请客陪侍。长老次日回寺,时届上元令节,长老即上法堂升座,击鼓三通,僧众云集,鱼贯焚香,两班排立。长老道:“大众听者:
元宵节,放花灯,黎民处处乐升平。良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若使傍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不说话,作痴呆,生死事不须猜。山僧此日西归去,特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光阴错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是故。”
长老念罢,各皆跪下,垂泪告曰:“愿我师再留数载。”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迟。”众僧放声大恸。长老但微微作笑,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早来送我。是日长老下座,遂令打扫龛床,且自闭门,将日常知识往来道友,一概作书留别。或偈或语,或诗或赋,无不详尽。已至十八日,巳刻开门,在山人等咸集内堂,茂春亦已早来。长老俱请斋罢,方丈相见。长老淋浴更衣,走到安乐禅椅上危坐,诸山和尚人等左右站立,先后簇拥。长老呼五弟子,收取衣钵之类列等,均派监寺记数明白。又嘱众等各互勤慎,毋得放肆。五弟子又尔作恸。长老曰:“时候已至,急须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偕声诵经,长老取单,作一偈曰:
耳顺年逾有九,事事光鲜不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肩,圆寂而讫。众各举哀,奉请法身入龛。诸山人等不忍恝然,候至二月初九日,尚在三七之辰。是日天朗气清,远迩毕至,举殡发纼而行,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长老立于大轿之上,大声言曰:
柳媚花轿二月天,绮罗锦绣是名园。
上人不爱春光好,撒手西归返本源。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本性既空,法身何有,争奈禅心明明不朽。经诵楞严,字书蝌蚪,佛氏为亲,泉石为友。六十九年,无妍无丑,天命临终,有知弗守,约死期生,果然应口。稳坐龛中,便不须走,休得呆痴,听吾指剖。咦!西方是你旧路,弗用弥陀伸手。
赞罢,众人悒怏不已,迤迳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龛子。松林深处,五弟子遂请寒岩长老下火。长老立于轿上,执火把曰:“大众听者:
火光焰焰号无名,稳坐龛中不着惊。
回首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空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利服,困眠常饱诗书腹,任粗衣淡饭度平生,无拘束。清昼永寻棋局,静弹琴曲,人情却是雨翻云覆。到底一声归去也,依然三径存黄菊。笑卞和未遇楚王时,荆山璞。”
念罢,说声“举火”,只见龛子内迸出一道金光,漫空扑地,绕龛腾涌,舍利如雨。内中现出一缕青烟,苍苍翠翠,绕地盘旋,腾空而起,现出和尚金身,欣然合掌,对诸人道:“谢汝等盛心。”又对茂春作礼道:“汝子不落洪福,但可为僧,切弗走差了路头,我此去便与远瞎堂说个端的,自有结果。”说罢,云气渐高,烟光渐淡,和尚亦渐渐随烟散去。正是:
一缕青烟散九天,虹桥如绣阔无边。
真人不向云中去,只在青山绿水前。
第五回 王见之媒身馆谷 李修元悟道焚经
却说茂春蒙长老嘱别之言,念念在心,藏之方寸,不觉归家。荏苒岁月,修元年已八岁。舅舅王安世之子,名全,年已十岁。茂春与安世商量,请师教子。隔府有一先生,姓王号见之,满口游谈,一身谄媚,闻知此信,四下找寻路头,媒身作荐,都无措手之处,只有门公胡俊可以传话。见之备了土宜四色,不过鱼子淡菜,近海物色,来求胡俊,先容拜作内侄。胡俊进报主人,引他进见。见之卑躬曲礼,茂春见他几分寒贱,不肯轻易允诺,尚在含糊。见之觉道未稳,又仗胡俊转求舅爷,再三缓颊,不得已方才允下。茂春具了名帖,与安世同去答拜,择请吉日到馆。见之到日,将随身书箱行李挑到李氏宅内。茂春出来迎接,进内分宾坐下。茶罢,先请安世儿子王全先到馆中。随将贽仪礼币摆在厅上,然后去请公子修元出来。修元衣服穿着停当,出到大厅,即便开言对父亲道:“为我师范也非偶然,必须见他高卓,品望隆重,早晚的工课、诵读的书籍,与我说个切贴明通,然后下拜。若止是《兔园策》的文章,写仿格的伎俩,我早已了了,何必多此一举!”说罢,父亲与舅舅俱大骇然。先生不觉顿然失色,心中忖道:“自家本领原先浅薄,又费了许多谋为,方才妥贴,偏又遇着这位学生,伶牙利齿。”却倒呆了半日。父亲道:“小小孩童,东西南北,饥寒饱暖,尚是不知一些玎冬,乃敢在父亲母舅跟前,如此大言放肆!”强他下拜,修元只是挺然不屈。先生惶恐久之,只得说道:“令郎昂藏气品原也不凡,鄙人原也不敢劳动起居。若果学问不足为令郎之师,异日鄙人倒肯拜他四拜。今日暂且作揖,师友相与罢了。”修元点头,方肯作下四揖,依次而坐。茶罢,茂春起请先生,引过西厅书房,二子随侍,即便与先生作别。同安世进内,即将家中大小事务交与安世掌管。次日,即备行李,前往白云堂丛林区处,大设斋坛接众,要与梵光填还十万八千之数。银钱饭米,陆续进发,茂春竟不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修元自进西厅,请先生上坐,与王全左右分宾。先生看见斋堂宏敞,摆设器皿,各个齐整,两边邺架琅函书籍齐备。先生开言道:“要读之书将来点上。”修元曰:“学生读书不在章句,只要有些见地,有些议论,有些参悟,方去领略;若是平常句读,肤浅之言,都不耐烦涉猎他的。”先生即从左边架上取出一卷,却是《南华真经》。修元展开,目不停瞬,手不停翻,遂尔摺过面页道:“此是清净灭寂道流之书,性所不喜。”先生又从右边架上取书一卷秦汉文,修元又看一遍道:“此是纵横挟阖机变之书,性更不喜。”先生又从上面架上取出一卷医卜星相之书,修元才一展开,即便掩了道:“此是九流技能,齐民日习之书,益不入眼。”先生被他颠颠倒倒,劳碌一番,只不像意,便把舌头伸了一伸,暗道:“此子真也作怪,又是他心里先是明白,若要我讲论一番才有去取,岂不窘杀我的性命。”馆童说:“后边还有书房去看。”先生随叫馆童领到后边。却又另造平厅三间,内边供着都是五千四百八十三卷内藏真经。先生看了,反又茫然起来,都是古式装潢,牙签锦套,十分庄严,不敢以手触动。修元就把手扯过一张椅子跳上,从高头取出一套,打开一看,却是一卷《圆觉真经》,修元两手捧定,看了又看,翻了又翻,咀嚼似乎有味,久之不动声色。先生神色方定,一面且去与王宅学生照常将经书点上,诵读不已。先生道:“李学生有了中意书看,我的馆谷方有稳气。”馆童道:“只怕少刻要来盘问,相公也要防备答他。恐有不合,只怕还要淘他气哩。”先生之心,却是井中吊桶相似,七上八落。谁知修元得了此种经典,逐日起早睡晏,轮流搬看,虽三餐同饮同食,并无一句闲话问及。即有人来说些闲说,不瞅不睬,竟自看书去了。不觉嘿嘿痴痴,倏忽过了两个年头。
父亲在彼斋僧,既不来查他的工课,舅舅在家当值,又不敢来察探他的学问。倒是王全与先生有说有话,却不寂寞。一切束脩礼数,按时送出,毫无差迟。不料一日修元将内藏经典,看得十分融透,却又悟出许多野狐外道,未免迷惑后人,意欲即时焚毁。一因父亲不在,止有先生在馆,恐日后父亲责备先生,有所不便,佯说“父亲回来,查点我的工课,我亦讨回先生,两年来开导些甚么?”先生闻信,着急起来,次日写了一书,只说老母诞辰,暂辞回去。正合修元之意,饯别起身。王全亦暂出馆。修元遂将书房放火一把,即刻腾腾烟起,匝地金蛇,内外多人,不能扑救,竟把两层书屋,万卷缥缃,霎时灰烬。修元立在空地,徘徊观望,大是快心。少时烟消火熄,修元执笔题诗壁间。诗曰:
一指拈来也不须,法云慧日在康衢。
秦皇不是无情火,万卷何如一字无。
此是修元两年之间,看了许多一灯、二众、三车、四宅、五蕴、六波罗,及鸡园鹿苑之类,门门主说,户户开坛。一个性灵,倒被长幡影子遮了觉路,胸中悟得透彻,当下见了根宗,不如一火销镕,倒得琉璃映彻。自经焚毁之后,竟不着念看书,日日嘻嘻哈哈,与王全跑进打出,只寻顽耍,这也是小孩子故习,不在话下。
且喜茂春自往白云寺斋僧,两年有馀,号簿上已查过九万六千之数,再待几时,做了圆满道场,便要回家。一日睡去,忽见梵光依旧紫金袈裟,幢旛拥护而来,向茂春稽首称谢道:“费檀越多少盛心,尽力超拔,弟子已复正因,目下就要行三大菩提愿力。一曰慧业菩提,二曰酒肉菩提,三曰金刚般若无遮正觉菩提。”言讫,遂跨上金麟,五色祥云缥缈而散。茂春止要上前再问三大菩提意旨,不觉梧叶飘来,打着窗纸,忽然惊醒,知是一场大梦。茂春生大欢喜道:“果如梦境,也不枉三年辛苦,填还宿愿之意。”欣然与本寺僧众作别。回家见了夫人,及舅舅父子。然后修元拜见,礼数气宇大是不凡,茂春十分喜悦。如此正值三月初旬,人家纷纷扫墓。茂春系河南汴梁从龙而来,原无坟墓,勉强备办祭礼,访个有趣所在,望空摆设,祭奠一番,也了当人子至意。正是: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
月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回 野狐禅嘲诗讪俗 印泰峰忿激为僧
却说茂春正要寻一妙处祭奠,家僮道:“此去五里之遥,有一静室,名拈花庵,颇极幽闲。”就往彼处扣门进去。不料当家和尚三日前有几位闲住太监请去,坟头施放焰口去了,内房封锁不开,止有几个沙弥在外应接,颇极殷勤。茂春一家就在彼处外厅盘桓游衍,竟日而归,只是不曾会见主僧,心犹怏怏。
次日早上,修元与王全商议道:“昨日拈花庵外房干净,内边毕竟还有乐地,当家长老未曾会得,今日无事,不若潜去顽耍一番何如?”王全道:“妙,妙。”不觉两个早已踱到庵前。大门紧闭,不便剥啄,且从旁人问道:“路从何处而进?”那人道:“无事不必进去,庵内主僧道号文峰,最极势利,仗了三四位内监声势,终日吟诗作赋,饮酒茹荤,见人每多轻薄,看见你们两位小小官人,越发要怠慢的。”修元听了此语,愈加上紧,竟去敲门。侍者听见打门,口便开出,行童看见是昨日来的李老爷衙内,疾忙进口。修元闲从东边门柱上看见贴着几行大字,云:“吃素不除葱韭,看经也学吟诗。来往不追不拒,三教一法总持。”立了许久,不见出来,心中就有几分不快。也便悄悄进去。
那知当家的长老,正有三位内监坐定,一个叫做大口王公,一个叫做尖头毕公,一个叫做缩头魏公,正要分韵做诗。文峰平日专要蹈袭旧人几句歪诗,改头换面,随口支吾。那内监俱是不曾读书过的,句句像肚皮发出,倒没有甚么口点。此时无题可做,偶然花屏后走出一只鹿来,文峰道:“今日以鹿为题,随口联诗罢。”众监推让文峰口韵,文峰再三推让诸公。王公道:“就是我起句,长老随后来罢,就烦长老把笔写着。”王公道:“此鹿异哉奇。”只见鹿自花屏风后走来,倏忽又往西去。长老遂道:“穿东又过西。”鹿又跳往水池边去,向欲吃水。毕公道:“伸头长呵水。”该魏公,魏公道:“今日偶没诗兴,暂借长老一句,明日还你。”长老看见鹿已睡倒,遂道:“缩脚不沾泥。”众赞道:“毕竟长老有些悟头,此句却不染尘土。”又该王公,王公道:“方才僭了。”却要毕公起句。毕公道:“疤瘌像梅花。”众道:“走韵了,花字该改作点字妙。”该文峰,文峰道:“丫叉似竹叶。”众道:“老师父也走韵了。”长老道:“叶字读作兮字,不差不差。我们通佛法的,诸公却未看见。”众便拱手道:“是,是。”这句该轮着魏公,魏公道:“我这句真来不得。”王公道:“今朝东道主都是你做,我便代你做罢。”魏公应允道:“罢罢。”王公低头思了又思,想了又想,又把手来模拟模拟,遂道:“有两绝妙佳句。”文峰道:“快些吟来,我好下笔。”王公道:“去了头和尾,像条板凳儿。”众人齐声赞道:“果然绝妙佳句,谁做得出!”
修元站在侧边,悄悄的听了半晌,十分好笑,不觉哑然一声。那几个太监见了,是小孩子,眉清目秀,便道:“过来唱喏。”侍者道:“是李衙内,昨日李老爷来拜和尚,未曾见得,今日两位相公又来。”和尚方才下座加敬,接见坐下。王公道:“二位学生曾读书未?”修元道:“书也读过,只不曾做诗。”毕公道:“你们略来早些,就有你的坐位,学我们做些诗也好。”修元道:“来迟没有坐位,就借适才王公说的‘板凳儿’坐坐也好。”众内监大笑道:“这孩子倒也伶俐,早已盗听我们诗句,在肚子里藏着。”王公道:“我出个对儿你对。”修元道:“只怕有对的,没有出的。”王公道:“又被他猜着了,和尚出对罢。”和尚道:“无穷学海。”修元道:“有限文峰。”和尚也就着了一惊。又指一罗汉道:“罗汉已降强项虎。”修元应声道:“金刚斩却野孤禅。”和尚又吃一惊道:“咄!那里一个尖酸小子?”修元道:“咳!我是十方贤圣大人。”众内相看见和尚机锋不凑,大笑道:“这位官人,却要常请他来谈谈,如此才学,一定诗也会做,与我们诗伯做个小友,亦不相差。苏东坡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忘了形骸,就是谑浪几句,我们决不认真。”文峰道:“你们既不认真,就要他嘲笑几句,大家笑笑亦趣。”魏公道:“他叫做王大口,你把大口诗做来。”修元不慌不忙,就在边旁取枝笔来,向壁间题道:
不见髭髯不见腮,肩头上面洞门开。
仰天打个哈哈笑,只怕连头翻转来。
众人听了大笑道:“好个大口,好个大口,如今再做尖头诗。”修元复题曰:
不须封作管城侯,脱颖毛锥笑秃鹫。
只怕南山粗石研,被人磨坏笔尖头。
众人又笑道:“缩头诗越发就来。”修元又写道:
今朝天气已晴明,坦背舒胸不着惊。
难道屋檐犹下雨,将头躲在肚中行。
众人道:“果然是个缩头诗,虽是谑浪,却不惹厌。”也饶和尚不过,要相公赠口一首。修元道:“长老没有题目可做。”众内监道:“怎么没有题目,他昨日装模做样,抄了旧诗欺瞒我们,就是题目。”修元也拈笔书道:
侧目低头心作想,公然像个诗人样。
不是和尚抄旧诗,却是旧诗犯和尚。
众人道:“俱做得妙。不料李老爷有这位聪明公子,明日大家去拜他,要他常来顽耍,却是有兴。”侍者摆上果品吃茶,那日常荤酒葱韭之类,也遂忌惮不敢出来,吃罢各自散讫。
次早和尚果然同了众人来拜李公,劈头就赞公子聪明灵慧异常,备细说了一遍。茂春即唤修元戒劝,不可如此放肆,得罪先辈。修元也只嘻嘻而笑,末几别去。茂春也就率了修元答拜,就有许多闲杂人来看,俱道:“小相公资性非凡,后来不知何等地位。”修元回来,也就想道:“原来近日大和尚不过如此,还要访寻别处丛林,斗逞机锋,倒也有趣。”
不觉不过了一年,到十四岁,身材雄大,却像十七八岁的大汉。耳朵里闻得祗园寺有位长老,号为道律,品行高卓,远迩俱钦。修元禀过父母,要去游山,遂与王全出门。正是四月天气,不寒不暖,一路奇山峭壁,古木修篁。说话之间,不觉已到祗园寺山门之下,升阶引级,遍绕回廊。修元道:“此地法界庄严,戒规整肃,不可如前日拈花庵,诙谐谑浪。”已到方丈门首,不敢唐突骤进,先着家僮一探,只见两个侍者出来说道:“内有尊官坐着,愿小舍莫进。”修元道:“我等亦非别家,乃戚畹衙舍,特来随喜。”侍者进报,即来迎请。果见中厅坐着一位尊官,道律长老陪坐,两边数十行童,各执纸笔立着。修元向上拜揖,尊官与和尚答礼而坐。修元即问长老:“许多行童,各执纸笔,有何执事?”长老曰:“在此合尖。”修元曰:“学生年幼不谙,诸侍者所合何尖?”长老曰:“此位大人,舍财千贯,要去剃度僧人。为见行童庞杂,老僧就照塔上咏成一诗,后歇二句,有能续得,便与剃度。奈何这些行童,俱是村野钝汉,拿了纸笔就是铁篙相似,一句也道不来。”修元曰:“此诗在何处?”长老道:“榜示东边柱上。”修元往过一看,却有三四行大字,乃是六句七言诗:
七级浮图未合尖,功亏一篑也徒然。
雕栏掩映犹斑驳,瓦缝参差尚蜿蜒。
旷达远超苍翠外,崇高回出白云肩。
修元看了六句,遂借行童纸笔,大书一十四字:
风和四面铃声寂,日午当空塔影圆。
虽只这两句,意味深长,和平阔大,竟是一大善知识。官人并长老一见骇然,便请二位坐定,请问姓名。修元曰:“这位乃家母舅之子,表兄王全。学生名元修,字修元。家父茂春,当朝戚畹,告休林下,去此不远。”长老道:“可知向年国清寺长老升遐之日,曾对尊公言,公子只好出家清修,不落洪福,我们在彼亲听见的,若得相公果能遂此夙愿,真佛力也。”修元曰:“偶然续句,有甚往因,舍下世代单传,岂有出家之理?”长老道:“贫僧造宅自见尊公,今日未敢造次。倘二位相公不弃鄙陋,今日就在荒山权宿一宵,明早就同二位相公造宅奉拜,何如?”修元道:“偶尔出游,偷闲半日,未曾禀过父亲,焉敢在外借宿?就此别了尊官。”长老送出山门之外,转回方丈对官人说:“此子非凡,异日无量,倘公相剃度得他,一则大人名望,二则光显贫僧,尚不知法缘遂否?”官人道:“明日下官也同去相来亦好。”正是:
天上骊龙原有种,日边红杏岂无根。
当空现出真龙象,不是阶前爨下人。
却说修元自祗园寺回去,不觉天晚,见了父亲。父亲道:“今日何处关行,回来太晚?”修元遂将祗园寺长老剃度行童合尖,“孩儿遂将七言律诗续了两句,长老极口称好,留吃素斋,因此耽延到晚,他说明朝还要亲来相求。”茂春道:“佛门中规矩如此,你不该轻去混他。天台山三百馀寺,除了本空寒岩,他就是善知识。你们后生小子,不识不知,胡言乱讪,成甚勾当!万一他明日果来,将甚说话答他?”修元道:“何难,何难,我自有话答他。”
次日,长老同了斋主尊官,持帖来拜,茂春迎进。礼毕茶罢,长老开言道:“昨日公子到敝寺,偶值行童合尖,无人道得后句,却承令郎有缘立就,此诚灵山瑞应,千古道器。因此今日不识忌讳,特偕斋主大人叩府踵求,不知尊意可否?”茂春道:“感仰上人德意,固是妙事,但学生一子单传,宗祧所系,何敢应承?”长老曰:“一子出家,超升九族,十年前本空长老临化有言,昭昭耳目,何故顿忘?”茂春也觉语塞,忽从屏后走出修元,上前行礼:“昨日感蒙长老盛情,学生却有三事,难以出家。”长老曰:“何三事?”修元曰:“学生年方弱冠,不谙正事,一也;父母在堂,乏人奉侍,一也;还有一事,学生不敢唐突说出。”长老曰:“有话当说,何得含糊。”修元曰:“遍观天台僧众,无可为师。”长老曰:“贫僧年已老大,何不能为汝之师?”修元曰:“学生有一语相参。”长老对茂春曰:“公子年幼,不宜如此猖狂。”修元道:“请问长老高寿?”长老曰:“贱腊六十有二。”修元曰:“既年六十二岁,前此灵光在于何处?”长老默然无答。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安可为我之师?”长老曰:“此来奉求,故不敢以机锋相晤,前此灵光全在舍人身上,你若坚辞,我也只得将这点灵光散却矣。”长老正要辞别起身,那尊官道:“且住,还要话说。不是下官斗胆造府相求,内中却有个极大往因,不嫌絮烦,也说个明白。下官姓朱,名郎,号泰峰,北朝四甲进士出身,排行第一,小名化郎,登科录已载过御览。前岁奉旨,册封安南,赐一品服。舟泊蛟门,不识海上忌讳,放了一炮。顷刻乌云四起,上下迷漫,鼍鼓喧阗,云山倒卷,没边际的水光顿成火海。下官慌了,请出观世音经将来顶了,跪在船头磕头礼拜。须臾苍龙旋绕,风息浪平,得济彼岸。忽见水面有五百馀圣僧,脚踏莲花,渡海迎接。国王十分加敬,得竣封差,已经复命还乡,立愿捐舍赀财万贯,剃度名僧,以毕此愿,所以昨日见了公郎道器十分敬受,又闻往昔曾有出家之说,所以同长老叩府相求。”修元不待他说毕,袖中拿出帖子一口,口口尊官,上有绝句一首道:
因缘各说自家知,我饱何曾救你饥。
割得人家二指肉,可能贴得自家皮。
尊官看了比诗,遂道:“我省得了。自从出海,万死一生,悟得此身,原是多的。今我也不回家,从此斩断葛滕,就到寺中拜长老为师,立时披剃,公郎日后或有相印证处,也未可知。”起身便行,果然到山立地祝发,始见英雄面目,不在多言,就把泰峰,改为别峰。倒是修元几句话头一激而成,也是慧业菩提一段佳话。正是:
入海分明得宝珠,性身原是有真如。
生天不必先灵运,却好渠成水到时。
第七回 李修元双亲连丧 沈提点掖引杭城
却说修元,是那一个帖子,激动印别峰自行祝发,心里十分钦服,道他立地回心,没有一些沾滞,真也似百炼锢的道器。坐在家中吟诗作赋,消遣无聊。或时随了父亲,课花莳竹,较雨量晴,务作山林逸事。不料母亲王氏,二竖相侵,十分沉重。修元食不沾唇,衣不解带,万种忧思。不是求神拜佛,便是煎药调汤,不离左右伏侍。孰知大限将临,到得五十五岁,不但母亲呜呼,兼之父亲染了疫气,相继而殁,全家撩乱。竭尽含殓之礼,自是修元分内之事,固不待言。倏忽三年之服已阕,哀毁之念未忘。母舅欲与议婚,修元再三推阻,父母重丧,哀毁骨立,安忍留心。然心中却因印别峰毅然披剃,自是英雄本色,切欲要去访他。闻得别峰早已离了祗园寺,杖锡他往,不知何处寄迹。一日探得有信,现在临安径山做了住持。因思径山馀杭所属,计程不远,即欲禀过舅氏,前往探视。
其舅安世曰:“瓢笠之流,孤云野鹤,乃无定迹,你去则甚?且汝上下并无弟兄,惹大家私谁为主管?”修元曰:“仰仗舅舅表兄料理无妨,已择吉二月之朔,束装起程。”安世曰:“远道抛离,万分牵挂,须令全儿同去方好。”修元曰:“家伴无人,何必贤兄同去,止带两仆足矣。”遍观群仆,都不当意。只拣两个老而蠢者,在家专一打柴,唤名此木,一个专会舂米,唤名八木,挑了琴剑书箱,先在门首等着。修元拜了父母灵祠,拜了舅舅表兄,正要出门,又有两个家人,一名三酉,一名草军,也要随行。修元道:“我出门用你不着,只在家罢。”三酉道:“只怕还要用着我们,不要一句就回绝了。”修元也不多言,竟与舅父表兄一拱就别,出了天台,便从黄岩一路,徒步取道而行。
始初出门,脚步健旺,走了两日,到了黄岩地方,脚酸腿肿。两仆信步前行,修元每每落后,十分狼狈。只见一人,跨着一个蹇驴,后面赶来。看见修元步履苦难,状貌偃蹇,上前问道:“先生何往?”修元道:“要往临安。”又问:“到彼贵干?”修元曰:“要去访个故人。”又问:“故人何处?”修元曰:“闻说在径山,未知果否?”那人遂下驴,牵着慢慢同行。修元问道:“尊兄尊姓?”那人答道:“小于姓沈,名通,贱号望湖。以舍下住在吴山望见西湖,故以为号。”修元曰:“西湖美地,心窃慕之,今蒙尊兄一见如故,不愁西湖乏主人也。敢问尊兄何来?”望湖道:“小子蚁职提点,常到台州提取钱粮,道路极熟。看得先生行路倦息,不若将小蹇让先生骑走一站,小弟是走惯的,却不要紧。”修元谦谢不遑,提点再三逊让,修元也就遵命。提点又问:“先生姓名尚未请教。”修元接口道:“小弟姓李,名唤元修,号为修元。先君原在临安驸马府内居住,因爱清净,弃职隐居天台。”提点就道:“失敬相公,多有罪了。”两个轮替骑着牲口,不觉二日,到了萧山地方。提点道:“相公先到江口等待,小弟尚要到萧山县里,取角文书就来,同过江去。若到西兴地方,须雇小轿过江,此辈最是凶恶,不可软弱,被他欺弄,切嘱,切嘱。”修元也不着心。
到了彼处,要雇小轿。只见许多轿夫,袒肩赤脚,掉臂昂头,把后边行李瓜分星散。急得两个管家连声叫苦,一个主人两眼彷徨。只见一个轿夫,长长大大,卷拳勒膊,大声道:“行李不妨,拔出大等吓,要每乘轿子足纹五钱。”两仆道:“我们自走。”轿夫又道:“过江过水与走山路不同,水沙高低,潮头汹涌,就是肩头背你,上船也要三钱。”修元也只得照价雇了三乘。抬到江水中央,前井轿夫故意将腰一松,坠落石块,嚷道:“不好,不好,相公与我的银包掉下水了!”即叫:“相公下来,我好拾取。”一派汪洋江水,如何下脚?相公只得应承,如数偿还。后边的又道:“腰边夹剪跌落,又要照例。”一霎时抬到船上,又被船家把船戗在江心,索足重价,方达彼岸。不觉提点也到跟前,看见如此凶状,拔出鞭子照头打去,只要送官。那些轿夫认得提点,目瞪口呆,即时拿出原银,分文不缺。修元才晓得,行路之人,十分艰苦。
过了钱塘江面,便是临安会城。提点同了修元,进了候潮门,引到吴山上自家门首。敲开门扇,请修元书房住下,安插管家停当。因过午饭,提点就引了修元,城隍山十庙前后,转到三茅观等处,游玩一番。觉道清雅,望见西湖,心境一豁,提点又指说一番,十分爱慕,不觉走到伍公庙,下了鼓楼山坡,先到皇城前,下马牌、棋盘街看了,就往临安府前转身。一路喧喧嚷嚷,毂击肩摩,都是贩夫贩妇。前前后后,都是官府衙门,牌坊铺店。修元是耽幽爱静之人,如何耐烦,次日即便别了提点,要往径山问路。提点抵死不肯放手,未免罗列破费,款待一番,十分隆重。修元心甚感谢,只为生死事大,锐意西行。提点道:“西湖胜概天下名区,不得到者犹然梦想,安有在此经过不一玩游?未免为一生缺典。”修元道:“我意也是如此。”挽手同出钱塘门外。正是:
握手相知不忍离,濒行把袂复踟蹰。
心交不论初倾盖,白首如亲也不移。
第八回 访径山西湖驻足 拜瞎堂剃发潜形
说那修元出了钱塘门,离城不远,已到昭庆寺前。此木道:“相公,这寺前柳阴之下,许多小船停泊,船家喊叫,我们趁船去罢。”修元道:“游山玩景,行去有趣,若坐在船里直头摇过,何不坐在家中,与那赶路的脚夫何异!”八木道:“昨日江口受了船家多少恶气,见了此辈,委实害怕。”说话之间,已就过了许多名胜。走到大佛寺前,看里边殿宇崇高,迥出云际,廊房委曲,上下逶迤,修元就上高坡,进内瞻仰。果然就山鎚凿,着壁镂锼,圣相庄严,金容灿烂,半身拥现,口出层云,髻顶菁葱,鲜如翠黛。瞻仰甫毕,转身别殿盘桓。看见过廊壁上,画着西湖十景,琳琅璀璨,俱是名公手笔。
第一幅“苏堤春晓”,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十里瑶台花雾绕,宜雨宜晴,山色笼春晓。杨柳梢头残月小,海棠枝上犹眠鸟。
兰帐主人初睡觉,试问楼前,画舫开多少?报道寻芳人起早,紫骝嘶过香尘袅。
第二幅“平湖秋月”,题七言二绝句:
平湖秋色浸楼台,万里无云霁景开。
只道江妃乘月下,却疑环佩自天来。
其二:
万里寒光一夕销,冰轮行处片云无。
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第三幅“麴院风荷”,题《南乡子》词二首,词曰:
麴院水风凉,高柄擎荷掩镜光,露挹翠盘何所似,璃浆泻下,波心水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