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头陀传 - 第 3 页/共 8 页

花底浴鸳鸯,五月西湖锦绣乡。画舫采莲谁氏女,红妆唱得,歌声最断肠。   第四幅“雷峰夕照”,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古塔斜阳红欲瞑,西崦人家,半在桑榆景。水印残霞如濯锦,烟笼佛国非凡境。   十里画船归欲尽,渔唱菱歌,别是湖中景。待月玉人楼上等,珠帘半掩阑重凭。   第五幅“南屏晚钟”,题七言二绝:   慧日峰高巨刹开,钟声随出暮云来。   风生古岸蒹葭响,月上严城鼓角哀。   其二:   迢递乍兮灯火市,依微还傍说经台。   摩空归尽松间鹤,多少楼舡未拟回。   第六幅“两峰出云”,题七言二绝:   层峦叠巘已岧峣,南北双峰挂碧霄。   千古兴亡成底事,秋风落木送寒潮。   其二:   浮图对峙晓崔巍,积翠浮空霁雾迷。   试向凤凰山下望,南高天近北烟低。   第七幅“三潭印月”,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秋静寒潭潜见底,玉色蟾蜍,飞入清冷水。睡熟骊龙呼不起,颔珠充照冰壶里。   宴赏此时能有几,遥忆同欢,今夜人千里。试问龙渊深几许?骑鲸欲共姮娥语。   第八幅“柳浪闻莺”,题七言绝二首:   缗蛮好鸟唤游情,散入香风满郡城。   最是关心听不得,柳洲亭外两三声。   其二:   如簧巧啭最高枝,苑柳青归万缕丝。   玉辇不来春又老,声声诉与落花枝。   第九幅“花港观鱼”,题七言绝二首:   柳丝贴水荇萍花,顺浪乘流上浅沙。   网罟见稀常自出,笙歌听惯不知哗。   其二:   濠梁客到春波净,西塞舟回暮雨斜。   扫石藉苔终日坐,未须香饵共纶车。   第十幅“断桥残雪”,题七言绝二首:   澄湖晓日下睛湍,梅雪冰花事已阑。   独有断桥荒藓路,尚余残雪酿春寒。   其二:   望湖亭上半青山,跨水修梁影亦寒。   待泮痕边兮草缘,鹤惊碎玉啄阑干。   修元看遍十景,走到大厅中堂,看见画着西湖全图,山川楼阁,岸清桥亭,无不摹画曲尽。后面也就有许多名公题咏诗赋,不暇观览。后边倒有日本国使臣,题一首云: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却从湖上看,画工犹是欠工夫。   修元道:“前边名公所题,虽与景致关合,却都脂粉,倒是日本使臣之作,可以压卷。”复把全图细细再看看,见三天竺下首,就是灵隐。修元点头道:“灵隐寺去此不远。”即走出寺,往前进发,不觉日暮,就在湖上庵观借宿,明日早起又行。过了葛岭一带,穿出九里松亭,却与灵隐不远,只见人头挤挤,鼓吹喧阗,接引旛幢,香花宝座,都是僧人捧执而来。初道是佛祖赛会,却又不见有佛祖迎来。从旁探问,乃知今日灵隐寺僧众,迎请新到堂上法师,方在苏州虎丘请来,法驾已抵茅家埠口,众僧下来迎接,故尔匆忙。修元又问道:“这位法师是何道号?”那人道:“这法师本领弘大,智慧出人,能知过去未来,现身佛祖,我们也不敢称他宝号。”修元曰:“法号正要传播人口,方加起敬,何必隐讳。”那人才说他的道号,原也奇怪,清清白白一双眸子,唤做远瞎堂。修元听见“瞎堂”二字,心地忽然一亮,遂道:“径山且未要去,先见了瞎堂,再商行止。”第一日,和尚初到,修元不便去见,且在道傍看他进山。   次日早辰,饭店中梳洗洁净,即往灵隐寺中,先参大佛,次拜圣贤,竟到方丈。此时早餐方毕,长老尚未升座,閤寺僧众,恭恭敬敬,站在堂下。未几,左边鸣钟,右边击鼓,幡幢细乐,迎请出来。长老穿大红袈裟,手执长柄香炉,参礼佛毕,然后升座。诸僧次第参拜,长老遂将佛门戒律,宣布一通,众僧俯首静听法旨。更有四方居士参拜,问了几句佛语,长老答应如流,又且直截痛快。修元看了道场,早已心折,未敢造次直前。直待下堂之后,乃向直堂长老揖道:“学生欲见长老,敢烦引进。”直堂即时进禀,长老请见,修元进见礼毕。长老道:“秀才何来?”修元道:“弟子从天台来,系出附马之裔,名唤元修,字修元,不幸父母双亡,锐意出家,近闻我师驻锡名山,特来拜投,乞求我师慈悲垂悯。”长老道:“足下恐未知得,出家容易坐禅难,彼处天台山三百馀寺,尽好出家,怎的舍近趋远?”修元曰:“幼奉国清寺本空长老遗言,当在我师座下,故此相投。”长老仰天一想果有此因:“不差,尔后相随者谁?”修元曰:“弟子家中所带仆从。”长老曰:“人只有一个本躯,怎可带得仆从,且人家各有大小,急可遣还。”修元点首,随取所带之钞若干,纳付长老,以为打斋请牒常住公费,馀者付与二仆回家盘费。此木、八木二仆跪下道:“某等随侍官人出门,指望名成利就,衣锦还乡,上不愧世胄家声,下可图封妻荫子。今年纪才方二十,花尚未开,子犹未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作此勾当?”修元曰:“我念已决,不是汝等所知,只合速回,传禀家中,言我在杭州灵隐寺出家。”一仆汪汪流泪道:“就是出家,我此木、八木,早晚少不得的。倘若兴头,只怕家中的三酉、草军,还要叫来使唤,如何打发我们就去?”修元只不回言,二仆也只得撒手而去。长老于座即题一偈道:   瞎堂不瞎,将错就错。竖起脊梁,站定两脚。地水火风,何处着落,对手棋枰,先着后着。   长老说毕,复唤直堂取历日来,拣本月十一日,乃天元之日,是今吉期,修斋请牒,与他披剃,下座各散。到了是日,击鼓鸣钟,会众法堂,长老令修元跪向佛座之下偈曰:   出家容易守家难,守得家时自在安。   只怕波心风浪起,满身风雨怯衣单。   修元曰:“弟子诚心悦道,绝无勉强。”小行者移过方杌一条,命修元朝西坐下。东偏走过一庞眉皓首僧来,手执薙发钢刀一柄,放在杌头,将发打开,分绾四髻。长老曰:“此四髻前留天堂,后留地狱,左留父,右留母,中去本命元辰。”修元曰:“弟子理会。”遂将四边短短剪落,中间净光,剃作头陀,摩顶受记,取名道济。又曰:“汝受三皈五戒,何谓三皈?皈依佛、法、僧三宝;何谓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食肉。”道济曰:“知道了。”长老又嘱曰:“一切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入定,信心奉戒而行,不可躁举妄动,以玷清规。”道济一口唯唯而下。不知法体如何,且看后说。当时有一偈道:   霹雳当头不着惊,怕他静里有魔君。   倒穿鞋子无跟脚,乱绞丝头没正经。 第九回 坐云堂苦耽磨炼 下斋厨茹酒开荤   却说道济云堂坐禅,刚及三日,意思懒散,志气堕颓。忽地跳起,自言自语道:“不济不济,坐到三更,昏天倒地。”守堂长老听见此语,大声吆喝道:“一心念佛。”道济只得应声曰:“阿弥陀佛!”口虽念佛,身却支撑不来。坐到三更将尽,忽从禅床翻身一跌,两脚朝天,连声叫苦,顶上已跌起一大疙瘩。守堂僧道:“汝何故跌将下来?始初姑饶这遭,以后定照清规处治。”道济也勉强爬起,仍旧坐定。不觉懒脊筋抽他不出,瞌睡虫去了还来,呵欠连天,昏迷着地。猛力排遣,又遭一跌。守堂曰:“今却二次,亦难恕饶。”道济曰:“虽是两次,却就是初次之跌,跌尚未醒,早知就跌初次,便不起来也罢。”守堂听口,到笑了一笑道:“仍旧坐去。”道济曰:“我闻佛经有阿那律陁,常乐眠睡,如来呵责,等为畜生,啼泣自责,七日不眠,失其双目。我若如此不得睡觉,却不瞎堂长老座下又添我瞎眼和尚!”自言自语。坐不多时,又失一跌,却是三次。跌得头上七高八低,九肿十突,却是难看。守堂曰:“道济新做头陀,正好吃几竹片。”守堂一下打去,道济高声大叫:“一个光头,跌了许多礧块,又加竹片,弄得青黄紫绿,却像甚么东西!你虽做了守堂,何等恁般狠毒!如今也不想睡了,且到长老前说个明白,看你怎生说得有理。”守堂曰:“打得一下,你去告诉。”堂中不知多少僧众,却没许多理会。道济也只得耐着性子谢道:“阿哥,是我不是,以后只打轻些,不要打着肿处便了。”守堂含笑而去。天已渐明,两手摸着头上疙瘩,比初又觉高大,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日,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没处安顿疙瘩奈何?原是我自己寻来痛苦,勉强再熬两月,另作商量。”   倏忽两月已过,道济嘿地想道:“未出家时,酒肉不缺,如今只是黄齑薄粥,多吃半碗也不能够。”把手浑身一摸,自觉瘦了一半,惊道:“来得几时,如此消瘦,后来怎么受得?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遂一脚跳下禅床,往外就走。监寺曰:“你要小解,可往后路,你往前何处去?”道济曰:“监牢罪囚,早间已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首座曰:“非我多嘴,看你路头走得诧异,所以唤你回头,难道水火之事,可要出前堂的?”道济竟不瞅睬,信步走出云堂,返回方丈,要见长老。不知长老当夜,本山伽蓝先已告过“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我师可急点化,休得放他走了。”长老在心,清晨立在方丈门口等待。只见道济一直闯到面前问讯。长老曰:“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弟子的行藏,果然前日被我师说破,今要还俗。”长老曰:“休出此言。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道济曰:“却是弟子自家不是,望我师慈悲,弟子苦恼不过,饶了性命罢。”长老道:“有甚苦恼?熬过三年,便管职事。”道济曰:“便是这两年难过,寺中荤酒不得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睡不安稳,常要跌将下来,临寺又不容情,竹片乱打。一个胖壮身躯,今已瘪瘦不像人样,如何熬得?”长老曰:“我分付监寺不打你了。”道济曰:“打便熬得几下,只是口中寡淡,实是难熬。弟子诌得几句偈语,不知禅门中可以活动得否?”长老道:“说来,说来。”道济道:   “一块两块,佛也不性;一腥两腥,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一壶两壶,佛也含糊。”   长老道:“你信口胡诌,却也无碍,只是念头差了。”正说之间,只听得斋堂打板,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吃。众僧俱照往分挨次而坐,道济初来,只合末位。长老道:“道济上来,随我吃罢。”道济即往上旁边贴近坐下。摆来碗碟菜蔬,不过黄酸齑菜,豆腐面筯,一样摆列,绝无异同。道济见了光景如斯,遂念出四句: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这也还是修道之人见了本性,回悟之言。长老道:“善哉,善哉,你却晓得了么。”遂吟诗四句云:   “月白风清良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雪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道:“这个禅机,幼时便已晓得,只是熬不过处,开得一个力便法门,才见活泼。”长老只道:   “迷云一扫,性火双开,三昧惠临,四缠自解。”   长老道罢,唤侍者焚香来云:   “能开悟香,颇薰一切。令其闻者,诸根静寂。”   道济又答一偈云:   “说得真来认不真,也须活动两三分。   前生没有如来谱,只在莲花瓣上行。”   长老道:“莲花清净身,有何话说?”道济曰:“不离污泥,何曾沾染?”长老心内道:“如此开悟,只是纽定脚跟,火候尚生,猪头未烂也。”只得任其过去。   彼时门外雨势滂沱,风声淅沥,连绵数日,不便出头。道济也只在云堂呆想,随众吃斋。不觉云气渐开,月光初朗。道济忽下禅床,一直走到方丈,见了长老便道:“弟子拜礼我师之后,虽窃听几句口头三昧,却未曾得有实处,如何得成正果?”长老道:“汝也忒恁性急,满头浇栗,怎的入得耳来。”道济曰:“冷水泼身,不怕透钻毛孔。”长老道:“既如此说,可近前来。”被长老一把揪住耳跟,劈面一掌,道济一交跌去,即便爬起,回转头来,竟向长老胸前一撞,也不顾长老跌翻禅椅,性命如何,迳奔门外去了。长老大叫:“有贼,有贼!”众僧云集上前来问道:“贼从何来?偷去何物?”长老曰:“失了禅门大宝。”众僧曰:“何物大宝被人偷了?”长老曰:“道济!道济!”众僧道:“既是道济,何妨某等走去即便拿来。”长老曰:“且放手,明日待我自去问他。”众僧俱各掩口而去。   却说道济一竟跑到山门之下,坐待天亮,望着酒肉店中,插身坐定,只叫:“酒来,肉来。”店中人晓得本山方丈师父,不曾破戒,只说:“大清早晨,那里就有酒肉?”认得的说道:“他是世宦之儿,受用惯的,熬不得了,却来店中偷吃。”又有的说道:“他剃头时,身边盘费净尽分散,一文也无,吃了如何会钞?”又有的道:“吃得多少,店主自有下落,即就白白斋他一顿,也值得有限。”店主只得叫小厮悄悄招他到后边屋下坐了。一盘鱼,一盘肉,一壶酒,上手搅精光,还要讨添。店中人道:“素菜尽多,荤却没了。”道济酒量也只平常,熬得牙黄口臭,吃得一壶便已酩酊,捱到天色将晚,依旧走入云堂。口里喃喃道:“妙极,妙极,如此才畅。”爬上僧床,看着上首坐的和尚,一头撞去,道:“妙,妙!”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有个道理,你却不知。”又蒋下首坐的和尚,把两只龌龊臭脚伸去,搁他肩上,曰:“妙,妙!”众曰:“道济痴了。”道济曰:“痴不痴,自家知。”众僧被道济在禅床戏弄一夜,监寺亦不能禁止。次早众僧忿忿,都到长老面前告诉。长老也不开言,心中想道:“此子如此作癫,胸中想有透悟。”即令侍者往云堂擂鼓鸣钟,会众长老升堂,念了一遍净土文咒,众僧焚香。长老曰:“大众听者: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想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长老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否?”道济因昨日吵闹众僧,怕长老升座将清规处分,尚有九分害怕,躲在半边不敢出头。忽闻长老之言,即便跳出身来:“我却理会得。”方上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长老道:“既然晓得,可从大众前发露。”道济就从法座前打一筋斗,露出当前物件,众僧掩口而笑。长老道:“真乃吾门种子。”遂下法座,众僧皆散。长老入房坐定,只见监寺与职事僧欲言不言,欲止不止,环侍于前。长老道:“汝等何事?”监寺开口道:“启我师,道济在堂已坏正法,查照清规,该责五十竹片,特请我师法旨。”长老曰:“开单子来。”首座呈上单子,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后批着道:   “禅门广大,岂不容颠!”   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众僧道:“我师之言,将无过于护惜。”长老曰:“佛祖入门,原是一例,你们听着。”说曰:   “世尊拈花,达磨面壁,分宗剐派,各有门庭。故或瞬目扬眉,擎拳举指;或行棒坐喝,竖拂拈捶;   或持义张弓,滚球舞笏;或拽石搬土,打鼓吹毛;或一默一言,一呼一笑,   皆合宗门之妙,得超象教之机。信哉,妙道不可以语言文字传也。”   长老说罢,众僧自此俱也听他往来自如,私下另起一个名儿,不唤道济,叫他济颠。三日之内,只得一日正经,到有两日痴颠,搅得满寺僧人无可奈何。有时告诉长老,长老听见,只是护短。亦将改名济颠二字说与长老,长老道:“这是我前日批定,你们那里道得破的。”自此上下俱以济颠呼之。道济见人改了颠字,十分得意。自此见了便有颠态,接谈便有颠话,行步便有颠势,吃食便有颠状。出门便有许多小子跟着,不是打瓦,就是抛砖,不去下水,就是上树。凡遇工做之处,就去出力相帮。疾病之人,就与烧汤煎药。凡经济颠之手,无不应手相成。以故寺前寺后见了他,无不大生欢喜。只在寺里上下作吵,却不雅观,虽然长老识得他是道器,其如众僧忌嫉,不知将来何似,且看后来便知端的。 第十回 选佛场独拈僧顶 济颠师醉里藏真   却说一日长老升座道:“我看大众,近日有负笈远来的,有担锡远去的,有安单参学的,有行山乞食的,玉石不分,鱼龙混杂。我今要照丹霞禅师,起一个选佛道场。”随出一张题目,任人参来。以定高下:   “一觉,二障,三明,四暗,五衍,六趣,七漏,八正,九结,十定。   有能参悟了彻,便是佛门龙象,即将衣钵、袈裟、拂子付之。”济颠出口道:“五祖座下,四百九十九人,俱会佛法,到是一个不识字的卢行者,得了衣钵。”长老道:“他虽不会佛法,却能悟道,乃是过量人,所以传他。我且问你,你是会佛法的?会悟道的?”济颠道:“悟道也会,佛法也会,只是坐禅不会。只是无拘无束,让我做个自在菩萨,到是好的。”就去将拈贴的选佛题目一把扯得粉碎,放在纸炉一火焚化,大笑道:“快活,快活,省了许多千椎万结。”长老道:“格外狂徒,焉能作佛?”济颠道:“个中种子,不是外人。”长老立起身,就下堂进去。众僧茫然不知甚么头脑,也就散去。惟济颠大拍手掌,哈哈笑了一声,也径外走。   到冷泉亭栏杆凳上,伸手躺脚,睡了半晌。就有许多小厮,拿着草枝签他鼻孔,树叶掠他耳根。起来打了几个呵欠,就同小厮们唱山歌,斗百草,翻筋斗,竖贴子,胡乱顽耍。小厮们有拿酒的,有拿肉的,却要他吃。到了日蹉西时,也就离离披披,走到殿上。看见众僧诵经,冷地伸了一只油腥臭手,夺着引磬帮敲,和尚厌恶之极,忙去夺,他索性将两只手照脸照嘴乱挞。和尚慌了乱跑,他偏赶得要紧。众僧道:“济颠,你是真颠还是假颠?若是真颠,我们还饶得你过;若是假颠,我们各拿竹片,打你个死。”济颠听见,便笑倒坐地。有一僧道:“这是长老心爱的道器,说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济颠笑道:“这就是我相识。”正说话间,却见长老出来,济颠即便敛容躬身,垂手而立。长老道:“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受气。”济颠道:“我师不可信这班贼秃,成群结党,排挤着我。明日上堂选佛,我却不来。你须不是五祖,我须不是卢行者,落得省了许多葛藤。”就去拿个木鱼乱敲,口中念道:   “五百僧中五百禅,大家瞎过两三年。   何须着意多分别,惹得蛆虫闹里钻。”   长老道:“明日选佛场,看你如何说话。”众僧各散。   到了次日,却是选佛场期,众僧齐心早起,鸣钟击鼓,单候长老升堂。众僧挨次俱要照单登答,证取菩提。长老座上打眼一看,果然不见济颠,长老心中想道:“济颠不来赴选,今日之举,却是蛇足。”命监寺速去寻来。监寺忙得没前没后,添上几个侍者,四下赶寻,谁知依旧稳睡床上,大肆鼾呼。侍者们就在床上平空扛了上堂。长老问道:“济颠,今日是选佛场期,如何登答?”济颠把手一摇,仍旧一交睡倒。长老曰:“你怎么道?”济颠又把手摇。长老遂说一偈云:   “旧日丹霞选佛场,今朝舞袖太郎当。   须知此日成糟粕,惹得人来笑郭郎。   他委顿,我踉跄,别人骨血认爹娘。   休言自扫门前雪,不管人家屋上霜。”   诸弟子合掌上前问道:“老和尚今日之言,却是两来船,双头马,弟子们委实领会不来。”长老又大声道:“大众不省得么?”众僧曰:“不省得,还求老和尚明白开示。”长老道:“咄!两来船,才过去;双头马,还未来。认着真时也是呆,场中有佛谁堪选,五马三枚恁你猜。”又有一侍者,头顶钵盂,跪于师前道:“头上钵盂到不得口,脚下芒鞋着不得手,再求我师开道一个实际。”长老瞑目静坐久之,遂道:“昔日邓州丹霞大师,少年业儒,应举长安,偶从旅邸遇一禅者,问曰:‘仁者何往?’霞曰:‘选官去。’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霞曰:‘选官当往京都,人所知道。选佛当在何处?’禅者曰:‘目今江西庐山马大师出世,那里却是选佛之场。’霞即往江西参见马祖,霞以手招幞头额。马祖视之曰:‘南岳石头长老,是汝之师。’霞即抵南岳,见石头,仍以手招幞头额。石头曰:‘快往槽厂里去。’霞礼而谢,走入头陀房,随次执帚扫地,持斧劈柴,历役三年,精进不怠。一日,石头长老告大众曰:‘来日铲去佛殿前草’,及期,大众各各锹镢刈草。霞独以盆水洗头,跪石头前。石头笑而为之剃发,又从而为之说戒,霞遂掩耳而口。再见马祖,袒肩而坐,不开一言。马祖见而笑道:‘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近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丹霞听见马祖说了数语,即便走入僧堂,坐在圣僧颈上。马祖曰:‘我子天然。’次日,即担锡而去。此是选佛场实事,今日却有此举,大众各须参悟。”正说未完,却被济颠疾忙抡着一笔,照着心口上写着四个大字:“即心即佛。”长老道:“作一转语?”济颠又将唾涎将两个即字揩去,换写两个非字。长老道:“多却四个字了,还有三十年功行未了。”长老即便下堂。众僧全然不懂,惟有面面相觑,摸个头脸不着,俱葫芦提过了两月。正是:   百足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济颠嗜酒,量却不深,只是无聊寂寞之时,借他名色搭淘吃些荤菜,接力陶情之意。若说他沉湎不羁,肠宽似海,却也冤他。若是金身罗汉轮到酒肉境界,不是十分酩酊,十分滥觞,也不算是酒肉菩提。   这一日,秋尽冬初,西风乍凛。济颠正在身寒口淡之际,坐在禅床之上,低头作想。只见云堂门外走进丈二长人,红头赤脸,舞袖张拳,走近前来,把济颠一拳打倒。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朱红葫芦,拨去捻子,取出一条赤色虫来。一手把一尖刀,将济颠鼻子尖上挑破,将虫儿安上。转手一抹,鼻子尖上觉得痒痒难熬,把手去摸,绝不见一毫踪迹。那长人也就渐渐缩入地去不见。济颠陡然立起,不觉一个懵然大梦。自此之后,到了下午,鼻头边阵阵酒香,十分馨馥。奈何得济颠没地钻入,渐觉禅床上不能安稳。   交到正月十三日,杭州街上例要试灯,济颠乘机走出。看见街上小厮买灯耍子,济颠就夺了一盏便行,惹得小厮沿街叫喊,他却打着哈哈。就有人知道他心事,请他吃酒,便道:“日利,日利。”那人次日的生意,果然加倍利市。到了元宵之日,济颠不知何处拿了一盏伞灯,引着二三十个小儿,唱着山歌,醉熏熏走入寺来,看点塔灯。长老撞见说道:“颠子越不像了,你说众僧排挤,今日我却实看见的。”济颠道:“元宵之夜,金吾不禁,偏你佛门恁般严紧。”长老道:“今日既是元宵,令侍者撞钟伐鼓。”须臾,众僧上堂焚香点灯,长老升座。念罢净土真言,曰:“大众听者:   闹处莫入头,净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此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弄柴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