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7 页/共 22 页
王善看毕,传令大小头目,人人奋激。
即时忠义堂上,鸣起聚义的鼓来,披挂整齐,迎接宗老爷。不多时,只见宗元帅的帅字旗先到营前。下了马,这王善率领营将二百余员,俱盔甲鲜明,在路旁跪接。只见宗元帅纶巾野服,率领的家将,俱是轻裘短剑,缓缓而来。将到面前,宗元帅下马,把王善扶起。说:“有劳将军远接,真英雄也。”叫王善上马,紧挨马尾而行。到了大寨,王善把交椅公案,安在正中,纳头便拜。说山野小人,一时犯法,不敢下山,屯聚多年又不能替朝廷出力,致令金人内犯,虏了二帝,不能救援,在此苟延性命,不料今日得见天日。言毕放声大哭。宗元帅道:“我国家因朝中用了六贼,致令民不安业。失身为盗,原不得已。今日将军肯同心杀贼,以此百万之师,可以直捣北庭,救回二帝。成了千秋名节,又受了封侯之赏,因何把这等一个英雄,付之草野?总因国家不能用人,以致流落。”说毕,涕泣不绝。
这营中大小头目,并这些土贼们,人人泪下,个个思忠。都说道早有宗老爷这样好人,我们不替朝廷出力,谁肯做这草寇。俱一齐投顺,受了招安。把王善面给金牌印札,受了统制之职。以下都监团练千百户人等,共分了有五百张部札,银牌五百余面。一时间众军欢声如雷,大开筵宴,大吹大擂,留宗元帅三日。打点行装,王善领十万人马,随元帅同上东京留守。宗元帅细看王善的册籍,远近不一,足有百万。还有山东河北三十二团营,八十五小营,不在其内。就发了几路文书,使王善家将,各给令箭,俱归东京标下,分守防地。各营屯种,收粮充饷;上本与朝廷免征;把这山寨所积金银,即以养兵。向汴梁进发不提。
且说曲端已到东京,张邦昌接了旨。次日一只大座船,请孟娘娘坐朝銮驾,把宫人俱送上江南,百十余船。那邦昌说他让了皇帝,不肯僭位,是古来第一个忠臣,定是封王封公。扬扬得意,一路上鼓乐喧天而去。那日曲端差人打探元帅上太行山的信息,有说道王贼不可招的,势大人多,招安了那有钱粮养他;有说道不该深入虎穴,恐贼心难测,就是降了,日后还要反叛。纷纷众说不一。不二日只见十万人马,扎着大营,遮天映日的旗,漫山幕领的队伍,来的好不雄壮。当初金兵围汴,终日求和,那有这一个好汉来也不枉了。前哨离汴梁不远,扎下大营。还选了五千精兵,和王善一班首领,前后扎队,随宗元帅进城。那些百姓簟食壶浆,在路旁观看。才知道宗元帅不烦一兵一饷,单骑上太行山收了雄兵百万。把那金人吓的离河退了三百里。后人有诗赞宗泽好处:
出师二表悲诸葛,退敌单骑说令公。
全身果可称明哲,授命何尝尽暗庸。
自是头颅人爱惜,千秋顽懦笑孤忠。
这里宗元帅上了疏,荐了曲端为大将,登坛拜了印授。王彦章、刘骑、岳飞、杨进、等一班名将,俱在麾下。立了二十四个连珠大寨。一千二百辆战车,沿河两岸,俱是旌旗。一面开屯,一面战守,把失去城池,渐渐恢复。杀的金人远避,不敢窥河。屡屡上本请高宗回汴,被奸臣所阻,这山东河北豪杰,专等渡河大举,指日可复中原。
却说张邦昌同孟太后面了高宗,升邦昌为侍郎。后来李纲上本,考劫顺贼三案,把邦昌贬往潭州。因中秋夜入宫僭卧龙床。与华国夫人奸事,早被孟娘娘奏知。高宗大怒,先把李夫人诏送宫狱勘问。那李夫人怎受的刑罚,又有当日在傍的宫人面证,只得实实说出,因供了半臂通奸的口词。宫中刑罚甚严,不比外边刑罚,把一个娇滴滴美人,用铁烙火烘,炙成了一段香灰。可怜明眸皓齿今安在,暮雨朝云何处眠。有诗为证:
玉面桃花粉黛香,当初错爱楚襄王。
一朝骨烬尘灰冷,云雨巫山枉断肠。
张邦昌已贬潭州,即时着锦衣卫官,用木笼盛了,扭械而来。原是实事,不用三问六招,只把当初伏事的宫人一对,邦昌供了口词。推上西市,钉上木椿,问了凌迟。这百姓们恨邦昌受金人伪命,都来争割他肉吃,这才是奸臣的结果。正是三窟徒存,不救围墙之祸。坞丧尽,难免噬脐之灾。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翟云峰义送月娘 韩捣鬼路济玳安
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遂转蓬。
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
行人杳杳看秋月,归马萧萧向北风。
汴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何穷。
却说吴月娘小玉,因寻孝哥到了东京。寄食在给孤寺,与蔡太夫人为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觉一年有余。妙趣打听着他师兄妙凤。已还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清河,只落得月娘在京。各处打探,并不见孝哥踪影,月娘几番要死,又怕孝哥还在,因此柔肠牵挂。待要回家,那得盘缠。况且没有妙趣领着,路上如何行走。因此愁成一病。正遇瘟疫大行,东京之人,十死七八。幸亏小玉捧汤捧水,过了一月,才得平复。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余岁的人,又没人服侍,月娘终日替他煎汤捧饭,倒像服侍公婆一般。可奈老人命寿已尽,到了半月以上,呜呼哀哉。
这夫人生经宦地多荣贵。老死空门少子孙,一时间忙的个寺里长老心焦,沙弥步急。说道这夫人又无子女亲戚,棺郭衣衾,从何而来。忽然想起他家总管翟云峰,先同蔡太师流贬在江西,后来把他取回正法,翟云峰替他收葬完毕。因金人乱了东京,就投在张邦昌衙门里,做了个书办依旧体面起来。决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传与他知,必然来此照管。即使小和尚找到府前,问了他家,叫开门,云峰见个和尚,只说是化缘的,才待问他,只见他说蔡老爷家太太在寺里故了。这翟云峰虽久在权门,也还有些人心。即忙取出几两银子,带在身边,往寺里去。长老接着,细说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数年有余。到了延寿堂中,老夫人停在床头,穿着破布百纳的直裰,项下一串菩提子数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样,不觉悲啼流泪。焚香叩拜已毕,取出十两银子,买口松板寿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后,待太平再回自家坟墓。到了送葬之时,见有妇女二人扶棺痛哭,翟云峰身披重孝,不及细问。丧事已毕,细问长老,蔡宅经此抄籍,全没亲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痛哀的好不急切。长老细说道,是前年有一清河县人,说是他丈夫旧日做过提刑千户,来此找寻儿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二年了,因此悲痛。这翟云峰一听,说清河县提刑千户。就想到西门亲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来历?又不知大乱以后,他家消息如何。因请月娘出来,要面谢送丧之情。
月娘原不知是翟云峰,只得出来相见。云峰行礼拜谢,因问月娘何事到此。月娘眼泪双垂,因说系清河县千户西门庆妻吴氏,自先夫死后,止有一子,因遇乱分离,闻说掳在东京,一路寻来,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同居年余,今日他老人家抛撒去了,怎么不痛。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个外路妇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别寻去路,又没个男人,如何回的去。说着,落泪如雨。云峰闻言已毕,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翟云峰。当初西门亲家在世,俺两人如亲兄弟,义比雷陈。怎么知道今日老嫂你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遇,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过去那边住着。”月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谢了。云峰一揖回去。到了家中,和老婆说了一遍,他甚是惨。说:“这等一个富家,如今妻离子散,在个寺里吃粥。你使迎儿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来家住几日。送他回去,得个伴才好,只找不出这个伴来。”翟云峰极有道理,打扫一个院子,一间净房,安置月娘不提。
却说月娘见了云峰,不免喜出望外。和小玉商议说道:“只怕他是京师人,做个虚体面,如肯来照顾就好了。”小玉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个应二花子,日日受咱的恩,到了难中,还不肯借出一个钱买个馍馍给孝哥吃。休说人生面不熟的,一个京里人,当初韩道国家闺女,结的是乾亲家,如今小爱姐回去另嫁了,和咱什么着急的亲。”一言未尽,只见一个盘头的丫头,捧着一盒子大米,又是一盘点心、一盘豆腐干。进来给月娘磕下头去道:“俺奶奶待来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使轿子接过去。”月娘忙忙的收了。赏了他五十个钱。说:“多多拜上。”丫头去了。明日云峰的娘子坐了一顶小轿,又抬了一顶空轿来接月娘。进的寺来,先使丫头来说,月娘迎了出去。见翟云峰娘子四十余岁,白净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体。上穿着天蓝云缎衫子,下系白绫拖地锦裙子,两只小小鞋儿,说的一口京话,满面和气。进来讨毡要行礼,月娘不肯,平拜了。小玉前头问长老讨了茶来吃了,即时请月娘同行。亲家长,亲家短,一似熟了几时的一般。月娘只得去谢了长老,同小玉上轿往翟云峰家来。云峰在门首迎候进去,作了揖道:“亲家只管放心住,我一边去找公子的信,一边打探有上临清的船,好送你回去。只要个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也不打紧。”月娘千恩万谢。云峰不好相陪,辞别出外而去。有诗赞云峰义气:
莫道长林霜雪深,一枝犹有岁寒心。
平原好客知谁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翟大姐和月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月娘吃斋,两碟甜食,米糖粘的茶叶,两碟细果,龙眼核桃。大娘子使筷送过来,月娘也没动,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碗油醋烧的白菜,一碟酱炮面斤,一碟油的水茄,一碟炒香椿,两盘油饷卷子,又是两大碗蒸的粳米饭,一道粉汤。月娘吃了饭,小玉自去厨炕上吃去了。饭毕,大娘子让月娘子过东屋后,一个独院子,三间正房,一个葡萄架子,好不清雅。铺设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月娘看看翟云峰家光景:
宅院儿不大不小,还有富贵家风。器皿儿有旧有新,多是乱离置买。水山虽倒,门前车马尚峥嵘;绵力犹存,眼底人情多朴厚。虽然仆役权门使,犹胜衣冠陌路人。
月娘每日与翟大娘说些闲话,才问道韩家孩子,为甚么着他回去了。翟大娘笑道:“亲家,你还不知道这丫头,一家没个有良心的。他爹因没儿寻妾,托着亲家送将来,抬举他的金钏钗环,四季衣服,大皮箱盛着。因他老子来京投托,他爷连忙拿出五百两银子,着他开个银铺。不想因宅理老爷,有了本参着贬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就拐银子和女儿连夜去了。那件待他不好来。”月娘说遇见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处。翟大娘道:“这人终不得好,一处无恩,百处无恩。就是金兵,也是个人,将来还作下了这里。”
闲话不提。却说翟云峰忽闻的宗元帅文书到京,要张邦昌上江南,请孟太后和这大小宫人,并宫中器皿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说也得百十只中号船。翟云峰想了想,和船家讲了舱口,不拘那个船上,送月娘到临清。离家百余里,就是他家清河县了;又是官船妇女,极有体面。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忙来和月娘商议。月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寻孝哥的信。忙忙谢了,翟云峰原有体面,又历练事体,就和管船太监说明,在第十二只宫人船上,给了一个舱,连米都是艄公的,做了五两银子。月娘还有几根簪子,这一向也盘费了许多。取出两个金戒指,重五钱,金顶簪二枝,重九钱。叫翟云峰去打发船钱。翟云峰那里肯收。道:“小弟说穷了,也还雇的起个舱。着你使钱,不如我不管了。”月娘只得收回。
到了临行之日,摆了一桌素菜;与吴月娘换了一身细绢素衣,小玉换了布袄;送上了十两雪花纹银。翟大娘子亲送到月娘船上。千恩万谢,洒泪而别。宫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随后次第而行,如鱼贯相似。张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后紧随。月娘去了半月,离临清三百余里,忽然来报,金兵从山东济南破城了,来临清要截取太后宫人的船。吓的艄公不敢前进,就从小河口有一条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临清,上宿迁溧阳一路而去。这月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随船南去,再作商议。正是风飘蓬转随南北,人似鸿飞少信音。
按下月娘南去不提,却说玳安自西门庆托梦,说是月娘在东京给孤寺。要来京找寻,又到薛姑庵里问信,留了话。那聋婆子听了,口说玳安起了身,其实玳安各处探问,还没起身。及至月娘行后,又到庵里去找,聋婆子又说月娘妙趣一路去东京找你去了。这玳安才往东京一路而来。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烟,哪里去问。玳安真是个义仆,若是别人,有了那宅子里五百两银子,那里成不得人家,还来寻那主母做甚么。
离临清去了几日。正行间,忽见金兵河上掳人,玳安走的又困又乏,那里去躲。说不及话,被番兵赶上,叫他跟马,不敢不跟。他心里安排到夜间走了罢,不料夜间和拿的这些蛮子,一条链拴着,交给一个头上人。若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脱。到了天明,只见一个番将,坐在帐中点名,打扮的好不齐整。玳安看了看,不是别人,这不是韩二捣鬼么。他做了贼,几时又投了金兵,做了将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撞着熟人,不肯掳了我去,说的他心软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贼,我半路里走了,他又撞着我,一时怒了杀我,可怎么处。正自寻思,把头扭着,只推着不见。那韩二早认的他了,笑道:“你不是玳安么。”玳安忙陪笑跪下道:“我又来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没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主子在东京,要去接他,你千万看些旧情。”韩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要依我说,如今做官了,你自己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里。”把牙咬着道:“拿去杀了罢。”吓的玳安磕头没命只叫:“韩爷饶命罢,千万看俺韩大婶子面上,他老人家从来待的我好。”只这一句,韩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来道:“你道不害怕,怎么就是这个嘴脸。”一把扯起来道:“我哄你哩。”吓的玳安只管笑起来。韩二拿了一壶酒,一块羊肉给他吃,那里吃得下去。玳安才和韩二说,他因月娘孝哥不见了,找了一年,才有了信,在东京给孤寺里,如今要去接他去。不为这主人的旧恩,那里不是吃饭处,我还求不出你这引进来。韩二听了点头说:“你还是个好人,这也不枉了西门官人养你一场,我拥撮你去罢。”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有四两多重,送与玳安。道:“你往东南去,怕明日打围,别人撞着你,再不能勾脱身了。”玳安才谢了,把羊酒吃毕,如游鱼脱网,抱头而去。
不一日到了东京,问了给孤寺,长老说月娘在翟云峰家接了去。又到云峰家问信,他认的玳安,连忙待了酒饭,才说:“月娘去了一月有余上临清下船,你快去赶。”这玳安长叹了一声,只得且出东京,奔回旧路。正是:北斗星稀,水底连天十四点。南风云杳,月中带影一双飞。
未知玳安赶上月娘,何处相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翟员外大撒买花钱 郑玉卿稳吃新红酒
[沁圆春]词
火宅牵缠,夜去明来早晚无休、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来由。人世风灯、草头珠露,几日伤心眼泪流。不坚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沤,休休闻,早回头,把往日风流一笔勾。但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限到头来论不得贫富,着甚干忙,日夜忧。劝少年把家园弃了。海上来游。
且说郑玉卿因来替翟员外接提亲送礼,和李师师勾上搭了。半夜又到银瓶卧房。偷采新花,二人誓结同心,无人知觉,依旧宿在书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复翟员外的话。
到了他家,还不曾起来,在前厅坐着,翟员外忙披衣而出道:“你来的恁早,是在巢窝里婊子家宿来?”玉卿摇头道:“我如今还干这营生,也不是人了。来替你报喜信儿,你先说把甚么谢我,翟员外笑道:“那事有几分了,等我去梳了头来”。一面吩咐小厮们安排好早饭,和你郑大爷吃,笑着进去了。待不多时,翟员外打扮新服,摇摆出来,甚是鲜明,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绉纱直裰,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头上乌纱方帻,漏出那赤金龙头簪儿,巾上斜个琥珀汉块,薰的香扑鼻。与玉卿作了揖谢了,小厮排下八仙桌儿,吃过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钟牙筷儿一副手匝,无非是南果糖食,鸡鹅鸭卵,鲥鱼海蟹,件件精致。酒过数巡,就问起往李师师家送礼的事来,玉卿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说哩。”即取过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翟员外一饮而尽。笑着道:“你可说了罢。”玉卿道:“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谁知这等顺溜,也是哥的喜事临门,该是因缘撮凑,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我才把哥的门第家道,人材名望,件件夸赞了一遍,李师师起初全不吐口,又是五千两,三千两,一味海说,依他说的也有些正理,他道:‘我如今四十的人了,没儿没女,只这一个女儿,比我亲生不同,招个好人家就是我养老的。一般名说是嫁了女儿,讲些财礼,只是傍人体面好看,论起情来有甚么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婊子的,日后我老了,这几个丫头嫁了,我就随着银瓶过日子,连我的身子和这些家事,还待那里去不,我成如今自皇上曾亲幸过几番,天下人谁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人也不敢娶我。就终老在这个门里,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门面,这银瓶又经皇上选过一番,虽没进宫,也是有名器的女儿,比不得泛梳笼人家个粉头,只我这个女儿,姿色才貌,文墨丝弦,件件精通,就是苏杭两京,娶这个瘦马,也得一二千金。休说我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宝石,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二三万金,送的财礼将来还是他的,只好替他收了叫人好看罢了。’”说到此处,玉卿不言了,使眼看翟员外,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动不的了,只把眼儿瞪着,沉吟了半晌道:“他说的也有理,如今可怎么样?”玉卿把嘴咂了两咂,道:“依小弟说,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这李师师身子和家事,连银瓶他总要寻一个好主,就要上上下下全全的交付给这个人,少说也值几万银子,一棒打着两个鸳鸯,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连他都嫁在里头,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除了哥那有这个好主,如今咱拿着他的拳头打他的眼,虽把银子幌幌眼,少不得还是咱的,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志诚,比不的串巢窝的浪荡子弟。他就喜的极了,看着小弟眼里酸酸的,说道:‘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个安身的去处,当初朝廷在日,还有这体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弟成了亲,我也就要全家去过日子,图下半世的快活。’只这几句就是他实心了,他不十分要嫁,还不肯说出这话来,哥你再自己酌量,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难道你那快活时,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肯着小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说着跳起来,这翟员外着实打了一下,玉卿故意的跑。
说不多时,翟员外催饭来,撤了手盒,就是一碟烧的稀烂猪蹄,一碗麻菇小炒的笋鸡,一碗酱烧的大方东坡肉,一碗烧的鸡子膏,又是一碗汴河里大鲫鱼,一碗生砍小炒大螃蟹,两盘蒸酥果馅,俱用大官窑玉色御膳碗,是新出窑的,各人一碗上白米粥儿,两个家僮不住添换。饭罢,茶漱了口。这翟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不住的在厅台上来回乱走。玉卿又道:“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咱好回他话去,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咱回不对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说着翟员外也不答应,绕院子乱走一回,翟员外道:“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玉卿道:“哥,你嫖一世,还等人说,你风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小弟口,估估他这家人家,可是轻开口的,到不如推件事早早辞了罢。”员外笑了笑,摇一摇头,往院子里又乱走,全不言语了。玉卿故意要去下台坡来,翟员外又转回去了,把玉卿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道:“依他口气实指望多少。”玉卿笑道:“小弟愚见,这样大眼的科子,骗过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动得他,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咱就费了些,我还寻出个法来叫他倒贴出来不难。”翟员外忙道:“怎么样倒贴出来。”玉卿道:“等下了礼,成了亲,你说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你就依着他说,放在他家里,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侍你,你这些饭食茶水,跟随的人役少不得他应承管待,就小弟们到了,少不得他供给一年半载。和银瓶熟了,他家里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来,这李师师错算了,枉是,积年若是小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我只在他家和招赘的一般,弄犯了这老鸨,随着我手转,她连身子都属了我的,甚么一千二千两,都要贴出来,才罢。”几句话说的翟员外眉花眼笑肉麻起来道:“你说的中听只怕小弟没有这个造化。”玉卿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平白得人三五万家事和两个美人,这是件小可的么。”
玉卿见翟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师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后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讲就了财礼,立了婚单,一等盘称过去再改不的口。”翟员外道:“小弟这里也没有这许多,若是一千银子,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五千之数,还勉强的来。”玉卿摇头道:“成不上来,还要添些好。”一面说着往外又走,翟员外又拉下了。玉卿道:“我替他算来,你去下礼完婚谢亲,还有他家的亲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数席酒,这些尝钱,喜钱,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两,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他若不依,小弟跪着央也央他允了。咱破着花这些银子,到底有回来的日子。”说的翟员外依了,就忙叫取日历。定个下礼的吉日,一总去说成了罢,恐更改了。取了日历,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暖的天气。玉卿还道日子近了,说着话就往外就走,道我去探探,还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提。
却说李师师那日收用郑玉卿,见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里透熟,风月顽耍,无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头,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里入花圆,偷了银瓶,他那里想得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郑玉卿早在客位坐下,丫头来说,郑二哥来回话了,喜的师师忙叫请进书房来罢,自家人还传什么。郑二官抖抖衣裳,忙作谢昨日大扰,费娘的情。说着两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二哥你尝着滋味了,来的好勤。”不一时吃了茶,玉卿挨近前来道:“银姐的亲事,有几分成了,把翟员外许了一千两银子,五百两的穿戴,说了一遍。又说道:“娘若嫌轻,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也是我一点穷心借花献佛,不枉娘抬举我,咱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说的师师喜了道:“这个不许过门的话,讲过了不曾。”玉卿道:“娘不消先说,儿子和他说过,着他来求我,咱还要扯硬弓哩。”师师喜道:“多累哥哥,还叫银瓶来,说他知道。”即使丫头叫姑娘,说道:“郑哥来提亲了。”却说银瓶昨夜破瓜,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听见叫是郑玉卿来了,又喜又羞,忙忙匀了脸,下楼来书房,相见已毕。坐下了。师师先说道:“你谢了二哥,提了亲,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过门,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一笑,不言语了。师师又要留玉卿吃饭。玉卿道,我回他话去。师师送至外厅,银瓶进去不提。
话不絮烦,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翟员外安排仆马齐整,衣服华丽。请的官客,是张都监吴春元,及一班儿帮闲子弟,郑玉卿王三官孙寡嘴,张斜眼,都借的鲜明衣服,叫了两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一样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门儿去。师师家大厅,备了六席。请了李武举奉陪。取过礼帖,抬过食盒来一看却是二十个大元宝,金簪金镯,裙带领,珠箍环,一件不少。外有散银二百两,用一书匝捧着,为席面之费。众人也自心惊,夸员外挥金如土,这才是个子弟。师师把盏安坐已毕。去收礼。这郑玉卿卖弄他的殷勤,不住的往后乱走,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上来下去,往阁上乱走,俱送在银瓶柜箱里。故使师师不疑,以便来往。师师安席而去。这些来客,见此大礼,原要尽欢,先是家乐。巫云儿六人唱毕,又有四个小优儿,也唱了一套锦堂月:
绣幕红牵,门楣绿绕,春色旧家庭院。烟雾香,笑出乘鸾,低扇似朝阳,障袂初来,向洛浦波试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红丝百年欢燕。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缥缈银鸾光现,一饮瑶浆,蓝桥试结良缘,吹箫侣,天借云,迎风琼,月高风转。(合前)
两下笙歌簇拥,众侍女扶出银瓶来,席前铺上红绒大毡毯,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说金钗玉。银瓶拜毕进去。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五十两,做了拜见分。前厅唱闹饮酒,点起满堂红灯烛,把个翟员外醉的是泥人一般,众人们替他簪花打喜,闹成一块。天至二更,那里肯散。那郑玉卿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直至花园。推去净手,悄悄推开银瓶阁子,正然梦卧。把两脚高擎,就着床褥,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窦已开,排闼而入,银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正是:
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豆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摇柱中分细碎香。
娇芯难容双蛱蝶,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怯,无奈娇莺唤阮郎。
玉卿泄过一次,忙忙踅至前厅,众客欢闹不休,师师出来,送了大杯,方才起身。翟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正是歌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不觉到二月初旬,李师师着郑玉卿过来,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才许过门,一时无宅子且在师师家住,翟员外俱依了。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翟裁剪了半月衣妆,书房东边,原有一座退厅,中间打上木壁子,安安糊壁,十分洁净,翟员外做了卧房。二门外边儿开个角门,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那园中小阁子,原是银瓶内室,依旧自己住着,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当,到十五日,翟员外自己催妆,打扮得锦上添花,坐着轿子吹打,灯龙火把,抬着酒礼,和迎亲一样。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李师师家依旧设的大席,鼓乐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银瓶来入帐。这些帮客怎肯早散,闹至初更。掌起烛来。玉卿推净手,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假说翟员外明日谢亲,问问娘要甚么礼节,也好治办。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紧抹胸,坐在床上,使巫云一班丫头,那里开面修眉。见了玉卿进来,忙躲不及,师师笑道,眼前就做新人了,还腼腆甚么。玉卿说完了话儿。师师手忙脚乱的,收拾箱子,取头面,看首饰。他就丢了个眼色与银瓶,银瓶早知,见玉卿去了,不一会,就去阁下洗浴。洗浴已毕,把自己角门关了,却开放外厅的角门。嗽了一声,玉卿有心听着,趁众闹里走过角门,用手牢关。这银瓶方才浴毕,穿着抹胸,系着红纱裤儿,两人熟了,也不打话,依旧弄起来。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时候渐近,自然不敢久贪,一泄而出,已替翟员外扫开乌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峰。银瓶道,今夜没有新红,如何是好。只见玉卿笑嘻嘻,袖中取出个白绫汗巾来,是用新鸡冠血染了三四块上边,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银瓶喜之不尽。玉卿悄悄入席去了。到了前厅大叫道:“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那有这些酒,明日来验红吃酒罢。”众人才去了。
单表这银瓶关了角门,自己去到师师房中,打扮已毕,穿一领大红金麒麟丝袍,系一条锦豆绿花绫裙,腰束着玉玲珑嵌宝石玛瑙,金镶女带下垂着金耍孩,倒垂莲的裙铃绣领披肩,宫妆锦绣,头上凤钗高髻,足下凫舄轻挑。真是姑射仙人,飞琼倩女。这些十个女乐浓妆艳服,各执箫管箜篌,吹打拥至,与翟员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东书房。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辉煌。银瓶上床端坐。灯下细看翟员外,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生的腹如垂瓠,面如黑枣,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亏了郑玉卿和我成了亲事,把这厮当个外人流罢了,只今夜怎样和他同寝,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那翟员外见银瓶落泪,只说是个新人怕羞。那知他三过其门别有正主,员外上前温存,用手一搂,被银瓶一推,险不跌倒,员外见他不喜,勉强替他解衣,还要细看,被银瓶把灯吹灭,连衣而卧。银瓶生怕搅撒,待员外缠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难当。原来老翟阳物原大,就是少妇常不能容,况银瓶天分紧缩,玉卿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残沥在中,可以少宽,那员外情浓意渴,直入重门,那得不痛叫起来。员外只道是金珠活宝,那知已是个破罐子,吃了些残盘,做个玉卿长班罢了。
到了天明,这些帮客,早已到门大喊,要喜酒吃。师师也差人讨喜,只见银瓶藏着一方汗巾在袖中,再不肯放,被巫云来讨了出去。大家妇女笑成一块,那里知道这等巧事。翟员外出来,让李师师行礼,受了他一拜。前厅摆酒,留众客验红。酒至三巡,只见巫云姐用一个螺甸漆盘,捧出红来,员外来讨,已被玉卿抢在手里,众人观看。但见:
海棠着雨,新红乱点胭脂。杜鹃随风夜月,啼残口血。燕语声娇,假意儿装成门面。莺啼舌怯,真情儿另有相思。吃残蝴蝶面,借你罗筛。醉倒杏花村,劳君卖酒。
众客验红已毕,把翟员外罚了三大碗,说他无情太甚。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巫云。这里连住了三宿,银瓶只推来了月水,就退入内阁,再不出来。等着玉卿去了。
正是东园载酒西园醉,捕尽枇杷一树金。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留高僧善士参禅 逢故主义仆得信
休话喧哗事事难,山翁只合住深山。
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
云破月来花簇簇,草香溪静水潺潺。
无人肯与群公道,严柱高枝正好攀。
单表那月娘因好佛法,怀胎时就讲经听道。后来生下孝哥,就有些胎教,因此天戒不吃荤腥。时常敬奉菩萨。从四五岁,偏要买个泥佛来烧香,也学着和尚们,行那五体投地的拜佛。闲常去把土泥做个宝塔玩耍,偷把月娘的数珠,带着念佛,月娘小玉常笑他,道是个和尚托生的。那知他实实地做了和尚,在观音堂出家,虽是大乱,母子拆散,被应伯爵掠卖,原是他命里该成道。不遇了大难,谁肯把儿子送入空门。
单表他八岁为僧,遇着长老收留为徒弟,起个法名叫了空。这长老不是别人,就是吴月娘那一年上泰山烧香,遇见的雪涧禅师。曾慧眼观见孝哥,是罗汉一转,后日该主持正觉,化他出家。月娘曾许口为愿,因此雪涧禅师,乞化到此庵中,接待孝哥,一住了五年,才得遇合。这是西来大事,因缘不同小可。自那日收了空为僧,就教他念经识字,拜佛焚香,到了三年已外,了空经法俱解,教典全通,教他习学戒行,或是村市乞化,挑柴扫粪,灌菜汲水,开地锄田,了空年幼虽小,随力苦行,欢喜受教。这雪涧禅师就知他是内外圆通戒慧具足的一个罗汉善果。后因金兵劫杀,观音堂在大路旁,不得习净,就领着了空习学行脚。行脚一年,了空因念母亲月娘,没有信息,未知乱后生死存亡,虽是出家,不可忘母,要拜别师父,回清河县来探信,就如目莲救母一般,不尽人伦,怎能成道。雪涧禅师因了空年纪,今才十二岁,如何出得门,只得再回锡杖,使了空担负衣,一路又到本庵。那知大兵屡过,烧得大殿皆空,把一尊大士,风雨淋浸,蓬蒿二尺余深,成了一片荒地。可怜:
瓦砾推残。香炉欹倒。大佛头燕子衔泥,好似雪山果。灌顶菩萨,面野鸟啄粉。谁言紫竹任逍遥,路傍野菊徒空花,墙下葛藤盘夜露。
那城东有一善居士王杏庵,专好行善济人,修桥建寺。他因舍了地与薛姑子建毗卢庵,梅檀佛的功果未成,经着大乱,这些尼僧支持不住,薛姑子死后,妙趣妙凤俱各处散了,香火全无,又招不出个僧来。那日雪涧禅师和了空挑着衣,到他门首化斋,王杏庵正在门首,见禅师双目垂雪,一顶圆光,领着个小头陀,赤脚挑着经担蒲团衣钵,来得有些道气,就请进客厅备斋,问道:“禅师自何方来?”禅师道:“无来无去不定何方。”王杏庵见长老说话不俗,有些来历。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饭,两个大油饼,四碟小菜,甚是精洁。禅师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二人用毕,又是苦茶净口。正待问讯作别,王杏庵请问佛法从何入门,雪涧长老合掌当胸而说法。曰:“凡学佛者,先参戒定慧三学:
“一受持戒法。迷心为惑,动虑成业,由业感报,生死无穷。
二受持定法。欲除苦果,先除苦因,业分善恶,无功起灭。
三受持慧法。尘去镜明,天空自照,业尽惑除,情忘性显。”
长老说三学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四变,雪涧禅师又为合掌而说法。曰:“释氏之门,以众生广度,为报佛恩而说四变:
“一佛之慈悲。变众生之暴恶。一佛之喜舍。变众生之贪吝。
一佛之平等。变众生之冤亲。一佛之忍辱。变众生之嗔害。”
长老说四变已毕。居士又问何为渐次。长老说曰:“从渐入顿,从次入圆,功到自成,瓜熟蒂落。”又问何为四断。
“不去淫断。一切清净种。不去酒断。一切智慧种。
不去盗断。一切福德种。不去杀断。一切慈悲种。”
长老说四断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坐禅。长老合掌而又说偈曰:
“心光虚映,体绝偏圆。金波匝匝,动寂常禅。念起念灭,不用止绝。任运滔滔,何曾起灭。起灭既望,现大迦叶。坐卧住行,未常闲歇,禅何不坐,坐何不禅。了得如是,是号坐禅。”
长老说坐禅已坐。居士又问何为心观。长老合掌而说心观曰:
“楞严云:‘诸法所生,惟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欲言心有。如箜篌声,求不可见。欲言心无,如箜篌声。禅定即响,不有不无。’妙在其中。”
又说偈曰:“诸佛从心得解脱,心者清净名无。五道鲜洁不受色,有解此者成大道。”
长老说法已毕。居士五体投地。愿拜弟子受戒。因说此处有一毗卢庵,自经兵火,无人居住,情愿留师供养,就在村前大树林边,请老禅师随喜。这雪涧长老,仗锡前行,了空后随,出了村不上半里地,果然一座草庵。但见:山门倒锁有云封,香积荒残无月照。王杏庵取锁匙开了门,只见前殿韦驮,中殿毗卢佛,檀香像还没完工,前厨后园,菜畦井水,十分方便。虽方丈烧毁尚可整理。王杏庵说,如果弟子有缘,老师肯住,情愿把家财舍了。修完佛事,向佛前韦驮灶神参拜了。居士又替长老问讯皈依,也是了空的旧愿,月娘舍了那一百八颗胡珠在此,该了此善缘,自然佛力护持,韦驮接引,还来毗卢庵修行。这王杏庵传起旧日檀越众善男信女,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那旧日住的妙趣,因庵上无人往城里王姑子庵去了,正愁无人看守佛事,一闻此信,大家送米面油薪。又招了一个道人做火头。这长老和了空,不消三日,打扫前后,洁净如新。开园种菜,扫地焚香,闲来和了空讲法传宗不提。
却说这玳安自东京寻月娘不见,回来了。又到临清闸上,问汴梁来的官船,全没有信。过了一日,才知金兵从山东下来,要截船抢这宫人,因此改了路,从小河由湖荡上淮安去了。想是大娘在船上,不得上岸,又随着官船上了南京,又没个音信,往那里找。等几时问这官船的信,几时到淮安,好往南京一路找将去。且在宅子里打混着,东问西问,再不得个真信。
那日要寻妙趣,问问大娘几时和他分手,走到毗卢庵来,进的山门,只见个老和尚在地下晒干菜,一个小沙弥在殿上扫地,收拾得光光净的。才知道这庵子另招了和尚。不知妙趣那里去了。见了长老问讯了,问道,这庵上原是尼姑,如今那里去了。长老回道,俺是新到的,没见甚尼姑,只是个空庵子。说着晒菜,全不理他。玳安走得乏了。在前厅台基上坐着,要口凉水吃。长老叫了空取碗水与走路的居士。那了空用盘子捧着碗水,送到面前。玳安接来吃了,了空着眼上下看玳安,像有些认得。玳安也看这小和尚,有些熟识,认不出来。问道:“老师父原是那里人,这小师父说话象这里人声音。”长老说道:“贫僧是四川人,在泰山后石洞住了四十年,来这城东五十里外观音堂舍茶。我这徒弟就是这里招的。”玳安又问道:“他是那里人。”了空在傍笑着道:“你管他做甚么。”长老道:“也是你贵县人,从前年金兵抢城,和他母亲失散了,着个人送到我庵里来,再记不得那个人是谁,他年纪才七岁,那里记得去。他说母亲姓吴,父亲是千户官,不在了,是大人家,今年十一岁,常要去找他娘去。”只这一句话,才提起西门家官职,失散的原因。玳安忙上前一看:“你不是孝哥么?”了空失散时七岁,玳安日日背他,也还略记得模样,上前一看道:“你不是玳安么。”两人抱头而哭。这才是主仆相逢佛力大,乱离重遇世间稀。长老见他主仆悲泣,甚是慈悲。喜他是主仆重逢,高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替他焚了一炷香。
了空玳安拜佛已毕,就问母亲并小玉的信。玳安细说一遍。说往东京去找你。不见又回不得家乡,在给孤寺住了二年,幸遇翟大爷送了盘费,搭着送太后的船上来。不料金兵要截船,不敢到临清,只半路上小河口进淮河往南京去了。这又是半年,打探不出个信来,这是薛姑子家,你就忘在这方丈住了一月。那了空道,俱不记得了。只记得你背着我躲兵,和那走路的人,不知姓甚么。你不见了,他就把我送在庵上。这里各诉衷情。悲而且喜不提。天色已晚,忽然狗叫,有两个人投宿,都是背着褥囊雨伞,远行的光景。长老问他是那里来的,原来是两个南兵的打扮,从南京下文书。要上山东去。因来村里访朋友不在了。天晚没处去,来庵里寻个宿处。长老道,我新到的。不敢留众,没有甚么款待,权住在这韦驮殿里罢。两人说道,俺自有干粮,只吃口热水,这里宿极好,就住下了。玳安和他坐着闲问道,这皇帝在南京,不回汴京了。那人道,如今还嫌南京近,怕金人过江,要上杭州建都呢。还敢回东京么。玳安又问道,东京孟太后,不知几时到南京。这里金人立了皇帝张邦昌,还回东京来么。那人道,一到就贬了,押着往江西去,还怕不得干净。将来有拿问的意思,我们就是张老爷座船上的兵,如今都发在镇江水营里,是都统制韩世忠老爷镇守,好不利害,如今奉将爷的令,来山东下文书,又听得金兵有过江来的信,不知虚实。
这玳安才想起月娘的信,此人必定知些去向。忙问道,那东京送太后的船上宫人们极多,还有许多载带的妇女们,后来到南京么。那人道,只到了清江浦关上,把官船上宫人们点了名册,一切闲人俱赶上岸。怕带过奸细去。那里肯容他上南京。都在淮安府,各人另写载船罢了。只这几句,玳安和孝哥喜之不尽道,这是实信么。那人道,我们奉将爷的令,亲上船把这些搭载男女们都赶下来的,怎么不真。两人各自宿去了。这里玳安孝哥商议要上淮安府探信,不过一千里的路,如今哥又出了家,我戴起个道士包巾来,和你带个木鱼,那里不化了去,只化着饭吃,就找出信来了。大家欢欢喜喜宿了一夜。
了空次日禀知雪涧长老道:“弟子蒙师父数年,诱出迷津,点归觉路,真万劫难逢,本该追随法座,图报师恩,奈一时闻了母信,寸心如焚,又逢旧人,急欲一寻。万望师父慈悲,放行勿留。”雪涧和尚笑道:“因缘也到,我怎么留得你住,但你此去,要过爱河欲海,必须牢牢把持,倘逢冤藤孽葛,定要一一芟除,然后龙珠会合,佛性光明。我有八句偈言你须切记在心,自有应验。”因说道:
“明月谁伴,庐花独寻。衲破珠还,海潮有音。虎穴见佛,鸳帐止淫。消愆释罪,莲净梅心。”
了空闻言,不觉心地洒然,因再拜领受。即忙拜了菩萨,别了师父,拿了木鱼,玳安也将蓝布二尺,做个道士包巾,挑道一个道士蒲团,两件旧衲衣,一主一仆上路而去。正是:世乱年荒,有路但来凭梦寐。蓬飘梗断,无家何处问庭帏。不知母子何日相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美偿美两场大棍 债还债一叶扁舟
秦淮明月楚江秋,往事空悲碧水流。
鸟啼自鸣三月柳,飞花常送五湖舟。
谁家羌笛梅先落,处何雁秦筝不留。
忍向钟情桃叶渡,香花片片过溪头。
单表这翟员外因迷恋银瓶恣色,不惜千金结欢了李师师,招在家中,每日花攒锦簇,醉舞娇歌。常言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子弟村。这子弟行中鸨儿爱的是钞,粉头爱的是俏。假如潘驴、邓小闲一件不全,也不是嫖客。何况这翟员外只有了两个字,那银瓶少年喜的风流乖巧,翟员外几个憨钱那里看得上。虽是勉强陪他来坐坐,不住的往后园里走,或是过夜到了床上就推说是心疼把脸朝里睡去了。常是这等睡到半夜,就走进去不出来了。要是别家巢窝就是骂捣子打粉头,做些硬势好使他怕。这李师师是有名花魁养就的门面,谁敢往下看他。况这翟员外使过千金财物,偏要在人面前支架卖弄这银瓶怎样和他抓打拿情,就死也不肯说嫌他的话。常言道子弟使了昧心钱,又道年久子弟变成龟。他就明看出几分破绽,和玉卿勾搭也只道是帮闲的来凑趣,先拜认的姊妹,一字也不疑,只落到别人吃馒头他管烧火。后来郑玉卿见银瓶辞的他不像体面,到了后园阁子上,劝银瓶道,你还俯就他个体面,咱好行走,弄得他淡了,生起疑心醋起来,咱倒不便。
那银瓶是没良心的女儿,那知巢窝里拿抓孤老的手段,他蹙着眉儿道:看他那个脸弹子,生碜煞。一个嘴唇,不知多大,常来人脸上,怪毛瞪瞪的,一口蒜气,倒着人恶心半日。随他怎么,我去睡不成!到了七月初八日,是翟员外的生日,李师师家设了四席酒,叫了一班小优儿,请的是这些帮闲子弟,叫丫头们先陪着斟酒。到了月出时候,李师师和银瓶打扮得和素娥相似。方才出来把盏入席。把大门锁了,把桌面移到堂前,另添换的酒果,先是银瓶送了客的酒,到了翟员外的酒,他偏不送,就送师师的酒。玉卿一齐插口道:这才是两口儿,偏俺们就外客。师师笑道:熟不讲礼,姑娘到房里下个私礼儿罢。大家笑了,那小优儿一个是筝,一个是琴,唱了一套绣带儿。
【绣带儿】金盏小,把偌大闲愁向此消,多情常是无聊。暗香飞何处,青楼歌韵远。一声苏小含笑,倚风无力还自娇。好些时吹不去,彩云停着。
【降黄龙】心焦、难听他绿惨红消,为他半年倚雕栏,恨花风早。倩盈盈衫袖,倩盈盈衫袖,把玉山持倒。恁多情、似伊风流年少。暮云飘,寸心何处,一曲醉红绡。
直吃到三鼓,众客方散。翟员外余兴未尽,指望移席到他卧房,和银瓶挨肩迭膝,倚着偎着一递一口儿亲近玩耍,也不枉了我费这些钞。谁想银瓶陪完了席,只想着郑玉卿没和他叙旧情,闷闷不足,一直到了后园阁子,开放月窗,拿起琵琶,唱一套[忆阮郎]
【三交枝】烛花无赖背银缸,暗摩瑶钗待玉郎。回抱相偎爱,颦姐掩袖低回。到花月,三更一笑回,春宵一刻千金价,挽流苏,罗帏颤开,结连环,红襦袄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