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4 页/共 22 页

他小舅子袁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鸶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到沈家玩耍。且是生得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俐当不得又会哄人。沈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玩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就学念曲识字儿,见了骨牌,一见就会。又早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小小假髻儿,就是个小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无子,众妇人就商议:把常姐过继来,养着玩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常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得沈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   后至金兵乱了,沈超寰算计这金银宝贝,尽是不少,那里去藏?就在那住的群楼花洞水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做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大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提。看官,你道这个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天意未然。有诗道得好:   百岁光阴苦不多,劳心多算欲如何?充饥不过三顿饭,覆体能穿几匹罗?金玉千箱尤盗贼,田园万倾怕催科。夜来脱袜离魂壳,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不说沈越藏金,痴愚可笑。且表这袁指挥家女儿常姐,那日从沈家过了二日,头痛胸闷,赤眼红腮,只是要睡,不住声的哭,几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她母亲睡在床上,只听她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道:“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是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来,先奸后娶的?”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气,只是心窝乱跳。吓得袁指挥夫妇,半夜点灯,叫着常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的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没法了,半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沈家一群妇人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茶凉水往小口里灌,那常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她常穿的一件大红皱纱小衫儿,扎花白绫比甲儿,豆黄扎花小裙儿,替她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玉坠儿,给她带在耳朵上。忙忙把个小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辫上。插上两朵珠花,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小床上。大家围着痛哭,那沈越过来,看了一阵,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袁指挥娘子倒在地下,哭的昏迷,众人劝个不住。   不一会,黄医官进来。妇人且躲开。黄医官只用一指先按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一会又取右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可以还魂。此是业鬼造冤,前生的罪,犯了个阎王关不消下药,且把这抱龙丸用姜汤灌下养她的元神罢。这房里烧香念经,方可忏悔。等三五日心口里渐温,就好了。”说毕,黄医官要别。沈越请到对门,待了一盏空茶。倒是袁指挥过意不去,封上二两书仪谢了。这妇人们守着姑娘不敢哭了。将药灌下去,牙关紧闭,又流出来了。不住手去摸常姐心窝,果然温暖,只不见有气。这妇人守着不提。却说这场因果,你道这女儿是谁?   他也曾倚门卖俏,隔墙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日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阵。   梦短的鸳鸯,前世里因缘,未能偕老;转生的芍药,初春时花蕊,又被摧残一灵不返。正在东岳案旁边,两世相寻,还是西门房院里。旧债未还新债起,前冤又惹后冤来。   原来常姐是李瓶儿托生的。那年西门庆来京朝觐时,就托了梦在袁家寻房住下,至今生长十一岁。西门庆死后,花子虚告状,拘他对审。才知是偷托生在东京袁家。一路鬼使寻来,把阳魂捉去,昏迷不醒。却说李瓶儿被鬼使梦中牵去,到了东岳门前,还是当初死的模样:面容儿黄瘦,细弱堪怜,娇容如画。见了花子虚西门庆一干人,在衙门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时,叫到一个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虚把那上墙唤猫,阶梯过院行奸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他陷在官司,被西门庆坑骗多金,致病身死,又将金珠锦缎,苏木胡椒,一百八十颗西洋大珠,螺甸大床,尽被西门庆盗去,约值万金;昼夜行奸,并两个丫鬟奸了娶去,一一说个详细。只见花太监跪在旁边,哭哭啼啼,诉倾家奸盗之害。西门庆无辞。司神大怒,先把西门庆箍脑夹腿,发上碓舂地狱去了。后查瓶儿与子虚,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盗财私通。判官将簿上来一看,才知花子虚命犯耗星,原该赤贫,不应有妻财之福。又因花太监家财,系盗取官物,不合成家传后。那花子虚又没有得横财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儿原无大罪,不合私通西门庆成奸,只问个仗罪,重打一百,释放回阳。该失身娼籍,自缢而终,也是个绞罪。花子虚该托先在郑千户家为子,使瓶儿日后填帐俱在后日报应不提。   却说袁指挥一家,守着女儿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说死了,又心口温温,时常跳动。买个杉木匣,漆得光光的,不忍盛殓。就有那王师婆、李师婆、张姑子、刘姑子日夜来看。这家说该跳神,那家说该拜忏。袁指挥只这一个女儿,如何舍得。只得上华严寺,请了六个尼姑,在房中间安下坛场,拜梁王忏妇女一家随着跪拜。直拜到第五日,那常姐如梦如醒,忽然嘤嘤哭了一声,又没气了。这些妇女,见常姐哭了一声,如拾了宝贝一般。忙来抱的抱,拍的拍,哭的哭。和沈家一众老婆,都挤满了一屋。一时闹动了东京城,说是女孩儿死去五日还魂,岂不是件异事。才服了黄医官脉理。那常姐渐渐活了,父母问他病中之事,竟一些也不知道。自此以后精神养好,一发娇惯。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大发放业鬼轮回 造劫数奸臣伏法   入谷寻源久未逢,空花落尽欲谁从?   凭栏此日看秋水,隔院何人扣幕钟。   衰壮自怜真是幻,世缘方觉淡为浓,   点晴怕泄天人语,敢向长廊学画龙。   却说这回书,是阎罗发放西门庆众鬼一案。虽是游戏笔墨,并不是作书的杜撰。古书野史上,载着两件故事。后五代陈隋时大将韩擒虎,仁而有威,行兵二十年,不杀一个平民。临死时说:“我生为大将,死为阎罗王也够了。”又有宋朝寇莱公,有妾桃。随莱公南迁。有病将死。向莱公说:“公前世仙人,妾今缘尽该别。但求葬我杭州天竹寺,公不久也该还本位了。”公又问:“是何位?”妾答曰:“地下阎浮婆提王,即阎罗也。”公没三年,果有家将见公仪从甚多,骑一碧驴,如飞北去。家将问马上灵官,说向泰山交代到任。可见这阎罗王不是作书的杜撰。却说那时阎罗,正是宋朝包龙图相公当位。又是一个铁面铜肠。在阳世时,昼断阳,夜断阴。何况在酆都正位,提调那宋朝的罪案。   却说西门庆被武大、花子虚、苗员外一干人,告在东岳帝君准了。批在酆都阎罗面审,阎君又批曹官分审。那武大的状,是阴谋司、毒杀司提查。苗员外的状,是枉法司、赃吏司提查。只有花子虚一案审过,托生去讫。花太监还抱告候审,王招宣还押着林氏定罪,俱不曾结。又有武大出首金莲、春梅、陈敬济玩法通奸一案。那些一干犯人,俱提来在酆都城衙门前伺候。但见:   一个是戴枷钉钮,瘦伶仃不是人形;一个家披发蓬头,串风流变成鬼面。铁锁盘腰几路粗,是那葡萄架下系足赤绳。长板扣脖周遭紧,像那淫器包中束阳绫带。风月情空,佳人欲心灰冷。磨光计拙,浪子色胆未消。难将黄纸赂阎君,谁敢赤心欺判吏。   原来各司查完簿籍,正在传审间,忽有一位灵官,手捧黄符,飞前来。说道:“西门庆罪恶重大,系狱帝亲准状词。速提各司簿籍,一干人犯,阎罗王要亲审哩。”吓得这鬼使奔忙,判官恐惧。各司曹官领着人犯,俱在大堂上下两边站立。那西门庆一干人跪在甬道两傍,真好威严。二门外左右两座大油锅,约有半丈余高。只见火焰腾腾,油波滚滚,那锅的口面不知多大。下边堆满干柴,铁叉挑着还烧哩。进到三门内,左右俱是铁秤铜秤,拔舌的尖刀,摘心的利刃,钻凿锥剔,异样刑具。人不识的,不计其数。不消说堂殿森严,官曹凛肃。上坐着带冠服衮的铁面红须,就是阎罗王了。别有一盘用刑的恶鬼,俱非人非兽,不止牛头马面。才知这阎罗殿果然是尽头的法地。但见:   七层宝殿,四面回廊,半明半暗,一天雾气照漫漫;无雨无风,万古阴云寒凛凛。洪炉中点化铁心人,只得要千锤百炼;天平上均铜法马,那敢不六问三推。地藏佛发愿,度不尽地狱冤魂,也只为众生多欲。目连僧救母,填不满饥肠渴海,原来是习气难忘。所以善人到此,即为福地,刀山火镬化莲花。奸恶到此,饶有功心,铜汁火丸皆妙果。但看阳间之大劫,即知阴府之明刑。舂碓磨,无非斩绞流刑。阿鼻阴山,即在穷荒大漠。或奇疮恶疾,定为卦背钩胸。或飞祸天灾,即是泥犁油釜。罗刹移在世人前,业镜不离方寸下。   殿上左悬着一面大镜,如明月一般,不敢睁眼;右悬着一杆大天平,那盘有婆罗大,不知发放了多少时节。一来一往,也有添上刑具,发下各司的;也有解了放出闲散的;也有鼓吹引导,衣冠着由二门出来的。许久才唤这武大一起进去。那判官在公案傍边,铺上原状。就取当日西门庆调情磨光,某日裁衣,王婆引奸,郓哥报信,并踢伤毒死的始末。都有本坊土神日游夜游神申报城隍,文书月终汇报总册,日时一字不差。就叫西门庆上去,只是磕头,全不敢言语一声。阎罗便问:“你知罪么?”西门庆上前,趴了两步,说:“小人无知犯法,也全受王婆两下的亏。不是王婆,小人原没有下毒的心。”王婆分辩说:“你与了五两一锭银子,买了一区白绫,才替你做下这事。王爷详情罢。”阎罗大怒,即唤执鞭力士,各打一百。打的血流骨折,死而复醒。西门庆还要辩,即有二鬼各执同巴掌,打去门牙四齿,西门庆才不言语了。即唤潘氏上来,唬得金莲小脚难挪,细腰乱颤。平日骂人的巧嘴,淫的机心,也不知唬的那里去了。颤笃跪在案前,叩头无语。阎罗再问,只得从实细说一遍。与阴簿无差。阎罗大怒,说:“此鬼久该打入阿鼻,遍受十八层刑法。因何囚禁不见皇堂发放?”傍有宗灵宫司官跪倒,呈上托生的全案。阎罗看毕,才知潘氏与武大原系前冤,还他毒杀之报。只有偷奸一案,从减发放。发在奸淫司大热臭海地狱里受罪。正待发放,早有武大的首状,告他在狱引奸,有乱阴律。阎罗拍案而起,二目圆睁,大喝一声,好像霹雳相似,震的殿堂皆动,口中喷出火来。   那金莲春梅敬济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铁叉自背穿透。阎罗即命先下油锅,煮三个时辰,然后定罪。可怜这两个红粉佳人,一个风流浪子,赤条条叉挑当心,直到锅边,踏梯上去,抛入那热腾腾滚油之内。把那雪嫩的皮肤,粉团的屁股,当日如何受用。那消一碗茶时,在那油锅里翻波逐浪,好似金鱼戏水一般,一上下弄成三堆白骨。到像个卖油炸果子的。纽成股儿,飘在上面。想是炸子酥麻了,也不知甚么滋味。那西门庆在傍看见,真正骨软筋麻,摊成一块,伏在地下只是念佛。约有三个时辰,鬼使将铁笊篱取出,还是人形,只是光骷髅了。   西门庆心里想道:“金莲已死,再要审我,只推在他身上,也没处对证了。”只见一个鬼判,跪下领了一柄小小毛扇。将这三人的骨头用扇一扇,黑风一阵,吹的白骨仍化人形。婉转哀号,如刀刺心,不堪疼痛。依旧跪在阶前,另听发落。这西门庆才知地狱中碎剐分尸,俱是业风吹活,要遍受苦的。比不的阳世间,一死了账,又不知批了甚么罪名。把武大一干人犯赶下来,交与原司官领去。再叫苗员外一起,是受贿纵冤事。先叫苗员外上去,说了一遍。早有判官将当日船上苗青夥贼杀主家僮抱告,和那苗青用金银贿买门庆的始末,俱有淮河水神三元三官申文,与清河县诸神汇报册籍一无差。阎罗叫西门庆说:“你奸淫纵欲,罪大已极。又借官卖法,把一个杀主的贼奴,轻轻放脱。那苗曾一命含冤未报,奸贪极矣。”喝令力鬼取铜凿凿去双目,又将长刀剔去眼睛,扯出二条肉丝,有一尺长。从此门庆两目俱盲,遂成瞎鬼。   再查苗曾致杀原因,只为平生贪财。行商专用假银伪货,斗称不平,利心太巧,以致杀身。既得现报,免究,仍给人身,托生平民去了。苗青先问凌迟,受了阳报,再定阴刑。二狱审完。西门庆一干人犯,仍批各司领去受罪。那花太监王招宣俱批了别司。才出得二门来,只见来了一起重犯,一千余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徽宗朝五个赫赫大奸臣。名号五鬼:童贯、蔡京、蔡攸、高俅、杨戬、王黼。因宋朝大劫,奉玉帝命,先取五人阳魂定了罪案,才受阳报。这一时拘到了投文进去。因众大臣不比凡鬼,阎罗即立起下,一一传进。鬼吏将收魂索去了,众官整衣而入。这里不用拜帖,久已道名了。那五老序阳爵相次而行。因童贯封王居首,蔡京父子入过相的为次,其余一齐并行。上至下,两边侍立听审。阎罗依旧上座。只见傍立二判,各将大簿十余册捧来细看,有两个时辰。但见阎王咬牙切齿,睁目张须,把那生铁脸一变大骂:“误国神奸,贪功害国,祸及生民。万剐不尽。”大喝革去衣巾,也不见有人来剥,只见六人已赤条条裸体跪在案前了。先问童贯妄开边功一案,那判官先把阵亡人数转在案上,又把奸杀平民报功一一开载明白。童贯不敢辩,叩头画了供状。又问蔡京谄佞误国一案;蔡攸倾父专权一案;高俅王黼杨戬各人俱卖官通贿。案案相同。阎罗问了一遍,蔡京才要分办,把业镜台一照,六个贼臣,昏夜私谋欺君误国的事,件件图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画了招。甘伏其罪不劳动刑,批在司曹细审定罪。那堂上金钟一响,后殿仙乐箫管一齐奏起。大门外大炮三声,早有金童一对,执香炉分左右导引。阎罗退后宫去了。那西门庆并童贯两起重犯,往外飞跑出衙门来。各曹鬼使不比前番。俱各铜枷铁扭,剥的精光。也不论那男女丑陋仕宦的体统,俱打入死牢而去。原来这各司拟上罪去,不批驳另审,就如准丁京详一般。一面托生,一面受罪,把三个魂,分做三下里。还有一世不能完,另转一世,一狱受了苦,又转一狱的;到一个地方,又发一个地方,过一个衙门,又一个衙门。说明此理,好看后面报应。   不消半月,那西门庆的阴魂,问成犁泥到第七层地狱。他的阳魂,一转托生在东京沈越为子,作失目乞丐;再转作一内监,割去阳物;三转作一犬善终。三案方结。潘金莲的阴魂,问成刀山第九层地狱。他阳魂一转托生黎家为女,名唤金桂,终身无配偶,闭阴而死。两案方结。春梅阴魂,问成屎臭第六层地狱。阳魂托生京北孔家为女,嫁与宦门为妾而亡,再转一女,生丑疾终身不嫁而死。王婆阴魂变狗三世,入阿鼻狱中。陈敬济变乞丐饿死。一案即结。童贯杀人太多,阴魂问成十八层阿鼻地狱。一世变马;二世变牛;三世变犬;四世变鸡。俱以杀偿报。散入化生,不得人道。蔡京父子高俅杨戬王黼等,同奸误国,阴魂问成饿鬼地狱。三世俱托生阵亡兵卒,罪完方许托生。直到了中元地官之辰,将刑名罪案一样数十册,先申了阎罗准了。方申东岳帝君,又申三台二斗三元五帝上下诸神。那东岳帝君总汇一册;申报昊天玉皇上帝,以结众生冤债。比阳世刑名更是精详,谁敢有分毫私曲。   却说曹官定罪已毕,申文报了大堂,准下来。到那日过堂,又将众鬼阳魂发到回阳司,照依断案,俱各托生而去。把阴魂发到地狱各司,该自第一层受罪到第几层,俱哀哭而去。只有西门庆失目柱杖而行,过大堂时,阎罗赏了金砖一个。喜喜欢欢,又一路打探沈家是个员外。还想依旧为人,这番定要改过修福,不受这凿目之苦。鬼使扶着,又不知路高路低,只见耳边风响,脚不沾地。黑茫茫忽见一点灯光被鬼使一推,早不觉落地,哇的一声。正不知是甚么去处。只为黑心好色,送条柱杖渡迷津。贼根贪佞,赏块金砖呼主父。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梦金砖富翁得子 赐银瓶孽女归娼   才说轮回似有凭,如同长夜觅孤灯。   潮来潮去仍如海,花落花开任武陵。   天上妖魔还蚀月,人间野狐自疑冰。   能忘色相同生灭,因果平看亦小乘。   这因果二字,原为迷人说法。如大道圆通,生死不二。说甚么跖寿颜夭,宪贫季富。那孔门大贤,南宫适说那羿大恶,后来不得其死;禹稷勤苦,子孙俱得了天下。分明是讲一段因果。孔夫子全然不答,只指出尚德二字。劝人为善,不说轮回。正是那佛法平看,把地狱天堂一律抹净。是我儒家的大道,何尝不信轮回?   今日单表那东京的富室沈越,积了半世家私,埋下几万银,也无用处。因他悭贪,天教他绝后,机心毒计,富甲壬侯,再要十全也无此理。那日因宋朝金兵内犯,朝廷处处搜括,常恐不保其财,终日忧愁焦闷。他家中有十个有名的美妾,又有房下侍婢三十余人。俱至江南两京,访的能文会唱的。只是各坐空房,不见有孕。忽一日,沈越因人还债,准下个使女。名叫兰香,胖大粗丑,厨上略会些饮食,京师有半灶之称。那里是正经偏房,不知怎样老沈看上了,一时动兴,不须一月,就定了胎。把个沈越喜的极了,各处对人夸说,他家有了好事了。到临月之时,沈越做了一梦,有一个人从西门进来,手持一个金砖,说来还债。沈越平日贪心,见了金砖,两手抱住不放。那人来夺,沈越又争着不放,不肯撒手。忽然大叫一声而醒,天正三更。家人来报说厨房内兰香添了一哥儿。慌忙起来,净手焚香,向天叩拜道:“也是我沈越一生没伤了天理,因此皇天不绝其后。”过了三日,亲友知道,都来贺喜。也有送汤米的,送盒子的,送金钱银钱的,金锁银锁的。沈越有财有势,到了满月,送的财宝贺仪,约有千金以外。这沈越喜的是钱,说到孩子日后就是个掌财的。可霎作怪,虽是生的齐整胖大,两耳垂肩,只是两眼不开,不住的流些红泪。叫医婆来看,说是胎势,过这百日自然好了。沈越也自凭他。觅了两个奶子,恐怕失奶。因是梦金砖生他,就起名金哥。   到了百日,这些亲友修礼来贺,也摆下三四十席酒。席前抱出金哥,就和打的金娃娃一般。头带着金铃织锦寿字冠儿,织锦大红袄儿;金虾蟆头鞋儿;胸前金麒麟;背上金锁;手镯脚镯,都是金子裹满了。那孩子两眼不睁,一似睡着的一般。亲友各夸福像不绝。生子之后,遇着金兵大乱,河上扎营,要进五十万金子,五百万银子,方才退兵。朝廷内库不足,派在京城官员一半,富户一半。那沈越就是一万两,直愁的两眉不展,面带忧容,在家里走来走去,那得个方法,通个线索?有道君皇帝一道免贴,就可以无事。再寻不出这个法来!   再说沈越对门住的袁指挥,从那年常姐还魂之后,因沈家拜认了常姐为女,往来不绝。又过二年,常姐十三岁,出落的苗条越发风流,资色十分娇媚,就象个画上一幅小小美人图,又学的识字能文吟诗度曲。因沈家有江南娶来名妓,都会书画棋琴,因此常姐见了就会,不消请师,偏是美巧。沈越家生了儿子,常常过来,逗金哥顽耍。那日清明打秋千,接了常姐过来,在后园吊了一架采绳花板,高挂在绿杨之外。那众妇人们也有单打的,双打的,真如彩凤斜飞,双鸾同夸。打了一会,该常姐上去打,但见:   穿一件赛榴花滴胭脂的绛色纱衫,却衫着淡柳黄染轻粉的比甲;系一条转镜面砑云影的雪光素练,斜映着点翡翠织细锦的裙拖。身子儿不长不短,恰似步月飞琼;眉颊儿不白不红,疑是凌波洛女。蝶粉初调,来向西邻窥宋玉。莺黄未褪,先来东阁窃韩香恍疑红杏出墙来,但恐青鸾随雾去。   原来这沈家后花园,接着御河西岸一带都是秦楼楚馆。中间画阁飞檐,垂杨四绕,长廊有二百余间,弯弯曲曲,一个大院子,门首有两个内官把守。是个甚么去处?   风流领袖,仕女班点。琼池上萼绿飞下风尘,瑶月里素娥谪来凡世。开的是第一个巢窝,蛟龙潜度;接的是第一个子弟,衮冕时游。花石盆景,设满庭台。箫管歌声,暗通禁苑。云近蓬莱常五色,雪残鹊亦多时。   原来是李师师的乐师,宋道君的外宅。一路红墙内通地道,圣驾不时游幸。天下有名的花魁,谁敢轻见。因沈越财大,又有线索,才敢在他府西盖这座花园。那日御驾游了艮岳,因是清明,忽然由地道中幸师师府。要看那汴河外士女踏青,人民行乐。正和师师在迎銮阁饮酒,凭栏直对着这河上沈家花园。也是天假其便,常姐正打秋千。真是身轻如燕舞,腰细似流莺。一个小小红妆,打的风飘裙带,汗湿鲛。高高撮在那垂杨枝外,一上一下,正面对着阁上。真龙看个满足,酒罢回宫去了不提。   这李师师见此女子,忽然生心,即差人到沈家去访,是谁家小姑娘?细细问明,知道袁指挥家止有一女,常在沈家顽耍,昨日打秋千的就是他。还怕有此不真,惯做京媒王婆,常在沈家走动,李师师叫将来细问。王婆说起这女子才十三岁,生得风流典雅,真是个美人儿,一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又说道,双陆骨牌、琴棋书画,沈家三房下扬州娶的个瘦马,常常教他,偏是一见就会,如今家里学唱清曲儿。喜的个师师好似得了活宝似的。即使人和沈三员外说,是圣驾在楼上亲见,要选贵妃。如有造化,生下太子,甚么富贵没有?老沈听不的一声,真是喜从天上至,祸自地中消。想了想:我该这一万助边银子,正好就这个题目出脱。连忙走到袁指挥客位里坐下,袁指挥迎出来。老沈笑嘻嘻道:“你天大的喜来了,我来报喜哩。”袁指挥问道何事?这沈三员外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这奉旨聘选,谁敢不遵?你只奉了旨,就有内边老公御赐羊酒金缎下来,就该安排了他,随身宫妆的衣裳,往宫里送。一个朝廷的嫔妃,就是姑娘年小,谁敢留在家里?”说着袁指挥娘子也出来见了,又惊又喜,不觉两眼泪落,说一生一世这点骨血,平空里天吊下这个祸来,生生的把一家折散了。甚么做娘娘?说罢放声大哭。这常姐在旁,也就呜呜的和娘一齐哭了。袁指挥也在旁揩泪,沈员外劝说:“这是孩子的造化,终不然留他一世,有个不出门的?人家还寻不着这样门路,整万银子打点,求选皇后哩。如今正宫孟娘娘,使了多少银子,才挨进宫去。你就哭也没有法,这谁敢违了旨意?说个不字,连一家性命都坑了。你们且商议回他的话。这李妈妈家,提调着三宫。朝廷的枕边言,比这阁老体面还有效验。你恼着他不成?”说毕俱各不哭。袁指挥是个老实人,一顿哭的心乱了,向沈员外说:“姐夫,任你主张。我虽袭了个武职官,一点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敢不听你说。何况这孩子已是两下分养着的。”说着都不敢哭了,正是:   林外夭桃傍水开,月移花影上阳台。色香原是无心物,俱为多情引出来。   话说这李师师,因看见袁家姑娘,打的秋千可爱,就寻出这个题目来。要引他上了竿儿,接过来教养梳珑着,勾搭道君皇帝。故意假作奉旨去聘他,叫他回不得。又遇着老沈心里有事,要找个题目好省下他助边银子,如何不尽力摄掇。那袁指挥是老实的人,那知道沈三要借别人的水,泼自家的火。当日大家应允了,回李师师的话。不知他怎样起本,不在话下。不消几日,就有一个公公,拿红帖来袁家拜了。又拿红帖请过沈员外来,作了揖,只说恭喜。方才安了坐,就是牵了两只羊,一担红泥头御酒,大红毡包里四匹金缎,又是一对银花瓶,有一百斤重。叫袁指挥夫妇,朝上接了旨,行九拜礼毕。要留席不肯住。袁指挥掉着泪问进宫的日子。公公低声:“这是李妈妈那边奉的旨,还要问他。俺们不过奉了皇帝旨,送这金币来,谁敢问他。”送出门上马去了。   这袁指挥家就像死了一口人的,终日母子悲啼。这沈家娘子们,也有劝的,也有叹的,不只一日,替常姐做的宫样织金裙袄,绣带宫鞋。沈家也破费了几两金子,打的金凤钗,金龙头大簪,珍珠结佩之类,也费了千金嫁妆。那日李师师家遣王婆来说,今夜圣驾要亲到李府里看选姑娘。只要一顶二人轿子,悄悄抬到他家。先面了驾,才定日子往宫里送。这沈袁二家怎敢不信,即时将姑娘打扮了,金妆玉裹,香薰了发面,沐浴了身体。又有一种仙药,是透骨香。一袋有二十丸,俱是异香和春药丸成。妇人临卧服了,那香从下体透出异香,浑身香滑无比。当时东京淫奢大老和内里多用此药。等到日西时候,使一顶花藤小轿,四面结彩垂红。那常姐拜了天地,别了爹娘,眼泪簌簌,只得上轿而去。又不许亲眷到门,恐有漏泄。原说就圣驾选过,送回家另择吉日入宫。那知是桃花落水无回路,柳絮随风不转头。有诗曰:   世间好物不坚牢,象为牙伤香自烧。笼锁鹦哥因巧语,网罗翡翠惜奇毛。高才贾傅名多误,绝色王嫱命自招。自古佳人偏遇劫,几曾金屋有阿娇?   看官听说。原来这天子京城地方,五方所聚,无般不有,无事不奇。这些骗拐神棍,飞檐走壁,伪官诈物,伪旨穿宫,此等大骗子不知多少,从那里说起。今日李师师,因看上了袁家女儿,假传旨意,弄了这一般大捣子来。赁两个穷花子太监,穿两件蟒衣,使几匹缎子,白骗了良家女儿来入了乐籍。这袁指挥一个老实人,那知道这云里手的勾当。就是沈三打的大光棍,不过是通些线索,诈银子为主。也不知道这指山买磨,借水行船的手段。那道君皇帝,虽是荒淫,因这金兵两入汴京,终日来索岁币,大将郭药师又降了大金,引兵入犯;因贬了蔡京父子,斩了童贯;科道上本,把高俅、王黼、杨戬,这一起奸臣,杀的杀,贬的贬,俱各抄籍助饷;用的是李纲、赵鼎、张俊一班贤臣,那有选取嫁秀之理。只因当初曾有此荡游,把个李师师抬举得和嫔妃一样。他自己高抬身价,好接那大嫖客。如大盗宋江、方腊、王庆一般有名的叛贼,他俱暗通线索;每有奸细上京,动是几千金;就是大金兀术太子,他都有首尾,时时把朝报都抄与他。这等手段,因自己色衰,怕门庭冷落,负着这个大名。家下侍女们,虽弹筝歌舞者不少,没个出色的。因此乘机巧骗这袁家女儿来做门面。也是她花星照命,注定的因果,以报前冤,于那道君甚么相干。虽然如此,人有百巧,天有千变。依着这人的机谋,再没有天了。只是拙的常拙,巧的常巧,那有此理。   那时金兀术粘没喝两路边犯。宋朝三边兵马,或降或走,长驱直至汴河扎营。大将钟师道勤王兵马三万,对杀一阵,金兵才不敢过河了。遣官来催岁币,要金五十万,银五百万。钦宗颁旨:官民僧道,内外富民,量力助饷,直催了三个月,只凑了银三十万,金一万两。连内币还不足一半。如何退得金兵?有都察院御史赵鼎上一本:   都察院御史赵鼎一本。为国家根本已枯,小名膏脂已竭;乞震乾纲,大清奸宄,以助兵饷,以退强敌事。臣身自退位以来,草野省咎,皇上拔臣于谪降之后,置用宪司。使得效尺寸之愚,补燃眉之急。今奉搜括之命,已三逾月矣。而敌马徘徊河上,动以背盟为进兵之名。然内币已竭,而外饷久匮。搜之官而官力尽矣,搜之民而民力拙矣。平民不足糊口,乃梏以重刑;寒士仅足养帘,而使之枵腹。况即剥皮见骨,剜肉医疮,终不能以一杯而救舆薪,取精卫而填东海也。臣见京城富豪,奸诡万端。三窟营巢,九头肆暴。以倾城计之,不下千户。出其积坞之粟,可富千家,追其穰什百之利,可敌百城。况系蔡京童贯门下奸人,身窜权门,无补于国,各拥原资,实足酿乱。限三日内,各出家私,以助犒赏。恐其悭吝不出,即令移家以搜藏匿。既能除蠹,且以安民。倘云无罪而见输,不妨兵退以徐补。庶可解倒悬之危急,而无损国家之元气。如果臣言不谬,乞即睿鉴施行。无任屏营之至。谨拜表以闻,奉圣旨。   本上了,内阁即日批下。这本说的是,即依议行。这里开封府尹,和兵部户部都察院,并五城兵马指挥,两县地方官,各率衙役兵丁,将这些大户挨门查点。一到门前,即将男妇一齐逐出街来。只许随身带些衣服银两,粗重家伙床帐等物。将大门用都察院封锁。从长安街前封到九门,约六七百家。这一时赵鼎为政,清正方严。动则斩首,又是军情,谁敢买免?把这黄表沈三员外,也就在封锁之内了。这些妇人赶的没处去,在街上乱哭。又不曾先通得个信息,也有带得些首饰零银子出来的,凡系皮箱厨柜,俱不许动,只等兵退方许还家。又传了个旨意,准坐三年大粮,余者各给六品官职。这是官路做人情,没处去讨的。   这沈三员外才得了子;又有这袁家姑娘,看看入宫见了驾,指望分半个皇亲做。忽然九门兵马领着校尉,何止五七百人,一拥而入,立时逐出封了门。好苦也!可怜这几井金银,埋在地底。虽他人不能找寻,日后太平,知此宅子还是谁的,正是天大的冤屈,那里去诉?府尹汇名报了部,同各地方将各家籍笼打开,一面上册,通计有二十万,还不足一半。正是金穴财从天上散,坞粟自国人分。这沈家移在袁指挥家客位住着,小小院子通挤满了,各人寻路不提。过了二日,兵部大堂又上一本:   兵部尚书兼提督团营守御九门挂戎政印李纲一本为清内奸以御外侮,除寇资而奏敌忾事,臣于去月某日上军务一十二款,已蒙准行,辄多中止。当国势不支之日,皆筑室道旁之谋,举国纷纷。遂有城门开,言路闭之说。敌当门户,急于燃眉。臣职在中枢,岂容缄口?今宪臣所奏抄藉罪臣童贯、蔡京门下多家,可快人心,且输国急。而数不足,当岁币之半。敌之进退,视此为名。臣更进一筹,有更快于搜邪党者焉。臣闻用兵之道,抑阴而补阳,治国之先,除奸以止乱。近于道路之言,无稽之口,乃至有指倡优淫污之地。为宸游微服之区,赐用内珍,僭称外府。臣虽至愚,必不敢信也。然而小民无知,动称驾出,遂使奸人指为禁地。或狐鼠借其耳目,窥伺往来;或奸雄因以穿窬招摇贿赂。当此内外纷讧,敌寇交驰,风闻其假旨选妃,引奸卖国。遂使金穴于梁邓,柳巷过于陶朱。如此大奸,岂容内住?如此厚利,终为寇资。以之助饷而退敌,岂不愈于剥民膏而夺士俸乎?既以救军国之灵,且以消道路之疑。如果臣言不谬,伏企睿断施行。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奉圣旨知道了,着大常寺查乐籍,派银十万两。乐妇李师师,本该重处,姑免究。着外任,不许在京。旨下,人人称快。把这些纷头们,连那私窝,约有二三千家,都编成乐户,一齐赶逐。金银钗钏衣服等项,剥个罄尽。赶出城去,也有五万余两。那李师师手下人多,早通了个信。先一日,把袁家女儿并十数个出色丫头,各带金银重宝,在城外僻静巷里先赁了个宅院安下。李师师空身见了众官而去。因系官家幸过,体面还全。及至袁指挥知道,已去得没影。老沈有了事,谁去打听?真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众女客林下结盟 刘学官雪中还债   浮沤聚散岂为期,零乱花魂风雨吹。   绣枕余香春梦影,檀槽流韵断肠词。   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之?   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蛾眉。   单说这古今盛衰之感,人世死生之叹:才是繁华就成了衰落,才离了苦海又坠了火池;生生死死变变化化,谁是前身谁是后世,昨日富翁今日乞儿,现世就有轮回。又说甚么地狱天堂。   闲话休说,再归本传。这汴京城有七十二卫,俱住的是团营里武职官儿。当大宋太祖开基坐了开封府二百年太平世界,这京城丰富奢华不消说的。只这京营武官们,又没有边方盗警,吃道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筝、好不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打球、轻裘肥马。那些女眷越发是头梳高髻、身扮内妆,分明是良家却打扮的是妓样珠珠翠翠。就是个小女孩儿也学几步俏步儿,挽的角儿高高的,在人前卖弄。因此京城私窝钻狗洞也都在这营卫人家里。他这些人骄荡淫奢,比着良民不同。   有一个黎指挥,又有一个孔千户,俱在卫里前后居住,和这李团练、张都统、朱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两银子摇会。又当孩儿香会。到了元宵把这小孩子打扮各样故事,扎起二丈高竿在顶上顽耍,用锦绣珠宝妆作天上神仙模样;二三百队吹打着游街,合城士女有几万人争看这个会。也费几百银子。又有鳌山会、拔河戏会、汴河龙船会,京城五方之地无般不有。那黎指挥与孔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儿女,定要做了亲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说着笑了。妇人家也有个会,是正月十五游太山娘娘庙进香的会,这个庙在京城正北,有太岳天齐七十五司、各样神祗、大殿牌坊、周围廊房,奉敕修建,是京师第一个会场。因此到了元宵,这些京城士女出游上千上万的。那一年黎指挥娘子、孔千户娘子和这一班会上堂客,都约到庙里进香去。   进香毕,各家都带酒盒到庙前一带汴河林子里,铺着毯条打着凉棚。吃酒行乐;也有清唱的、吹弹的、走马卖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满了。因这孔千户娘子年小好顽,常叫着黎指挥娘子做亲家。原来这二人当年已是各有了身孕,众妇人有知道的,大家笑着道:“你两个今日割了衫襟罢。”那张都统娘子四十五岁了,也是个浪的道:“我就是媒人。”即时,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襟。从此叫亲家不绝。日西回家,张都统娘子是大轿,军牢。执棍前路开道,其余都是小轿回去。到家各与丈夫说知,后来两人见面,真正称为亲家不提。到了十月满足,这黎指挥先生了一女,八月生的,起名金桂。隔了两个月,孔千户也生了一女,因十月半生的,起名梅玉。甚觉无趣,也都笑着没言语。这些娘子们,见两家都是女,随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   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后来黎家金姑娘,许了刘指挥家的亲,孔家梅姑娘许了王千户家的亲。不觉日月如梭,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的如画上一般,没有人不爱。常常在一处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正是:交飞蝴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不在话下。自古久治生乱,乐极悲来。这大金因童贯开了边衅,从徽宗宣和九年犯边,抢进边来。童贯遮挡不住,只得上了一本,抽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射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黎指挥调在怀州,孔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道:“这女孩儿也非偶然像是一路生来的一般。”   湖上鸳鸯亦有缘,朝来暮去泛波前。   无端共向沙头宿,一旦分飞又各天。   原来这些因果,俱是一点情根,生死不化。只因潘金莲与春梅是一路托生,前世里两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个地方。从小在两家如一家,后来还一样结果,岂是偶然。这段轮回应在后面不提。   恰说吴月娘吃了一场届官司,把家业卖尽,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真无片瓦根椽。张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出房,招客开店。那吴月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好不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墙,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烘烘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个孩子怎么住着。又到了翡翠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的花都枯干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也没人拔,那些扇圆窗都被人折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小玉领着孝哥掐那扫菜吃,孝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蚱耍。那知道是他的繁华田今移主,莺燕亭台不见人。   月娘哭了一会。老冯进来,看见月娘泪眼不干,劝住了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不是刘学官家一个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房,临街有两小间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门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坑是现成的。”月娘听说道:“冯妈央你就去看看,和玳安去,立个房契,且交二两银子定下,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些甚么,也不过是一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净了。”说毕,老冯玳安去了。玳安回来道:“是西,豆村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刘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多少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说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尝了我酒饭才来了。”取了历日,看是十月十三日移徙,安碾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两闲汉,挑了床和板橙、一张旧红漆桌子、两个小杌子、又是一担破柜子和锅盆炊碗盏等物。只一床被褥,玳安和小玉拿着。背了哥儿,吴月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月娘和老冯走过来了,才使玳安和应伯爵说与张家知道。那日贲四家是两匣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月娘吃斋,就没敢买肉。贲四嫂过来看了,就是郁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好,强似在空宅子里。如今王招宣府一家,都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不一时刘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米、一斗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月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两铜钱,使玳安去谢了。月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有一德即有一德之报,有一恶即有一恶之报。当初西门庆曾与刘学官有急难相周,自然得此善缘。到了年残腊近,玳安小厮因夹伤了腿又发了疮,出不得门。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之深。满城中烟火箫条,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月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和小玉把雪除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孝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羔羊,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的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够了。心上念着,正是惶,听见挂杖响,原来郁大姐过来讨火,月娘时常供养这尊铜像佛烧香不断,就在香上点着取灯给他去了。月娘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小玉拿到当铺要当一千文。街上籴米只当八百钱。不一时,小玉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口袋盛着米,提着一根草绳拴的五根大炭,又是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小玉上灶前烘衣裳去了。月娘下去烧起炭来给孝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小玉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起西门庆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有一词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   暖阁红炉匝地瑜,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酪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慢嗅梅花。登楼遥望归槎,江上鱼村柳半斜。见柴门静掩,一声吠犬;孤村冷落,几阵啼鸦。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貂帽,烧的是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酒,赏着那窗前盆内梅花;或是学陶学士扫雪烹茶,或学党太尉浅斟低唱,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得意佳人度曲,看着那鹅毛细落鸳瓦平铺,狂呼豪饮。只怕晴了天就雪消泥滑,令人败兴。哪知道山野贫民穷村寡,厨下无薪,瓮中无米。忽然大雪,把门屯了,一把火也没处讨,身上寒冷,铺着一床破芦,儿啼女哭,那邻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来,又出不得去,灶门口墩着挎那牛粪火,满层都是臭烟,他望晴不晴,看着好恼。   今日吴月娘,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泪。从来说乍受荣华怎受贫,先贫后富是好过,先富后贫就难过了。月娘看着孝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把自家的命想了一想道:“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是凡心不退,该有此折磨。这样乱世,守着这个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够了。只这一念回过心来。到佛前上了香,拿着薛姑子送的那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月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两日,柴米将尽,可哪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在二门口探探头出去了,玳安认得是刘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甚么?”那人没言语去了。过了一会,就是一担炭、一瓶酒、两盘子挂面、一斗小米子,知吴月娘吃斋,说道:“都拜上吴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因念你老人家大雪里没火烤,还有一件事等天晴了自己来看,有话说。”月娘见雪中送炭不觉满心感激,着玳安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小玉你把酒倒在壶里烫起来,和玳安吃了去罢。家里又没有人吃酒的。”那人一溜烟的去了。月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肉,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那里走出个刘学官来,这等看顾。”   到了天晴,刘学官夫人一顶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领着先进去说了,月娘忙出来迎接。和月娘拜了,炕上坐下。月娘见这刘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穿的是沉香色云缎披风,套着茧袷袄,下穿的月白素丝拖边裙子,大云头青缎高底鞋儿。头上白了,稀稀两根发,簪也不戴,青缎手帕搭着头。说这几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说了几句话儿,就取过那匣子来,袖子里拿出个汗巾,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月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是那里的。刘学官娘子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那西门大官的。今已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昨日他爷从任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教昧了这宗账么?何苦做来生债,变驴变马也要还人。”说着话,小玉斟上姜茶吃了。月娘只要收一半,刘老夫人那里肯,月娘没奈何收下,谢了又谢送他出门上轿去了。有词赞刘学官不昧孤儿债:   侠气文名海内闻,老来投笔效河汾。素车义重存鸡黍,绛帐风情著典坟;一诺何曾欺过基,千金岂忍负高雯。应来结草衔环报,多少人间狗彘群。   单说世上背义忘恩,骗了人的银钱还要寻出个题目来,说那人的过恶,又要占个地步,说自己不是诈取他的。小人昧心无所不至,及至追债成嫌,兴词告状,就要倾他的家害他的命。只为一点贪心,不肯还债,结成天大冤仇。因此仗义疏财的人,遇此等事也就不敢慷慨了。宁可善辞,不可信真。也只为人心太险,全忘了那初心,只记着这后怨。俗说得的好朋友莫交财,交财仁义绝。今日刘学官一个穷教官,西门庆死才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刘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怜寡。但不知月娘同孝哥将来作何结果。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陷中原徽钦北狩 屠清河子母流离   千古兴亡凭造物,逝波终日去滔滔。   汉王废苑生秋草,吴主荒宫日夜涛。   满屋黄金机不息,一头白发气犹高。   总因生事繁华尽,往业多从劫里消。   这首诗单说世界众生不可淫奢太过,暴殄天物。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百姓,俱生来有一定的福禄,享用太过,福过灾生。如古史上说,那尧舜为君,土阶茅茨,这是太古淳风不可复的。就是汉文帝不肯造一露台,惜十家之产。宋仁宗夜想烧羊,怕御厨司为例,宁可忍饥。古来帝王奢泰亡国说之不尽,勤俭爱民的也不少。所以国祚绵长,享太平之福。因此佛经上说,这些五谷是地肺上出的,养万物脂膏,称为娘命。绫罗是天蚕口吐的灵丝,万缕才成一匹,名曰天锦。修佛果仙道的,再没有肯穿到身上,不过粗布淡羹,粒米不敢抛弃。这些享天禄天爵的大老,穿着朝廷衣冠,紫袍象简何等尊荣!前辈先贤还有布袍草履,公孙布被万石君的浣服以示俭德。如今末运,不止缙绅富室,彻底小衣都是绫锦,随意剪裁,才一着身即赏与仆役。甚至贱人下妓,俱要学着奢侈。或是娼优后,市侩官服,只不敢带珠冠,摈品绣。其余珠玉云锦,一切僭用。   京城地方,淫奢更甚。妇人将白绫缠脚,软纱拭秽,无所不至。既然贵贱不分,风俗奢靡,因此酿成个劫运。刀兵水火、贼盗焚烧,一挥而尽,才完了个大报应。这些众生遇此大劫,说是天运。不知平日作孽太重,大家凑将来的。今日因西门庆身后灾祸,妻子流离,说入大劫以劝世人。闲话休提,单表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一女子生了此须。有一男子,孕生一子。此等妖事载在《玉堂纲鉴》上。难道是我做书编的不成?盖因国运将倾,阴阳相反,遂有此异。不消数年,大金兵入。这些荡夫淫妇,贼吏贪奴,平生积得罪孽,尽投天网。到徽宗北狩,才说是宰相误我。全不想自己不肯修德,用的是佞臣蔡京、王黼、杨戬、高俅、童贯、朱。这一班人,或借边功封王或进花石献媚。林灵素讲神仙魏汉津铸九鼎,才筑了万寿山,千门万户。又修延福宫,碾玉堆金。忽然平地要筑山林,在西北上起一山,名曰艮岳。遣宦官下江南等处,取太湖山奇峰怪石,劈凿玲珑,俱是一二丈高的、数万斤重的。一路拆坏民居,使车运船装,不知用民工几十万才到汴京。间道百姓人家,有株好花好树,即使公人用黄纸封了,要拆开宅子,使本县民工连根移取。诈的良民银钱无数。哄那徽宗说道,这不过山林之物,又非民间财宝取之何妨。全不想这些石峰可是米元章补来的,西湖上飞来的,把这奇石异草□□文禽,都摘将来山上养着。   在那奇松古桧之下,山石叠成曲涧,激水环作清流。从山上引下瀑布,周围上下,折磴回峦,有七十二峰。各有一峰为主,俱有佳名,曰紫云峰、翠盖峰、玉几峰,种种不一,各肖其形。这山上又有三十二泉,泉上俱是芙蓉、薜荔、野菊、山花。蒙茸沿蔓在半山腰里,或悬在古柏高枝,紫竹黄杨冬青石楠之下,千态万状,俱依唐人画谱。取江浙名匠栽成,总是深山光景。   这泉上有六十院,院内各有美人掌管,或扮作女冠道士,就是刘阮遇天台的二仙;或扮作采药仙人,就是武陵源避秦的古洞那些道院仙宫。长廊曲槛或在石缝中嵌出悬崖,或是山凹内转上绝顶,比那迷楼更巧,阿房还胜。   这圣驾一到,各院中古董、玩器、名画、道书、棋枰、琴几、钟磬、笙歌、禅杖、蒲团、纱厨、帐、无一不备。又有那绿足赤顶的老鹤,三五成群,一声长唳,谷应山鸣。又有那锦毛长尾的山鸡,百十队乱舞乱飞,水边饮啄。这道君把国政交与蔡京,边事付与童贯。或是召林灵素石上讲经,或是召蔡攸来松下围棋,选几个清雅内官,捧着苏制的盍盏。一切金玉杯盘,雕漆宫器俱不许用。逢着水边石上一枝箫笛,清歌吴曲。这道君也不服御衣,戴一顶软纱道巾,穿一件西洋浣布,草履丝绦,筑竹曲杖,真似个大罗仙子,东华帝君。   那日登高一望,见楼阁太丽了,又移了口外乔松千树、河南修竹十亩,俱是连土用布缠裹大船装就,万夫牵来。一时就风雨萧森,龙蛇蟠屈,真是国家有移山之力。道君就松竹深林起造花板石墙、细茅粉洞、几坐板桥,一带曲曲竹离,栽些芦苇,又是一孤村小市,渔父、酒家俱有。宫人扮成布素,另有一种风流典雅。用的是素窑古碗、水磨桌橙,潇洒清幽,好一似云林秋色画,米芾墨皱山。但见:   岳名艮地,位镇乾宫。几条瀑布玉虹悬,四面奇峰青黛舞。山半亭台,路迳儿斜斜窄窄;水边楼阁,梯磴儿曲曲弯弯。猿啼鹤唳,时时雾锁烟笼;水绕山回,处处草香花艳。古木架藤萝,偏临绝壑;孤村依水竹,斜映板桥。凄凄风景,龙楼变作山林;淡淡云霞,凤禁忽来麋鹿。百姓膏血移到,筑怨筑愁。千里车舟运来,贴妇贴儿。翠有情留不住,白云无语笑空忙。   到了宣和九年,外国进了奇楠香木,做就一坐团瓢,俱是紫檀香木磨成。雕阑曲槛,安在半山悬崖瀑布之上,御笔亲题曰“紫筠轩”。内设玉几、端砚、古墨、名笺、以备圣驾挥洒。善作墨鹰,自打玉玺,写宣和御笔,赏赐公卿也。就是个清客的朝廷,仙人的王帝。后来有取利的,都去网禽捕兽,栽竹盘松,连庄农不做。一个活兔有卖十两的,这促织秋蛩都卖成钱送在艮岳山草里。那些地方官进媚或献鹦鹉、白鹇、翡翠、杜鹃、玄猿、雪兔。灵芝、朱草都栽在石眼之中。又有一件怪事,向太行山顶发云的窟砻里待五更发云时候,使瓶扣住,把云气装满,飞马献上。圣驾游山时,放在石孔上,也就如出云一般。名曰,“贡云”。只因朝廷所好,天下奔走,那时士大夫各以花石相尚。一盆小竹也卖数金。终日招权纳贿,弄得个边事废弛,全无实政。童贯、张珏,引的金人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才禅位与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中还是蔡京擅权,谄佞蒙蔽,没人敢言。后来有个太学生陈东,率着四百监生,击登闻鼓,上了本说道,不斩蔡京,无以谢天下。那朝廷才知道国本全倾,民心已散,下了罪己之诏,以招勤王兵马。又使第九子康王,领兵救援。金人两路出兵,粘喝没攻东京,干离不攻河北。   各处雪片文书告急,逢府州县,瓦解冰消,那有一人担挡?长驱过汴河扎营,直至城外,那些奸臣庸将,还思讲和,再无个背城一战的。金索岁币金银几百万两,倾国库藏也没有这许多。因此搜括官民,直至富户倡优,无一不尽力聚敛。那些金珠锦绣、侈靡玩好其贱如土。金人围汴,矢石用尽,把艮岳的花木砍作柴薪,那些奇峰怪石,使百姓运来的不知费几万,取来打碎了,在城上做炮屑,为御敌之物。   紫筠轩的楠木,满城上烧的香烟不绝,把数年清供,金人一扫而尽。岂不是天报淫奢以消人怨?那时童贯蔡京二贼臣,各已诛贬抄籍,殃及平民。扳赃追贿,有妻妾分赏军兵的,有即时斩杀不留一人的。后来金人假名讲和,召徽钦入营,留住不放。到了靖康二年,把这徽钦父子,连皇后、妃嫔、王子、王孙、宫女、数千,掳个罄净,拔营北去。那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万户哀号。盈城盈野。徽宗过了汴桥,放声大哭。才知是蔡京父子蒙蔽朝政。不料天下到此地位,全不思自己为君不惜民力。不畏皇天,一味胡弄到了国势不振,推与儿子,没处收拾,把个天下轻轻送与大金。幸有康王泥马渡江,才延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天下。总是奢靡浮华,上下偷安,以致灭亡。岂止天运。看黄袍加身,便知今日青衣北狩的因果。   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却说这粘没喝兵下了东京,干离不分兵攻河北。大名、衮东、青齐一带不消说焚杀之苦,百姓逃亡。单表这清河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人家,一闻得金兵过河,东奔西躲,星散云飘,那有军兵守城,敢去截杀?那知县已先怀印而逃,不消金人兵到,土贼放火,乱抢起来,也是这清河县几年来,人心刁诈,士女淫奢该有此番屠杀。但见:   东门火起,先烧张二官人盖的新楼;西巷烟生,连焚到西门千户卖的旧舍。焰腾腾火烈星飞,抢金帛的你夺我争,到底不曾留一物。乱荒荒刀林剑树,寻子女的倒街卧巷,忽然没处觅全家。应花子油舌巧嘴,哄不过潼关。蒋竹山卖药摇铃,那里寻活路。汤里来水里去,依然瓮走瓢飞。小处偷大处散,还是空拳赤手。恶鬼暗中寻恶鬼,良民劫外自良民。   看官听说,大凡生死数定,有在劫的,逃也没处去。有不在劫的,就有活路。临时恶鬼善神,暗开那两条生死路,那一时人的聪明机巧,俱用不着。即如要往东走,忽然遇兵赶散,只得往西行,那有一定主意。人家还是男子领路,可怜月娘和这六岁孝哥,寡妇孤儿,那里藏躲?一个玳安,夹伤了腿,小玉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出门的,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和玳安背着孝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个包袱,一床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心里糊涂,两脚总不住下,寻思一会,往那里去好。只得还往城西薛姑子庵里去罢。一时不定,只见黑雾黄沙漫漫的接天遮日,对面却不见人。小玉月娘拉着孝哥正走,那些逃难百姓总是羊群乱窜,不辨东西,如山崩地震相似。俄顷间金兵早到,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