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9 页/共 22 页

海棠过雨胭脂冷,柳岸经风眉黛摇。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箫。   却说郑玉卿一浪子,初时与银瓶如鱼似水,生死难开。只为两人情厚,把千万金妆宝玩,拚死从他,连夜逃上扬州。谁料玉卿见了董玉娇,变了初心,又贪财负义,得了苗员外千金,把银瓶轻轻弃了,以致银瓶自缢而死。天下负心人到此,你说可恨不可恨!他便说有了董玉娇一个名妓,又骗了银瓶、樱桃一切妆资,财色俱足了,可知道他能享不能享?那日换上苗员外浪船,移过箱笼物件,把银瓶哄上苗青大船,说去别董玉娇,却使玉娇从后船上了自己浪船,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捧拥着玉娇船上作乐,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苗员外船上,送行一定后面赶来。只见董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个生客人。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才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日,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有哭〔山坡羊〕为证:   痴心冤家,一场好笑,大睁着两眼,往火坑里就跳。实指望说誓拈香,同生同死;谁承望负义绝情,把恩将仇报。娇滴滴身子,空贴恋了几遭;沉甸甸的金银,干送了他几包。转葫芦子心肠谁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头藏着杀人刀。毒药蹊跷,才见了新人把旧人丢了。听着:只怕那旧人的样子,新人还要遭着。   那郑玉卿方才发兴,要与董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郑玉卿跑到后舱,扯出来一顿拳脚,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个人勉强成欢。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舟金山之下。郑玉卿从不曾见金山光景,但见:   长江万里,天风浩荡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苍茫开翠壁。突兀是佛头,一片粉墙龙竹树;周围如螺髻,十家金碧出烟波。江间隐现,遥听两岸钟声;石势参差,依稀中流树影。郭璞墓前碑不没,伍胥关上月常圆。   玉卿观之不尽,正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石边松树之上。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玉卿,偷自掩口而笑,全不回避。玉卿旧病复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相候,深深一躬,问:“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玉卿喜之不胜,携手而行。早看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洁,经卷禅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一盏泡的松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豆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   玉卿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项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见了玉卿,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热。玉卿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处舟,本府京口居住。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班女戏,费有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们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兴发,就是千金一掷而尽。这些心爱的家乐们也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不消半年,还同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做小弟一个诨名,叫做吴呆子,又号做“撒漫公子”。小弟其实不呆,看的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倒是助兴。”说到妙处,把个郑玉卿弄得骨软心麻,暗中寻思:我小郑这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了。看这憨公子,比个苗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董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里喜得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尽。吴公子斟上一杯酒,送在玉卿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上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玉卿答道:“小弟姓郑,贱字玉卿,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叩。”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照常添换,但要精致些,来问甚么谁是东道主,太小觑了我们!”一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是四大锭银子,外有散碎约十余两,又是半截金子在里面。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你拿去总算罢。”酒保欣然去了。玉卿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道:“小弟也有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明日小弟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   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刊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花笼玉,半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地胡笳,南中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是一盘新出水的白鱼;一盘烧的肥鹅;一盘的香薷和水晶猪蹄;一盘金华火腿熏的腊肉,红白透亮;一盘豆豉炒的面筋,拌着银丝饼鲜;又是一盘红糟蒸的带鳞鲥鱼;又是一盘镇江烧鳖,剥得琥珀似围裙,软美如脂,入口而化;又是一盘苏州油酥泡螺。两大盘糖酥水晶角儿,每人面前一碗。杂汤无非是新笋蛤蜊海粉蛋膏肉丸。又有桃仁瓜子,打扮得红白清美,其实可爱。各人面前换个大杯。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好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锭盘。雕磁杯俱是古窖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斟满。郑玉卿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玉卿却要与僧豁拳。这僧绰号“月江”,原是个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玉卿和吴公子俱是美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见郑玉卿兴发,就连赢了玉卿两拳。   玉卿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得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青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玉卿夸之不尽,吴公子但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到也好听。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旦,小弟即时送了他,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丑陋,叫他们且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   饿鹰一样,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旁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玉卿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要和着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说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来。”那后生才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烛,到是小僧房近些,茶水方便,不如移席到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便道:“极妙。”即便起身,随这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   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这玉卿和那吴公子携了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正面一座观音,琉璃点着。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手。吴公子便问玉卿道:“兄不如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为生死之交。明日接下舍下,同住几时。”月江在旁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小僧就是主盟。”玉卿大喜,问了年庚。吴公子小郑玉卿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   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蜡烛,又是新茶,摆上素餐,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糟姜豆腐、十香水菜下酒之物,件件稀希。吴公子要与玉卿对棋,月江取出一付云南棋子、花梨木棋盘来,灯下对赌。公子说一个子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帐算还再吃酒一大杯。玉卿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子,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是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公子一饮而尽,只斟上两杯,烦玉卿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约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焦燥,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接去。一个沙弥取了灯笼,细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这里又斟了一大杯,送在郑玉卿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窖豆青骰盆来,摆上六个红绿象牙骰子,玉卿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会,月江道:“我有一个好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六点。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六,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了数才罢了。”玉卿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有一对五,共算二十点。玉卿连掷了三色,先有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四没,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止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了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呼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   公子去后,月江与玉卿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天将三鼓,烛换了三枝,只闻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湖之声,振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玉卿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   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后,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迳。如何小沙弥你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玉卿一人,孤孤在楼上乘醉而卧。   忽然一阵异香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玉卿道:“俺姐姐来了。”玉卿醉眼朦胧,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玉卿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我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苗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我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快快走过江去,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谁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玉卿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鸡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得一枝好箫。   玉卿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玉卿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问道:“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玉卿把月江请他上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只道:“这个楼是接待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见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玉卿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董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楼上耍了一夜。或者美人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说的七两银子东道,少不得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吓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上岸的去处,自己的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浪大起,黑雾迷迷漫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郑玉卿独立岸边,好一似:   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另另丧偶的鸳鸯,冷清清失群的孤雁。金屋屏空,往事一朝成幻梦;玉箫声断,不知何处觅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苦海。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看官听说,只因人心机巧弄滑,百般要贪人的便宜,到底才弄巧成拙,如赌博一样,偏是善赌的到头来输个精光,没有一个成其家事。如使荡子骗了妻财,强盗造起家业来,又讲甚么天理,说什么报应?只因这李瓶儿欠下花子虚前世宿债,托生了银瓶拐带家财,与郑玉卿勾消这本旧帐,完那些情缘罢了,岂有郑玉卿一个淫浪子弟,到处他就骗了美色横财的理。因他认真是个花花太岁,见人家财色,就恨不得弄到手里,因此把自己的本钱反被别人弄去,岂不是现前报应。原来苗青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船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郑玉卿的性命,依旧把董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数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做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郑玉卿是个后生子弟,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帐,还他一个精光棍罢了。因玉卿、吴公子上山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飘瓦虚舟,落得个玉卿往岸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那江船上客人看见玉卿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倒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么亲眷,这等寻株待兔,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董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性命,后来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正是抛将明月为钩饵,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后来玉卿作何结果,苗员外何等快乐,正是:比翼鸟被风吹散,故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催残,别院未知谁是主。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瓜州渡樱桃死节 润州城郑子吹箫   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棹,安得王嫱老汉宫。   鸣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世间繁华富贵,转眼间即成幻境,因此佛道二门,只讲个空字,省却无限凄凉。看破了酒阑人散光景,把那锦绣笙歌,实觉没趣。即如忠孝节义的事,那豪杰丈夫偏为身家二字贬了名节,反不如那愚夫贱婢,一时间决断不肯失身,于人做出英雄的事。   话说这苗员外要骗银瓶,故使他惯走私商的大船,换与郑玉卿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叫杨铁篙,极是一个积年的水贼,专在江上打劫客商。后同一伙强盗,俱是竹竿长枪,被一个山西水客,惯使长刀,把竹竿砍断,不曾得手。后来把长枪挠钩,俱铁裹半截,专一打听船上揽下宾客,就勾将来一路水贼,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杀了,或是捆成粽子样,丢在长江里去,因此浑名叫做“铁篙子杨艄公”。   当初苗青一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苗曾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苗青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或做水面生意。苗员外使他将船换了董玉娇去,要他江里杀了郑玉卿,把他家事和使女樱桃一总拐回来。那郑玉卿一个少年浪子,那里晓得。他先使了几个戏子,领着两个粉头,在金山寺下假装吴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没底的斗,那里猜去。也是郑玉卿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想了一想道:“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得回董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郑玉卿也没处来找寻。”   当日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起了锚,扯满蓬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这董玉娇明知是苗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只见杨艄公笑嘻嘻的走进船来道:“咱二人今日天假良缘,这场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这罐酒,原有的下程,鸡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董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呜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子,明日教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董玉娇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二日,饭也不吃。忽然见郑玉卿上岸,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船与玉娇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他人手,再没有出头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淫声浪语,摇得船也是响,恐天明了受他的打闹,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找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已是死的了,你快来和我回去罢!”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西南北,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了。”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浮。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曰:   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巾帼成忠烈,翻觉纲常坏大儒。   一怒自能存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董玉娇一夜风情,如胶似膝。两人搂着商议,问这郑玉卿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子,倒把你送回扬州去,天下有这样呆子!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倒把自己的兔儿不打,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占了洞庭湖八百里地面。他用的都是咱一班水船上朋友,如今和你从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苗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不提。   那郑玉卿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渐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那吴公子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郑玉卿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船看景,不料逢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小本经纪,不过城里借些酒本来,趁些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包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这玉卿全不应承,看了看玉卿,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说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不肯还帐,难道就罢了!”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说歹的。玉卿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五钱,又脱下一件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一声“悔气”,一直去了。   玉卿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么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也不可知。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南岸来,那有一分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黄昏人静,到甘露寺前歇息,已是掌灯时候,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玉卿四顾无亲,那里去宿,看了看甘露寺前有一座土地庙,且宿一夜,明日再作道里。才得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道:“这天已夜了,还有闲人在门外坐着!”见玉卿一个年少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不比太平光景,城里二三更,酒楼上还唱戏,满街灯火。如今关得门晚了些,这营兵就来查去,报韩世忠老爷。”指着门上告示,印的有拳头大字道:“你看看。”玉卿抬头细看:   钦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河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今后凡有寺院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连坐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  日谕   郑玉卿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他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过的,也该折算他折算,这一夜好难捱。有诗一首,单说少年浪子不可轻走江湖:   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当落下场头。   花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提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浮浪子弟,仗着有几贯浮财,自家有些小才艺,浪迹狂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你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大家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专一白手骗人,在江湖上打憨虫,北方人叫做帮衬的。如鞋有了帮衬,外面才好看。苏州叫做篾片,如做竹器的,先有篾片,那竹器才得成文。又叫做老白鲞,那鲞鱼海中贱品,和着各色肉菜烹来偏是有味。因此这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的是趋奉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他。如今苏杭又叫做陪堂,如门客应伯爵、谢希大,活活的把个西门庆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妻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郑玉卿自小生在武职官家,做个小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苗青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在土地庙前地下边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饿得慌。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头巾上玉结儿换了五十文钱,上店里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不一时把二十文钱,单单买了两个上等的烧卖,几口吃尽了。这个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箫在身边,何不走上酒楼,且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将箫取出,擦磨光净,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红绿,丹青可爱。   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玉卿走近席前,把萧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穿着鸭青布道袍,幅巾云履,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着两个客官,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余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余岁。老官人见玉卿年小,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萧乞食?决有个原故。”玉卿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了盗,却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我寻着亲眷,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玉卿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那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玉卿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号震宇,汴梁衙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经大乱,离乡十五六年了,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就住在京口。今又投了水营做官。”老官人看着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那武官道:“你莫不是郑二叔郑么?”玉卿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舍妹夫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遇。”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整四个面来,吃罢就送上酒菜来。玉卿饱食一顿,这才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四人吃罢下楼,打发酒钱,和郑玉卿一路而行。   进得城来,走了几条大街,到一小巷内一个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叫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郑玉卿,问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了一会,才说是亲家的表弟郑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样流落了。”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们家产俱罄净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缀来,给玉卿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打扫一间外耳房与玉卿安歇了。看见他生得整齐,就安排他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滑,不安生理,那消数月,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那里晓得。直到玉卿后来没有归结,才知道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果花休要种。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汴河桥无心遇旧 法华庵有女伤春   彩云开处见仙人,莫把仙人便认真。   柳叶自然描翠黛,桃花原自点朱唇;   手中扇影非为扇,足下尘生不是尘。   如肯参禅干屎撅,须知粪溺有香津。   却说那第一回上说的潘金莲春梅旧情不断,一灵真性,一个托生黎指挥家,改名金桂,一个托生孔千户家,改名梅玉。阴淫一气,依旧化成女身,偏又生在一搭邻舍之家。当初在京武职官儿们,做了干亲家,不上五六岁,俱已定了亲。金桂许了刘指挥之子,梅玉许了王千户之子。后来徽宗靖康年间,金兵抢进关来,童贯上了一本,把京官武职官儿,都调在边关上把守,做了营头。一时间各携家眷,领兵起身,各守泛地去了。黎指挥是山西居庸关参将,孔千户是真定游击府。原是京营官儿,每日宴会饮酒,妇女们邻墙同住,好不亲热。一时各上任分路,两个女儿如亲姊妹一般,临去时哭的当不得人。只说是女儿们常事,那知道他前世的情根,又来还今世的业债。话不絮烦。   过了靖康六年,金人干离不兵到汴梁河上扎营。那时宋朝兵马,无一人敢出来遮挡。休说两个世袭武职官儿,那个是拿起弓箭来的,平日里擎鹰走马,饮酒宿娼,件件都会。及到金兵进了居庸关,黎指挥奉着延安府经略种道的令箭,管西路扎营,不消金朝大军进来,只前哨就杀了个干净。众军望风而走,黎指挥自刎而亡。不消说河北一带,自北京直到天雄,如风卷残云一样。那孔游击守真定府,只有守城老弱兵马,不上一千,先一次到城下就降了。不料金兵受币讲了和退去,半年被种经略查失去城池,把守城的降官,都正了军法,一概斩首。他两个武官,人亡家破,流落在本管地方。寡妇孤女,一贫如洗,或是积麻纺线,贫不聊生。原指望平定了,雇辆车回汴梁,来找寻旧日家业,谁料金人得了中原,宋高宗南渡,一乱就是八九年了。女儿渐渐长成了,又不知那公婆女婿存亡下落。就是孔黎两干亲家,隔了河北山西,数年间那得个信息。两家在外,穷苦无依,如飘逢落叶,不消细讲。   到了建炎二年,宗泽守汴京,立下营寨,拜曲端为大将,收了王善百万人马,招抚逃民,开屯复业。这些在外穷民,尽回东京,如水相似。却说黎指挥娘子,因丈夫不在了,嫁了一个将官,叫李守备,是汴梁人,年纪七十岁了因有个十二岁儿子,才丧了妻,没人看管,听的说黎指挥娘子是汴梁人,要娶他续。黎家娘子才四十三岁,也愁外乡难住,拣择不的年纪,没奈何就接了首帕,因胡乱成了夫妇。这金桂姐年已十四岁了,生的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原是京城打扮,又缠的山西大同的小脚儿,真是风流绝代。因家贫没甚么妆扮,天然素雅:   面皮儿不红不白,身端儿不肥不瘦。红馥馥的朱唇,香生春色;碧澄澄的眼睛,光转秋波。动人处天香国色,只堪雅淡梳妆。照影时月魄冰心,不厌寻常包裹。盘头水作油,浮水游鱼沉。不见对面花为镜,采花蝴蝶见还疑。   这李守备闻的宗元帅招抚逃民,趁此机会,就雇了二辆鬼头车儿,载着这十二岁的儿子,和这随娘改嫁的女儿金桂姐,一路回汴梁来,说不尽风餐水宿。到了自己住的剪子巷,找寻他的子侄,不知搬在那里去了。一所旧房,被官改成造盔甲厂,哪里还有家哩。没奈何赁了三间房,在花园营里,临着汴河。使人家李小乙开个冷烧酒店儿,李守备在门首坐着上帐。黎金桂自和母亲在屋里做些针黹,替人缝袜缝鞋,得些钱来度日。   李守备这个儿子,年已十二,甚是痴呆,吃饭穿衣,不知东西南北,屙屎溺尿,也要人领他去,顺口叫他做憨哥。黎家母子好不呕气,这里按下不提。   却说这汴梁自宗泽安下营寨,整练军马,不消半年,兵马钱粮,件件俱足,城池寨堡,整旧如新。把金人连败了三阵,拔营而去,不敢近河北来。宗泽连连上本,要定日过河,与金兵决战,恢复失去城池,以报二帝之仇。不料朝里汪黄二相,力劝高宗,要与金人讲和,怕宗泽过河惹动刀兵,再开了江南边衅。屡疏不听,收的王善人马,请旨封赏,俱不准行,把士气大沮。宗泽愤气,生出背疽,一月而亡,临死大叫“过河”三声,其气方绝。因此人心解体,幸得东京大将曲端,镇守了几年,人民归业,略有太平光景。这汴梁是繁华之地,士女极是奢侈,好游春看景。虽经大乱,那风俗到底不改。遇着佳节,都要出城外汴河之上,一般走马射箭,品竹弹筝,打弹抛球,擎鹰架犬,弄百般杂戏儿顽耍。那一时是建炎三年二月清明佳节,但见:   重重烟雾,淡淡风光。轻寒轻暖,佳人初试薄罗裳;乍雨乍晴,荡子共游芳草地。缘杨外、秋迁对对,红妆双凤;杏林边、猎骑纷纷,锦袄乱飞鹰。弹棋蹴,五陵豪侠;藏钩拨阮调筝,百斗狭斜博醉。柳外青楼皆系马,车中红袖不垂帘。   那黎金桂年已十六岁,不消说容颜娇嫩,又且绝世聪明。看着那阳和天气,柳叶儿半青半黄,杏花儿半开半落,汴河上游人妇女,俱是香车宝马,巧样的钗梳、异样的绫罗、滚滚香尘如云霞相似。自己却穿着粗布衣服,清水梳头,油也不见一点。恹恹春气,又沉又困,想到邻家去打打秋千,又没件衣服,怎样去得?又想道从小的公婆女婿不见个音信,倚窗默默无言,不觉掉下泪来。正是对景伤情,有[浣溪纱]词为证:   燕蹴新泥堕画梁,海棠红艳妒罗裳。日斜心事暗思量:柳线春眠无限恨,桃红香暖不成妆,难将心事写纱窗。   不消说金桂姐年少怀春,是女儿家本等。却说他母亲从着黎指挥时,在京城和这一搭女客们,当会游春,何等风流富贵,耍笑风骚。夫妇二人原来一对京城里在行的妙人儿。一时没奈何,嫁了个老守备,吃的是粗茶淡饭,到晚上上的床来,这老官儿倒下头一个鼾睡,直睡到天明,再叫不醒的。就是一月间勉强来奉承两遭,一似那杀败的残兵,望着城门先抛抢弃甲。弄了半日,还是根折枪杆,通是进不去的。才用手抚得有些气儿,又滚出来了,改不了他的本色。   这黎指挥娘子今年四十五岁,是经过大风大雨的。守了一年活寡,见这些春色,想起富贵时节在岳庙林下多少妯娌、姊妹顽耍,今日到了这个尽头日子。看见女儿落下泪来,一面劝道:“我儿,你有了这般人才,怕没有好对儿,因甚凄惶?”说着不觉也掉下泪来,娘女两个正自悲切不提。却说邻家一女,也有十五六岁。他父亲是吴银匠,乱后起家,开个小典铺,常过来与金桂说话儿。今上的墙来,探着半载身子道:“姐姐,你不出去河上耍耍?闻得今日清明河上柳林里有三个会:一个是走黄河九曲的会,扎下了九层门,随人进去,再走不出来;一个是团秋千的会,只用一个车轮儿,这些妇女板着短绳,用个滑车,团团转将起来,飞也似和花蛾的一般,打的好不爱人。到了半天里,胆小的还有吓出尿来的;又有一个香孩儿会,旗竹架,扎在半天里,把大家好俊孩儿扮做八仙过海,童子拜观音,蟾宫折桂,唐明皇游月宫各样的故事,摆十数里路。这时节谁肯家里坐着!我母亲着我来问李奶奶,一搭儿去走走,一路也好回来。”说着话,金桂姐揩揩眼泪道:“就是去,我娘们也没有衣裳穿哩,那里借去?”那女儿道:“俺今日要请两个姨妹子,他送了衣服来,因犯了心疼病不来了,现放着衣裳两三套,店里当的簪子珠冠儿环儿,都带不了,你肯同去,我就送过来。”桂姐点了点头。那女儿墙上下去,过不多会,只见又上墙来,送过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包着四套衣裳;又是一个匣子,盛的钗环翠花。桂姐母女看了,不觉笑上脸来,便道:“为没衣裳,不得出去踏青,哭的眼也红了,怎么天假其便,就有姑娘来请你陪他去走走。”说不及话,吴银匠媳妇也过来道:“李奶奶,你也太煞拘紧姑娘了。这样令节,谁家不出去?女儿家只管死坐着,忧煎出病来。”看着金桂道:“这样一表人材,出去着人家看看,也好来提亲。常言“有珠不露,谁知是宝”。你老人家也还是半老佳人。咱在这河岸上走走就回来,也是一年一个清明。这样大乱年景,知道耍上几遭?说毕李守备进来说道:“你娘儿们走走去,大家早回来,我在家里看门罢。”也只为不得已,借着游耍,要安他久旷的心。老人娶了少妇,多得如此的陪罪。说毕李奶奶替女儿梳了头,插上珠翠,把衣服件件穿的可体,一似照样儿裁的一般。李奶奶也穿上一套紫罗衫儿,衬着这玉色衫,淡淡的戴上两枝翠花,看来不上四十岁的,且是面嫩。和吴银匠媳妇,领着两个女儿出门上桥来。过河一带,酒馆歌楼,都是些翠袖红裙,在花街柳陌,或是倚门买笑,和郎君携手,或是在楼头弹筝,与荡子偎肩,好热闹的紧。   金桂久静思动,从不出门,见这些男女混杂,弹筝奏曲的,心上不觉跳起来。过了大河,上的岸来,一座大林子里,杏花开的一片纷红,柳阴之下,都是毡细毯。有就地上芳草摆设下矮桌香炉的,有就柳下亭台,铺下雕盘牙筋的。处处都有贵人在旁笑成一片。这金桂姐斜着眼偷看,不觉心里又跳起来。走过林子,入了大寺,游人更多,那些年少的浪子,白面郎君,和那游山的少妇,拾翠的娇娘,挨肩擦背,彼此顾盼。又有光头的沙弥,涎眼的贼秃,见了妇女入寺来,恨不得有百十个眼睛,穿透那酥胸玉乳。口里念佛,却心藏着风月。   这桂姐从不见这等光景,应接不暇,不觉心又大跳起来。先是又羞又爱,后来又喜又愧,不觉心里跳得肉也麻了,其实按纳不下。就是黄花女儿,到了这个男女混杂,还要想到那个滋味处。何况金桂的前身,是那透钻过骨髓,刻画就风骚一个潘金莲。他一灵不昧,怎么不现出本相来?走了几处,又有那些走马的,唱戏的,打秋千的,走黄河的。天色过午,只得路旁坐在一座亭子上,走的香汗津津,花心吸吸。见了一辆小车,搭着席棚,载着一个妇人,约有四十多年纪;又一个女儿,有十分姿色。车夫也来林子里歇凉,买了两个烧饼,两碗粉汤儿,送到车上去给这妇女吃。这吴银匠媳妇也有些话长,问道:“车夫,是那里来的?”车夫道:“来的远着哩。从真定府直走到汴梁,有半个月了。”说毕,见车上妇人探出头来,看了一回,又看着李奶奶道:“你不黎婶子么?怎么的在这里?”李奶奶一看,才认的是孔千户娘子:“我的十年前干亲家,在这路上相遇,不是你看见我,就当面也不认的了。”妇人连忙下车来,扶着女儿梅玉出来,拜见与奶奶母子二人。原来梅玉、金桂六岁上分别,今日十年相会,两不相认,彼此拜了。想起前因,不觉俱流下泪来。正是:   十年曾是同林燕,此日相逢故国花。   再返旧巢难识面,初移新燕尚无家;   帆随春草迷江上,云送孤鸿过海涯。   翠袖天寒倚修竹,不堪闺怨寄琵琶。   一起妇女六人,坐在林下,前后说了一遍。细问这孔千户娘子,才知道死了丈夫,也是个寡妇。如今没了亲人,还不知道当初的房儿在不在。李奶奶道:“如今咱的营里圈占了,一个熟人亲戚也没有。你娘儿们且到我家宿了。我如今嫁了个李守备,到是个老实人。明日寻了房安下,咱姊妹们一处做伴,他姊妹两个也好做些针线。”说着话,天色渐晚,把空车子随后推着,一群妇女回汴河桥来。这李奶奶又在僻净处与孔千户娘子商议:“咱如今认做两姨姊妹,我好留你住两日,李守备不疑心,除非这般才得长远。”那孔千户娘子原是京城生长的,一路上人,点了点头儿,起身走上路来。到了家门首,吴银匠家娘们拜了两拜,家去了。   李守备见金桂姐们领着两个妇女进门,问道来历。李奶奶说是两姨姊妹,今日从真定府回来,留下住两日,好寻他的房子。李守备看见一个半老佳人,又领着个绝色女儿,又没个男人,连忙让进屋里去,也就动了个不安本分的心肠,借色图财的恶念。想了一想,如今金兵乱后,料他没有亲人,我又添上一个女儿,少也得几十两银子财礼。喜喜欢欢,去买了些小菜下饭,让他母女坐下,大家饮酒吃饭。久别相逢,欢喜非常。车夫将他娘们的被囊皮箱搬下来,找完了车价去了。金桂姐把衣服首饰,送还吴银匠家不提。   原来李守备住的两进房子,一间门面卖酒,后三间中间供着佛像。他两口儿住了东间,桂姐住了西间,没有闲房安歇。如今只得自己在中间,支起两根橙子来自睡,把那卧房让与孔千户娘子和浑家宿歇,两个女儿同去西边屋里住了。这一夜李守备也吃了几杯烧酒,不合动了些邪火。睡到半夜里,那阳物有些生气,只推起来净手,悄悄的摸进房来。用手一摸,见两个妇人睡在两头,把浑家摸了一把醒来,推下床坐马子去了。守备扒上床来,见孔千户娘子皮滑如脂,只推睡着,可霎作怪,竟然如愿以偿。可惜老阳不刚,深觉有愧,只得下床自睡去了。想了一夜,怎肯教他母女别寻房住。恰好墙西有个尼姑庵,叫他母女暂借他房,住了几日,再作理会,一夜欢喜不尽。那知道京城娘子家,惯这个买卖。原是他浑家定的计策,打发这老儿上路,再作别计。正是老阴遇老阳,瓦罐不离井上破;魔母逢妖女,熟油同向鼎中熬。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拉枯桩双妪夹攻 扮新郎二女同床     诗曰:   说到风流浪不禁,老人空有少年心。   牙稀漫羡膏梁味,耳塞难听丝竹音;   药里欲求青鬓宠,花枝谁赠白头吟。   正堪林下寻仙侣,细问参同水里金。   话说李守备年已七旬,娶得一个四十五岁黎指挥娘子,已是败军之将,因何又引一个孔千户娘子,留在屋里,和他勾搭起来。住了三四日,弄得守备添上了四件宝:   腰添上弯,腿添上酸,口添上涎,阳添上绵。   寻思了几日,要留他在家里,没有往处。隔壁有个法华庵,姑子叫做福清,也是乱后初出家,原是京城刘大尹家的妾,极会铺绒挑线。被金兵掳去半年,回来没处归落,在这庵里落发。不上二年,他师父死了,招了两个徒弟,法名叫做谈能、谈富,住着法华庵。有几间闲房子,常有奶奶们来往着。借他二三间来,可以安的他母子,来往也便些。守备到了福清庵里,问下了三间净室,连门面四间,讲了五两房租。孔千户娘子两个搬在间壁,只隔着一墙,时常往来。这梅玉姐一手好针线,替人做些鞋面,母子们将就度日。或是白日过来和金桂顽耍,或晚了就在金桂房里同床宿歇。   孔千户娘子比黎指挥娘子小三岁,生得白净面皮,描着两道长眉儿,原是个风流的,又守了二年寡,因和守备勾搭上了,常常往来,和守备夫妻两口儿一张桌上吃酒吃饭,以姐夫称之,通不回避。守备时常送些小菜、果子过去殷勤他,和他在屋里,白日也偷过几次。只是老迈无能,终觉秋多春少,妇人甚不快意。这黎指挥娘子从嫁了李守备,守了活寡,一向里也把心冷了。因见孔千户娘子来,和他常在隔壁屋里坐着,半日不回家来。只说他有心到别人身上去。晚间上床,偏要他来点卯,原是井绳扶不上墙的,又被孔千户娘子弄枯了。有诗为记:   细似蜂腰已断筋,逃形无计问花神。   前生定是为中贵,后世还当变女人。   作茧春蚕僵半缩,垂头冬蚓屈难伸。   可怜夜半虚前席,水满桃源少问津。   原来这妇人再嫁,过了中年的。专要在枕席上取乐,一些羞耻也没有。就是穷也罢,富也罢,吃的穿的俱是小事,上床来这件东西是要紧的。如果不足其意,到明日把脸扬着,一点笑容也没有。摔匙打碗,指东骂西,连饭也不给男子吃。先是因淫生出恨来,因恨越要生出淫来。看着这老厌物,一脸皱纹,满头白雪,整日价眼里流着冷泪,口里吐的臭痰。两根瘦骨头,连一身皮也干了。那个是你糟糠夫妻,来给你送老!睡到半夜里,倒枕槌床,不住的叹气,想道早死了还各寻个生路。一顿臭骂,李守备只得推聋装哑,全不言语。从来说佳人有意郎君悄、红粉无情子弟村,这李守备也是无奈。忽一日遇了个故人,卖生药的王回子,有名的好春药、颤声娇、琉黄圈、锁阳环、夜战十女不泄固精丸、兴阳丸一套儿的淫方。独自开个小铺,哄这些少年子弟们的钱。拿着五钱银子,取堆花好烧酒十斤,要煮虾米,做药酒卖。守备让到屋里,问他买烧酒何干。王回子夸了一遍。喜的守备让坐不迭,先筛了一壶五香酒来和他吃,细细问他,这药可效么?”王回子笑道:“我这药若不效,家里这些老婆们肯依么?吃到一月上,这阳物发的粗大出二寸来,连青筋都是暴起来的。这是个海上方,又不费钱,只用些大虾和海马煮了,埋在土里三日就用,那个妇人当的起?”守备是个老实人,就把自己败阳的真象哀告了一遍,要求他的妙药。钱桶里有卖酒的钱,尽力一倒,还有七八百文,一齐串起,送给王回子,只要求个抬头当差的法儿。王回子道:“我有好药先放在马口里,临时洗了任意行事。如要完,只吃一口凉水就解了。”即时解包,取出一封兴阳不泄丸来,有三十多粒。又取一包揭被香,放在炉里,使妇人发兴的。守备连忙退回道:“他们发兴,我越发了不成。这样药不用,我还当不起。”王回子又送了他一枝腾津,可以代劳。笑嘻嘻的出门道:“等煮了酒,还送二斤来。”守备拱了拱手,送他去了,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我有了好方再不怕这两个人笑我了;怕的是万一不效,弄的进退两难,又是一场受气。又想道,把他二人哄醉了,大家胡混一场,有些难打发处,还有这根假东西,使个替身法儿,好歹要卖一卖老,难道我就罢了?   等不到晚,先把药放在马口里去,买了一只烧鸡,两碗烧肉,两段猪灌肠,一盘熟肉,又是点心蒸糕,买了一大盘,摆在床前一张桌上,要请孔千户娘子过来吃酒。黎指挥娘子,已是知道他和王回子吃烧酒讨了药来,只推不知,道:“你待请谁?”守备道:“只些时没有请孔二嫂来坐坐,今夜无事,恁姊妹们叙叙他的酒量,好歹让他个醉。”娘子道:“他这几日不耐烦,等我自己去拉他。”说毕放下针线过墙去了。原来两人商议,就一路也有个打发个老厌物的意想,趁这个机会,正好顺水行船,试试这药灵不灵。   一到了孔二姨家,见他坐在炕上,和梅玉纳鞋哩。把孔千户娘子拉在一间空房里说:“守备今日求了春药吃了,又买了好些东西来,请你吃酒,要安排试药的光景。如今咱两个把他试试好不好,打发他上路。”说的停当,孔千户娘子道:“姐姐先走一步,我洗洗澡就到,只怕你吃起醋来,我就了不成。”黎指挥娘子笑着过去了。   孔千户娘子原是京师积年做过暗巢的,一向不得尽兴,也指望过来试试守备的药。即时烧水,用香肥皂洗澡,穿上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也不擦脂粉,笑嘻嘻的从门里走过来道:“打搅得恁两口儿也够了,天长日久的,又要来请,也不当人了。”守备也换了一套新衣,忙来接进去道:“咱家里五香酒熟了,胡乱请二姨来尝尝,有什么你吃?敢言请么?”夫妻二人安下坐,守备横头,他二人对面坐了,守备自己把酒来斟,要请他小姊妹二人,都过那边院子里耍去了。一面用了三个雕漆茶杯,满斟过五香酒,孔千户娘子道:“妹子量小,谁使的这大东西。”李奶奶道:“大不大姐姐收了罢,再换个杯,姐姐又嫌小了。”顽成一块,只得接杯在手,又取壶去,还敬李姐夫。守备不肯,送过壶来,自己斟了半杯,陪着吃了几巡。吃到热处,俗说道“酒是色媒人”,渐渐说话俱是带嘲,大家笑成一块,三人都有七八分酒。   守备有事在心,不敢多饮,天已半更,那药在马口里还不见发作,又见这二位臊冤家乘着酒欢喜爽快,比往日更觉颠狂。这药力不发,如何应承的下?推去净手,用温水把马口药洗去。手托着央不动,叫不醒,装醉推死的臭皮囊,长叹了一声,唱一个[驻云飞]:   堪恨皮囊,旧日英雄何处藏。好似僵蚕样,弄看全没涨,当日太风狂,何异坚枪;今日里缩颈垂头,不敢把门来上,死狗谁能扶上墙。   李守备想道,这药不效,或是用的少了。又将王回子的药取出三丸,用口爵碎,使唾津填入马口。只见那东西眼泪汪汪,滴出许多津液来,越发不起了。又叹一口气,唱第二个[驻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