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5 页/共 22 页
人人都带雉鸡翎,个个紧穿羊皮袄。高鼻成群,拐子军连排铁马;蓬头垂辫,牛皮帐尽是金人。呜呜角声振地,三军银甲似披霜,惨惨皂纛遮天,百里乌云如泼墨。风起处神号鬼哭,马到时电走星飞。幽冥造下众魔君,阳世追来罗刹鬼。
那月娘小玉紧紧扯着奔走。玳安背着孝哥,正在慌忙。只见金兵一冲,把这百姓们马踏刀砍,杀的杀,掳的掳,一似鸭惊鱼乱,那里还顾得谁来。这月娘和小玉紧扶着乱跑,回顾孝哥玳安,不知隔在那里去了。一时四面叫着,那些哭声振地,喊杀连天,那里去找寻?眼见得母子分离,六岁孤儿抛路侧,主仆失散,中年寡妇走天涯。未知月娘母子、玳安夫妇,何日相逢。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应伯爵掠卖孝哥 吴月娘穷逢秋菊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单表这天地间的大劫,要翻覆这乾坤,出脱这些恶孽。因此便生的死,死的却生;富的贫,贫的却富;贵的贱,贱的却贵;巧的拙,拙的反巧,这众生积攒的家私,算计的铜斗一样,一齐抢个罄净。花花世界,弄作一锅稀粥相似。没清没浑,没好没歹,真象个混沌太古模样。休说这百姓人家,先把一个大宋皇帝,父子两人,俱是青衣大帽,离了凤关龙楼,在那牛车马脚下,妻子不保,随营北去。何况你我士庶之家,那得个骨肉团圆,一家完聚。看到此处,这世上的死生名利,一场好笑。这些虱蠛汗泥,得有何得,失有何失。这些本领,要从各人心里看得明白。骨脊上担的坚定,不受那欲火焚烧,爱根拨乱,才成一个丈夫。岂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阎罗老子,见了我高高拱手,哪得有轮回到我?可不知如今世上有这条好汉没有?且归正传。
却说那吴月娘和小玉紧紧搀扶,玳安背着孝哥,一路往人丛里乱走。忽然金兵到来,把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涌相似,那里顾的谁。玳安回头,不知月娘和小玉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孝哥往空地里飞跑。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自寻去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不改了贪心狠毒。如何不杀?可怜这玳安又走又怕,忽望见应伯爵,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应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声应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应伯爵回回头那里肯应。玳安赶上道:“且慢走,金兵进了城,放抢去了。咱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骗的人家银钱做了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都被人夺去了。还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带的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玳安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黄家村,是黄四家,紧靠着河涯,都是芦苇。那里还认的人,且躲一宿。”依着玳安,还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把孝哥放下,拖着慢走。
这孩子又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应二老婆看不上,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孝哥吃些。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的吃饼。走到了黄昏时候,那黄四家走的哪里有甚么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剩了半锅饭,也没吃。不知躲往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前后院子净净的,连狗也没有一个。原来黄四做小盐商,和张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这些土贼,要来打劫人家,逢人就杀。年小力壮的,就掳着做贼。那夜里商议要来黄家村扫巢子。亏了应伯爵有些见识,道:“黄四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兵来没处去躲。”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打了个窝铺。
到了二更天,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发火烧这芦苇,一边掳人,又抢这人家的包裹。月黑里乱走,谁顾的谁。到了天明,玳安不知那里去了。这落得个孝哥乱哭,撇在路傍。应伯爵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玳安回来交与他再做商议。应伯爵只得带着孝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一直往西去,要寻谢希大家。也都没有主意,顺着河沿而去不提。
且说月娘和小玉,叫了玳安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薛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走。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直走到二更天气,不分离城走了多少路。月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面前有一道白光,照得明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来,有个小篱笆门儿,是一家庄户人家。小玉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玳安来找咱。”月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小玉叫门要碗水吃。这小玉推门一看,只见:
一盘土坑,坐着个蓬头白发八十岁的老妪。两扇柴门站着赤脚麻二十多的贫妇。灶前牛粪烧了一屋黑烟,锅里米空煮着半盆黄菜。梁头上捆两束萝卜叶,门背后挂几把葫芦条。木扒一杆,日间打草喂牛。破犁二根,秋后耕田种麦。
小玉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子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道:“你是谁?你声响好熟象大娘家小玉姐一般。”进屋去掇出灯来,照了一照,上下一看,可不是小玉么。小玉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潘金莲房里使的秋菊因陈敬济和金莲、春梅作了孳都嫁了。后来把秋菊叫他娘家来,作了三千钱,就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嫁了个庄稼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口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了去,他汉子找牛去了。他娘和他守家。这秋菊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了小玉说道大娘在屋后场上。连忙跑过来,才请了月娘进屋去。这老婆婆眼又瞎耳又聋,小玉把灯剔了剔,着月娘上了炕,一头坐着。忙锅里去倒水做饭,好不殷勤。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月娘不提。且说应伯爵夫妇,领着孝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伯爵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你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到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孝哥越发哭,伯爵跑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打的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住。倒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咱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跑上打骂他,等到有个寺院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军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伯爵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伯爵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伯爵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耳又聋,却说了半日才知。答道:“今年七十了。”伯爵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住。前日一个徒弟,把些衣裳都拐了去了,还敢招徒弟哩。”伯爵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罢,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老僧道:“可好哩,领进来我看看。”伯爵领着孝哥进来,和尚道:“好个孩子,几岁了?”伯爵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伯爵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怕金兵出营放抢,伯爵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西门庆恩养的好朋友,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之报。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虎狼分肉呼知己,獭成群号弟兄。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托孤门下冯欢少,狗盗鸡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孝哥,问他是那里人。那孩子养的娇惯,又说不明白。只说他娘不见了,这个人我不认的他。老和尚才知道半路里拾了来卖的,怕后日有人家来问,还赖我是收留人口。好不懊悔。想了一会道,就是他父母找着,只当他寄养的儿子。待领去就领去。我一个僧家,收养孤儿,也是好事。就把孝哥剃了头,找出一领旧破纳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小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罄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孝哥安身立命的去处。月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
且按下孝哥在此为僧不提。却说这玳安在河下芦苇中守着孝哥,蹲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玳安也上了绳拴着。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几个贼头,假装鞑子,也有带皮帽的,又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他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做贼的就杀了。玳安寻思一会,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拿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玳安。一个贼跑下来看了笑道:“你不是玳振寰么?”原来玳安号振寰,在西门官人宅里谁不知道。下来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抬来的。让玳安吃。玳安一看,才知道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在这里做贼。问玳安西门庆的家事。玳安才说失散在路上,应伯爵一处躲在河里。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孝哥。韩二捣鬼道:“你没处去寻,一出门去,撞着人连命都没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与你看。”原来韩二捣鬼和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娘,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过了二日,这韩二捣鬼给玳安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玳安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问月娘孝哥信去了。真是珠流图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沈乞儿故园归梦 翟员外少女迷魂
林中百舌声仍巧,洞里新桃花又疏。
芳草归期今尚尔,美人颜色近如何。
夏侯得似应传业,詹尹无心为卜居。
最是深山鸿雁少,一春犹阻上林书。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罄净。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是非刑吊拷。把这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掉下一身。人人乞丐为生,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黄表沈三,从那日封门搜括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袁指挥家外边客位暂住,谁知一日乱似一日。金兵不退,掳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马进城扎营,做了他的天下了。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戚、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袁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掳了罄净,只落得金哥没眼的一个瞎子,和生他的那个丑婢。先还在旧亲戚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收留他。这沈三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殊,对面看着似人,其实不见,只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前胸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得快活。一日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沈三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着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傍,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砖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两银子,一无所凑,只准一个母狗来。这沈三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后来每日如此,见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爷奶奶不绝。把一根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这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肉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连花落为乐。看官听着他道:
东京有个黄表三,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例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账,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黄金挂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窦家女,半路离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刖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沈三员外唱罢多时,那街上的闲人也有叹的,也有笑的。叹的道:“这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主,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黄表沈三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娼。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快畅的多些。”
过了年余,那沈三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住。那一时东京通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沈三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有卷,自然送与乌鸦黄犬以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渐渐成人长大。不消说父子相传这一块砖,是水磨成苏州澄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缘。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个乐处。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赴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县地方,进得西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西门庆的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一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张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玳安又住在那旧宅门房内安身。猛见一个狗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化子,给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玳安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下讨把草过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把给他,母子二人宿下不提。正是:
鹤归华表人难识,犬过东门世已非。
玳安想到我身边原有带的刘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个信来,不觉泪眼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玳安忠义所感,只见西门庆进来。颈带长枷,身围铁索道:“玳安,你还认得我么?”玳安道:“我如何认不得爹。”西门庆道:“我因阳世间贪淫害人,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玳安推了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到了天明。玳安起来看看那小瞎子,与他的娘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是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是实,就件件是真了。
玳安寻了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坎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看,旁边两个方砖,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砖用铲子掘了半日,方掘起了一块,那一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用一个小醋坛盛满,却有五百之数。玳安大喜,方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玳安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说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来安的祸。况梦里言语说不可动,只得依行。好个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旧把方砖砌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提。有诗说西门庆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
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阴影易沉。
富贵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按下沈金哥乞丐不提。却说李师师自那搜括娼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见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金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庄,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府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领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那时袁家女儿,年已二八,袁指挥夫妇俱乱后死了。大大的开着门面,把常姐改名银瓶。日日教他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的如花花解语,似玉玉生香。他是内院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接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听说,世上的事,偏事佳人才子不得凑巧,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鸦。自古好事多磨,那有天天一对过到老的。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遇见圣驾,后来受了御酒银瓶,遭着大乱,不得进宫,反落了烟花陷井。父母俱已遇乱身亡,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看了李师师家,有十个粉头,打起来各样刑法,好不利害。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着我挣钱,将来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也是一样。这女子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到了三月三,是上巳佳节。清明已过,各处秋千竖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庄台。旁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骚:
【解三醒】恨锁满庭花雨,愁笼着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掉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天,一段姻缘,好似一场春梦。又唱:
【北寄生草】怕奏阳关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流云路。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自家飞絮浑难住。
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过沈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另另一个亲人不在眼前。掉下泪来,又唱道:
【解三醒】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冷夜,梦破余香。
又想一回。这当日说圣驾在李妈妈家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宫。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是要亲选进宫。等到半年时,留我在他家,全无消息。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着又唱:
【北寄生草】不语花含悴,长颦柳怯舒。冰壶迸裂蔷薇露,兰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这银瓶悲怨,独坐伤春不提。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号翟四官人。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又和翟管家认同宗。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椿毛病单好嫖婊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的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才,丰领大肚,倒是富态气像。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郑千户儿子郑玉卿,王招宣府儿子王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逐日陪他们在巢窝里打成盘。只有郑千户家儿子,今年方十八,因他生得白净面皮,苗条儿典雅,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朋友。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箫,蹴的好气球;又有一般武艺,打得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就是个女色里的班头,帮闲中的领袖。那翟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第一条胡同大开了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班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个丫头,也会品竹弹筝,折牌识字。
有个侍女巫云,有些姿色。翟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的李妈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宫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翟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一个玉人儿,每日口里噙着他,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了天下头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做下贱。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宫,遇这大乱,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院弹筝,隔窗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捏怪妆妖,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儿。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终身誓不接客。一切人来有十个侍儿陪待,好不贵重。因翟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相宫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那翟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翟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巫云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但见:
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裙,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旁边。每晚去花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了。险不把翟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巫云过去是谁,云姐笑道:“翟大爷,你猜猜。这就是你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员外知是银瓶姐了。呆了半晌,问云姐今年十几岁了。巫云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岁的。又称他阮、筝、琵琶、琴棋、书画,在沈员外家就学全了。俺这门里还学不到他精处。俺太太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得。”翟员外和巫云说:“我拚出一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和你太太说,我梳笼他罢。”云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你说梳笼他,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两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探探口气儿。”又道:“俺太太常喜郑玉卿会吹得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喜的翟员外摇摇头,大踏步去了。不知将来银瓶和翟员外姻缘成否如何,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蛤蟆空想天鹅肉,雨云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给孤寺残米收贫 兀术营盐船酬药
风吹花片过溪头,或落重或落沟。
奴有卫青能尚主,功如李广未封侯。
穷通每自机缘合,巧拙难将理数求。
邹衍谭天聊自慰,免将幽愤看吴钩。
却说那徽宗朝一个有权有势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独立朝纲,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珍珠一般。不消说那招权揽贿,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进给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贵的尊荣,石崇王恺的受用。把那糖来洗釜,蜡来作薪,使人乳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饭费过十金,还说没处下箸。何况用的粳米,不知又费过多少淘洗拣择,才敢下锅作饭。他那大掌家翟云峰,又是一个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与。一饭常宰十只羊,只用羊耳后一块肉,名白羊汤。因有席请客百十余位夜饮,想鸭头羹吃,不勾片时,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惊,又戏说还能再添一碗没有。翟管家说快添,不多时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敢言语了。只此一两事,可知权贵家暴殄的物件不可计算。那得不报应在后。
当时有一座给孤寺,与蔡京大师家紧邻。寺中有长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贤戒行。不看经,也不化缘,只领着徒弟们打草种田。拾这路上抛撒米豆菜根,大众同吃。见这蔡太师家一条阴沟,每日从寺前流过,那些剩的残饭,水面上的荤油,有二三寸厚。长老取一竹笼,将这些粳米层层捞出;用几领大芦席晒在殿前。也有些南笋香簟、燕窝麻姑,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阴沟里。长老每日都一一捞出晒干,一封封包记。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将乱,蔡京父子先贬了远恶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陈米,通通有十余囤;晒的干菜有几十篓。这长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数个木牌子,都写着蔡府余粮。每十石米是壹囤。
到了东京大变,这些权臣家贬杀抄没,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师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过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发在养济院支月米三斗。后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张邦昌,谁还有管那支月米的。这些富民乞食为生,何况贫人。这老夫人左手执一根拄杖,右手提一个荆篮,向人门首讨些米度日。也有知道的,给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贫婆一例相看,谁去睬他。一日行到给孤寺前,长老正在门前拾那街上残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来问讯化米。长老不认,细问缘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觉慈悲,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把那老夫人请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备一盘点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的萝卜,一碟椿芽。老夫人吃完斋,待去,只见长老取出一本册子,上写某年月日,收蔡府内余粮若干。通计有八十余石,干菜五十余筐。那老夫人点了点头,才知道福祸灾生天不佑。官随禄尽命难长。长老合掌当胸,“禀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寿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众的。如今不开丛林,久无人住。就请老夫人权住在此。把小门塞断,另开一门,招一个老贫婆服事。”指着寺中的陈米说道:“这原是蔡老爷的口禄,还该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这一囤,十石也还用不了。其余剩的米,也就着施给行路贫人,完了一场功果罢。”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寿堂来,支锅盘炕,请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一个寡妇,无儿无女,情愿来吃现成饭,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门挂一个施米牌,上写残米留众,米尽即止。
寺前立了一个茶棚,板凳十条,宽桌数张,摆些粗碗木筷。也有吃粥的,也有讨米的。东京城里善士们,见给孤寺有此好事,都来送米送柴,人心好善,远近相传。就堆下许多柴米,立起个大粥场来。每日鸣钟吃粥,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无主穷婆,俱送延寿堂去住不提。
却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清河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别人不消说。
那蒋竹山、汤来保、贲四、应伯爵、也都掳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只有汤来保,一向得了西门庆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门前又卖青布,钱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个应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西门庆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棉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头捣了十数箭,来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伯爵的银子,死也不肯招。又使头捣腹脐,只一箭捣的屎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孝哥的壹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金。打了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贲四领了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贲四和老婆都放了。只有蒋竹山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口里流血,打到半死没有一分银,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一本书一个包裹,掉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握的钢圈。响当当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仗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阴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歧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个过路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药死了的。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蒋竹山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蒋竹山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物。蒋竹山才说起是个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起来,这是个中用的,险不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教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鸡、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蒋竹山吃。你道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蒋竹山用药。竹山进去看脉才认得是西门庆家李娇儿。嫁了张二官人,掳来营里。说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个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活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去寒姜桂饮。
干姜 草豆蔻 良姜 官桂各一钱 厚朴 陈皮 砂仁 枳壳 甘草炙 茴香 香附各五分
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
竹山取开药包内,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术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蒋竹山去治病。到了大营,见了兀术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病的到此。传蒋竹山进去看了脉,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热,得了瘟症。只用了一帖麻黄桂枝汤,竹山在面前煎了。因恐兀术疑心,先跪下饮了一半,才送与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这兀术满心欢喜,赏了一件狐狸袍子,貂鼠暖帽,蓝缎番靴;又是一个马,一匹金锏,鞍辔一付。留着在他营吃一个千户的俸。一时间把蒋竹山抬在天上,就有数个番兵跟随,眼见的成了一鞑官了。过了几日,兀术的宠姬何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竹山知道是寒症,用了一帖四逆汤。
大附子一个去皮脐生用 干姜五分 甘草六钱分作二剂水二钟煎七分汤服。
果然次日一汗平服如初。喜的个四太子把蒋竹山半步不离。那蒋竹山江湖嘴熟,又善奉承,兀术待为上宾。些些小事,该打的,该罚的,竹山说说就依了。满营中兵官都敬竹山,称为郎中。忽然有一起盐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货,一船是盐,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东京,因大乱,要装载回扬州去。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盐商要杀。央竹山说分上,情愿出二万银子谢竹山。那日兀术太子打围回来,与竹山吃酒,打着紧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儿唱的入闹,正是喜欢。竹山忙跪倒禀道:客人和他是亲戚,求不杀他性命,情愿把这货船都入官,还要谢小人二百两银子。兀术便说道:“我这里用兵使船,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杀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两银子,就这三只船赏你,那盐船也要卖三千银子。”说毕,竹山叩头了。即传了盐商十余人,都是数十万之家,闻说免死,俱来叩见。兀术说:“你们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扬州,本该杀了。今饶你一死。把这三只船俱留下我用罢。”每人赏了一枝令箭,只得叩头去了。兀术使人河下看货船。都是苏木胡椒粗细布等物,约有数万金。又是桌椅、床帐、花梨木、柏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约有万金之物。只有盐船,俱是蒲包载盐,用绳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盖,又没人来买,倒是滞货。兀术说道:“将这盐都赏了蛮子罢。卖了盐,还是我官船。可不知这船上甚么物件。”正是运去黄金无宝色,时来瓦罐有雷声。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吴月娘千里寻儿 李娇儿邻舟逢旧
白扬风急野飞尘,车马纷纷秋复春。
天地无穷身易老,山川如旧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辞树,花外莺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过江飘曳一沾巾。
单表吴月娘被金兵冲散,不见了玳安孝哥,只领着小玉连夜乱撞。到了个林子里,河岸边几间草屋,问了问路,却遇个穷老婆,灯下细看,才认的是潘金莲房里使的小秋菊,嫁了个庄家,在这里种田。慌的秋菊连忙刷锅做饭,宿了一夜。明日月娘起来,寻思着他穷人家不是住处,可往那里找寻孝哥的信。哭了又哭。又没个男人领着,只小玉和我往那里走?真是寻思的没法。住不多时,他女婿王进财回来了,也没找着牛。不知道贼赶到那里去了。见月娘炕上坐着,才知是大娘,也来磕了个头。就取了木扒往场后担草,还要做饭给月娘吃。月娘过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银簪儿,重三钱,叫他去籴米。道:“你往城里去籴米,打听兵的信。寻个人贴个招子,四下贴着找,就在这近村里,怕还不知道哩。”秋菊道:“娘你且住两日,等等哥的信。这玉姐又没出门,小女嫩妇的,自己那里找去。只怕俺这穷人家,没甚么孝顺你。这王进财极老实,穷是穷,他还待买个礼去宅里磕头去。大娘且住两日。”说的月娘只得依着,也就没法了。不多时,王进财籴了些米,使个破布褂子包着,又是一个大南瓜,买了些盐,放在炕上。说道:“城里乱纷纷的兵,没处寻那里有籴米的。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前村教书的刘先生我今请了来了,他说还要五十个钱去买纸。”说着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取了一块板,在锅台上写。月娘哭着念道:
立招字人清河县西门吴氏。于本月十三日,有家人玳安带领七岁小儿,乳名孝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玳安二十七岁,长面无须,穿青夹袄,蓝绵布裤,布袜青鞋。孝哥上穿蓝布绵袄,青布夹裤,青云头鞋。如有见者,报信奉谢纹银二两;收留者,纹银五两。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决不食言。
招字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在大路上。那里有个影儿。月娘问秋菊:“这里到薛姑子毗庐庵多少路。”秋菊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座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去了一遭。”月娘住了二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小玉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毗庐庵的路。秋菊穿起布裙道:“我送娘去。”月娘和小玉、秋菊上了大路。
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先生,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招牌,上是看阴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月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月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几个铜钱,就地铺下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了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暌卦暌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爻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官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到前面就有信了。”占课已毕。月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送与先生去了。往前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秋菊指道:“看着那些松树,就是薛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缀,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月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小玉道:“这不是薛师爷徒弟妙趣么。”走到跟前,妙趣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月娘问他,因甚么穿了白。妙趣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烧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得精光。妙凤掳去了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姑子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过日子。庵里通不成过活了,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
说话中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的老聋婆子来开门,月娘一行人进去。但见:
佛座欹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梅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捧杵当胸,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山僧何处访天魔。
月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都烧了,只落了两间厨房,大殿的门也没了,梅檀佛也在地下放着,连供桌香炉都没了。月娘进得庵来,好不凄惨。先生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拜了佛。妙趣让到厨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饭,只见聋婆子道:“夜来有一个汉子来问信,道说是西门老爷家,往东京去了。”原来玳安找月娘不着,又来庵里问信。因西门庆托梦上东京找月娘,那知道月娘还在近处。月娘一闻此信,好似孝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会。便道:“想是孝哥有了信,才往东京去。”又问道:“这是几时的信。”婆子道:“前日晚上,他说腿走不动,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还赶得上。”那妙趣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着伴,一路接了妙凤来到好。”月娘道:“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也赶上了。”说了一会。妙趣安下一张炕桌,请月娘吃饭。两大碗萝卜,一碗苦瓜,共盛着一大盆小米稀粥。大家守着盆吃了。月娘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碗。秋菊吃毕饭,辞月娘回去了。一夜俱宿在厨炕上,月娘和小玉商议,如今孩子没信,玳安又不得个实信,怎肯往东京走。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我如今没了孩子,像个没脚蟹一般。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河口,找着玳安,和他一路走,强似大家愁的慌。小玉道:“没个男子汉领着,不知东西南北,兵荒马乱的,知道往那里走。”妙趣接过来道:“大娘要去找孝哥儿,我陪你走走,也要去接妙凤。他在京里王姑庵,是有处找。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都有咱接众去处,不消下那饭店,咱妇道家也甚便宜。”几句话说的月娘心里定了。道:“明日早起来,咱先到河口上,问问玳安的信。不该迟了,只是我身上没有银子盘缠,小玉腰边还带着几根簪子,卖着吃罢。”妙趣道:“我的奶奶,俺出家使钱,不如不剃这根头发了。一个木鱼子,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两碗斋米?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月娘一夜没合眼。到天明梳洗,净了手,向佛前顶礼祷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妙趣早煮了饭吃毕。妙趣怕白布衫不吃乞化,依旧穿上旧皂僧衣,带了一个木鱼。月娘小玉使旧手帕裹了头,项下挂了一串数珠。恐怕路途无力,小玉拿一枝拐杖,原是薛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样。三人打扮已毕。俱向韦驮前拜了出门。嘱付聋婆子用心看守,往临清河口去。可怜月娘自幼不出深闺,今受母子流离之苦。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色年年满画楼。
晓起倩郎为傅粉,晚妆呼婢代梳头。
乱离零落如风絮,儿女飘流似水沤。
今日关山堪涕泪,一条藜杖过荒丘。
不多几日,早至清河口下船的去处。河岸上一个小小尼庵舍茶,认的妙趣是毗庐庵师父,忙请进去吃茶。这上船的人来千去万,那里找玳安去。原来乱后找儿的极多,月娘问了问舍茶师父,这二三日内有个长大汉子,三十多岁的,穿青布袄,找孩子的,不知过去了没有。那道姑不知道是那里帐就胡乱应着。“有这个人过去了,只问上东京的路。”只这一句投着前言,月娘放心赶去。走了二日,路上没有宿头。寻了寡妇家住了一夜。妙趣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几十里路,这几时到京。不如搭个人载船,赁他个后舱口,咱三人坐到汴梁,打发他再籴上几升米,随着船稍上吃饭,也便易些。”月娘道:“随你走罢,我一些力气也走不上了。”恰有一个小盐船,带着些人在船头上,也有拿伞的,拿包裹的。妙趣久走外化缘,他就知是载人的。连忙上船来,和稍公打了个讯,说是一位奶奶上京探亲的,只赁你一坐后稍舱,到京与你二两银子。稍婆请进去看了,这厨后船稍上,尿马子都全。妙趣扶月娘进了船舱,稍公问他要钱籴米,妙趣道,按人头一日两碗米,到上岸总找钱罢。稍工见是女僧,说话在行,也不计较。从如月娘在船隐坐不提。
却说玳安因在黄家村被掳到了贼营。遇见韩二捣鬼叫他入伙,细问他方才知道他哥韩道国死了,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娘从东京逃回来,遇在村里,又被金兵掳去。因此流落在贼中。后来叫玳安领着一队贼去打劫村方。他就丢了枪走了,又回清河县各处找问月娘去了。不料金兵来攻这土贼的寨子,杀了个罄净。把韩二捣鬼拴去,已是绑了要杀。亏他侄女韩爱姐就在金元帅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正吃酒,在傍弹着琵琶,看见韩二捣鬼绑进来,有二三十人。见干离不分付要杀,爱姐认的是他二叔。认做了父亲,连忙跪下求饶。这干离不就都放了。贼众收在营里充兵,把韩二捣鬼赏了个千总,随营听用。那一日,从临清上船,要上汴梁去见兀术四太子。这大船有二只,一只是干离不坐的官船,一只是家眷船,掳的清河妇女不计其数。因韩爱姐会弹琵琶,又会奉承,枕席上把这金将军弄得昏了。把他做个小夫人,打扮的明珠翠羽,粉妆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王六儿四十四五岁了,还梳的水鬓长长的,抹些胭脂嘴上妆作老太岳母模样,那干离不那知他是久在巢窝,积年。后来韩二捣鬼知道韩爱姐得宠,也就作腔装起岳丈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云缎蟒褶,结束一条金间透花的银挺带,斜坠着一口倭漆鞘磨光龙口的腰刀,头戴一顶水獭皮红缨宝石顶的番帽,脚穿马皮绿线滚云头的战靴,日日在营前摇摆气势。那知道积年的钻龟二打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