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3 页/共 22 页
赤艳艳黄金四锭,白晃晃元宝五双。明珠错落,冠箍嵌满密周围;金饰玎珰,钗钏参差光灿烂。又有面前璎珞,九凤穿花,翠衬珠垂多宝钿;胸前领,双龙盘日,猫晴母绿系金梭。耍孩儿打成金虎,下坠裙铃;倒垂莲镶成玉鱼,装成环。银鼠紫貂,舍猁狲皮,何羡雉头裘;金珀犀杯,奇楠香带,更比火浣价高。只此异宝奇珍,不数绫罗绣缎。锦围金谷三千里,鹤背扬州十万钱。
那吴典恩一个穷光棍,做个小官,那曾见这些东西,真是眼里出火,口内唾涎,看一会,喜一会。这岂不是天送来的富贵么?把贼情问个明白,申详报了上司,不过是十数两银子,几件破衣服。做了赃,把这厮放在牢里死了,没有对证,这物件不是我小吴的,还有谁哩?心里又想,还有那二百五十两金子,难道就罢了不成。又上堂来,提出张小桥,一脑箍箍的两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夹了一夹,打了一百棍子,腿骨已折,只得实说。是上临清遇响马劫去了,吴典史那里肯信,喝道:“既然遇贼,这四锭金子,因何又在家里,这分明奸诈不招。”又换上新夹棍,只得招出张大来,拿一锭金子上东京去了。吴典史始终不信,把夹棍且开了,恐死了没活口。一面起关文拿张大去不提。
世间无巧不成话,当初西门庆因李瓶儿招了蒋竹山,曾把他痛打一顿,使光棍草里蛇,领着个破落户,作践不堪,无面目在本县居住,一向在别州外府,卖药十年。因这大乱后才回家,在县门前开了一个小生药铺,和衙门人来往。与吴典史原系旧交,常来替他过付银钱,舔他的屁股。这一日进衙门来,给吴典史治杨梅疮,遇见这西门庆家失盗的事,不觉触起旧恨,借风吹火,和吴典史说道:“西门庆富甲清河,他的财宝还多哩。外边人说来安和他家人玳安打伙做贼,后因他大老婆吴月娘与玳安有奸,怕审出实情,就不肯报盗。如今把这奸情问出来,他手里的珠宝金银还不知有多少哩?这贼偷的物,还不够零头哩。”说的吴典史大喜,才知这个金银窖子,出在这里。即时出票拘吴月娘、玳安问失主不报盗的情由,那想西门庆旧日提拔他做官的恩义。有诗单咏小人负心。
附势趋炎自世情,山川瞬息路难平。茶花好遍藏刺,钩吻毒多莫作羹。门冷自然忘卫霍,义深何处觅程婴。松边莫种藤萝树,枝老根枯叶转荣。
却说吴月娘从薛姑子庵里,辞了进城,到了破宅子里,收拾了潘金莲住的那楼底下,且暂住着。还有些烂窗户、折板凳,叫玳安截了做柴烧。玳安身边还有带的几两碎银子,没有失去,买了一个大锅做饭。又找将吴大妗子来,抱头哭了一场。商议着替吴大舅出殡,且留大妗子在宅里做伴。到了十一月,才买几件破衣旧服。添了几件棉衣,又给孝哥做了个蓝布绵袄。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烧剩的屋上梁栋,还卖好些钱,暂救目前穷困。那日贲四遇见玳安,问大娘的信息,才知道月娘回家。贲四买了一方猪肉,一付蹄肚,两只烧鸭,一盘红枣,又是一瓶黄酒,着他老婆来看哥儿。见了月娘,抱头哭了一回,好不亲热。才说起他如今在张二官人家,进了当铺。就是到了别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义。月娘道:“谁似你还来看我,看就够了,又费钱买东西。又说在薛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我吃了长斋。这孩子也作怪,从生下来四五岁,天戒的一点晕也不吃。这些东西,就留着你和大妗子吃了些去。说着老冯进来,看见贲四嫂买了礼来,都说他两口是好人,就和小玉上厨先筛了一瓷壶酒,把鸡切了,摆在大妗子、贲四嫂面前,才去煮肉。月娘笑道:“又没个家伙,一把壶还是拾的屋圹子里的这几日才买了个盆洗面。”说着叫孝哥来,给贲四嫂作揖。就捧了一碗枣子,孝哥就接着吃了。到了天晚,贲四嫂回去,月娘送出门来,嘱咐了又嘱咐:“你两口常常来看看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却说玳安夫妇二人极知好歹,小玉每夜跟着月娘,给孝哥梳头做鞋,不多出去。玳安没有事,就在破门楼底下,开了个粮食铺,每日也挣二三升米,送进来吃。不觉冬尽春来,到了三月清明,月娘买纸和孝哥上坟回来,方才到家。玳安听的人说贼偷了西门老爷家的多少东西,二爷起了赃来了。玳安赶上细问,才知是来安串通张小桥的缘故,慌忙走进来和月娘说咱们的东西有了,原来如此如此,和月娘细述了一遍。又说咱该递个领纸去领赃,不论怎么,咱也得一半,强似没了。如今代捕的吴典史,又是咱家旧人,看俺爹的旧恩,都领了来,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里来的,那年按院爷来咱家吃酒,席上讲着,才准他考满,换了贯藕。部里的文书,还是我上京去托蔡阁老家翟大爷去部理领的凭,难道他就忘了?说着欢欢喜喜的。月娘道:“失过的财帛,知道人心怎么样,领出小一半来也罢,没的张扬的人知道,甚么银子金子的,到还惹出事来。”一言未尽,只二门口一个人,探探头又出去了。玳安出来问他,那人取出一张票纸,朱笔点着。原来是吴氏玳安的名字,吓了一惊,问道甚么事?那差人说那里知道,只见后堂传出票来,立等尔去,只怕是叫恁领赃。一句投着玳安心事,往内飞跑,和月娘说去了,月娘道:“就领赃也不消我出官,寡妇人家,有名无实。汉子做了一场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罢。”那差人那里肯依,只在门前吵,住了一回,就吵进院子来道:“玳安你这奴才,还倚着你家主子大模大样的,还是在提刑厅做千户哩。说不及拿出绳来,把玳安拴了,月娘无奈何,只得眼含双泪,面带愁容,换上了一个旧包头、青布褂、蓝绢裙,随着公差往县前来。见他口里胡骂,只得取出一千铜钱,折个酒饭,那差人掼在地下,那里肯受,还要拴锁月娘。众人劝着罢了。月娘使老冯和吴大妗子看了孝哥,小玉搀扶着走到县前。
只见三街两巷,都道西门庆家老婆出来打官司,多少看的。吴典史听说到了,即便打点升堂,忙叫玳安上去,问这失盗缘由。玳安只得从先说起,来安引着张小桥做贼,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吴典史大怒道:“你这奴才,与来安张小桥一同做盗,后来将物瓜分了,与吴氏有奸,才不报盗,不打如何肯招?”喝叫着实打,先重责了二十大板,又问他的奸情,玳安哭着道:“小的怎么敢,就打死小的,也没处说。”吴典史要他招出,好诈月娘的银子,就叫夹起来,又是一夹二十敲,那玳安小厮,从小没受官刑,夹的极了,口里胡说道:“我招!”住了敲,又没口词了。一边夹着,就叫月娘上去。月娘在台下跪着,吓的乱颤,已是糊涂了,上前跪下,全说不出话来,吴典史问道:“满县部都知你与玳安有奸,既然失盗,因何不报官?无私也有弊了,你快实说,我不难为你。”月娘原是正直的人,只道是问贼情事,见他一口咬住,只说有奸,不觉一片烈性,如火一般,指着吴典恩道:“你就做官罢,我也认得你,我一个清门净户人家,就不值钱,养着家人,有谁告俺?你捏作出这话来,诈我的银子,有甚么证儿?平白的要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吴典恩大怒,可怜把月娘一拶二十敲,拶的望上乱叫乱滚,如何成招的来。吴典史无奈何,只得寄仓里另审,把玳安也送了监。这里才使人上仓问月娘要银子,讲价钱。这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险不叹杀清河县里的平民,畅快那有冤仇的光棍,不知将来作何结果。
这是:遗金反累贞良妇,余祸还归积恶家。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五岁儿难讨半文钱 一锭金连送四条命
世情薄处亦堪伤,转眼秋风细细凉。
义犬守家终恋主,饥鹰攫肉必先扬。
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后亡。
试看群鸱环腐鼠,可怜寸脔未能尝。
自古朋友一道,止有道义文章,从各人肝胆声气中结出,不从富贵上起的,所以有范张的鸡黍,雷陈的义气。如关云长受那魏武厚恩,终寻玄德。程婴为赵氏孤儿,死报杵臼。这死生不易,患难相从,愿是难事,何况势利之交。这些狐朋狗友,帮虎吃食,酒肉利徒,算不得朋友。怎怪得他转眼忘恩,还要借花献佛,下石取利。此乃自然之理,所以宋韩琦相公常说道:“小人负心,原不足恨,还是自己交结此等人的不是。”世情炎凉,何待今日。
再表吴月娘,乃西门庆贤惠之妻,除失了家财,被吴典恩要诬他奸情,诈他的银子,拶得在堂上叫屈,和玳安送在牢里。使人和月娘说,要千两银子放她招保,不然要害他的性命。那知月娘手内一文钱也没有。经过大乱,止剩破宅一处,那里去凑。那日小玉扶月娘进县,见拶打了送监,忙忙回去。吴大妗子老冯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得小玉和五岁孝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钱文从那里来?又想着月娘玳安在牢里,这一日了,又没人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孝哥,提着些米汤,战战兢兢的往县门前来。那孝哥吓得乱哭,小玉两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得她的道:“这是一场屈官司,我领进你去看看你家主子去。”到了牢门首,传与月娘,有那送饭的在门口。小玉看着月娘大哭,月娘望着孝哥大哭,多少旁人也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西门庆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了自己的妻子。当初坑人财物,今日也要坑他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月娘哭了一会,向小玉道:“我是已死的人了,那里有银子来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去那里讨得些米来,送饭给玳安吃。我一日吃不得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如今只落了一处破宅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中用,你寻他贲四哥,央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说着哭进去了,也没吃那饭。仓里的女人们,也有来劝月娘的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你的病来,谁来疼他?”又指着小玉道:“你不消送饭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他吃?”月娘进去了,小玉把饭送到牢里,给玳安吃了。传出来,着他去寻他爹的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这一般旧人,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
这小玉拖着孝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应伯爵家来。恰说应伯爵一向在西门庆家做朋友,大获财利,酒食不消说的,近因西门庆不在,没有营运,近又投在新发财主张二官人家来。先说他娶了李娇儿,又把西门庆家书童春鸿、贲四都是他圆成进去答应的。后来说着张二官家做盐,他把李智、王四、崔本这一班旧伙计,都投在门下。那张二官时常教伯爵往来,或是保债放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因闻知月娘吃了官司,要劝着张二官,娶月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不曾动一点哩。那张二官秀才纳的监,略知礼示。他道:“西门四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伯爵就不好言语了。
那日在家,见小玉领进孩子去,就装不认的道:“你是谁家的?”小玉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西门老爹家的小玉,从小服事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看着伯爵就磕下头去哭了,伯爵又故意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几年没见,我就不认得你了。”看了看孝哥,上穿一件蓝绵布小袄,下穿棉布破裤,也没有袜子,赤着脚,穿两只破鞋,饿的饥黄面瘦,几日不曾洗脸,真是个贫儿模样。伯爵口内不言,情知是西门庆养的孤子,故意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几时有丈夫了?”小玉道:“这就是我大娘生的哥儿。”伯爵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怎么话说,莫非你大娘守不得寡,怕人家欺负,孩子又小,依着我,有这些家事,且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的气。”小玉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家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玳安都在牢里哩。”把前后事情,和吴典恩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这两处宅庄,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出娘儿两个出来,还要买礼来谢你。伯爵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首和小玉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孝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伯爵把袖子抖了一抖道:“我就没带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叫你去罢。”说着就关了门,扬长进去了。这小玉背了孝哥,往谢希大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小玉,只推不在家,那傅伙计不知搬在那里去了?小玉没出门,那里去找?因孝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小玉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玉姐你那里去?这么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认得了。”把小玉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可是孝哥,这小玉才认的是构栏里的吴银姐儿。当初爹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小玉从头说了一遍,吴银儿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样遭这样事?”说着孝哥又哭要饭吃,这吴银儿倒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插儿拔下一枝来,递与小玉道:“你拿着去换些钱来,哥儿买碗面吃。掉了两滴眼泪来,上驴去了。可怜可怜。正是:
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
按下月娘在监不提。恰说这吴典史逼拷月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肯报上司,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因这吴典史原是他家的伙计,人心俱各不平。
这清和县学生员,有个刘学官儿子,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西门庆生前,曾借银五十两,与刘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情义,时常念西门庆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吴典恩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人十分放肆。就约了前在西门家做先生的温葵轩,请他具一个公呈,不日刑厅查盘下学行香,约合学公讲,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贼盗,申提亲审。
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刘名锐,是个极负气性的。发牌到清和县,过了临清,这典史骑马,接到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领了赏币,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的大事:
具呈东昌府清和县儒学禀增生员刘体仁、温进忠、李尚义等,呈为假官谋印,隐匿赃盗事。窃照本县典史吴典恩,原系已故提刑千户西门庆门下书办,因冒藉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杀,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藉清和,实本县之恶蠹也。去岁故主西门命妇吴氏,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人出首在官,贼首张小桥已提在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本官匿赃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吴氏,强扯奸情,逼索千金,一拶一夹,至今羁监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逼狱索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冤,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企追赃剪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须至呈者。
计开首状原赃在案:
金元宝五十锭、银元宝一百锭(俱在匣取去)、大皮箱八个、金钱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以上家人来安妻刘氏原状提证。
刑厅接来一看大惊,即叫吴典史,先查他藉贯。写的是汴京人,于某年由吏员出身。众生员齐声道:“他现在大街西买的尚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有县官,先借代捕名色,后因前任按台来丈地,见没有官办事,就钻了署印。不料东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因在此横行。大宗师若不为地方除害,还要见按台面递。”这一句,那一句,把个吴典史吓得面如土色,即时锁了,将印封库,交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署印。原来刑厅见了许多赃证,也指望吴典恩来孝顺些,完了公事,回上察院。吴典史见事情坏了,封下一百两银子,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信,悄悄送进去。正是肉投狗口翻招事,鼠到鸱前更起贪。有诗为证:
花枝一朵向人开,蜂蝶纷纷去复回。
多少东风吹不醒,采花又见一蜂来。
原来这官清也是难事,士大夫读了圣贤书,受了国家爵禄,难道都是害民贪利的?那铁面冰心好官,也是有的。如今末世,多有直道难行,只得随时活动,遇着这等不公道的容易钱,也略取些来为上下使费,也是今日仕途常事。只不做出吴典史的事,就算是好官了,那里还有辞夜金的杨四知,告天地的赵清献。却说这刘听尊虽是好官,见此等大赃,指望一注公费,起初也不信这些生员呈词。想道赃是有的,那得许多,或是学校中虚扬吴典史的恶迹。至夜间长随秘禀,悄悄送上吴典史的禀帖,上写着白米一百石,黄米一百石,就唬了一惊。传进一个大匣子来,灯下取出一看,赤艳艳的黄金一锭,约有十两;又是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不觉喜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想道:“这厮可恶,果然自实有这五十锭金子,如何只送一锭与我,难道你分这点水头给我吃了,你倒吃这整分,我就是这样贱卖了法罢?”寻思一夜,到天明开了门,传吴典史进后堂去。回避了衙役道:“你只把这五十锭金子交出来,我再不究你别物,随你报多少赃,我还与你作主。”这吴典史只是磕头,说原是只一锭金子,小的怎么敢隐瞒。厅尊大怒,就升堂叫拿大板来,重责了他二十板即时送监,和玳安、张小桥一处监候。
来安老婆,见吴典恩得了赃,又不究他丈夫的人命,又领了包袱去不给她,因此又补送一张劫财杀命的状,连吴典恩告在里面,把这赃证开的和公呈一般。刑厅起身,跪道声冤递了。刑厅见了,又使长随来问吴典史要金子,他一口不吐。长随回了,刑厅大怒,怕清和县无官,误了县事,将合学公呈,并来安老婆的原状,一封筒申报按院去讫。那按院见了许多赃物,未免动了个隔壁闻香,鼻尖舔蜜之意,也就要一口全吞,不许零抽半点。批了两行朱字:“仰刑厅严审,并原赃解报。时方搜括助边,不得少开漏报。”参官审处不便,又差两个心腹承差,上东昌府守提。又发一个牌票,仰东昌道查府佐等官,有才能者署清和县印。
票到东昌,有一个徐通判,极是个贪婪的,就使了三百两人情,求本道批他署印。要得这金子,本道即行文徐通判,上清和县署印。并刑厅提张小桥、来安妻、吴典史一干人犯来审不提。
恰说这吴典恩自己昧了三锭金子,怕审出来有罪,私通禁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连夜在床上使点手段。可怜一个张小桥,好好光棍,断送一条性命,并不曾动那金子分毫。正值徐通判到任,禁子递了张小桥死呈,说是棒疮重了,死在床上。徐通判大怒,说这事已申报按院,立等解审。今先死了活口,这赃证不对怎了?把禁子先打三十寄监,申刑厅定夺去了。
却说这张大自从小河口杀了来安,不敢回家。与张小桥商议,上东昌府里破落户开赌场的李小一家躲着。分了些银子,不合给他一锭金子带在腰里。从来鬼神弄人,翻巧成拙。那张大是个光棍,久在钱场赌博,岂有金子的理。在李小一家住了半个月,先赢了四五十串钱,后忽输了,没得捞稍,就拿出这些银子押着。不期又输了,一时酒醉,就拿出一锭赤金,重十两,险不惊倒这些赌钱捣子,齐来凑起注子,大家要赢他那金子,又被张大赢了一个老光棍,叫做皮笊篱,他没有钱,只要在里头出空注,记赊票,众人不依,把他推出去,他就报了番役。正是地方有土贼的时候,即时报了捕衙,将张大捉去要审。早有清河县张小桥事发来,关提张大偷金子的事,这里又不肯发,也要提来,得些油水。不料刑厅申报按院知道这一件事,只得先发刑厅提去面审。张大不招,夹了一夹,敲了一百二十,才招了。问金子原数,只道:“小的老子张小桥知道,怕小的年小泄漏了事,实不知数目。”就寄了东昌府监。
那日徐通判申到张小桥死了,刑厅大惊。没有活口,赃证不明,怎么报上?次日一干人犯俱到了,刑厅升堂,逐一严审。先把来安老婆叫上去,问得明白。次叫张小桥老婆上去,问金子的实数,老婆不说实话,又是一拶一百敲,老婆才说出实数,是三百两。又叫张大上去,张大明是知人死了,恨这吴典史害他老子,一口咬住原有三百两金子,是三十锭,俱一齐交与吴典史,把皮匣拿在后堂去了。张大深恨着吴典恩,要报他杀父之仇。随吴典恩怎么分辨,现放着这锭金子,刑厅也只得和前银子申他买官漏赃,以博清吏之名。又叫同时捕役面对,俱推在吴典恩身上,说皮匣锁着,吴典史连箱子包袱,带俱在后堂,并不曾寄库,可怜这吴典史,又是一夹三十大板,收入大牢不提。
且说这吴月娘见起解张小桥一干正犯去了,原没有吴月娘玳安名字,自然该保出去。那徐通判原为这一件贼赃,谋来署印。如今按院批刑厅亲审,全不经手,先折了三百两本钱,料这清河县还有甚么大事,依旧追比这不报盗的情由。先是贲四、吴二舅投丁保状不准,要审了解上。月娘慌了,使小玉往应伯爵家连催三次,只推说这乱后宅产不值钱,几间破屋还不值百十两银子,谁家肯买?一边又向张二官人说,这宅子前厅后楼,并花园书屋,费有半万银子修的,那件不是我手里经过的。如今十个钱只卖一个钱,少也得五百两银子,还不够盖那座大厅哩。乔皇亲家庄子,是我一算盘兑的一千人百两银子,是黄四立的文书。咱如今压着他买,连庄宅给他三百两银子罢,人在难中,那里不是积福的。说着张二官肯了,共出七百两。伯爵背着贲四和众人,使小玉对月娘说,张家只出三百两银子,给你打点官司,完了官司,剩多少尽着送过来。这里伯爵又去寻了温葵轩来道:“恁学校体面,不枉了出公呈一场,我们空受他恩德,只好掉泪罢了。还得要列位一个公呈,俺约些百姓跪门,大家保出这大娘来,也是阴德。”那温葵轩那知道应伯爵,借学校体面,要骗那卖宅子的银子,就约了刘学官大公子,和好些秀才们,十数个人。次日上堂一讲,说这西门提刑千户妻吴氏,原也受封过的,吴典史诈他的银子,要拿讹头,送在牢里,因此诸生才递了公呈,蒙刑尊准放,又没人告他,上司票上又没有名字,望老父母释放。如不肯只得上府去见刑尊。徐通判难了半日道:“他是失主,倘日后上司要人怎么处?”秀才道:“生员等保他在外,听候就是了。”那应伯爵顺水推船,约了一班旧伙计,李智、黄四、崔本众人跪在门外。徐通判无可奈何,只得准了保,即时开监门,放出月娘和玳安来。
月娘只道是应伯爵使的银子,那知徐通判畏惧学校公论,白白放了。到次日应伯爵拿着五十两银子给月娘,说是讲定三百两银子,使了二百五十两,送与徐通判,才得出来。月娘就叫伯爵代笔,写了中人卖契,才收了银子,感激不尽。又使玳安称十两银子谢他,只是不受道:“俺就尽个情。也是该的,受过大官人的恩还少哩。”月娘又让,才接了说。说着掉下泪来,月娘也掉泪,说是他不肯忘旧。那知应伯爵于中取利,先扣起三百两,和众人分了二百两,让张二官家下众人落了五十两。两头没处招对,张二官人也不知道。这是光棍昧心,其巧如此,后来伯爵饿死道旁,并无子女,现报在后不提。
却说这按院见提不上金子来,三四日来催提一遍。把原赃皮箱包袱,一一解到,只不见这金子提上。承差每人十五板,打的半死,又下来坐催。只得把张大并老婆,俱用非刑。或是竹签订指,碎瓷夹腿,一面拶夹着,只是说吴典恩收去了。又把吴典史用非刑夹打,才招出三锭金子,在清河县。一面提了金子,并吴典史妻女一齐吊拷几番,死去活来,再没口词。不消数日,吴典史先死在监中,张大也死了,只有张小桥老婆是个活口。同来安老婆解上,五锭金子,一百两银子,刑厅不敢留下一分。按院到底不信,把刘推官参为贪赃革职提问,徐通判也降了,可怜这一般无义之财,倾了四条性命,坏了两个刑官。按院虽得此财,不过一年,金兵大入,宦囊一卷而去。总是:
虚花照眼何曾沾得分毫,热水消冰到底全无着落。
未知月娘母子后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望乡台西门庆思家 酆都城武大郎告状
《北邙行》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日莪莪。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鸦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不知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这首歌是唐人张籍所作。专叹这人命无常,繁华难久。三九大老,貂冠紫缓,几年间一梦黄粱;二八佳人,花面蛾眉,顷刻时一堆白骨。此话人人俱解,个个还明。古人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此等言语,分明是劝善恶。那圣贤天性慈祥,不肯为非作恶。那恶人天性奸贪,百计害人,那肯信这迂阔无凭的话。他说道:“我心里害人的事,机巧深藏,鬼神那里测度,暗室亏心,鬼神那里得见。这四海九州,多少人烟?若是鬼神处处察记,也有及不到的。况人命一定,我该享这些富贵。一似天教我下来行这些恶的一般。那些官禄钱财,女色宅产,俱是他该送来与我享用的。就取之不义,亦是当然。况人一死,那口气散了,那里有甚形质。那有死鬼,还来索报的理。这因果的话头,不过假此骗人施舍罢了。过了百十年的事,还有人对证不成?所以往古来今,满天地间,俱是这个疑心。又有那七情八欲,六贼相引,以此任意贪淫。那儒者读书,自说明理,疑心更多。又作无鬼论以避邪说,反把圣人敬鬼神而远之一句,不曾渗透。所以就有亲见死者托梦,病人见鬼等等现象,又道是游魂习念,结成幻境,到底不肯信鬼神。所以佛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只此疑心,误却死生大事。今日就《金瓶梅》说这些感应。难道做书的亲见不成?那华严经说:“有花有果,有冤有报,如影随形”佛法真实不虚。又说不可思议,正为世人小小聪明,反戒疑惑。因此把西门庆死后光景,说与话人现眼。
闲话休题。再归正传。却说西门庆死后,茫茫荡荡,魂如飞絮,魄似游丝。随着两个鬼使,领许多人,在衙门前伺候。也有酒店面店,各样杂货,银钱铺面。往往来来,与阳世一般。见了城隍,和县官一样。冠带公座,升堂已毕。鬼使持牌领进,众人跪在阶下。那西门庆心凶胆大,在提刑衙门做了几年官,还指望以官礼相待。谁想这城隍两样点名:一边是命限自终的无罪之人,点名起去了;一边是阳世为恶,阴司被告的人,点名已毕,换上长枷大锁。把西门庆穿的衣帽,一时剥得赤条条,真如饿鬼相似。也不审刑,也不问事。只见起了一路长批发解,一似别有大衙门去审一般。出到二门,见有些死去亲戚朋友,也来问说道:几时来的?才待让进饭店里去,忽然人丛中出来一个人,跑上前来一把揪住西门庆好打。你道这鬼是谁?但见:
戴一顶嵌珠子的圆帽,穿一双皂熟皮的朝靴。黄面无须,嘴下绉纹如挂线。细声低语,人家说话似家婆。牙牌旧写内官衔,鸾库新充东岳使。
这个人走上前来,把西门庆踩住。早有跟随牵马的家人五七个,上前用马鞭大棍打起。后有一人飞奔前来,走的披头散发,只教休要放了奸贼。和众人们一顿砖头石块,打的西门庆鼻口出血。没人上前劝一声。你道是谁?原来是花太监,领着侄子花子虚。知道西门庆已死,这里等他报仇。那花太监因死后又做了东岳帝君管鸾驾的太监,谁敢劝他。打了一回,说到上司已是告的久了,等审了再讲。气冲冲的去了。这西门庆带的些钱钞,俱被一群饿鬼抢去,凄凄惶惶,只得跟着鬼使上路。
原来不是前番走的路,却是高山峻岭,怪树阴林,但见:
阴风吹面,冷雾迷空。冷飕飕黑路白沙,密匝匝荆针刺。眼朦胧心下明白,却似半醒半醉;步艰难脚不沾地,如过万岭千山。听了些怪哭神嚎,尽悔从前作过事;见了些非刑重拷,相逢无语各分途。黄泉路上少人家,黑水河边多蛇狗。
这阴司没有日月星晨,不知早晚昼夜,一味里黑茫茫。似那五更月黑天气,略见些人影。似有似无,及至近前,又不见了。西门庆一路行来,都是凶神恶鬼,在黄风黑露里。带的这些死人,沿山攀岭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万。老的少的,男子妇人,尼僧和尚,和那官员武将,吏卒倡优。也有绑锁的,空行的,骑马的,坐轿的,无般不有。比阳世活人还多,不计其数。难道阴司这些的鬼,俱往何处发放?有诗叹曰:
生莫贪欢死莫哀,往来昼夜几轮回。若言死者无生来,何事泉台去不回。
那西门庆跟随鬼使,往东北而去。不计日夜,早到泰山东岳神州地方。就如那京城一般。西门庆进的城来,但见这些官员人等,乘车骑马、挨肩擦背、贫富贵贱、哀乐千端,与王城一样。只是受罪人多,享福人少。铁锁铜鞭,押解着枷索的罪人,何止千百起。都是山东河南,两京两浙,十三省并五州外国。形状不同,俱在此投文发放。那西门庆到此,那得不怕。大凡这人的良心,是生死不灭的。就想起生前那些事来,今日如何瞒得过?那蔡太师的力量,翟云峰的亲情,没处用的着。想了一想,有件好事折算。那城南永福寺,也曾舍五十两布施。常在北极庙做了几遭道场,有吴道官申过表文可查,或者还救得些。
寻思不了。只见那城门口乞丐,俱是饿鬼,百十成群,披发流血,好不怕人。忽然一人领着许多鬼上来,将西门庆揪住,打的打,的,一个破直裰扯的稀烂。你道是谁?原来是武大郎。不是三寸丁了,长得高大许多。揪着要命不放。鬼使问其原由,大郎哭诉一遍。鬼使又把铜鞭乱打,西门庆疼痛难堪,满身刑具,如何捱得。比及将到东岳衙门首,那宋惠莲、花子虚、苗员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债,那里遮当。
鬼使分开众人,先到一司下了批文。打发鬼使去了,将一干罪人寄监,才申文报文书房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与阳世刑部一样。那日批在山东司查罪。西门庆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据清河县城隍土地灶神日夜游巡报案:西门庆积恶甚多,淫奢过分,原寿六十岁,因罪减算三纪;法因绝嗣,有施舍一事,给一子为僧,再传则绝。司府看过,鬼使递与西门庆细看一遍。闭口无言,只是叩头哀告,说:“小人生前无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义疏财,世上恶人也还有甚于西门庆的。老爷慈悲超怜。”只是磕头。只见司官与判官说了两句,就拿出一架天平。两个铜盘,一个黑的,一个红的。其砝码也是两样。将西门庆作过恶册放在一头,善册放在一头。那恶册重有千斤,善册轻无二两,把个天平架子坠倒在地。司官大怒,即喝鬼使捆翻。以铜箍脑,两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那判官又禀两句,说:“犯鬼初到,还使他嵩里山过了堂,以待冤头对审,方可行刑。司官喝令住刑。那脑箍不解自落,有这等奇事。西门庆依旧带上长枷,鬼使领入一山。漫漫黄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门。众鬼越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来哭声不绝。原来地藏菩萨慈悲,这初到鬼魂,许他来蒿里山,领他本家浆水。有一座望乡台。众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从此就永辞骨肉,隔绝阴阳了。这是菩萨好生,念众生恩爱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遥望的散场。知道俗情是解,好转生改过。那知这众生不醒,古诗为证:
望望复如何?心与物俱往。主人已离舍,客气日侵长。门户生荆棘,白日游魍魉。精神斫丧尽,灵府谁资养?经营百年内,于何成伎俩。年年春又冬,日日朝又夕。漂泊旅中人,能作几时客?堂堂七尺躯,临去无寸宅。青史数行字,荒郊一片石。人间竟无赖,地下终何益?
单表这西门庆,也随着众人上的望乡台来。各人望的是各人的家,各人哭的是各人的泪。那西门庆把泪眼揩开,往西南一望,是清河县地方。那一时潘金莲、陈敬济,还在灵前守孝,不曾死哩。但见:
暗暗尘寰,茫茫烟雾。城廊远开如淡墨,人烟细小似白描。半真半幻,尘市影里楼台。乍聚乍无,镜花光中妻妾。堂上往来多吊客,门前树立大幡竿。庭堂如昨日,一家尽换白衣冠。盖覆是何人?一日不尝黄米饭。门客稀疏,应二哥不来哭我。庞姬冷淡,潘六儿又续新人。翡翠轩干坏茉莉花,提刑衙谁署干户印?
那西门庆看得分明。只不见月娘在何处?原来分娩孝哥,坐月不出。西门庆贪心不改,见那金银财宝,烧在门前,不能勾取来使用。等我再看,才待开眼,只见一片火光,照望乡台上烧来。黑气迷漫,全不见影。真好怪事。西门庆哭下台来,又悲又想,因作[哭山坡羊]一典传笑:
世人世人,休学我西门庆的模样。铜斗家私,一霎时间全然了帐。潘六儿、李娇儿、孟玉楼,那里去了?小春梅的琵琶,小玉的箫丝弦,那里供唱?胡僧呵,也是俺要强,连吃了三丸,委实难当。王六儿的后庭,才然罢手。追命鬼的金莲,才把俺的命丧。想着俺翡翠轩、葡萄架,何等顽耍来也。风流一世,弄得这等凄惶。阎王想杀我也,我情愿吃两碗迷魂茶汤。阎王饶了我罢,我情愿领着这些婆娘们当行。
西门庆哭罢唱毕。众鬼又哭又笑。下的台来,众鬼各有使者押着。候过堂审录不提。却说这武大郎从服毒身死,一到阴司,在枉死城毒蛊司收魂之后,到今一十六年,未曾托生。那日从城门首遇见西门庆,打了一顿。就去东岳府前写了一状,上写道:
告状鬼武大,原籍山东清河县民。告为奸妻毒杀事。武妻潘氏,与土恶西门庆有奸。于某年月日,有郓哥报信往捉,被庆踢伤几死。乘机同王婆用药毒杀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郓哥等证。庆恶恃财将弟武松贿徙。生死含冤,屡告存案。今庆命终合行对审,赎冤诛恶。上告。被告:西门庆、潘氏、王婆 证人:郓哥、本宅灶神、当坊土地。
武大写状,正要候酆都放告日期才递。恰好有花子虚、苗员外、宋惠莲一干人,俱合拢来。在衙门前有一个汪生员,停了贡,因气而死。在那里有个招牌,上写:“廪生考中官书。”这些写状的往来不绝。花子虚的状,是奸杀盗财事。苗员外是受贿纵仇事。宋惠莲是淫霸杀命事。又有一人骑着大马,武将打扮,后面锁着一妇人,约五十年纪。也来写状告西门庆,竟进衙门去了。细问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锁的就是林太太,还有穷鬼甚多,或是放债坑家,官刑害命,约有百余。那饿鬼中也有好汉,俱在旁不平,揎拳相助的。
正在吵闹中间,忽见一起官员领着人马过来。这些人闪开条路,在旁站立。但见十数对金甲。红缨马上,各持旗璎络铁钺弓矢。约有三四十队过去了。就是步下兵卒,皆蓝面红发,獠牙巨目。各执铜鞭铁锁,有二十余队过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幞头皂服,怀抱册籍。二十余员,各安队伍过去了。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杠箱二十余杠。走的热汗雨淋,脚奔如飞过去了。才是四对红纱灯笼,各焚檀速,一路香烟。又是笙箫细乐,美女仙童。真是人声悄寂,不动微尘。一顶黄罗伞下白玉辇中,坐定一个执圭垂旒的一尊神道。左右捧剑扇不知多少。正是庄严端正阴天子,总管轮回岳帝君。后面跟的兵将不计其数。玉辇未到,只见这花子虚一干原告,等的将到跟前,一齐喊起。说着冤屈,头顶状词,跪在路旁。东岳帝略一回头,早有马上肩背黄旗的灵官收去了。人马过毕,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岳帝君会议宋朝劫运。一去三日才回来。这些人见接了状去,就和阳世间告准了御状的一样欢喜。俱各候旨不提。不知西门庆将来罪案,如何收结。正是清河县中少了个纵欲贪财的狡奸汉。酆都狱里添了个捱刑受罪的恶魔星。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奈河桥奸雄愁渡 枉死城淫鬼传情
浮沤聚散岂为期,零乱花魂风雨吹。
绣枕余香春梦影,檀槽流韵断肠词。
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之。
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蛾眉。
却说西门庆在阴司未曾定罪。一日同鬼使行到奈河岸边,也要想到东岳府前打听官司。这奈何是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一般恶水。绕着东岳府前大道,凡人俱从此过。只有三座桥:一座是金桥,是圣佛仙道往来的;一座银桥,是善人孝子忠臣义士、节妇贞夫往来的;又有一座铜桥,是平等好人,或有官声、或有乡评、功过相准的。一到河边,金桥出现即有童子引导。不该上桥的,并不见桥,只是茫茫黑水,血液红波,臭热浊腥。或如冰冷,或如火烧,就各人业因,各有深浅,也有淹到脖顶的,到半腰的,到脚面的,那些毒蛇妖蟒,伸头张口,任他咬肉咂血,那里去回避。当日西门庆到此,一望无边,那得有桥过去?立在岸边,且看这些鬼如何过去。我平生精细,今日好歹寻个浅处。正无奈间,只见一个人走来抱住道:“大官人几时来的?小弟失迎了。”西门庆一看,但见:
黄花帽半新半旧,白布衫有破有全,一双草履带麻绳,几个铜钱装缕带。闲汉出身,全仗着生前油嘴;凄凉两世,饿不断死后穷筋。恹恹生气犹存,嘻嘻笑容如旧。
你道是谁?原来常时节。与西门庆穷时拜交十兄弟之数。虽是穷光棍,一生老实无用,只有人骗他的,不会骗人。因此西门庆家也不多去。后来穷极了,亏应伯爵说着,西门庆曾周济他五十两银子。这是西门庆的好处。前年常时节死了,西门庆又助他一棺木。所以今日遇见西门庆,亲热不同。这是人情,即是报应。常时节一把拉住西门庆和鬼使,在路旁一个小小酒店坐下。解下搭膊,内有二百余文小鹅眼钱。即与孟婆,叫打两角酒来。细问西门庆过世原因。说了一遍,眼中流泪,说道:“眼下奈河难过,且休说官司缠账,不知几年才审结,问甚么罪哩。”常时节笑道:“这河是小事,只管吃酒。”酒毕,又是米汤一碗。常时节说:“小弟因在生心直口快,是个闲汉。又认识几个字,记出人名来。阎王就差我随着判官查河。这早晚有官差小船。我寻个法带过河去罢。”西门庆听罢,满心欢喜。忽见上流头一个人,背着个黄包袱,像下文书的。常时节把手一招,那船就到岸边了。伏耳说了几句,那人扬长而去,常时节四下一望,忙叫西门庆下船,伏在舱内。常时节与鬼使摇橹而过棹歌曰:
今日流来明日流,奈河流到几时休?不信但看船边水,过得河来不回头。
原来鬼使过河,也不敢登这三座桥。只有一只三舱小舟,往来下文书。常时节与西门庆有些善缘,该得其报,因此平平而过。若无此点善报,河神巡察,风浪大起,也是行不得的。西门庆过了奈河,才待上岸道谢,原来是无底的船。又看那常时节,只见变作怪形鬼面,手执钢叉,照西门庆搠来。吓得西门庆与鬼使顺河而走,不敢回头。找大路走了。
看官听说,原来孟婆酒饭,俱是迷魂汤。吃了骨肉当面昏迷。何况这一点情缘,缘尽变为路人。正是那阴阳善化处,不在话下。且说这潘金连从武松杀死,归了枉死城投缳司收魂。不得托生。色心不死,每日与王婆和小鬼耍嘴。虽有鬼使日夜巡监,就如阳间坐仓妇人一般。瞒上不瞒下,和人嘲惹。那日忽见有一男鬼,浑身是血,披发遮胸,送往杀命司去。由他司前过,金莲细看道:“怎么像陈姐夫的模样。”赶上问他,只不做声。也说是清和县解来的。金莲心中生疑。又住不上两个月,又见个女鬼甚是标致,上下无甚衣服,裹着个红绫抹胸儿,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体走来。也不带绳索。远远望见,金莲上前抱头痛哭。你道是谁?但见:
恹恹春病,似秋霜打败玉芙蓉。细细楚腰,如夜雨倒垂金线柳。唇嘴儿蜡黄,玉牙不启樱桃颗。眼皮儿淡绿,秋月初弯翠黛绡。系春心束腰绣帕,半露酥胸。散芳魂带血红绡,犹存香露。洛水佳人濯浪出,巫山神女带云归。
金莲细看,不是别人,原是我娇娇滴滴、亲亲热热、同心同意、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你在那里来?咱娘儿今日这里相逢。”于是两人大哭一会。哭得狱中鬼使酸心。室外游神落泪。哭毕说:“怎么得咱娘们在一个司里也罢。”春梅道:“我来了几日,还没有下落哩。着人去清河县查我的事去了。”金莲问道:“你是什么病死的来。就一点衣堂也没穿?”春梅略笑了一笑,又呜的哭了。
原来春梅因贪淫好泄,死在奸夫身上,一泄而亡。男子谓之脱阳,女子谓之失阴。细查枉死城中,再找不出信来。又不是阳寿该终,有鬼使拘换,因此游魂全无着落。看官听说,这天下男女,都是纵欲丧命的?如枉死城有这个司,也没处收这些众生了。只有杀死缢死打死。再没有淫死的这个衙门。只为春梅死的快活,做鬼也风流不改。那金莲日久人熟,央及提牢鬼卒,就把春梅收下。和她一个铺睡,好不亲热。大凡众生本性难除。生前贪财好色,死后到底不改。也有做厉鬼色鬼的。也有转生贪淫更甚的。所以郗后变蟒,贪僧梦蛇总是夙根。今日金莲春梅,凑成一块,如何肯罢?那春梅说起陈敬济,因来守备府认了亲,后被李安张胜杀死一事。才知到敬济在枉死城,是一个衙门。细问狱卒,知是杀命司。就恨不得鬼门关上酬鸾凰,蒿里山前续雨云。有诗曰: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常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今说死鬼偷情,人绝不信。说定是做书的笑话。人的皮肉已无,就有此心,那里动手?不曾看那佛经说这是天人配合,以目交而成,还生男媾女。总是情根一动,不在身子有无。就和人做梦交媾一般,不见实事,因而梦遗同是一理。这是有情无质的。还有人夫妇不投,勉强行事,岂不是有质无情的。就此想来,有此情,不论生死。古来离魂幽会,定是有的。
却说金莲那日,央及狱卒道:“杀命司我有个兄弟姓陈,替我问问。”不消一日,见陈敬济在司前赌钱,是山东语间,就问着了。回了金莲。他就哥长哥短,哄得个狱鬼随身转。那日取出半幅罗裙,剪成两段写诗一首,寄与陈敬济:
楼上鸳鸯曾并宿,枝头蝴蝶各分飞。那知三美黄泉路,死别生离一处归。
下写难妾潘氏、庞氏洒泪书,送与春梅看了。春梅道:“娘子这罗裙是那里来的?”金莲笑道:“姐姐你忘了?这是我初死时,你在我坟上烧的。你就不记得了?”央及狱卒,拜了又拜,千叮万谢托他送去。那狱卒是个二搭六变的,也就笑着去了。
原来这枉死城,大有五百余里。各司甚多,其神不一。又有牛头马面把守各门,如何出得来?若是同一司,还好相见。狱卒到杀命司,见十三省司官,各有一条大街,知敬济在那一个房里?正自徨,即有狱卒来问。这狱卒说是探亲的,也就过去了。却好敬济出来取刀疮药撞见他,悄悄摸了一把,拉到无人处,将情诗递与他看了。那敬济淫心不改,才知道有美隔墙窥宋玉,无门掷果寄潘郎。一面借了二百文纸钱,谢了狱卒。寻了笔纸,不知写了些甚么在后面,交狱卒去了不提。却说这武大因告潘金莲,又因现告西门庆准了状。来提一干人犯,上枉死城关取潘金莲王婆去审。他和花子虚先到杀命司门首等候。因关文未到,踅到女仓边,只见金莲搽的粉面朱唇,勒着包头,打扮得紧揪揪的。虽是犯妇,照旧风流。又有一个年小妇人,生得更是齐整,就知道还有旧日风流,生前业账。恐怕认得他,使花子虚悄悄进去。无巧不成话,只见一个狱卒,吃的醉醺醺的进仓来,门首吊下一块白罗裙。上有墨迹,子虚拾起,藏在袖中。出去送与武大。取开看时,原来是一幅诗词。武大不识字,花子虚是久嫖的子弟,讲了一遍。说这个东西出首,告他个犯法卖奸,罪乱天条,不怕他不打入刀山地狱。也不等关文,二人喜喜欢欢,回东岳前写首状去了。这一去未知金莲三人罪犯如何?有分教无头情鬼,空害了一场黑暗相思。薄冤家,又添上了几层风流地狱。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沈富翁结贵埋金 袁指挥失魂救女
福有因缘祸有门,甘同枝叶苦同根。
果随瓜豆人人种,水滴堂前点点痕。
悭父必然生荡子,棘丛安得产兰生。
百年冤鬼来寻债,隔世追还地下魂。
如今单表汴京城里的一个大财主,姓沈名越,号超寰。他父亲是锦衣卫番役出身,专好在京拿人讹头,通大线索,后来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顶着父亲差使,六部九卿内官厂卫二十四座衙门,走得烂熟。先在童贯京营里,吃一分守备钱粮。后来和高俅蔡京这五个大权臣宅里大管家结了亲,拜成兄弟,就大弄起来。又认了灵云素做干爷。拜李师师为义弟。不止外京,连司理太监提督三宫的老公们,没一个不通气的。因此京师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黄表沈三。因他专骗大钱,几千几百两不还人家。只买一张黄表,写张誓状烧了,再不还了。或是他人该他的钱,还了几千几百两,又赖人家重还。也写一张黄表,和人神前赌誓。又没良心又有钱有势,谁不怕他?所以绰号黄表家。
在旧绵花小巷居住,后来在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一池水一般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弹的小娘子,才嫖的熟了,收在家里。或是良家私窝,看上眼,就假装放账,不消半年滚算来。城里当铺盐店香腊店细缎店,何止二三十处。伙计有一百二十人。也就是现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顿。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样钱:第一放官例钱,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又不知是什么天平,放银时一两少二钱,还银时一两多三钱。又好灌铅盖顶,火逼白铜,造的假银色,谁敢去换?第二放巢窝科子钱,那京城乐户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拣有好小娘的,与他三百五百两,比官例账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讨,年月也取着二三千利钱。一月不到,利滚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户全准了。整年不够还他的利钱。第三是放响马钱。拿着强盗响马,有用钱买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费,救出命来每一百就算一千。强盗靠他救命,每月来纳进俸,谁敢少他一分?手下贼头,何止千余。所以奇珍异宝般般有,堆玉积金事事强。只少一件,年过六十无子,生一个就死一个。也有怀孕的,到老不见个苗。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艮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挣钱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有好的赏赐五百两。直到金兵过河,还拿将大天平称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