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2 页/共 22 页

月娘见三间草屋,一扇单门,土炕上支了锅灶。倒有两间堆满稻柴,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   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安歇,只落得一条单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提。玳安、来安俱在隔壁寻宿。   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物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贲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劫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只不见金银,此心不死。   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隔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和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儿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   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只留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己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楼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一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旁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瓷罈,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灼灼、白灿灿、黄烘烘好妙东西,不知是什么物件。正是:   众生脑髓,万民脂膏。得之者生;排金门,入紫闼,布衣平步上青天;失之者死;遭鞭朴,受饥寒,烈士含冤埋沟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土囊空,淮阴侯难消三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余金,喜的玳安、来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候。   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公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入贴身衣内,慢慢出宅,寻旧路回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着孝哥接进屋去不提。   却说玳安、来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来安和玳安商议道:“这些财帛,活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够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听了只不答应。又走了一二里路,来安就站在路旁小解,树下歇息,玳安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着一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一步也好。”   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你们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便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衣破货,拾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什么好东西呢?”   说着话,走了一里多路,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附耳说了许多话,张小桥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将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棉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有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着过世老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下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凄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   是夜晚景,便与昨日不同。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饱。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提。只因这一睡,有分教:惊飞鸟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欺主奴谋劫寡妇财 枉法赃贻累孤儿祸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由来鸩脯难充饱,割肉填还苦更深。   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蛊、虾蟆蛊、水蛭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末,使人吃了,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交趾地方,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而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   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即如董卓的金坞,石崇的金谷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老的。   今日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童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与夏提刑平分。开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岂有容的。   把道学话不提,且说本传。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扑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   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银一件件说了一遍。这是上门送来一股财,取之甚易。如今商议个停当,就好动手,不可失了机会。   原来张小桥久在衙门里,积年通贼,近因乱后抢城,又和这些土贼,俱有首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的跳起来。和来安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来安问道:“怎么是善取?怎么是恶取?”张小桥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把吴月娘玳安杀了,把小玉卖了,财物众人平分,你我得了一半。西门庆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又没有什么族人亲戚,日后说是大乱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说,只是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张大,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将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玳安是小胆后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得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了,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这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   把个来安喜欢的当不得,跳起来道:好计!好计!早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包袱,俱寄在你家罢,好挡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   商量已定,即时叫将大儿子张大出来,也有三十来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绺为生,也是这一路的人。各拿口扑刀,将烧酒筛热,吃几大碗,助胆而行。来到乔家庄上,先把场围一垛杆草点起跳了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来。来安大叫有贼,吓得玳安爬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小玉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有胆的,月娘吓得乱颤,先抱起孝哥来,玳安小玉挽着月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只听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吓得吴月娘、小玉、老冯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头乱打将来,月娘怀抱哥儿,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孝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就没气了。月娘也顾不得孩子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树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挡得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咬,火也不明,人也不喊了。天色渐明,玳安扶着月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好。   正在惊慌间,那来安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张小桥父子挑去,方来找寻月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月娘跟前,跪倒在地,大哭道:“连我的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说毕又哭,连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额角上打了一个大血窟窿,急急用绵花扎了,抱着复回庄来。一口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净净的,只剩下一堆乱草,连被也没了,月娘不觉放声大哭,老冯劝个不住。待要寻个无常,又有死人留下的这点孽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   正说着话,来安媳妇来哭一回,吵一回,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的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个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破屋,倒像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来安就来揭锅,收拾破盆、木杓、粗碗、草席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月娘,和他媳妇扬长去了。   月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到是老冯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正是: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难。   且说这来安与张小桥合谋,假装强盗,夜间将月娘金银劫去。来安因要脱身,遂将自己先掘的月娘埋下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小桥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来安夫归,却来装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辞了月娘,也不在庄上住,恐怕人看出手脚来,就搬在张小桥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还不肯给他一半。寻思着这些大皮箱,俱锁的是月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珠子冠子,也有三四顶,连李瓶儿、潘金莲撇下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是西门庆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三件,好多东西,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和张小桥合伙,却不是个现成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和老婆商议着,甚是快活。在西村寻下三间草房,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   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趁今黑夜,拿了过来罢,怕张小桥家妇女们,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互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来安道:“你不知张小桥,原是咱老爷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俺两个还要商议,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听了,便一声儿不言语了。   正是:狐鼠同住原非伴,蚌鹬相持又有人。谩道我谋偏巧妙,谁知他算更精神。   却说张小桥父子,那夜间得了这股大财,喜之不尽,路上和他儿子张大商议,这宗财,象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悄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萝卜的地窖,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瓷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个不了。   张小桥的老婆道:“你和他来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给些他,咱就藏起来,他也不依,还该留下些给他,省得费嘴又伤了和气。”张大道:“好容易的财帛到了咱的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事,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儿们不成。”   商议了多时,张小桥留下一个包袱,是西门庆的冬夏官衣,一套是天青云缎圆领,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素纱圆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何太监送的,又是几件旧潞豆黄女袄,紫丝细的女衫,又是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个手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挖耳,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张大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来安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有谁是见证?交付与俺的,他经纪打了牙,自家咽,狗咬尿泡空欢喜,敢和谁说?不过是西门庆一个毛奴才,着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名,才扳倒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赏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如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好不好?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户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张小桥道:“咱且稳坐钓鱼船看他怎么着撑篙。”几句话倒把张小桥点出杀人心,说动了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提。   那一日,张小桥见来安新搬在紧邻,买了三斤烧酒,杀了一只鸡,城里又买些肝肺肚肠,一块烧肉,替来安锅。请将来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张大来往斟酒,接进菜肉来摆下,也就来炕沿上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张小桥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这金子不敢在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这三百两金子,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买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开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买货,一个坐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得出来的,又不零碎,又没剩货。”   来安听了,满心欢喜,因接说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西门庆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起家。这临清三行生意,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都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要挣钱哩。”说到快活处,烧酒一饮而尽,来安便道:“这几日弄的一个钱也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有穿的衣裳没有,待取出来看看,这几日支锅盘炕,忙个不了,弄的我手脚不闲。”   张小桥听了也不答应,只管吃酒,张大又斟上一杯,来安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籴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弟兄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张小桥听了,又不答应。   这来安闷上心来,也有几分着急。张大又来斟酒,来安一手按住钟子道:“酒不吃了,倒是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棉袄哩。”   张小桥见逼得紧了,装做几分醉,把眼乜斜看着道:“你这话好不在行,这个东西可是一时间拿得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连走的力气也没了。小户人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藏躲,惹出事来,不是耍的,各人担着个死罪在身上,你还救不得我哩。”指着张大道:“亏了他想个计策,掘那五尺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蚊子敢咬你的一个米粒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伙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先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多你拿去,贤弟心下何如?”说的来安笑了,又吃了几杯酒,也醉了,各人散去。   这来安到家,老婆接着问他,怎样说了,来安就将明日要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说了一遍,夫妻都信了,说张小桥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提。到天明,张小桥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张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   原来贲四从西门庆死后,见没人做主。后来陈敬济骂他,来安又偷了他的衣服,月娘惹气,把来安逐出,也就住的无光,又遇见大乱,抢了本钱。月娘不在城住,逃躲去了,他央着应伯爵说,投在新起家的张二官人门下,照旧还开当铺。认得张小桥,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秤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   后来细想一会,自语道:“倒像西门大官人家那大娘的这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道:“这般时势,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也就丢下。   却说次日,来安早起,要与张小桥取匣子包袱,过去叫门,没有一个人答应,连张大都出去了。问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来安坐等一日,甚是疑闷。至黄昏,又过去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藏躲,还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将来这财物,还要费手。”来安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这来安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张小桥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   那张小桥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精扯谈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你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曾合眼,领了俺家儿子和汉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来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谁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   气的个来安老婆,把脸蜡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他张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话,难道这些东西都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也要个天理。”张小桥老婆接过话来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这样事了。”说的个来安老婆进不来退不去,又不敢高声争嚷,怕人听见。这来安隔墙听着这边乱吵,知道说不来,疾忙叫过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俱各不言语了。   张小桥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说来安老婆来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来安过来,假装出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张小桥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要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来安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   到了一更天,张大把包袱捆着,从墙上丢过去,来安夫妻满心欢喜,又道张小桥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圆领,两三个旧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数十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两银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帐,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   做主意便了,且不言语。   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来安买了一副三牲,请了香纸,要和张小桥拜交赌咒。那张小桥等不的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裰,齐齐整整,进的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谁要负心,谁先死。来安、小桥,两人平拜了。因小桥大来安五岁,就称小桥是哥,一口一个贤弟,到家又叫张大来,与来安夫妇磕了头,从此且不言语。   来安见张小桥每日买酒买肉使钱大大的,他却一文也没有,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出当去,忍气吞气,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那时买下几百筒布,这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夫妻议定。   到明日和张小桥说要上临清去卖金买布的话,张小桥顺口接说道:“贤弟,这见识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好汉,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较量些,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性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的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打扮成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是兖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清河县,在临清住下,谁来问你,此计何如?”把来安喜的当不得,说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媳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聒的我耳朵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张大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日期开市、纳财、上表章的好日子,定于这日起身。来安心喜,正中下怀,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   结义穿窬入绿林,此中管鲍怎分金。   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黄金索债,连累杀四条性命;白手争财,撮弄成冤家一处。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贼杀贼来安先丧命 盗遇盗张大早伤身   反复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虫被网羁。利伏刀旁多遇杀,钱埋戈侧定逢危。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却说到了二十八日,来安穿了一件半旧半破青衣,早起过来叫门。   张小桥已是和他儿子张大计较已定。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只麻鞋,笑嘻嘻的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迎来安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可不是原封未动,白的是银,黄的是金,照得满屋明晃晃的。向来安道:“贤弟你看这些东西,可动你半毫么?咱如今托妻寄子,你要做大事哩。”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搭包贴身底下。这张小桥还说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腿上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做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付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两杯烧酒又行。原来来安不知道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张小桥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多是河泊,没有人家。来安也有些害怕道:“咱不走错了?我跟着老爷来接按院,不是这条路。”小桥说:“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这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晌马土贼甚多,这条路安稳些。”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探探头又没了。又行了半里路,到林子里,只见张小桥坐在石头上道:“我且歇息。”来安也坐了。   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着齐眉棍,望着来安脑门劈来,来安赤手空拳,大叫好贼。张小桥怕走了,早一手揪住。只见:棍当脑盖,迸的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的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流热血。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张小桥怕有人认得,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体,在深草里剥下那条搭膊,将十五锭金子,给张大带在腰间。不敢久留,离了小河口林子里。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却往那里去好?张大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来安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倒不如个奴才么?”   张小桥听了,大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来,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是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逃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   那张小桥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的对面不相见。风过处,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马上人尽裹红巾,胡哨一声,就有一枝箭射来。先射中了张大的左腿跌倒在地,到底是张小桥久走江湖,知是响马,就连忙解下一包金子,放在路旁地下,使脚蹴起土盖了。   早已人马走到眼前,大声叫道:“快丢行李,饶你狗命去罢。”二人跪在地上,说是公差,现有文书,并无财物。依着马上大贼,就放过去了,步下的土贼,跟着百十杆枪,赶上来道:“这衣裳也是钱,即将两人剥的赤条条,翻出两大包,又一搭包,都是金子。忙禀知马上贼看了,喜个不了。因问道:“你这金子是那里来的?”张小桥道:“是兖州太爷,差送与按院老爷干升的。”众贼听了大喜道:“这等乐得受用。”叫声得罪,一阵风去了。张小桥父子二人,吓得呆了半晌。拔了箭赤手空拳走了几步,又望马去的远了才踅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锭金子,轻轻的依旧系在腰里。父子面面相觑,张小桥因说道:“好薄命呵。”张大道:“这五十两金子,也还值四百多银子。家内还有五百多银子,这些首饰衣裳,也还有二千以外的财物,也够咱爷儿们过了。这不成是咱自家的东西,且回家去商议,怎么哄来安的老婆,才得无事。”两人垂首丧气,慢慢再回大路。   正是:小路截来大路抛,乌鸦肉遇鹏。   如今世路多如此,总替旁人先上腰。   却说那夜吴月娘,因庄上被劫,不敢久住,又无亲戚相投,正自悲哀,忽闻老冯说:“你老人家,还记得那观音庵薛姑子么?他在城里,因与地藏庵王姑子告状,因出城来,在这村东里,又起了准提殿,好不兴旺。如今善事未完,前日造檀香接引佛像,我还随喜了一会。离这庄上不上五里路,咱今去寻他,且住这一宿。他是女僧家,你是个旧檀越,岂有不留的。就有些乱信,咱一个女道家,也好藏躲。”   月娘听说点头,玳安也说去的是。即时小玉抱着孝哥,老冯玳安领路。不一时,出庄行了五六里,早到庵门首,是一个小村,枕着流水,在大路旁边,一带深林进去,甚是幽僻。但见: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数株古柏当门,几处乔松架屋。小桥流水绕柴扉,时闻香气;野岸疏林飞水鹜,遥见扬。掩门月下,须防半夜老僧敲;补衲灯前,时共池边双宿鸟。   一行说话,早到奄前。只一个小哈巴狗儿,汪汪的咬进去了。庵门紧闭,众人走的困乏,且在石坐歇。却说薛姑子因那年为他寺里引奸起畔,犯了人命,当官一断,失了体面。城里庵子住不下了,躲了些时,后来众施主奶奶们,因这村里有个旧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来的和尚都不学好,就请薛姑子来住,安禅讲经刻像做道场,引的乡下一般邪教妇女们,来听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盖了三间方丈,三间韦驮殿,终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热闹。近因兵乱,躲了几日回来,因此终日关门,同徒弟妙趣、妙凤三时工课不缺。   那日听得狗咬,忙叫妙趣开门出看,正见月娘人等坐在门前,原是认得,忙道:“快请奶奶进去。”好不殷勤。月娘先在正殿上拜了菩萨,妙趣敲的磬响,薛姑子忙整衣而出,只说是来的官客。一见月娘,不觉满面堆下笑来。说:“我的奶奶这样荒乱,你在那里来?我就各处施主家,一个信也问不出来。”因看着孝哥道:“哥儿道成了,这几年不到宅里。玉姐成家几时了?”即时烧水,请月娘沐浴了。又拿几件布绢,替月娘换换底衣。不一时忙的妙趣、妙凤做饭不迭。此时已午刻,先留在方丈吃茶。就是两碟红枣,两碟柿饼,两碟糕干,两盘炉饼,喜的孝哥取了枣子在手里,只是吃,全不眼生。月娘笑道:“你还认得薛师父,改日舍在庵里罢,也省得带累我拖东曳西。”不一时,又拿上饭来,米饭油饼,又是一大碗椿菜油炒面筋,加糖油碟豆腐皮,一碟笋,一碟盐茄,四碟小菜,俱是时鲜萝卜、豆荚、香椿、椒之类,甚是齐整。吃完饭,苦茶漱了口。   那玳安、小玉、老冯都在厨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饼去。月娘见他这样诚敬,也是穷途,容易见德,十分感激,心中转痛切一番。饭罢天晚,薛姑子把自己禅房请月娘安歇。别有一间净房,禅床、经卷、香炉,挂着一幅达摩渡江图,是他的客坐,在此宣卷。同妙凤炕上睡去不提。有诗一首,单表这患难相逢,人情冷暖光景。   芜蒌麦饭君臣重,漂母怜饥国士生。若使德终无倦色,何人不感道旁情。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三样人,极是势利,以财为主,眼里出火的。那三样人,第一是妓女。那些人接官应客,朝三暮四,眉高眼低。若有势利,才趋奉。手内无钱就改了样子,随你道怎么情厚,即时变了脸,又迎新挣钱去了。第二样是梨园小旦,他要那高车大马,华屋盛筵,自然用心扮戏。如服事穷酸,饶你多给他戏资,到底不肯用心,还要嘲笑你。第三就是和尚尼姑,他们见钱如血,借道为名,进的寺门,先问了衙门。就看那车马侍从,衣服整齐的,另有上样茶食款待,说几个大老相知禅宗的话套,日后打抽丰、上缘簿,缠个不了。这尼姑们,穿房入阁,或是替太太念经、姑娘求儿,或公子寄名,串通寡妇。也有会魇镇的,引奸传情的,保债的,无般不为,以骗钱为主。比这和尚更是淫狡,即是不蓄发的娼妓,唱佛曲的戏子,岂不可恨。   今日薛姑子恭敬月娘,也只说他旧是富豪,虽西门庆死去四年,还有家事。那知乱后家破,孤身被盗,一贫如洗,来投他庵里安身,老鹳打牙,倒先扯了仙鹤一条腿,好好一个庵观,添上一男女四口吃饭,一住了五七日。   见月娘不动身,就寻出个法儿来,使妙凤探小玉口气,说道:“这庵新造,没有钱粮。如今才盖三间殿,这韦驮还未贴金,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了佛头和手脚,中间身子一样,白檀还得二百斤。才向扬州去买,又少安的佛心五脏,须要金银珍珠琥珀八宝攒成,用五色丝线系在佛的肚内,才完工课。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那里化去。也等你家奶奶来,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孝哥长大了,也该舍些,替他老人家念个保命寿生经,随他兵荒马乱,自有伽蓝保护,再不遭劫数的。”   小玉听说,不合把月娘避乱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掘得一空。又有些金银,前夜遭贼劫个罄尽,险些不把哥儿头打破了,如今扎着绢子,还没好,连被褥也没一条哩。那妙凤和薛姑子说了,才知道月娘是富室的贫婆,失家的寡妇,只有一日穷似一日的了,那有重新的日子,也就礼貌渐疏,茶饭懒供,每日只着小玉,在大众的锅边,盛些稀粥薄汤,只是一碗盐菜豆腐。后来几日,连饼也没有了。薛姑子骂徒弟,骂火头,又把小锅揭去。小屋做饭,总不与月娘交言,把脸扬着,一个笑面也没了。   月娘情知没甚布施,久住无光。那日天还未明,姑子们起来敲磬念佛,也是月娘素有善根,随着念佛跪香,把一串胡珠,从衣底拆下,亲到佛前拈香顶礼,就挂在准提菩萨右手指上,以助造佛之费。那薛姑子见月娘舍了一串胡珠,约值五百余金。满面陪笑,问讯了月娘,就请去吃斋。又比从前加倍丰盛,不消细说。一炷香消,即将珠子收在柜里去了。   月娘从此又得安身。将及一月,老冯家去了,玳安去访吴大舅家信息,止有吴大妗和二舅,寄在远村穷亲戚家住,没有衣服,出不得门。那时正近十月中元之期,先一日挂起来,做解厄道场。晚上放施食,请了邻近几个尼姑,堂上开经打法器。也有村里送盆头米的,拖男领女,忙乱到晚。月娘藏在屋里,不好出来。   到了十五日黄昏时候,有三个女僧,一个胖大粗黑,约三十余岁;一个面黄身细,四十多岁;一个不上二十五六岁,紫膛面皮,像新出家的,还是一只小小脚儿,穿着僧鞋,挑着经单蒲团禅钵,也来随喜投宿。妙凤认得,欢天喜地报与师父。先接衣钵进去,两下相见问讯了,就请在经房安歇,月娘也不知是那庵里的女僧,不好问他。   是夜道场已毕,众尼僧散去,止留下后来三位尼僧与薛姑子经堂里宿。一住三日。只见那小姑子和那四十多岁的出来走动,那个黑粗太姑子,不见出头,只在法炕上蒙着被,面壁朝里而卧。说是有病,也不见他要汤水吃。   一日也合当有事,小玉日常在后院子毛厕上小便,那一日五更起来的早了些,见开了菜园门,一直走去。见有两间盛柴炭的屋,紧闭着门。一个小小窗户上土壤堆了半截,露出一个眼来。小玉正待在墙下撒尿,还没有解下中衣,忽听得屋里摇的声响,吓了一跳。又听得一片淫声浪语,满口乱哼,小玉忙忙起来,悄悄的向窗眼里一瞧:原来在东墙下一张破禅椅上,薛姑子和那一个黑胖和尚,正干那鬼子母大闹黑龙宫一出好戏。恐怕里边看见,忙闪开窃听,只闻见一个道,“狠心的贼秃驴,你因何这半年就不来看看老娘?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就忘了我了。你且说,那小姑子是你那里弄来的。”那一个道:“我的娘,我那一时不想着你。好容易上的你这门,不知有多少睁眼的看哩。听得你做道场,才寻出这个法儿来。这小姑子也是我的俗徒弟,相处久了。他丈夫遭乱,被兵杀了,才跟了我出家。那黄脸的是他师父,也是个知趣的。”说着,又响动起来。   小玉恐怕开门看见,两步做了一步走开了。气呼呼的到角门首,正见妙凤念完了功课,也到后园里来,撞个满怀,问小玉道:“这早早的你起来做甚么?”小玉道:“我小解去来。”就不言语,一直往后园里去了。”小玉明知是去寻那个和尚,只推不知,躲在厨下看着他。又过一会,薛姑子方走来。只见那气喘汗流,唇红唾润,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曾有禅房淫乐诗一首:莫道禅房非洞房,空空色色不相妨。散花正借摩登女,行雨来寻极乐方。脂粉旃檀同气味,袈裟舞袖共郎当。传经生个鸠摩什,同上西天拜法王。   却说佛法,这比丘尼当日出家,释迦佛再不许他受戒,也只因阴性多淫,恐污秽净地,有坏佛法。今日这些尼僧造业,果然知法犯法。原来这和尚是南山戒坛上当家的大徒弟,久与薛姑子有奸。因他和王姑子告状,究出奸情来,也牵连着,暗地里使了些钱,这几年不敢来了。因大乱后,听见她做道场,趁闹里扮做尼姑,赶黑晚进寺来,同薛姑子法炕上睡了两三夜。   那妙凤二十五六的人,有些姿色,也有几个熟人,碍着师父眼,不得遂心。他知道和尚是师父的汉子,空是唾涎,不敢上帐,一口一声叫他老爷。今日早起,完了功课,想去分点残汤吃吃。她就进门去,高声叫师父,惊的薛姑子迎出屋来。大家明知道,故意放条路,说道:“你在园里把那胡萝卜浇浇,拔出几根来,小菜吃。我前头去,你顶着园门,休走了水。”薛姑子整整衣裳去了。那妙凤顶上园门,忙忙走进房来。那和尚见妙凤生的红馥馥,笑嘻嘻,久已有心。从此俱是三人同榻,不相回避。   小玉坐在厨门首,单等妙凤。足有两个时辰,才出园来,把园门锁上,踅到厨边来取水,净了手。眉黄颊赤,十分爽快。各自去上灶不提。到了夜间,小玉和月娘悄悄细说一遍。月娘才知道这尼姑,是佛门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强盗。自己寻思,这和尚住久了,知我是个寡妇,和姑子们一气,来算计我,又不敢声扬,弄出事来,可不丢丑。想了一夜,不如早寻别路。   次早起来,要同玳安上城里去看看,薛姑子不知其意,说道:“我的奶奶,这天渐渐冷了,到那里去。这几日佛事忙,是我待你不周了,你老人家计较起来。人常言道:熟不讲礼。咱是一家,这样去也使人笑话。月娘道:“那有这话。因他大妗子有信来,替他大舅出殡。我城里去问问老冯,宅子里破床瓮的,胡乱换几个钱来,好做冬衣穿。”   说毕,叫小玉抱着孝哥,带了玳安,往外就走。薛姑子留不住,便说道:“既有事要去,过几日我使妙凤来接奶奶罢。”遂一面送出庵来,千恩万谢作别,关上庵门去了。月娘上路入城,找寻吴大妗信息不提。未知此去何如?正是:孤身一似无巢燕,又绕空梁别处飞。   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来安妻出首贼赃 吴典恩拷逼主母   孽薪冤火苦熬煎,浪死虚生自古然。   贪性直教金接斗,名心何日浪回船。   毒沙射影能为祸,恶刺钩衣到处牵。   但看盈虚知此意,庞公常欲散家缘。   却说那日张小桥一路走着,沉吟不语,和张大商议:“这回去,来安老婆问咱要人,怎么打发?”张大道:“这甚么打紧,如今我和你一路回去,别人也生疑。我且去东昌府李小一家住些时,你自己回家。只说来安和我,上东京卖金子去了。临清地面小,卖不开这些金子,等我到东昌府,和众朋友要上东京,打听打听,再作理会。”小桥只得依从。到僻静林子里,取了一锭金子,给张大带了,又给些散碎银两,父子分路。张小桥自回清河县来,即日捱到天晚黄昏时,悄悄进门,老婆接着问道:“张大和他来二叔哩?”小桥便说:“临清地方小,通卖不开,又出不上换数,他二人上东京卖去了。我挂着这个差使,眼看有了新官到任,怕革出衙门来,人家笑话。”老婆也就不言语了,一夜歇息不提。   却说来安老婆,自从汉子出去,只是肉跳心惊。那日夜间做一梦,见来安浑身是血,哭着说:“人害了我命,你还不速速告状,等待几时?”就吓了一身冷汗醒了。天明起来,才待过墙来问信。早听见张小桥说话,吓了一惊,忙过来问来安的信。张小桥因说来安和张大到东京卖金子去了,我为差使回来,怕误了点卯,等他们有信来,我还要上临清去买布。来安老婆也似信似疑的,只得罢了。终是不放心,街上去讨了一卦,是白虎神缠着,应主有孝服,行人血光之灾。又因张家老婆,常常小挣小嫌的,把他家包袱皮箱不给他。怀怨在心,不是一日。待要和他争嚷到官,怕来安在京,没有长短。可不是自己先跳下水去才拉人。待不作声,或来安被他谋害,得了财去,我还不知道。寻思半个月,打听不出个信来。   那日合当有事,来安老婆屋后撒尿,只隔着一堵墙,听得锄的土响,一似铁锹掘地一般。在墙缝里一张。原来张小桥使锹,把地窖子取开,拿出他家皮箱包袱,在那里盘算。他老婆在旁算道,那个值多少银子。也有取出来的,放在地上要去当钱。他老婆道:“你也卖了好几件,他家老婆日日来吵,等他汉子来,还要和咱打官司,宁可出首,不肯便宜了咱哩。这些时好不和我合气哩。”张小桥笑了笑道:“着他等着他汉子,只好到那一世里托生了来罢。好不好把这淫妇也杀了,掐断一根线。”那来安老婆听见这几句话,显是实情,才知道他谋杀了来安,要昧他的财物。又是痛人,又是痛财,不敢露出一声来。明日早起来,使包裹了头,怕泄漏风声,把那二套官衣拿着,使棉单包了,只推去当。   那时是原在清河做典史的吴典恩,因乱后没有县官管事,他钻刺在清河代补署印。原在西门庆家做伙计,认的来安老婆。她就随投文进去,说禀贼情事,恐怕泄漏,不敢写状。这吴典史听说是贼情,忙叫在公案前,赶了门子下来,低低问她,她才细细说了一遍道:“是张小桥哄的来安醉了,装贼抢了吴月娘的家私。金子三百两,银子一千两,衣服首饰,现有八皮箱、四包袱,都藏在他家里。如今却把来安杀了,只分了两套官衣给小妇人,还要害小妇人性命。”吴典史因又问道:“果有这些东西么?不要胡说。”来安老婆道:“这些东西,现埋在他家后园窖子里,怎么没有。老爷只拿他老婆来拶着就招了。”这吴典恩听了这句话,好一似半天上掉下了几个大元宝来,怎么不喜?疾忙传了番捕弓兵壮丁各役,带着器械,飞奔出城。吴典史骑马,紧跟上西村里来。   那张小桥和老婆商议着,要当那貂鼠卧兔和那皮袄,怕过了春天不好收拾。正在家里坐地,扑了个着。只见乡约地方,领着一群人进来,把张小桥和老婆都上了绳,不知是那里的帐。先带到村头上关王庙。见了吴典恩,马上押着。另使弓兵和地方,把他家门封了,一齐回县。正不知犯的是甚么罪?一村人都捏了一把汗,到了县前,看见来安老婆包着些衣裳,望着张小桥两口,不住杀人贼长杀人贼短骂起来。他才知道来安老婆来出首做贼的事。把头低了,一声没言语。   这吴典史原在西门庆家,和贲四、韩道国、崔本、黄四一班做伙计。后来送他在县里刑厅做书吏,熬出这个官来。西门庆财帛丰足,他哪件不知道。因此看做一股大财,急急拿了张小桥两口来,像得了活宝一样。即时升堂,两边排下皂快刑具,将小桥两口带上来,跪在案前,就问同来安劫财的原由。那张小桥是积年的衙棍,那里肯招,只说是来安夫妻拐出东西,寄放在小的家里,有两个包袱是实。因与小的老婆吵闹,才拿着他偷的衣裳,污赖小的,小的若果是和他做贼,他怎肯把赃物都放在小的家里。吴典史说:“现有来安老婆活口出首,你还不招。”就是一夹棍四十敲,又打了三十板,那张小桥只是不招。大叫冤屈,铮铮的辩话。来安妻跪在傍说道:“他老婆夜来开窖子,又埋了一夜,只拶起她来,敢不实说。”吴典史喝令拶来。即一拶一百敲。妇人没经官法,不由的一五一十,从头实诉。把来安夜间叫他去装贼,得了一个匣子和包袱皮箱来。现今件件具有,只当了一件皮袄。吴典史大喜,即叫松了刑具,同妇人去取赃。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前骑马,自押着到张小桥家中。来安老婆指着那埋的去处,扒开屋后一个窖子,果然锁着个大皮匣,一切包袱皮箱瓮中物件俱有。吴典恩怕人多碍眼,不好开看,把一干闲人逐出街,来叫小桥老婆取钥匙开了。只见十个大元宝,足有五百两。但不见金子在何处,又取拶子,将小桥老婆拶起。原来只剩了四锭金子,没放在匣里,用个破毡帽包了,藏在壁眼子里,使泥墁了。小桥老婆受不了刑,又招了,才取出来,再拶起来问那二百五十两金子,百口不招,只说没有了。吴典史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着包袱,押着妇人,再回县来。把张小桥下了死牢,送他老婆入女监,来安媳妇招保候审。吴典史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内东西,打开细看,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