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6 页/共 22 页

那一日上了船,放炮扯起大帅字黄缎旗来,那两座船前后行开。稍工打号开船,约有几百人。船上箫鼓并奏,彩轻飘,真如凭虚御风而行。两边人船货船盐船,都开在两岸边去,闪开一条河路,谁敢乱走。那两岸上,都是连环甲马,夹船而行;旗队伍,一连百里不断。月娘小玉在盐船后舱,往外窥看,紧随他家眷船行走。这些光景,好不热闹。过了二日,俱是傍着大船住下。只见一个人从大船上走过来,从月娘这盐船上过,要去买烧酒。小玉上船取东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韩伙计他兄弟二捣鬼,只是胖了些。忙忙和月娘说了,月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东京,投蔡太师去了,怎么在这里。原来这官船上子封皮糊着,船边上妇人乱走,看的极真,忽见一个中年的妇人出来。但见:   水鬓斜拖,面皮黄白,年纪有四十多岁,唇上抹两溜胭脂,身腰儿三尺多高,脸上搽一堆腻粉,高底云头鞋半村不俏。长眉涎瞪眼,惯战能摇,久在暗巢开狗洞,更从假道做龙阳。小玉看了,叫月娘出后舱来看。道:“这不是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剥了皮我就不认得这淫妇了。月娘正是疑惑。只见船边又走出一个年小的妇人,有二十一二岁年纪。但见:   金丝高髻,一半是京样宫妆,油鬓斜梳,又像是市头娼扮。面皮不红不白,疑似芙蓉出水;腰肢儿不长不短,犹如柳线临风。翠缎蟒袖,昭君马上少琵琶;乌漆宫靴,焉支山下无颜色。   月娘看子一会,认不出来。小玉道:“倒像韩家那小爱姐,咱买了送给翟大爷的。只是出落的长大胖了些儿,只怕是他,不知几时回来了。”说不及话,只见两个盘髻的番婆,船头上叫韩太太来这里顽。原来艄公拿着网,船上打鱼哩。引的些妇女们都出来看。内有一人,在众人背后,见月娘小玉出来看这大船上妇女,他却回头先看见月娘。那月娘只道在外边,没人认的他,只管露出身子来,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声,“大娘,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声叫,险不把月娘惊回旅梦秋江上,疑在故园明月中。   云中孤雁,衔芦江上遇前群。池畔飞鸟,失水沙边逢旧侣。破镜飞上天,凑成团圆。明月双龙会,入水再连。莫道花飞无聚处,应知萍散有逢迎。   月娘回头一看,唬了一惊。不是别人,乃是他二娘李娇儿。从西门庆死后,回了院里,改嫁了张二官人。不足二年。这遭被掳入营,他做了夫人。月娘不敢上这官船,只到前舱,二人相望流泪。月娘说不见了孝哥,要上东京找寻。李娇儿说,城破被掳,如今要带上东京去了,不料这里又得相逢。看见月娘衣衫褴褛,满头尘土,就知道路艰难。连忙头上除下一根金簪子,一双金戒指,悄悄递与月娘。月娘不肯受,李娇儿道,也是咱姊妹一点心知道那里再得相会。月娘才袖了,大家拭泪而别。   那王六儿看见,明知是月娘,躲进舱里去了。一声锣响,妇人各进官舱,见干离不岸上扎营,密层层都是帐房。到了五更,吹角起营,这大船上金鼓齐鸣,放了大炮,就是细乐悠扬,应着水声,吹吹打打,开船而去。李娇儿不敢出舱,推开二扇子,遥望月娘,垂泪不绝。   却说吴月娘在盐船舱里,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门首。这还是张邦昌摄位。金兵乱走,没人拦阻。先使妙趣上岸,当铺里把金簪当了二两银子。打发了船钱,然后上岸往城里找皇姑寺。六街三巷,走了几处尼庵,俱不对话。又走了一回,见一个老婆婆在那寺前石台上坐着,妙趣打个问讯,进的二门,一群贫人正吃粥哩。问道了一声当家师父。只见长老过来道:“过往的师父请吃些稀粥结缘。”那妙趣也走得饥了,看了看有男女两席,男子们在厨中地下坐着,妇女们在房里,一个大法炕,坐着个老婆婆。但见:   发垂白丝,面皱黄纱,衣服蓝褛,残丝破袄露团花。笑语从容,拄杖蒲席,多道气,高坐无贫婆之乞相,举止有大家之威仪。   你道这一位老婆是谁,原来是蔡老夫人。在这斋场看大众吃粥。见妙趣是个尼僧,打个问讯,忙请上炕。问有甚事到此,妙趣道,有个在家女道,来东京寻儿,还没有个安身的去处,寻了几个尼庵,都不凑巧,现在门外立着。老夫人道,快请进来。妙趣出来,请月娘小玉进去。见了礼,都上炕坐着。月娘把不见儿子,细说一路苦楚,不觉泪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寻别庵,我这给孤寺,留众舍米,既然没处去,且在我这院子里住些时罢。找儿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月娘也是无可奈何,见老夫人说话忠诚,细问了一遍,才知是蔡太师之母老太夫人。下来谢了。原有贫婆盛上粥来,众妇女吃完,过那边院子去了。这月娘暂寄给孤寺中。妙趣自去访问妙凤和孝哥的信息,不知将来月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云隐鹭鸾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道君隔帐琵琶 张邦昌御床半臂   万象纷华一化工,花间偏占上林风。   吴姬舞雪春歌急,汉苑题红夜梦同。   舞蝶恋香抛远塞,野莺衔片出深宫。   君听月下胡笳曲,多少园林白露中。   却说宋徽宗重和七年童贯开了边衅,金将粘没喝干离不分道入寇。徽宗内禅钦宗,改年靖康。不足二年,掳徽钦北去,皇太子及皇妃宫主宗室,无一人得免。立了张邦昌为楚帝。粘没喝起营,大抢京城一空。这些番兵,把民间妇女不留一人,车上的,马上的,那些没姿色的,赶着空行,就如羊群蚁阵一般。也有死在马踏车碾的。尘土迷天,朔风扑面,那徽宗道君皇帝和钦宗并太子,都上了牛车,戴着大青宽檐芭笠,青绢长衣,父子并车而行。前后番兵围拥,何止千百。那皇后、妃嫔、贵人、公主、宫女另有番将押着,两不见面,另在后面。只遥闻哭泣之声,一时间又隔在千军万马里边。夜间各有帐房,宿卧也不容在一处。过了汴河,迤逦往北而去,兵马妇女相连,千里不断,也不知有多少人烟。过了天雄,将次白沟界河,岸边扎营。时八月中秋,那些军营帐房,密密层层,四面角声吹起,明月满天。众番兵过了中原,离边不远,解鞍卸甲,也有饮酒弹唱的,也有掺弄胡琴。打紧急鼓的。   原来徽钦的帐房安在围中,与金将粘没喝帐房不远,满地都是番兵睡卧,四面交有栅栏,栅栏外又是人马,也不知几十里人马周围。真是鸟飞不过。那上皇在帐中闷坐,只见郭药师送一只牛腿,腥臭不堪,一瓶酒,酸薄如醋,想要少饮一杯,解解愁闷,如何吃得下。因赋词一首,遥忆当年汴中乐地。名曰望江南。   南朝事,回首梦中看,细雨草生金殿冷,小楼人去玉笙寒,切莫倚危兰。伤心处,汴水几时还,马角不生冰雪窖,鸟头白断雁鸿天,朔塞夜漫漫。行乐事,岁月几般般。   赋诗已毕,背手出帐,月下闲行几步,只有一老内太监相随着。   人马无声,见番兵俱鼾鼾而卧;听隔帐筝胡乐,一齐奏起,笑声不绝。望见红绒毡银葫芦帐顶,系是粘没喝的帐房了。停不多会,听的琵琶凄凄切切,紧掐慢点,不是民间。指拨细听一会,是昭君怨汉宫秋。   新水令上马娇   俺本是色山阆水藐仙姑,爱丹青画工嫉妒。承恩来禁苑,上马去穹庐。朔塞驰鸥,早指定了乌江路。   驻马听望乡引   勒马踟蹰,葱海滩头边月苦。回头故乡,雁门关外雁声孤。断肠苏武寄边书,消魂卫律河桥处。远辞了旧家坟墓,恨角声断送人归去。   沉醉东风第一怨   第一怨,毛延寿,征金麋赋,污婵娟,点紫夺珠。倩着俺倾国容,明决定君王顾,到做了撇珊瑚,沧海遗珠。望断了昭阳美女图因此上困长门梧桐夜雨。   殿前叹第二怨   第二怨,臣宰掌兵符,把边庭破坏。细柳稀疏,一任他甘泉猎马南来收,一个价束手无谋。弱君王没个主,谁堪诉?笑两班文武,那里有金城方略。只凭着,红粉姣娥。   雁儿落天山猎   猛听见传箭令敲边鼓吹画角擎雁鹘,惊起了满山头雉与鸠,赶不尽四野里和兔。   得胜令小点军   呀锦氍毹拥定老单于,列两行貂帽阏氏妇,密层层戈甲排番部,乱纷纷旗聚把都。吃着屠苏,乱蓬蓬毡前舞,打着番语,醉醺醺马上扶。   川拨棹大合围   大合围,把军马分三部,走过了沙碛边,逾山岭飞狐黑海,青蒲玄菟伊吾,追的那虎奔荒区,雁落平湖。好一似电走葫,月映弯弧;画角悲鸣,芦管吹嘘。密团营插下了皂旗,一搭裹炙黄羊传酪乳。   七兄弟雁传书   见几行云雁,影南浦,马头前路下孤鸿侣。待写个问平安凄凄切切素帛书,你与俺问君王把娇滴滴红颜误。   梅花酒琵琶恨   斜拨着昆自语,滴檀槽碎玉喷珠,大迓鼓北风吹瀑布。小重山姜女哭城隅,风散雁,月啼乌,别鹤怨,只鸾呼,鹿失母,凤抛雏。铁指拨玉蟾蜍,恰便是楚重瞳,赶散了八千义旅,虞夫人马上血模糊。   收江南下马娇   呀边庭尽老黄芦,待画个昭君出塞怨江湖。俺怎肯卸宫妆去国投沙漠。且趁着单于猎出,慢下了雕鞍金镫自嗟吁。   鸳鸯煞青 怨   雁书不到黄龙府,节丢落尽白狼渡。没要紧浣女投江,生羡杀屈父沉鱼。畅道是汉室婕妤女流规矩,折不了俺中原礼数。黄陵泣血湘妃竹,做一个青草,绿裙腰煞强似北邙山泉下土。   道君听罢多时,不觉伤心泪下。原来玉熙宫郑婕妤,平日精习这一套昭君怨。内有二十四拍:上马娇,下马娇,思乡引,出塞外,鸿雁传书,大点军,小点军,大打围,都是大套数。弹到月落鸟飞,马嘶人起,那些各营内淫声四起,全不可闻。道君怕番将知觉,不敢久立,悄悄回帐,连衣而寝。又作诗曰:   东海群儿拜木公,围棋当赌凤凰笼。   醉中误失东南角,输却蓬莱一座宫。   直至天明起营上车,遥望见一群内家,俱换了胡姬打扮:锦绣戎装,弓靴窄袖。簇拥着顺上皇车前而去。远远见一柄镂金螺甸曲柄琵琶,才知是郑婕妤了。又是一群雕鞍锦马,绣裘银甲,却是南人衣装,轻弓软带,遥望着上皇笑嘻嘻而去。才认的是降将郭药师。这皇上父子,垂头长叹,才悔那艮岳的奢华,花石的荒乱,以致今日亡国丧身,总用那奸臣之祸。不则一月,到了北都金主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止给皇后一人,老丑宫女十人,其余妃子俱分各营去讫;牛车一辆,护兵五百,迁往五国城。离辽阳三千余里。金主说待乌头白了,马生出角来,召你回国,从此丧生沙漠不提。   却说张邦昌受了金人伪命,立了楚帝。闻二帝北行,同百姓遥送于汴京南薰门外,拜了几拜,百姓哭声震天。回了朝,要升殿聚文武百官共议登极的大事。有一羽林军吴革,是无名小军,平日膂力过人,专抱不平,能使三百斤铜。见张邦昌受了金人的命,合了城里二三百好汉,要大朝日子,进朝打杀邦昌,往江南献捷。不料有个锦衣卫宫范琼,先知其谋,密哄营军,说他是谋反,夜间把吴革杀了。众人皆散。   这范琼自说是有保驾拥戴的功,强搜出城内藏的几个文官武将,排班朝贺。那邦昌也不知天高地厚,从御座上跌将下来,把个皇帝帽子踢了十来丈远。从此邦昌知天意人心不顺,也就不敢升殿,在禁中议事。一任金兵城里劫掠,把邦昌一个女儿也抢了去,不敢言语。因此把各官都加了权字,或称权御史、权将军、权平章军国事、不消说他也是一个权皇帝了。   却说哲宗朝有正宫孟皇后,极是正大的,因刘婕妤争宠,那奸相章串通刘婕妤,告孟后诅骂皇上,废了在冷宫中,十有余年。这是一件大冤枉事。那知天道暗佑这好人,到了靖康,金人把皇后美人有名的不留一下,都掳了北去。那知道冷宫中还有个太后,因此单单留下孟娘娘。后来在江南,寿九十二岁而终。这却不是个因果?那时有个大臣向着邦昌道:“那皇帝不是好做的,金人把这个担子交付与你,那时不敢辞,固为那满城百姓。如今金兵退了,你当真要做皇帝,行不去的。九王渡江,已改了年号,不去上表请旨,人都要起兵来征讨。你怎么了?依我说,先请出孟娘娘垂帘听政一面遣官去到南京,请康王回汴登极。这是正理。”那张邦昌从没尝着皇帝的滋味,又爱又怕,没奈何请出孟娘娘来设朝。满城官民,欢呼踊跃不提。这张邦昌要看看宫里光景,那宫里掳不尽的宫人也还有五七百名,朝廷的床帐享用也还有不曾搜到的。到了中秋,他就叫几个杀不尽的内官来,呼皇道寡的装起来,要幸玉熙宫饮酒赏月。那乱后的御厨司光禄司官员久都散了,那有大宴。这些太监是惯奉承的,忙传与宫中伺候御宴。张邦昌坐一顶黄幔八仙小轿,八个锦衣校尉抬起,进的后宫。果是一日为君,胜似万载为民。但见:   金钉朱户,岂止万户千门。璇阁琼楼,尽是珠围翠绕。掖庭曲院隐帘栊,无非花貌。兽面铜环封锁关,各有宫官。闻驾到处,乐奏钧天,处处列金钗象管;但行幸,酒斟,重重上异味珍盘。龙围宝柱,罘月影下鸾声,鹤舞瑶阶,合殿花香惊鹿梦。三岛路迷通艮岳,五云光暗冷乾宫。   邦昌进宫,神魂不定,如醉中相似。真似看的眼花了。却说宫人美人,名号各分;凡有爵的女官,不知其数,大约住满了深宫内苑。这金人拣着有名的皇后贵妃去了,宫里不曾细搜。况这些宫人怕死,或是藏在天花板上的,水窖里的,艮岳山洞石缝里的,那宫中周围三四十里,楼阁穿廊弯弯曲曲,哪里去找?这一时宫女存的还有不少。中有一位夫人,是徽宗幸过,封的华国夫人,姓李,颇通书画,原在艮岳道观中管司文书,也是有名的了。此人是杭州选来嫔秀,典雅风流,精于吹箫鼓琴,一代绝色。有词曰满庭芳:   典雅安详,天然丰韵,江南体态温柔。更能文知诗,箫管度清讴。随意鬓松钗卸,一笑时,红画娇羞。轻盈步,素裙长带,罗被露双钩。腰肢常带弱,尤云滞雨,善病多愁。抱孤琴自弄,玉坠搔头。偏喜是炉花垫,茗碗香篝,安能壳,秦楼一曲,同跨凤凰游。   这太监要奉承张邦昌欢喜,那一时做着皇帝知道是真是假。因有此李夫人在内,忙忙去传来接驾,其实张邦昌原无此意。那李夫人见宫中无主,二帝北狩,康王渡江去了,妇人不过求那一时宠幸,原无甚么气节,闻邦昌为帝,岂有不求宠幸之理。这里有徽宗游艮岳的一套苏意下程,先使人摆设的齐整,俱是香楠器具、素窑玉碗、名酒异果、山海珍馐,抬了二十盒牙盘羹馔自己打扮出旧日宫装,前后美人执着乐器,坐了藤花小机,四人抬上玉熙宫来。大凡禁中规矩,上幸一次的,赐一锦机,二人抬;上幸二次的四人抬。这李夫人常在圣驾左右,自然坐着四人锦机。真如天上飞琼,玉霄彩凤,冉冉从空而下。到了玉熙宫门首,见张邦昌小辇将到,照旧跪倒接驾。那邦昌如何当得起,忙叫落辇,轻轻扶起,不觉肉麻心跳。   玉熙宫是徽宗游幸之地,都是平台曲槛,幽阁回廊,不比外朝大殿。这李夫人引入一个小小阁子,都是白绫糊的香墙,碧纱糊的图窗。每一窗前俱安就的御榻,黄罗幔,遍挂流苏。那御案上笔墨书画,玉轴牙签,宛然如新。转上平台高阁,一路暗洞斜通,就有各样花石盆景。悬的鹦鹉,养的金鱼。黄杨翠桧,盆松水石,各有款制,真是玩之不足。到一处就有茶食小果,细酌薰香。只游了半日,受用不尽。张邦昌不知道做皇帝的光景,这等滋味。早已月上平台,照的画阁朱扉,如珠帘玉箔相似。   那李夫人已将抬来的御宴摆在大理石方几之上。安了一张龙榻,绣垫香墩。侍女们笙箫奏起,真如钧天广乐一般。这张邦昌就是一死,吹的灵魂儿不知走到那天上去了。李夫人奉上西洋贡的一只琥珀大桃杯,斟上江南香,才取过一枝紫竹箫轻吐朱唇,吹起关山调梅花三弄来。宫人执牙板相随,真是引凤招凰,凝云度曲。邦昌又是一死,吹的心眼里从脚跟涌泉穴,不知麻到那骨里去了。一曲未尽,在旁宫女,惯会逢迎,献果送膳,斟上一杯又是一杯。邦昌原没酒量,不知天高地下,醉眼朦胧,起来小净,就捧过金盆浴了手。又转入一个暗暗小阁子去,却是围棋。李夫人摆下棋子,与邦昌对着。原来夫人是国手,看那邦昌棋低,故意平了。又斟上一大玉杯西域贡的葡萄酒,听了一典琴,这邦昌从来不曾听过。这一日意足心满,乐极兴动,不知不觉与夫人握手谈心。这夫人也就细腰偎近,忙取手缝的淡黄半臂来,要与邦昌更衣。那邦昌不知宫中更衣就是行幸。那时月色正中,宫女知趣俱在平台上不敢进阁。夫人早已把邦昌外衣解去,自己倒入怀中,解下那贴肉一件罗衫来替他换上半臂,露出雪白的肌肤。夫人上前扶邦昌倒在御榻上边,原有卧枕倚枕大小不同,堆在床边。这邦昌又是一死,却是连骨酥麻,从心到肺。跳在香水池中不知死在那里去了。原来宫中行乐,房术最多,俱是奇方秘药。夫人早将香药净身,暖如春水,香似幽兰,岂是人间常味。可怜那邦昌不曾经此,反惊的把夫人久旷之情无可发泄,不觉罗衣透湿,怏怏而起。有一词名减字木兰花:   桃源误入,春在落花流水处。洞转花溪,未到春归路已迷。乱红深浅,欲听啼莺声更缓。暮雨云横,但听花间滴露声。   原来金兵围汴,哄诱徽宗父子入营讲和,怕那宋家勤王兵到,因此劫着二帝连夜北去。那金兵到底不曾入宫。这宫中陈设的宝玩,还有未动的。张邦昌虽受伪命,即是看家奴一样,怕金人回汴,留作行宫,也不致动大内里的分毫。若论邦昌臣子尽忠的道理,不死就该逃亡,虽死也不可受命,这是第一着。就要全一城百姓,不能逃躲,暂时领受,待粘没喝北去了,即时还归臣职,请孟后临朝,自己赴行在请罪,听高宗遣大将留守,这是第二着。除此二着之外,再无个骑两头马的道理,岂可乘机受命。便说他是天赐的皇帝,私入宫禁,僭用妃嫔,分明是臣奸主后,子纳父妾一样,禽兽之所不为,天地之所必诛。这个傻呆,岂有不死的理。后来孟娘娘过江,高宗把李夫人用非刑供出口供来,火锻死了。将张邦昌明正典刑,剐之于西市。史书上记了一行曰:张邦昌伏诛。从古来奸臣不少,王莽、曹操、董卓、朱温都是自家取天下,不顾那君臣大义;止有刘豫张邦昌替人做奴才,不免名灭身败,贻笑千古。怎及得操莽奸雄,还成一个事体。此是昏主叛臣一段公案,却从淫污中来,所以讲出这亡国杀身因果。不知后来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李银瓶梅花三弄 郑玉卿一箭双雕   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悟。   夜来铁汉自寻思,长生不死由人做。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却说翟员外和一起帮闲子弟,在李师师家厅上吃茶。忽见银瓶掀帘子上花园里去了,不觉魂飞心荡,恨不的一时到手。托那侍儿巫云和师师说,要出一百两银子梳笼银瓶。巫云笑道:“我不敢提起,怕瓶姐知道骂我。你叫帮闲的郑玉卿来,探探太太的口气。我才敢说。”   原来郑玉卿才十八九岁,一手好琵琶,各样子弟六艺,无般不会;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磨光,极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儿又高,汴京巢窝里有名的帮闲小官。自从他父母双过,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做小郑千户。金人乱后,又袭不得职,终日和人在巢窝里鬼混。那日在家,翟员外进来坐下,央他和李师师提那梳笼银瓶的话,郑玉卿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体休看的容易,倒要费弯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门里人,指望一说就成。狐皮打不成,还惹下一身臊。李师师是个见大钱的,把这银瓶娇养的比自己女儿还重十分。动不动是说道君选过的妃嫔,就是一位皇后相似。他心里还不安下个甚么网儿,要打一个饿老鸦。你我如今拿着百十两银子,就要破天荒采了鲜花儿,那能得够。他就依你梳笼,给银瓶破了瓜,你不成一两夜,就中跳开了。就讲包月包年,还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倒不如讲嫁娶,破费着五七百金。他这等个大体面,扯大架子,至少也还骗他三二百两陪送的妆奁。你不过净费三四百两,还不够包月的钱。”说的翟员外满心欢喜道:“玉卿,你不枉是个积年子弟,倒底算计的是,咱如今怎么去开口?”玉卿道:“终不然这样空手自去提亲,他不笑么。依我说,后日李师师的生日,你买一副大大的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有几分准。”翟员外与玉卿商议已定。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师师的正寿。这东京有名的行户,谁敢不来进奉他。就是旧日相识官员内监,都有往来。自家常养着两个长班书办,答应往来。礼帖倒象个缙绅家的体面。到日西时分,礼节将完,郑玉卿打扮一身苏款:戴一顶玄纱软巾,嵌着古玉儿,穿一领乌绫碎云宋锦花样的直裰,又衬着一条水红花皱纱的褶结儿,脚下朱红履白绫袜,手里拿着一个红绫鸳鸯汗巾,系着银三事儿;又袖着出奇的一个大佛手柑和一大块沉香火。埋在一个寿字紫铜薰炉里,俱笼在袖中,薰的透体异香。要悄悄送与银瓶的,他却要借翟员外的憨钱来买自己俏。这是叶底偷桃手段,毕竟是在行的子弟。安排停当,把衫子抖了几抖,上李师师家来。让客厅上坐下,他这院里规矩,如要回了,就说太太有病,久不见客。如要见,就等一会,请到书房里。又等一会,方出来相见。这是御院的规矩,比不得别的巢窝里,没个内外,一把就抱在怀里。分外还有许多腔调。如不依他,就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的见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   玉卿坐在前厅上,两边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当面铁梨木天然几,可可的有二丈余长,上设汉铜大花瓶,插一枝半开的老梅。护瓶口又有一株宝珠大红山茶花。旁倚着个周纹饕餮古鼎,长有六寸余高,香烟缕缕不绝。玉卿坐了一会,出来一个蓬头小京油儿,打着一个苏州髻,屯绢青衣。拿着雕漆银镶钟儿,一盏杏仁泡茶吃了。说太太才睡醒梳头哩,就出相见。又等一顿饭时,另有一个侍儿穿着织金豆绿衫儿,银红绫比甲,束着金花绫白汗巾儿,揭开帘子笑说:“太太请书房相见哩。”这玉卿又抖抖衣服,进入几层门户,弯转回廊,俱是一片松竹。太湖石边,腊梅盛开,又有两树红梅相映。进的五间书房来,师师在绣阁未出,那得就见。玉卿坐在中间一个倭漆大理石小椅上,未见佳人,先看铺陈。但见:   正南设大理屏二架,天然山水云烟;居中悬御笔白鹰一轴,上印着玉章宝玺。左壁挂东坡大字,题文与可墨竹淋漓;右壁挂米颠淡皱,仿赵大年远山苍老。但见牙床雕镂龙凤,悬挂着锦帐流苏,尽是内宫陈设。香榻高铺文绮,平垫着锦囊绣簟,无非御院风流。瑶玉轴,多藏着道笈仙函;端砚纹琴,俱列在朱几素案。又有那床上盆松,三寸高枝能向画中作干;笼中鹦鹉,一声巧语忽传客到呼茶。紫箫斜挂玉屏风,香缕细焚金鸭鼎。   读宋史感而作诗:   乱多治少使心悲,一段须倾酒一樽。   元末胜场王保保,宋家败气李师师。   郑玉卿观看多是,忽然湘帘高揭,宫扇半遮,前后四个浓妆侍儿,簇捧出来的是师师了。也有三十岁年纪,身子儿不短不长,面庞儿是半黄半白,颜色也只平常。打扮的十分娇贵,穿一领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绉纱衫儿,内衬着绛红绉纱衲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幅湘裙,紧罩着点翠穿珠莲瓣云扇宫袖。总是内家打扮,一阵阵兰芬桂馥。郑玉卿虽是帮闲,到他家只见了几个侍女们,那会见师师一面。见了这等一个威仪,如何不心惊骨软。早不觉磕下头去,师师用手搀起,笑容可掬道:“这个礼那里当得起。”左右侍儿安了坐。郑玉卿取出礼帖儿,早把翟员外名帖换去,是他郑玉卿的名字。写眷晚义男郑琏顿首祝叩李母太夫人千秋。师师看了帖儿,欣喜的当不得。早有从人抬进两架新漆篾丝食盒来,揭开摆在阶下。是一匹天蓝织金万寿字倭缎,一匹陕西姑绒云羯,俱约有五十余尺,红纸束的两大卷,使朱红捧盒盛着,才是烧羊二肘,烧鹅二只,烧肉一方,烧蹄一付,又是寿桃寿面。细果八盘,无非松仁、棒栗、荔枝、龙眼。又是南菜八盘,无非天花、香菌、鱼翅、燕窝。又是两坛江南金橘酒。师师见礼厚情谦,玉卿年少标致,又会说话。太太长,太太短,也有些肉麻的光景。要将这小官做个门下安禄山的意思。即便分付看酒桌儿小坐。玉卿故意起身说,太太事烦,这些小礼孝顺,怎敢就好取扰。师师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了,家常便饭,坐坐何妨。玉卿只怕扯脱了,如何肯起身,躬着腰又坐下。   玉卿看见内外有数十个侍儿,来往答应俱是浓妆艳服,珠翠盈头。只师师高挽宫髻,斜插一枝玉龙头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明珠,却是雅淡。更觉典雅。不多时,捧出一盏桂露点的松茶来,金镶的雕漆茶杯儿,不用茶果,吃茶下去就抬了一张八仙倭漆桌来。就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内有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蝶儿,俱是稀奇素果。橄榄、凫菰、萍、葡萄、药片、香橙、山珍海味下酒之物。两付金寿字杯儿,一只银壶。才待斟上,郑玉卿眼快,即忙接杯在手。先送在师师面前,早磕下头去,师师全搀不起来。喜的满脸是笑,然后回敬玉卿。定下座,才待坐下,只见师师唤巫云咐耳低言,不知说是什么,巫云飞似去了。酒过三巡,只见后院子一片笑声,先是两个侍儿掀开帘子,进来一位天仙,险不惊的襄王魄散,宋玉魂消。但见:   晕红粉颊,却才梦醒扶来;淡绿眉云,恰是晚妆重画。偷觑人一点秋波,内藏着许多羞态;泄露出三分春色,外安排无限风流。丁香未破雨中春,豆蔻初含枝上血。   这郑玉卿一见骨软筋麻,忙起来作揖让坐。李师师才说是小女银瓶。坐在师师侧首,原来师师因郑玉卿送了大礼,拜了干儿,件件可人意儿,叫出银瓶来陪坐,即是兄妹之意。不料郑玉卿积下欠债,该有一段风流缘法。银瓶起来,另行酒礼,还要替师师磕头。师师免了,又与玉卿拜了,各安席而坐。那些家妓们早筝笙管,一齐奏起来。下菜斟酒,另有一班小童。真是汤翻香雪,肉脍银丝,俱是内厨御造,不比外边相同。   那郑玉卿是一个才出胎胞的少年荡子,见了师师眼里已是出火,又见了银瓶只是心窝里乱跳。不是动了心,倒象见了狼虎来吃他的一般。眼忙心乱,倒弄成一个木偶人了。这银瓶从来不曾见客,见了玉卿生得清秀风流,又打扮的苏意,虽是娇羞,把眼睛不住斜觑。见玉卿看他又把头低了。到底是门里出身,见这些侍儿们接客光景,自然会勾情卖俏。又况他年过二八,才色绝代,岂有不爱风流之理。当时彼此留盼,眉目送情,只嫌师师碍眼。无巧不成话,忽然旧日黄太监送寿礼,师师起身收礼去了。落下银瓶二人,才敢放眼相看。玉卿扳话,就取出袖中紫铜寿字的薰炉并佛手柑来,放在桌上。说是拙兄的一点心,送贤妹顽耍,见此物就如见拙兄一点。银瓶分明爱,只推不受。   不多时,李师师回来,银瓶说是郑哥哥送我的,我不好受。师师笑道:“一家姊妹们,收了何妨。只央你郑哥哥,替你早寻一家好亲,还要谢他哩。”这一句话勾起了玉卿的话头,两相凑巧,把那翟员外要求娶银瓶的话,才提起来说了一遍。道:“论起贤妹,才色青年,就是配一个状元也称的。如今大乱以后,大家都穷了,那得配合。这翟员外也是洛阳有名的大家,着他多多尽个财礼,许了亲。只说要他招赘,养母亲的老。日后就是个儿子一般,他也不敢忘了恩。他如今三十岁了,论人才也是中中的,心里诚实,不是虚花子弟。如今只取他这个心罢了。”师师问道:“他出多少财礼?我这女儿是皇上选过的,休当作门里人看。琴棋书画,品竹弹丝,无般不精。就拿金子打这个活人儿,我也不换。少也得三千两来下聘。珍珠、金镯、宝石、环佩、衣服、插带在外,也得千两才出的门。”玉卿笑道:“娘这话就说的远了,他一个百姓富户之家,那得有此。如今叫他竭方凑个财礼,大吃大打的,请些官客来下聘,不在银子多少,只讲过完了姻。不许过门,到底瓶姐还是咱的人,刀把还在咱手里,东方日子长着哩。那一时只由着咱摆布,不怕他猫儿不上树。细细嚼,强似囫囵咽。讲的财礼多了,人上不来,到是一拳的买卖,显不出咱娘们的做手来。”只这几句打动了师师的心。取出一只汉玉紫鸳鸯杯来,足盛五六盏,斟个十分满,叫瓶姐双手送给玉卿,以作谢礼。   银瓶翠袖高擎,笋芽斜露,玉卿慌忙来接,早用手把银瓶手腕一掐,调了个暗情。两人笑眼传心。师师正要他勾扯挣钱,坑坑人家,那管他们嘲笑。吃了几杯,大家熟狎了,玉卿装着醉道:“我闻的说一座好花园,叫儿子去看看,到外边也好说。”师师心喜,又见玉卿伶俐,就叫侍女们携着盒酒去看梅花,摆在园亭石几之上。这条路要从书房东厢后串到银瓶卧房前过去,才是园门。师师前行,玉卿银瓶随后,都有几分酒了。月色初上,正是灯节,街上游人闹热。师师要上小阁,看河上花灯。玉卿步到阁上,才知是银瓶的卧房,存在心里。阁上香薰绣被,春暖红绡,是不消说的。下阁来,梅花树下一方石桌,两条石凳,俱是花斑石,天然竹叶松梅,磨光如漆。玉卿师师相对,取了锦机来,银瓶横在师师下手,却与玉卿相挨,早已把酒斟在三个儿杯中。三人吃得各有春心。叫玉卿吹箫,师师却用琵琶随板,叫银瓶歌一套〔梅花三弄〕。三人凑成一样,好不有趣。   【锦搭絮】绣闱清峭,梅额映轻貂。画阁银屏,宝鸭薰炉对寂寥。为多娇、探听春宵,那管得翠帏人老,香梦无聊。兀自暗里度年华,怕楼外莺声到碧霄。   【前腔】睡痕宜笑,微晕红潮。昨夜东风,户插宜春胜欲飘。系春朝、微步纤腰,正是弄晴时候,阁雨云霄。纱窗绿线,重把淡翠眉峰懒去描。   原来师师酒量甚大,风月中有名。打动皇上,全在枕席上用功。且有内收法,夜夜如女子一样,海内享名。人求一面,常费百金。这一向负个大名,不好接客。只偷藏两个知心旧人,做的不快。这一夜酒兴,逗的春心律律欲动,看上这个郑小官在行,留他做个小闲。又拜成了儿子,穿房入阁的,好挡人的眼目。吃着酒,在石桌下把小小金莲轻轻一勾,这玉卿就知道了。连忙装醉倒在亭子台基上。叫着他,装不醒。只说我走不得了。师师笑道:“这小官家吃的老实酒,我见他杯杯干了,倒不藏量。叫巫云扶起书房中睡去罢。”两三个丫头,才搀扶起来,踉跄着往书房里去。师师也到书房,看着他连衣睡倒,教侍儿们取灯出去,各人知趣去讫。玉卿见师师醉兴勃勃,淫心已动,扶起来跪在面前,叫声亲娘。忙忙轻解红绡,早已浅抽玉尘。正是三春未定裴航杵,一夜先偷阿母桃。不在话下。   却说银瓶见师师送玉卿书房去宿,早知其意。悄悄上那阁子上,把灯吹灭。在那窗眼里,映着月偷看师师送玉卿而去,心中也有些动情。女儿家没受这个滋味,只为玉卿吹箫点板,勾搭了几番。倒叫李妈先收在手里,就和吃醋的一般到了房中,连衣而卧,心窝里乱跳。又不知说的翟员外何等样儿人,怎么得象郑玉卿一半也罢了。   再说师师睡到四更,酒醒力倦,起来净手。见玉卿睡的鼾鼾的,一身雪白皮肤,和个女儿一般,着实爱他。拍拍叫醒道:“你自己睡罢,我到后房里去。天明了,丫头们看着不好看,倒是干娘把干儿耍了。你往后常来走走,外人那里知道。”连忙取了床上的锦被,又替他盖了去讫。谁知道这玉卿乖贼,一心看上银瓶,倒不料师师先把我来奸了。虽然有趣,还不知银瓶一朵鲜花,又是甚么滋味。听了听正还四更,正月里天短夜长。这小官跳起来,穿件袄子,装去净手,角门全不曾关。院子静悄悄,人都睡熟了,一直走过东厢那银瓶的小阁子来,轻轻启户,看那月色透过纱窗,照见银瓶倚枕而卧。上前一把按下,那银瓶故意惺眼胧,扭了两扭,也就不言语了。正是:   蝶粉初开,莺黄未褪。颤巍巍花朵,何曾经雨打风吹;密匝匝云丛,略带些水香花气。初入桃源,溪转峰回就认路;深探花涧,波明石动欲迷津。此处不由自家知痛痒,直教鳅入菱窝,到来随地任浮沉。直似鱼游春水,暮雨乍开三峡梦,轻舟已过万重山。   银瓶新破娇红,玉卿不敢久恋。只得扶起,鬓乱腰松,走下床来。全立不住脚,玉卿抱起来,十分亲热。银瓶忽泪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长远夫妻,我又被你采去新红,日后如何好?”玉卿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寻的这个主儿,全是个死蠢货,把你不要过他家去,只在这里和包月的一样。昨日妈妈又收了我,做他拄拐,咱两个如鱼似水,夜去明来。叫那翟员外打着个幌子,咱快活到了几年,再做商议。这天下大乱,有了咱一对夫妻,那里不是过日子处。”银瓶说:“你既有实心,和你月下赌誓。”于是推开楼窗,双双跪倒道:“月光菩萨,我两人有一个负心的,就死千万刀剑之下。”赌誓已完,玉卿还要亲热,银瓶害怕不肯,许下改日再来罢。不知后来翟员外与银瓶结婚如何,有分教:月老捡书,添上几层离恨谱;风流续债,还他半世负心盟。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宋宗泽单骑收东京 张邦昌伏法赴西市   发枯身老任浮沉,凄雨秋风好苦吟。   新事向人堪结舌,残书开卷但伤心。   汴宫花石成烟雨,汉代江山自古今。   跃马卧龙终草草,拍床不渡泪沾襟。   却说宋朝靖康之变,金人竟虏二帝北去。高宗渡江,改元建炎年号。这河北东京百姓,掳劫屠杀,去了一半。谁肯顺了金人那张邦昌的乱命,或是哨聚山林,保收村落;千百为群,与金人对杀。那粘没喝大军撤回,止存了一营金兵,往来河下掳掠。这些百姓,立起大营来,各尊出一个头目,远近相连,不下几百营。先前还怕金兵的连环甲马,如今一味野战,只用大木棍棒,连盔带甲,打下马来。或用大斧,专砍马腿,使水湿透绵袄为甲,箭不能伤,使长钩勾住,拖下马来,打个稀烂。弄的金兵不敢过河。   这些百姓胆越大了,从东京沿河一带,都扎了寨;陷马坑和鹿角排满了。不听张邦昌的号令,俱扯起大宋建炎年号的旗来。又有山东梁山泊招安后散了的喽,河北王庆旧日草寇,凑成了一百余万的人马,豪杰响应,只不得一个主将,无所统一。   那时高宗在建康,都御史赵鼎特上一本,荐了副元帅宗泽。因屡屡战败金人,连奏了七捷。手下名将强兵,还有三万余人,使他留守东京。给张邦昌一道旨意,连请孟太后入朝见驾。这宗泽自金人图汴,同康王统兵入卫,久负重名,一片忠心。也就是后汉的孔明,唐朝的郭汾阳了。建炎二年七月奉了旨,即日上路,把前军分遣各路防守,自己只落得老弱军不上一万。这汴梁城大,如何战守,何况这汴河远近城堡有百十处,尽被金人拆毁,从何整顿。无兵无饷,民逃地荒,真是无可措手。高宗又被汪黄二人,吓的往南赶到浙江,还要下海,也是个孤主。分明把汴梁弃于度外,就是请兵请饷,也是无米之炊。   当日同事有都统制曲端,是个名将。与宗元帅一力同心,誓要报国复仇,迎回二帝。两人商议说,东京搜括已空,城外人民逃尽,略有身家的,俱投入士贼结寨。从着河北太行山的大寇王善,不下一百余万,又不能征服他;如今外防金兵,内防山寇,孤立一城,在众围之中;又少粮草,又无救援。此兵法所忌,怎敢轻进。宗元帅沉吟一会,忽然大喜。同曲统制说:“我的兵饷俱有了。烦将军领军先到汴梁,宣了旨意,使张邦昌奉孟娘娘回朝。我只要一百匹人马相随,自有调度。”那曲端再问,宗元帅笑而不言。屯营下帐,次日曲统制领兵去了不提。   这宗元帅见一带河边。立的屯堡,甚是坚壮,各有旗,上写建炎年号,就知人心不肯忘宋,各怀忠义之心。只此百万士寇,若肯降服,就是百万精兵。立下屯田,各有防地,不强我另去招兵买马。心中计算已定。作招兵檄书一道,先使人四下飞传,把那东京留守元帅的大旗,使一人前导,只使百骑后随,俱是轻裘软带,不用兵甲,往太行山一路,穿营而去。但见山势好凶:   连燕带赵,接岱分嵩。居天下之中央,控四方之要地。山势蜿蜒走游龙,峰峦出没;林麓弯环如伏蟒,草树阴深。千重紫翠。藏的刽子手吃胆剜心;百里烟云,隐着吃人鬼青头红发。但寻常舂碓油铛。打人为粮,全似剥生的朱粲;但行动刀山剑树,婴儿贯槊。不让赤地麻胡。逍遥乱世恶魔君,打荡乾坤真太岁。   却说这太行山大寇王善,原系秀士出身,因欠蔡京小总管李安的债,被他扯衣面辱,后来他把李安杀了,投上梁山泊。因宋江受了招安,他却同着些喽不愿去的,来河北和王庆入伙。坐第二把交椅,占了太行山大寨。这时王庆死了。见金人围汴,二帝北狩,因此连合河北山东豪杰,四方响应,有二百万人马。各府有一大头目,州县村镇俱有小头目,立了,传箭为号,把金兵杀的全不敢过河。这王善常有报国忠心,只不得遇道路。那日营中正坐,见有报来说宗元帅亲自招安。先送上檄文一看:   大宗建炎二年七月,钦差提调山东河北军马宣抚防御、知开封府事、兼留守东京大元帅宗。为普天同愤,合力剿贼,乘时建功,立膺爵赏事。切照金人肆虐,蹂我社稷,二帝北辕,万姓切齿,此臣子不共戴天之仇,实英雄一举封侯之会也。本镇三战河北,王彦挫其前锋,再进河东,刘衍擒其酋长。敌之虚实,已在目中,当国家之再造,非一木之能支。今见两河、三晋、山东、山西,虽寇骑纷纭,豪杰连络,众心成城,不下百万。倘念我祖宗之栉沐,不忘天地之同仇,或据田横之岛,各怀鲁连之愤,义旗所指,何敌不推?同心所攻,何怨不雪?本镇亲奉谕旨,面赐虚衔,凡属首领之大小,各安品级之尊卑。倘有奇才,擢以不次;前所迫勒,一概赦豁。犹恐傍徨岐路,坐失事机。本镇单骑入营,面颁赏典,沥血披诚,各宜鼓励特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