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11 页/共 22 页
节当寒食半晴阴,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山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单表古人诗词,多因故国伤心,闲愁惹恨,叹韶华之易尽,则感寄春风,悲陵谷之多迁,则魂消秋月;拈就鸳鸯,写出江淹离恨谱;飘来蝴蝶,编成杜牧《断肠诗》。也只是为托兴遣怀,方言醒世,真却是假,假却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这个山川,这个岁月,这个人情世态,这个治乱悲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
这回直接上段,汴梁为历代建都之地,自经五代,改号东京,宋太祖登基,直传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今徽、钦,相传九主,享国太平,日久朝野丰登,车马辐辏,风俗淳厚,士女繁华,何等的盛。一旦中原陷失,尽为金人所有。自徽、钦北狩,兵火相连,战争不息,有二十年大乱。那些金碧宫殿,化为蓬蒿瓦砾之场;文物典章,俱化成戎马干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贵官,皆化为衰草冷灰,白骨寒,那里去了。所以行人感慨,过客悲伤。有诗为证:
山园故国今何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说不尽的兴亡之感,单表这士女的淫奢,现前的因果。可见这富贵繁华,真是眼里空花;玉貌峨眉,尽是前生孽债。即如徽宗末年,留心女色,嫖了一个烟花李师师,弄得国灭身亡,岂不是亡国妖孽,女色中尤甚,因此把李师师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贵尊宠,不下于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宫禁,也就算是“李妈妈”家了。“妈妈”是河南开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太”相似。因此东京风俗,止称一个“李妈妈”,并不敢说李“师师”二字。后来徽、钦北去,这李师师生的手眼乖巧,门下子弟又多,串通金营将官,把个铁桶的家业,护得完完全全,不曾折散一点儿。在城外汴梁桥边盖造楼房,穿廊花园书房,比旧日一样齐整。又养着十数个能弹会唱的粉头,只为银瓶赚哄了翟员外千金的聘礼,后来郑玉卿骗拐了银瓶去了,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翟员外人财两失,又是疼钱,又是惶愧,各处找寻了两三个月。四下里贴招子,骑着快马追赶,只道是旱路去的,那里知他一蓬风上了扬州,也算做一场春梦。这是前案说过不提。
那时翟员外不肯干休,使孙寡嘴、张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插戴妆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龟,抬不起头,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处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疑,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翟员外休张扬,两家都没体面,情原将侍女巫云赔他,还送过钗束来,把财礼退一半回去,先着孙寡嘴说去了。次后使巫云打扮的娇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正值翟员外生日,两只烤鹅,四尾糟鲥鱼,两大缸麻姑酒,两大盘寿桃,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翟员外。巫云进门来,使银红汗巾捂着口儿,笑嘻嘻的进来,望着翟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太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他,不着他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来走走。俺太太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个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员外惹气。”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撒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的翟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巫云却脱了衣裳,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的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张牙轴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来。翟员外见他来的知趣,又是旧日婊子,只得留他吃饭。
待不多时,孙寡嘴、王三官、张斜眼子一班儿进来帮闲,俱满口夸赞巫云姐出落的越发典雅风流,不是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是这样。还是银瓶没有造化,这郑玉卿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少妇人,从来没出过门的,路途间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罄净,连命丢了,路上还要被人盘诘,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几句话说得翟员外不恼了,又见巫云殷勤,众人夸奖,那些恼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员外过了生日,一日教做添寿,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花竹如画,那紫薇花开得喷香,即时叫家人把桌儿抬到院子里来坐罢。孙寡嘴年高,坐了首席;王三官、张斜眼子对坐;巫云和翟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吃了点儿蒸饭。把大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吃,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孙寡嘴道:“空说巫云姐弹得好弦子,我们再不曾听儿。今日员外添寿,就没一声儿,怪的员外不恼。这时银瓶姐在席,不知弹勾多时了。”巫云瞅了一眼道:“怪汗邪嚼咀的,叫人唱,说就唱罢。偏有这些寡嘴!”众人都笑成一块。巫云取过紫檀三弦来,定了弦,把酒都换上大杯,顿开喉咙,唱了一套[一半儿]词曲。
锦重重,春满楼台,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采云深梦断阳台。盼一纸书来,没一纸书来。染霜毫,题恨词,浓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攒锦字,砌回文,思一断离怀,织一段离怀。倩东风寄语多才,留一股金钗,寄一股金钗。
唱到此处,巫云姐才待歇手,孙寡嘴道:“你家只为留下一股金钗,郑玉卿才连人拐得去了。正是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盘里的。”巫云急了道:“怪汗邪行货子,你见俺家吃一半留一半?来只怕你们全吃不下去!”张斜眼道:“你着巫云姐唱个[西厢一半儿]罢。百忙里唱到好处,你只鬼混。”巫云取过弦子来,又唱道:
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粉粉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堂,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孙寡嘴又道:“你家走的莺莺,那里去了?今日拿着红娘顶缺填陷,这一半柔肠还不知是那一个知心的和他续上哩!”巫云急了,赶着孙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这席上王三官和翟员外拳行令,闹过不了。吃到三更天气,众人散去。翟员外和巫云枕设鲛,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这翟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先使巫云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巫云,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闲言也没有了。巫云枕边言说着:员外留下她,情愿借个名色,赎出身子来,“若脱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侍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说的翟员外十分欢喜,说巫云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到了次日,叫孙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巫云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罢。”李师师又不肯退,翟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
世间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茶客叫汪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得郑玉卿。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玉卿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翟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许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翟员外来,细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那里找去。汪蛮子说:“我管过江去跟寻。”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这一个瞎信,翟员外又得了巫云,且顶缸着,李师师使孙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巫云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因此翟员外不好来讨这财礼,只得大家听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汪引之又来传信说,郑玉卿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盐船上。翟员外听此信,不由的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财,去开封府递了个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汪引之亲上扬州,必定拿郑玉卿来。看了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和汪引之起身去了。
这巫云在家密密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罗尺头,连夜俱抬在李师师家来。李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金营的参将云离守来,讲着和巫云包一年,不要身钱,一顶轿子,暗夜里抬去,还要先告他害了巫云人命,和他鬼混,好遮这银瓶的事。
原来云离守是清河县人,与西门庆是亲家,因清河县乱后,在汴京做武官,现管辑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骗了翟员外,假使老汪报信,把翟员外吊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你说这人家,巧也不巧?总因翟员外一生使憨钱,知道是个死狗,与他这个绝户计,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奸巧生出祸来,天无不报之理。
却说翟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那得个郑玉卿的影儿。汪引之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帐,只说是船上儿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相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费了盘缠二三十两,大家回汴梁来。翟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巫云姐把楼门都开了,布匹、银钱、家什盗个罄净,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衙里提刑云参将案下去告状。翟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叶莲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的滚下骡子来,一声儿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的汴梁城。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有了。使人去叫孙寡嘴,这一班班儿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这边李师师知翟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使巫云送到云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翟员外到家,次日云参将使四个辑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死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翟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三百余金,才完了一场官司。李师师使人上门,每日要巫云,只得忍气吞声,不敢提起。又是兵马时候,各衙不准状词,翟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番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辑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装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粉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术太子选取宫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朝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番字告示门上贴起,谁敢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玉窟兔,七十二变女妖精。
翟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受气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词,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室,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粘罕标下的中军官,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宫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翟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说话,那知道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翟员外以发其恶。翟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中军打作公事,将状封进。这金将军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淫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直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到了黄昏,掌上烛来,把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红通袖麒麟袍儿,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直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乐笙箫弦索,引导着唱一套[花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愁。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个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得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也都一套儿绑了。也是金朝军法,也有翟员外手段。那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生悲,恶盈祸起。诗云:
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霄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冢叫啼鹃。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牢刑具,提出李师师和这些妓女子弟来。满城东京人,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是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还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提。
却说金朝的法度,没有甚么三推六问,况是一家乐户,有甚么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枝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翟员外问他起祸根由。翟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巫云来假说是赔人,使汪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两。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翟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婊子的体面。如今开着大巢窝,连如今皇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了二十大板,可怜把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篾,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分付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那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文书做起勘语:
看得娼妇李师师,峨眉不肯让人,因而蠹国。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游夏庭之淫;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骊山之罪。乃至倚六贼为门户,通四冠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僭娼优而佩。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藁街明诛,姑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入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女,分散为奴,以备军赏。大金 年 月 日为盗国娼妓等事一案
粘罕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爷。李师师将养了一日,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将,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养马大凌河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叫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扫粪拾草的;也有挑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万外。把一个锦秀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
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脂胭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远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悽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面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每日打骂的老公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道:“那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着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语,只向老兵说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李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公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是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里,惶惶而去,不知终究性命如何。正是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三教堂青楼成净土 百花姑白骨演重门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脂。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这八句诗,单表繁华声色,一过即变凄凉;寂寞凄凉,久住反生趣味。那绿珠绝代风流,终不免坠楼之祸;张丽华倾城国色,也难逃沉井之灾。譬如月缺花残酒阑人散。假如月过十五,依旧光明,花过三春,终年开放,休说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觉日的光明也没趣,花的颜色也没香,所以珍馐美味一饱即休,妙舞清歌兴尽即厌。天地间事,原有盛哀聚散,在世为苦乐相循,在天为轮回相转。今日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淫奢享过之福,充配与荒朔穷军,远窜在沙漠地方,理当如此。不消说风花柳叶,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尽。却说他十万家私,骨董玩器,名人诗画,三代印章,多有大内贵重之宝,俱被金兵一时抄没入官。异玉奇香,不知贵重,多赏与军士换酒吃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所有,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女子不便居住,因此闭了年余,无人来问。
有一个住在大相国寺的月光和尚,要募化众坛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鼓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投在齐王府中军提督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纳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都是番婆太太,连这干离不大将军府里李娇儿、李桂姐、韩爱姐联了一个大会。每位太太一月出五两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常常送茶米油面,到法华庵里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方,一时间没有这个落地。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拦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姑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们,说与兀术四太子、宫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倒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王爷娘娘一闻此言,因兀术太子还未生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世音,与王爷求子的话。
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剃了头,光光的,穿了新布茶褐僧衣,各人挂串数珠,僧鞋僧袜,打扮的十分清洁,到了宫里。见娘娘是西番回婆生的,面圆如月,发黑如漆,头上挽了盘髻,打着两条连垂辫子,使宫锦裹着,俱是珠宝攒成,胸前挂着八宝璎珞,项下一串珊瑚金珀的数珠,约有核桃这样大,身穿西洋大红多罗绒细罗锦衣,盘膝而坐,在龙床暖炕上边,倚着一个大红绣花的狮子滚绣球枕头,上却铺着龙纹细毡,围着一条火浣布锦被,露出一双玉足,白滑如脂,和观音菩萨一样。这福清师徒三众合掌当胸,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说的番话,全不知道。
只见一个宫娥,取了三个红漆泥金杌子,叫三人坐了,就是金盘捧上酥酪三盏乳茶来。福清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光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一笑,叫了二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娘娘和他说了一会,两个女子才说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这是牛乳和茶叶、芝麻三样熬的,不是动荤。西番僧俱持戒的通不忌,他因何不用?”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李师师宅子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功。修造完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一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上,铺上锦毯,叫福清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杯盛着米饭,使金匙分送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提。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干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宫。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几个是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名公在此讲学。总是淫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踞,作安乐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得跳的出这个门户去。诗曰:
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过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全不知尼姑福清暗通了四王子宫里娘娘,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到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音像。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福清师徒三个挑着戒衣经钵,速速搬进院来。只见屋舍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与宫禁相似。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户径、绣户朱门,件件俱全,不消另造的。看了一看,但见:
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插云霄,堪供金鸡释子。十丈锦堂垂绣幕,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檀。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啼如笑,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入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五百余间,百十口人还住不满,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偌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叫而至,就有王姑子、张姑子、刘姑子、李姑子,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爷。哪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王太太、李太太、张妈妈、刘妈妈,远寺野村的公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水挑柴的,又有岳庙的社头,大寺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早悬起一座大钟来,每日有一二百做工的匠役上工,鸣钟吃饭。
那一时汴梁乱后,各寺开丛林的,久已断绝钱粮,把钟板摘了,通不留众。就是这小庵子里,多少有些香火,那有个大檀越舍出几千几万来的?忽然见王爷立了香火院,即时发三千银子,在开封府修造千佛阁,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在汴京北门里,原是古刹大道场,上下房头,旧有六七百僧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精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在露天,已经十年没有钱粮修造。因此众善人和福清说知:“启过王爷,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放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哪消几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何止几千人,和起佛来,人山人海。这三尊佛无非是过去、未来、现在法像,用三顶八人大木轿抬起,恰也灵应。这铜佛少也得五七千斤重,一上了轿,趁着这经声佛号,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李师师府中来。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一般。安在画楼中间,挂起旌旗宝盖,蜡烛、香花烧的炉内沉檀香烟馥郁,木鱼铜磬音声不绝,即时就成了梅檀佛国,昙花香海。因此把汴河一千里内行善参禅,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
四太子娘娘原是西番鞑子女儿,名乾达拉婆,不二三日就来设供斋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另有古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朱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灯足有一丈余高,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火来,照得满殿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又赐了一个扁额金字朱牌“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白米香油,各处供送,如运粮相似。
这福清留了各庵里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六时念功课不歇。又立起丛林的清规,依照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有三十余众,分任其事,把一国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宫。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诸大雪,鞋香净土花。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提。后因天坛道官并合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断决不开,各在兀术太子营里上了一本,说道:“这李师师府地宽大,僧妓杂居,恐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三教堂,为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处争讼。那道官儿自己不独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礼、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帖,每人三钱,倒敛了三四百两分赀,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门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眨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过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妖女。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淫浪子弟们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到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
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热堪,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呕。
短短横墙,墙矮疏窗,墙见小小池塘。高低叠障,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寺何如,懒散无拘,倚栏杆临水观鱼。风花雪月,羸得消除,好炷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潇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个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金国喇嘛教中有一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宫主,系西番回回之妇,后因老回回没了,与这些喇嘛往来,皈依邪教。头上缠西域黄锦佛帽,耳上两个金环,项间一串一百八颗人头骨的挂珠,胸前缠着西番火锦,一口钟的戒衣遮了双足,手里摇着铜鼓,口里念着番经。传的一个法术,演折碟法儿,又曰大喜乐禅定,专以讲男女交,为阴阳秘密之法。又有一种邪药,男子吃了,通宵行乐不泄,妇人吃了,身体酥软昏麻,能使人醒了又迷,迷了又醒,一似酒醉相似。又供奉一尊铜佛,俱是二身男女搂在一处,交嘴匝舌,如画的春宫一样,名曰极乐佛。因此这金营大小营官、宫里府里娘娘太太敬如活佛,口口称做“百花姑娘娘”。但行动,坐八人大轿,从着二三十女人,俱是一样打扮。也有喇嘛僧在内,吃的是牛肉大荤,卧宿不分男女,自说是大道原无彼此。也有生出儿女来的,在怀中抱着,就扮做喇嘛模样,西番习以为常。他实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魇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口里不知念些什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他。先是番国妇女官员尊奉喇嘛的教,奉他如神。后来中国妇女也来投拜门下。学这个折碟法儿,拜做徒弟的。那男子汉没有本领奉承他妇人,也有投做他徒弟,暗暗请尊佛来,供在卧房之内,要夫妇三更赤着身子,不穿中衣,起来参拜此佛,求子得子,求寿得寿。这个道,原是人人喜的,况且又不费银钱,不费工夫,因此人人道百花姑果有灵验,某人得了子,加了官,各各应验不提。
却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太子宫里,娘娘舍了师师府香火院。他就起了个贪心,要夺此地做喇嘛僧的经堂。不料满城士女掷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但见:
香烟缭绕,宝盖飘挥。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萨狮子座,画梁饰彩九千九百;移来鹫岭象王身,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位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旃檀香满娑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擒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前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日百花姑坐着大轿,簇拥著一群喇嘛女僧,进的大觉禅林。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虽是六十余岁,粗眉大口,厚背宽腰,满脸铅粉,使胭脂抹了嘴唇,和鹦哥相似。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鼓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安坐不动,不知说了几句番话,那跟随的喇嘛妇人,有带的大银提梁扁壶,盛着奶牛茶,斟过一碗来,一吸而尽。那些番妇,每人有番鼓一面,即时打起来,口里念动番经,如鸟语一般。念毕,方才下座。福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荤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条红毯,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吃毕,又是奶子茶。茶罢,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喇嘛妇人,也有汴京人扮成假喇嘛的,言语一样,传百花姑的言语,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起身。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是金朝供养的一尊活佛,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下拜。这百花姑用手摩顶,摇着铜鼓,捏他耳朵鼻子,上下搂抱,和亲女一般。即时取了一串西洋琥珀素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口念番经,摇铃子去了。这福清只认做寻常结拜师傅,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行他的邪教,把这大喜乐禅定法儿,要把福清迷惑了,勾引这些番僧邪女来,占了大觉寺为行淫乐地。今日这西洋素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邪魔,造业不小。有分教:“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大觉寺淫女参禅 莲花经尼僧宣卷
词曰:
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头空老。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陀头微笑。无阴树下,绝想台前,杜宇一声春晓。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杳。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这首词单说禅宗易误,佛理难参,休说这些失迷的凡夫,贪淫的死汉没处下手,就是那积学的善知识,传宗的老和尚,饶过你百灵透过,一窍少迷。就是念完了四十八万卷全藏,只当做老鼠偷佛灯的香油,盲禅瞎棒,与成佛作祖,总是捕风捉影。到了上得讲堂,讲两句禅宗的语录、度世的口头禅,打两个冷哈哈,好似隔靴搔痒,丈母娘心痛去爱女婿的腿。看那参禅熟套,一场好笑,到不如鲁智深吃狗肉、鸠摩罗什生儿子实实受用,不碍他坐地成佛。今日因师师府改做禅林,正是火池变作莲池,欲海翻成香海。宗语上说,百花丛里过,一叶不沾身。又说淫房酒寺寻弥勒,满目青黄知是谁,看官细参。
单表这孔、黎二寡妇,各领着女儿梅玉、金桂二姐,因在这汴河桥住着福清庵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尼姑们喜他寡妇子女,替她做鞋袜、缝衣服。这两个寡妇,喜尼姑们要茶要水方便些。住有半年之外,忽然尼姑福清奉了王爷令旨,搬在师师府造寺修佛,一时热闹起来,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
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凄,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览些鞋面、花朵,将针黹度日。听得福清新造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一盒挂面、一盒京枣、一盒白糖素饼、一匣油炸的蜜糕,便痴哥挑了,又借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的齐整。母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汴河桥来,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沿河一带翠馆青楼,几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师师府了。正值福清请了白衣庵里有道行的吕师姑说法宣卷。吕师姑法名如济,来宣一卷《花灯佛法公案》,大门首挂起高幡来。这些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捱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众尼僧,和着念佛,好不热闹。孔、黎二寡妇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却是艳妆,脂粉堆满。金桂姐是大红绸纱衫儿,蓝织锦比肩儿,白绫拖地锦裙子。梅玉姐是银红宋锦斗绫衫儿,白绫比肩,月白水纹绫裙子。俱是红玉一勾,金莲三寸,鞋尖上嵌着豆大两粒珠子,底高尖小,十分好看。一步步进得巷里来。那些游人妇女,看的人涌将上来,真是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早有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个盒子进来。提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母子四人吃毕,走到方丈来听讲。坐在长凳上,众女僧打起钟鼓法器,才请升座。
却说这吕姑子年将六十余岁,生得黄面长眉,挂一串金刚素珠,穿着袈裟,手持九环锡杖。两个小小尼姑,打出一对黄绫旗来,引上法座,离地有三四尺高,中间焚香,供着一尊金观音,香炉金磬,烧着檀香不断。两边小桌,坐下八个尼姑,俱是白面缁衣,僧鞋僧帽,在旁管着打磬和佛。只见法师上座已毕,这些尼姑女众们俱来问讯参拜。那法师只将金观音略一举手,便稳坐不动,把双眼闭着,搭下眉毛来,做出那坐禅的气象,得道的威仪,大声说道:“今日堂头和尚要讲甚么佛法?听老僧粗讲西来大意。”便道:
人身易失,佛法难求。夫妻恩爱,一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儿女情长,好似烧瓦窑,一水和成随处去。石火光中,翻不尽没底斗。海沤波里,留不住浪荡形骸;披毛带角,转眼不认爹娘。吃饭穿衣,忘却本来面目。无明火里,生出贪、淫、妒、杀四大轮回;无常伙中,历遍生、老、病、死七情孽债。因此阎罗老子伤心,无法救地狱中饿鬼;释迦牟尼出世,愿度尽阎浮上众生。三藏、八乘,火池处处见莲花;十地、六尘,苦海沉沉流贝叶。黄氏女看经,宝盖金桥迎善女;目连僧救母,铜蛇铁树报冤魂。持斋念佛,袁盎超几世沉冤;礼忏斋僧,郄后证三生正觉。一失脚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因说偈曰:
如是甚深微妙法,百年万载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又问堂头和尚:“今日从何处问起?老僧放参。”只见首座有一尼僧上前问讯道:“佛法参禅,先讲过行住坐卧。请问和尚如何是行?”答曰:
“行不与人同行,出关两足云生。为看千峰吐翠,踏翻古渡月明。”
又问:“如何是住?”答曰:
“住不与人同住,茅房青山自去。庭前老鹤鸣风,门外落花无数。”
又问:“如何是坐?”答曰:
“坐不与人同坐,婆裟影儿两个。雪花扑面飞来,笑我北窗纸破。”
又问:“如何是卧?”答曰:
“卧不与人同卧,葛被和云包裹。孤峰独宿无聊,明月梅花与我。”
又问:“如何是色中人?”答曰:
“蟆母西施共一身,可怜老少隔千春。今朝鹤发鸡皮媪,原是玉容花貌人。”
又问:“如何是人中色?”答曰:
“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同总一般。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又问:“如何是人中境?”答曰:
“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待碾为尘。”
又问:“如何是境中人?”答曰: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前身。”
又问:“如何是空即是色?”答曰:
“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连天。”
又问:“如何是色即是空?”答曰:
“万象全归古境中,秋蟾影落千江里。”
法师参放已毕,便大叫堂头和尚:“我今放参,并无注解。你那善男信女、优婆塞优婆夷等,有善知识问法参禅的。我今大发慈悲,任凭提问,老僧信心指授。”问了半日,讲堂上坐的妇女,挨肩挤背,没人敢言语。八个尼僧,齐齐合掌,下得公座,来朝上问讯,禀法师说:“众生初学佛道,不识堂头和尚的深微佛法,请宣法卷,略破愚迷。”齐齐和起,一声“阿弥陀佛”,堂上堂下,一齐接着念佛。众女僧把法鼓“咚咚”,一齐打起,金磬一声,法器齐动,云锣铙钹,笙管横笛,也有敲木鱼的,击合子的,满讲堂同声齐念:
南无燃灯上古佛 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