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第 12 页/共 29 页

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甚多。】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妙语令我绝倒。】那妇人拭著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好。】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好。】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好。】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人静归。】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叫喊不得。】明日便起得来。”【不在床上了也。】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可怜语。】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妙笔。○读之觉纸上有阴风射人。】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妙笔。】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好。】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可怜语。】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好。○极精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特写与天下有奢遮标致妻子人看。】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特写与天下有奢遮标致妻子人看。】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特写与天下有奢遮标致妻子人看。】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读之怕人。】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后门六。○咳嗽二字写得入神,又是声响,又无声响。】那妇人便下楼来 ,开了后门。【后门七。】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真好虔婆,无怪后世人家内边,专好与之往来。】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虔婆骇人。○一句。○以下看他两个妇女逐件安排,都是半夜灯下之事,读之觉纸上阴风鬼火,无怪不有。】舀了一桶汤,【二句。】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三句。】卷过了被,【四句。】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五句。】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六句。】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七句。】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 ,扛将下来,【八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九句。】与他梳了头,【十句。】戴上巾帻,【十一句。】穿了衣裳,【十二句。】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十三句。】将片白绢盖了脸,【十四句。】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十五句。】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妙。○十六句。】王婆自转将归去了。【好。】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绝倒。○十七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绝倒之语,尔雅所无。】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好笔。】   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非写虔婆识人,只是先着何九一笔。】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此句接前文,正是第十八句,却另写在此,有似失落者,妙绝。】邻舍坊厢都来吊问。【伏邻舍街坊。】那妇人虚掩著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伏。】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伏。】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著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闲中写出西门官人。】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帘子十五。】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著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好笔。】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妙。】不曾认得他,【妙。】原来武大却讨著这个老婆。【妙。】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妙。○只三四语,一语一转。】何九叔看著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著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怪事。】但见指甲青 、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总批 :吾尝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观,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观黄河,不知天下之深;观黄河不观龙门,不知黄河之深也。不见圣人,不知天下之至;见圣人不见仲尼,不知圣人之至也。乃今于此书也亦然。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读《水浒》不读设祭,不知《水浒》之奇也。   呜呼!耐庵之才,其又岂可以斗石计之乎哉!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   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譬诸闾吴二子,斗童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丽即真丽,丑即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杀虎,则是无赖之至也;然必终仗哨棒而后成于杀虎,是犹夫人之能事也。故必于四闪而后奋威尽力,轮棒直劈,而震天一响,树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当怒虎,而终亦得以成杀之功;夫然后武松之神威以见,此前文所详,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独怪其写武松杀西门庆,亦用此法也。其心岂不曰:杀虎犹不用棒,杀一鼠子何足用刀?于是握刀而往,握刀而来,而正值鼠子之际,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进鼠子而与虎为伦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杀虎不用棒,杀鼠子不用刀者,所谓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观狮子桥下四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一扇已停武大,闲中一映。】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一家老婆哭不了,偏要又寻一家老婆哭起来,以作闲中一映,才子之心,真绣虎也。】“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武大老婆坐在床边假哭,何九老婆坐在床边真哭,闲中一映,灵心利笔。】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何也?】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四字新艳,未经人道。】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不惟何九料得,读者亦料得,然只谓要发耳,何意后文如此。○此事必然要发六字,不是张皇语,正是轻率语,须知之。】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 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出得委婉有波纹。○偷奸奇事,金莲却会。通奸难事,王婆却会。捉奸丑事何九老婆却又打听得。看他一群妇人,无不惯家,可发一笑。】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著,便是个老大证见。【写得曲折明画,读之字字有响。○何九岂见不及此,而必出自其妻,盖作者之意,正欲与王婆、金莲相映击。一边以妇人教妇人,一边早又以妇   人攻妇人,不用男子一言半句,惟恐不武也。】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反说至此句住,最妙。若定要替武家出力,便犯朱雷戴蔡脚色也。】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四字通俗掉文语,却只说半句,有如歇后者,便活画小人口中极要文,反弄出不文来也。○又何九口中掉文四字,恰好映到金莲,歇后半句,恰   好映到武大,妙绝。】随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要紧句。】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细。】若与我钱帛,不可要。”【表出西门从前,表也武二以后。】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一句。】去城外烧化。’”【二句。○问一答二,妙笔。】火家各自分钱散了。【完火家。】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处处不脱邻舍街坊,妙笔。】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前一回无数笑字,此一回无数假哭字,照耀可笑。】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著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化人场上见鬼。】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自从读至捉奸一日,意谓长与炊饼二字别矣,不图此处又提出来,物是人非,令人不得不哭武大也。○真正才子之笔。】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说得此来无痕。】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礼,人之临其所亲之葬也,惟恐其速下也。曰:从此一别,其终已矣。故必求其又迟又迟焉。夫其天性则有然也。何九撺掇而曰难得难得,撺掇而许谢之,此其事,何九得而知之矣。呜呼!天闻若雷,岂必真在苍苍,神目如电,岂必真在冥冥,可不畏哉!可不畏哉!】   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妇人,亦即用邻舍街坊,妙笔。】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写得好。】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好笔,不寂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勤写邻舍,妙甚。】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 、日期,【妙。】送丧的人名字,【妙。】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著,放在房里。【妙。○自此为始,骨殖银两在何九处。】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好。】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只用两句闲话,便疾注而下,如箭过相似。】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前云少则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 ,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了几日,【绝妙闲笔。补足那边,便衬起这边有许多事也。】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前云多亦不过两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初头。【好笔,明净之极。】于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写武二路上,便写得阴风袭人。○并不用友于恭敬等字,却写得兄弟恩情,筋缠血渗,视今之采集经语,涂泽成篇者,真有金屎之别。】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完知县公事。○偏不疾来,偏去先完县事,心手都闲。】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先写此句,与后孝服相映。○完县事后,偏又不疾来,偏又去下处脱换衣服,逶逶迤迤,如无事者,妙绝。○县中下处二段,使读者眼前心上,遂有微云淡汉之意,不复谓下文有此奔雷骇电也。○此回读之,只谓其用笔极忙,殊不知处处都着闲笔。】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一笔未落,先紧接邻舍,妙笔。○一笔未落,只写一句邻舍看见,却早已阴风四射,飒飒怕人。】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亦只谓弄出事来耳,何意后文如此。】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帘子十六。○同是帘子字,此处便写得惨淡无光。】探身入来,【疾。】见了灵床子,【句法咽住。○见灵床,已见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字矣,却因骤然,故又有下句。】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咽住。】七个字,【又咽住。○此三字不与上句连,盖上句亡夫武大郎之位,只是突然见了,一直念下,不及数是几个字,是第一遍。次却定睛再念第二遍,便是逐个字念,如云亡一个字,夫二个字,武三个字,大四个字,郎五个字,之六个字,位,阿呀,是七个字,不差了,下便紧接呆了,真化工之笔,虽才子二字,何足以尽之。】【眉批: 须知此两行中,有四遍亡夫武大郎之位字。】呆了;【又咽住。】睁开双眼【又咽住。○此四字中,又念一遍。】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又咽住。○念过三遍,方说一句话。】叫声“嫂嫂,【便咽住。○此二字须一住,索解人不得。】武二归了。”【便咽住。○此四字连上读者,俗子也。】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后门八。】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忙。】拔去了首饰钗环,【忙。】蓬松挽了个髯儿,【忙。】脱去了红裙绣袄,【忙。】旋穿上孝裙孝衫,【忙。○好一歇矣,下方接哭下来,绝倒。】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夫死而哭,乃曰休哭,此岂英雄寡情耶?夫哭亦有雄有雌,情发乎中,不能自裁,放声一号,罄无不尽,此雄哭也。若夫展袂掩面,声如蚊蚋,借泪骂人,吱咽不已,此名雌哭,徒聒人耳,哭奚为也。】我哥哥几时死了?【一句。】得甚么症候?【一句。】吃谁的药?”【一句。○三句一气问,妙绝。】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活画妇人。】“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句法调侃砒霜。】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眉批: 问过一遍○此一遍妇人所对,悉含糊未明,活是只图遮掩得过时情事也。】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是。】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确。】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反衬邻舍,趣甚。】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补问一句。○上三句一气注射而出,此一句却在最后独出,妙绝。】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上一气问三句,是死日、病症、吃药。补问一句是葬处,已都晓得了,忽然临去,又于四句中,将死日再问一遍,写得惊疑恍惚,闪闪烁烁,妙绝。】【眉批: 重问一句。】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半晌是迟,便去是疾,今两句合写,是迟是疾,却只是一霎时上事,妙笔。】迳投县里来,开了锁,【细。】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与前换衣闲处相映。】便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读者自从柴家庄上得见武二,便读过他许多要寻哥哥句,不意今见此一语,为之泪落。】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写刀亦特地出色增出八个字,非同等闲。】取了些银两在身边;【细。】叫一个士兵锁上了房门,【细。】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嫂嫂便叫休哭,自家却又大哭,快哉英雄,毒哉英雄。】【眉批:一番设祭未算设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本是描写武二大哭却又紧紧不放两边邻舍字,妙甚。】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嫂嫂休哭。○邻舍真恓惶,嫂嫂只假哭,为之一叹。】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士兵吃了,【不管嫂嫂。○好汉好钱,买来好酒好饭,岂肯喂猪狗耶?】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傍边睡。【妙绝。不惟为下文睡着睡不着点染,要看他中门傍边四字,深防谨避,直与云长秉烛达旦一意。】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下了楼门四字,与上中门傍边四字一意,三尺童子读之,皆知非写妇人,正写武二也。】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著;【活画。】看那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著。【要写武二睡不着,须写不出,掉转笔忽写一句士兵睡着,便已活写出武二睡不着也,只是心上有事,心上无事耳,一反衬,便成活画。其妙不可不知。】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先写此两句,使读者黑黑魆魆,先自怕人。】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此句一顿,下便疾出,有张有势。】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一灵噙住兄弟二字,写得真好武大。】我死得好苦!”武松听不仔细,【只如此妙,若出俗笔,便从头告诉一遍,非惟无理,兼令文章扫地矣。】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好。】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士兵时 ,正睡著。【回踅一句,文势环滚。○嫂嫂此时,正在梦与鬼交也。】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借武二口自注一句。】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著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好。】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重问起,妙绝。○前是三句一气注射问去,此却一句一递问来,写尽前日吃惊,今日精细。】【眉批:重问起。】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妙。○三句三谁字,累累如贯珠,写武二意思定要问出一个人来也。○此一问却问不出人来。】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妙应前文,可见精细。】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妙。○此一问,虽问出一个人却不济事,与无人同。】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妙。○此一问,却问出一个人来了。】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写武二机密。】便起身带了士兵,【细。】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士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士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借影作色。】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好街名,映衬出武二下文霍跃辊掷来。】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好。】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是天初明时节。】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叠,【画。】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好。】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句。】免赐。”【句。○下二字即上二字,叠写两句,活画出心忙口杂。】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写武二说不出话来处,入神入妙。】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惊才怪笔。】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   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惊才怪笔。】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惊才怪笔。○读之眼眦都裂。】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先写量酒,次写何九,笔法错落颠倒,东坡所称以手扪之,谓有洼窿者也。】武松揭起双袖,【又加上四字,出色惊人。】【眉批:武二真正神威。】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开剖明画。】——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 ,便不干涉你!【捉住何九不知头路,便把一一缘故都要他说出来,活写出初见何九,初开口问事时也。下文如飞换转话头,都是生龙活虎之笔。】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百忙中出妙语。】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四字怕人。】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百忙中出妙语。】闲言不道,【妙。○四字写武二机变灵疾。】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妙。○上文一总笼统要问兄死缘故,说到此处,忽记起妇人说何九只是扛抬烧化,便疾换出此二句来,写匆忙便真匆忙杀人,写机变便真机变杀人。】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著何九叔。【又加出二十一字,出色惊人。】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好。○骨殖银两在酒楼上。】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眉批: 上文入殓送丧一篇,却于何九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此等事定应撰出一个月日。】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好说。】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好说。】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好说。】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要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好说。】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好说。】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著年月 、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好说。】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此六字俗笔所无,真正是东京初回,不知头路人语。】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好。】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好。】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好。】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骨殖银两在武二身边。】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著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如画。】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亦借影作色。】你两个寻我做甚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三字接下文,此只半句耳。因一头说,一头摸出银子来,故如此写。】——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著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闲中偶许。】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眉批:上文捉奸被踢一篇,亦于郓哥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与正月二十二日对。】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著。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实是一个顶住,然说得太分明,便似同在房中矣。两个二字,宛然房门外人语。无论他人,我谓虽王婆,亦至今误谓两人顶住也。】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不曾见扶进去,妙绝。】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妙绝。】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眉批: 怪猴子。】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倒兄弟二字在下,如闻其声。】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四字反衬出武二面色不好。○郓哥说便到官府,何九却说小人告退,活写出不知利害,极知利害二色人来。】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此二语亦倒转写,错落之极,令人绝倒。】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此一番却勿怪知县,实说得是。】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前只指二人,此方取出三件。○骨殖银两在县堂上。】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骨殖银两在知县处。】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好。○看官须记此二人在房里者。】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骨殖银两又在县堂上。】,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下四句俚鄙可笑,上却装此大冒子三字,可发一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忽与潘、驴、邓、小、闲作对,真乃以文为戏。】,——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迅疾豪快,读之满引一斗。】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骨殖银两仍在何九叔处。○行文精细之极,若不付何九收了,带在身边,殊不便作事也。】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士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二人仍在房里。】又自带了三两个士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士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   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士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胆看他怎的。【活画。】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 ,【也不假哭了。】问道:“有甚么话说?”【活画。○如闻其声。】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活画。】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士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四字一哭。哭何人?哭天下之人也。天下之人,无不一生咬姜呷醋,食不敢饱,直到死后浇奠之日,方始堆盘满宴一番,如武大者,盖比比也。】铺下酒食果品之类,【眉批: 又一番设祭,亦未算设祭。】叫一个士兵后面烫酒,两个士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犹带后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正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陪客。○又是陪客,又是正客。】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细画。】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后门。】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著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活画。】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财。】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上回已畅写淫妇好色,虔婆爱钞矣,此忽乘便借邻舍铺面上,凭空点染出来。姚文卿坐王婆下者,表虔婆以财为命也。赵仲铭坐潘氏下者,表花娘搽脂点粉也。胡正卿坐赵仲铭下,即在潘氏一行者,言因花娘搽脂点粉,致有今日酒席也。又云吏员出身者,不惟便于下文填写口词,亦表一场官司,皆从妇人描眉画眼而起也。馉饳者,物之有气者也。梦书夜梦馉饳,明日斗气矣。先问王婆你隔壁是谁,所以深明财与气邻,盖戒世人之心至深切也。张老仍坐王婆肩下,则知虔婆但知钱钞,而不知祸患,乃今其验之,然而悔已晚矣。看他先只因虔婆爱钞,便写一银铺,因花娘好色,便写一马铺。后忽又思世人所争,只是酒色财气四事,乃今财色二者,已极言之,止少酒气二字,便随手撰出冷酒馉饳两铺来,真才子之文也。】【眉批: 请四家四样请法,语言都变换如活。】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色。】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酒。】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气。】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百忙中忽然自问,愈显笔势陡突。】原来都有士兵前后把著门,都是监禁的一般。【忽然自答,百忙中乃得让此一笔。】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士兵把前后门关了。【好。后门此日关了,遂成收煞。】那后面士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士兵只顾筛酒。众人怀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好,活画乖觉人。】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三字可畏。】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活画乖觉人。】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过了杯盘,【疾。】少间再吃。”【四字衬出七杯之疾。】武松抹桌子。【疾。】众邻舍却待起身。【疾。】武松把两只手一拦,【疾。】道:“正要说话。【写得可畏。】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捎带吏人不是银子不动笔。】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先衬四字在前。】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可骇,又甚疾。】右手四指笼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又衬十五字在后。】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可骇。】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开剖明画。】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看他旋写武二,旋写众人,笔势骇疾不定。】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五字只作粗卤二字注脚。】——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句句神威。】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武松看著王婆,喝道:【本是喝骂妇人事,却不可竟置虔婆在后,故先跨入一段,便笔有余势。】“兀的老猪狗听著!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安放毕,下便动手摆布正犯。】回过脸来,看著妇人,骂道:【骇疾。】“你那淫妇听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绝倒。】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绝倒。】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骇疾。】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骇疾。】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骇疾。】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骇疾。】两脚踏住;【骇疾。】右手拔起刀来,【骇疾。】指定王婆道:【骇疾。】“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见势头凶了,便许说,次后心上一转,却又不说,活画虔婆。】   武松叫士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妙。】把刀指著胡正卿道:【妙。】“相烦你与我听一句 ,写一句。”胡正卿胳 (月答)(月答)抖著说:“小……小人……便……写……写。”【妙。】讨了些砚水,【妙。百忙中偏有此闲笔。】磨起墨来。【妙,尚无可写,便用磨墨,真是活画。】胡正卿拿著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妙妙,活是等写之语。○四家邻舍中,只胡正卿插口说一句,妙。】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妙妙,先忽许说,次忽又不说,都是活画。】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正破不干我事四字。】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 (扌闭)两(扌闭)。【骇妙。○与西门热脸,冷暖自知。】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二字绝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二自要虔婆说,却忽自妇人说出来,笔势捉搦不定。】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骇疾。】喝一声“淫妇快说!”【骇妙(疾)。】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著西门庆起,【句。】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句。】一一地说;【补上郓哥九叔所不知。】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踢武大是郓哥所知,怎生踢是补郓哥所不知。】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中毒拨置是九叔所知,因何怎地是何九叔所不治。】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前二详此一省法变。】武松叫他说一句,【骇疾。】却叫胡正卿写一句。【骇疾。○要知此两句中,武二怪眼有数十番闪烁回击。】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活画虔婆。】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每喜其与上法变,其实只是一倒耳。】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英灵。】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也画了字。【英灵。】叫士兵解(月答)膊来,【绝倒。】背接绑了这老狗,【妙绝快绝。】卷了口词,藏在怀里。【英灵。】叫士兵取碗酒来 ,供养在灵床子前,【是,妙绝。】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是,妙绝。】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是,妙绝,快绝。】洒泪【眉批: 二洒泪字俗本无。】道:“哥哥【句。】灵魂不远!【句。】今日【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句。○只十六字,自成绝妙一篇前祭武大郎文。】叫士兵把纸钱点著。【骇疾。○着此一句,便知下杀淫妇一段文字,只在炎化纸钱一霎时中做完,骇疾不可言。】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骇疾。】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骇疾。】扯开胸脯衣裳。【骇疾。○雪天曾愿自解,为之绝倒。○嫂嫂胸前衣裳却是叔叔扯开,千载奇文奇事。】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骇疾。】口里衔著刀,【五字分外出色,写出来骇疾不可言。】双手去挖开胸脯,【骇疾。】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骇疾。】【眉批:第三番设祭,方是设祭,然亦未毕。】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骇疾。】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血流满地四字,连下节,是邻舍分中语也。】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写出自在。】把妇人头包了,【自在。】揩了刀,【自在。】插在鞘里;【自在。】洗了手,【自在。】唱个喏,【自在。○写骇疾处骇疾死人,写自在处自在死人,总表武二神威。】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又转一奇峰。○不知何九、郓哥此时在武二房中说甚?】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妙。】关了楼门,【妙。】著两个士兵在楼下看守。【妙。】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骇疾。】看著主管,唱个喏,【是日武二唱了多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骇疾。】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不待辞毕,活画骇疾。○俗本都字下有头字。】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要死休说,皆口头语耳,却自是绝奇妙语,反若戒之也者。】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又不待辞毕,活画骇疾。○俗本吃字下有酒字。】武松听了,转身便走。【活是一个狮子。】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移脚不动下加自去了三字,是写跛鳖显神龙法,思之可知。】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著主位,对面一个坐著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闲中一衬。○多恐是李娇娇、张惜惜耳。】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骇疾。】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骇疾。】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骇疾。○挑开者,尖刀挑开也。】钻将入来,【急挑不开,故用钻字,活画骇疾。】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骇疾。○不必掼,所以掼者,为此际须用双手,乃急切又无放头之处,且放便不骇疾矣,故忽然想出一掼字来,妙绝。】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亦疾。】便跳起在凳子上去,【疾。】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疾。】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疾。】心里正慌。【疾。】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骇疾。】托地已跳在桌子上,【骇疾。】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百忙中又夹一闲笔。】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百忙中又夹一句。】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百忙中又夹一句。】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兄终弟及,为之绝倒。】武松只顾奔入去,【骇妙。】见他脚起,略闪一闪,【妙。】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骇妙。】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骇妙。○此句与上打虎折棒一样笔法,皆所以深明武二之神威也。○踢落刀也,却偏写云踢将起来,直落下去,一起一落。虽一落刀,亦必写成异样色势,真才子不虚也。】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窝里打来;【亦疾。】却被武松略躲个过,【骇疾。】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骇疾。】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骇疾。】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骇疾。】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神力,【又向百忙中忽挤下三句来。】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奇语,捎带俗儒分章可笑。○独恨大雄氏之言,亦被盲僧分章裂段,真发昏章第十一也。】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是闲笔,不是闲笔。】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骇疾。】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骇疾。○第一刀下去,第二(扌卒)奸夫下去,第三自跳下去。一个酒楼窗里,凡写三番下去,妙绝。】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骇疾。】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写得快绝。】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真亏王婆撮合。】提在手里;【妙。】把著那口刀,【妙。】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士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眉批:第四番设祭,设祭已毕。】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生哥哥不得孝顺,要甚灵床子,快人快事。○绝妙一篇后祭武大郎文。】便叫士兵楼上请高邻下来,【妙。】把那婆子押在前面。【妙。○看官须记得,老猪狗是背接绑着者。】武松拿著刀,提了两颗人头,【妙。○浇奠既毕,仍提在手。】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不顾骇死人。】对你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骇死人。】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   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   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总批:前篇写武松杀嫂,可谓天崩地塌,鸟骇兽窜之事矣。入此回,真是强弩之末,势不可穿鲁缟之时,斯固百江郎莫不阁笔坐愁,摩腹吟叹者也。乃作者忽复自思:文章之法不止一端,右之左之,无不咸有,我独奈何菁华既竭,搴裳便去,自同鼯鼠,为艺林笑哉?于是便随手将十字坡遇张青一案,翻腾踢倒,先请出孙二娘来。写孙二娘便加出无数“笑”字,写武松便幻出无数风话,于是读者但觉峰回谷转,又来到一处胜地。而殊不知作者正故意要将顶天立地、戴发噙齿之武二,忽变作迎奸卖俏、不识人伦之猪狗。上文何等雷轰电激,此处何等展眼招眉;上文武二活是景阳冈上大虫,此处武二活是暮雪房中嫂嫂。到得后幅,便一发尽兴写出当胸搂住,压在身上八个字来,正是前后穿射,斜飞反扑,不图无心又得此一番奇笔也。   相见后,武松叫无数嫂嫂,二娘叫无数伯伯。前后二篇杀一嫂嫂,遇一嫂嫂,先做叔叔,后做伯伯,亦悉是他用斜飞反扑,穿射入妙之笔。   张青述鲁达被毒,下忽然又撰出一个头陀来,此文章家虚实相间之法也。   然却不可便谓鲁达一段是实,头陀一段是虚。何则?盖为鲁达虽实有其人,然传中却不见其事;头陀虽实无其人,然戒刀又实有其物也。须知文到入妙处,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联绾激射,正复不定,断非一语所得尽赞耳。   此书每到人才极盛处,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网罗之处,另有异样奇人,未可以耳目所及,遂尽天下之士也。即如开书将说一百八人,为头已先失落一王进。   张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为鲁达、武松作合,而中间已失落一头陀。   宋江三打祝家之际,聚会无数新来豪杰,而末后已失落一乐廷玉。嗟乎!名垂简册,亦复有幸有不幸乎?彼成大名,显当世者,胡可逆谓蚌外无珠也!】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天在上,地在下,日月在明,鬼神在幽,一齐洒泪,听公此言。】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又谢众人一句。】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读之心痛。○兄弟二人,一死于仇,一将死于报仇,想其父母在地下,不知相顾作何语。】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细心闲笔。】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是。】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来。【真好看。】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第一番看迎虎,第二番看人头,阳谷县人何其乐也。】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 ,从头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 ,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写得绝倒,今古同叹。】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用笔甚轻,只须如此。】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 ,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之绝倒。○招文中无王婆,何也?】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此处数段俱是冷题热写,然却将打虎时牵映出来。】武松到下处 ,将行李寄顿士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前文闲中一许,只谓口头活话,不意至此应出,行文精细如此。】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又妙,写出义烈感人。】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著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武大骨殖在县吏处。】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武大骨殖上库。】将武松的长枷 ,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县何愤愤,府何察察,只是笔墨抑扬以成文势耳。】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好。】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细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士兵送饭。【闲笔。○读此句,忽忆《论语》人皆有兄弟,我独无之语,不觉泪落。】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读至此处,忽又忆四海之内皆兄弟一语,叹其诚然也。】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 ,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此篇写武松既写得异常,则写四边人定不得不都写得异常。譬如画虎者,四边草木都须作劲势,不然,便衬不起也。不知文者,竟漫谓难得陈文昭,真痴人说梦矣。】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县招漏去,此独首提,妙绝。】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仍入此句,以明未常不来县招也。】以致杀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妙。】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妙。】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妙。】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妙。】文书到日,即便施行。”【尤妙。○似依决不待时律,然实为读者至此,已不及俟秋后矣。】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好。○独与前后诸人受杖不同。】——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叠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这剐便有一分了。】写了犯由牌,【这剐便有二分了。】画了伏状,【这剐便有三分了。】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这剐便有四分了。】四道长钉,三条绑索,【这剐便有五分了。】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字:“剐!”【一字句。○这剐便有六分了。】上坐,下抬;【二字句。○这剐便有七分了。】破鼓响,碎锣鸣;【三字句。○这剐便有八分了。】犯由前引,混棍后催;【四字句。○这剐便有九分了。】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五字句。○这剐便有十分了。】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十分光都完了。】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此句不是写出畅快,正显上文数行,都自武松眼中看出,非作者自置一笔也。】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 ,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极细。○独借姚二郎者。为他开银铺也。】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著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极细。】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亦独与诸人防送不同。】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里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好笔。】坐了两个月监房,【好笔。】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好笔。○去年此际,杨志在二龙山下矣,流光迅速,又是一番公案。】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房,傍著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如画。】武松见了,指道:“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并无姓名,只作眼前一闪,奇笔。】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坡名绝妙,自表其文心交叉四出,如十字也。前宝珠篇中,已详论之。】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著。【如画。】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著一个妇人:【曹正店中一个妇人,此店中又一个妇人,不知谁宾谁主。】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著一头钗环,鬓边插著些野花。【如画。○先远望写一番。】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如画。○又近看写一番。○常言美人之美,乃在或远或近之间。今写此妇人,既远近皆详矣,乃觉眼前心上,如逢鬼母,何也?】——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句。】好肉。【句。】要点心时,好大馒头!”【句。○本色行货。】   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夏景。】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前写潘氏用许多笑字,此写二娘复用许多笑字,闪耀为奇。】“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又说一句,深表大树坡本色道地行货也。】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著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只图押韵,遂与今日诗社无异,不意武二天人,亦复不免。】   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虽是说馒头,乃其语溷亵之极,已入风话矣,读之绝倒。】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绝妙风话。】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绝妙风话,宛然令嫂声口。】那妇人笑著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也说一句风话,绝妙。】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酒,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只是风话。】那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   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笑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便是我手里行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作三碗,笑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拏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个酒冲得人动!”【写得武二真是妙人,立地生出机变。】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噤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妙人。】只听得笑道:【只听得妙绝。】“著了, 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听得飞奔出两个蠢汉来。【听得妙绝。】听他先把两个公人先扛了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那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想是捏一捏,约莫里面已是金银,【想是妙绝,约莫妙绝,已是妙绝。】只听得他大笑道:【只听得妙绝。】【眉批: 俗本无八个听字,故知古本之妙。】“今日得这三个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听得把包裹缠袋提入进去了,【听得妙绝。】随听他出来 ,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听他妙绝。○先取余事收拾尽,却放出笔来单写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妙人。】只听得妇人喝道:【只听得妙绝。】“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一段话。】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又一段话。】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祖之言不谬。】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又一段话。】扛进去 ,先开剥这厮用!”【又一段话。○偏说出许多,使武松忍笑不住。】听他一头说,一头想是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听他妙绝,想是妙绝。】赤膊著,【必须赤膊方使下文尽兴。】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妙人,生平未经之事。】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十五字句思之绝倒,武二真正妙人,无可不可。○前者嫂嫂日夜望之。】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写出妙人无可不可,思之绝倒。○胸前搂住,压在身上,皆故作丑语以成奇文也。】只见他杀猪也似叫将起来。【上文许多事情,偏在耳中听出,此处杀猪也似一声,却于眼中看见,奇文绣错入妙。】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上文无端一闪,令读者几成眼挫,至此忽又闪来。】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著双拳,看那人时,【写得如画。】头戴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著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须知此二字是得意语。】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天下亦有所对非所问,而恰成妙对,乃至一字不复可换者,如此语是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妇人来,【当知此句不是写武松眼力,正是表夫妻二人。】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 ,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四字绝妙。】快近前来拜了武松。武松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忽然叫出嫂嫂二字令我一惊。○方杀一嫂嫂,又认一嫂嫂,真是行文如戏。】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伯伯里面坐地。”【前文潘氏叫得叔叔一片响,此文二娘叫得伯伯一片响,叔叔伯伯,激应奇绝。】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知己之感,千古所同,独不谓武二天人,亦有之耳。】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大相国寺菜园后,又见此处。】为因一时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遂与鲁达同。】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住,有那些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特表二娘。】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奇文。○张青为头是最惜和尚,便前牵鲁达,后挽武松矣。布格展笔,如画家所称大落墨也。】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眉批:第一段为鲁达、武松提纲。】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此事传中未常正写,只是鲁达口中述一遍,此处张青口中述一遍耳,另是一样奇格。】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独详其做和尚之故,为后文武松作案。】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独详禅杖,为后文戒刀作案。】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也是黄牛。】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从禅杖上识出英雄,出色奇语。】结拜为兄。【此四字是一篇眼目,与后结拜为北四字对看,是张青生平一片之心也。】打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张青一篇只重鲁达,不重杨志,故特另加甚么二字以别之。】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闲中闲放一线。】武松道:“这两个,【张青一篇自重鲁达,武松分中却无轻重,故平提之也。】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述鲁达事毕,忽然又撰出一个头陀来,黄昏风雨,天黑如磐,每忆此文,心绝欲死。】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无端撰出一个头陀,便生出数般器具,真不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盖其笔墨亦为蚨血所涂,故有子母环贴之能也。○先出三件,入下更出二件,文笔旋舞而下。】别的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人但知上文先出三件,陪下二件,殊不知下文二件,亦是以一件陪一件。】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前鲁达自述云,见俺戒刀吃惊,此又将留下戒刀,三翻四覆描写,不意戒刀上,又有此奇文也。】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看他人骨数珠不更注一语,独将戒刀出色描写,便知意在戒刀,余物只作相伴也。】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张青真好。】‘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此段于文情前后无甚关生,只有意无意与武松杀潘氏反映耳。○行院妓女则可饶恕,败坏风俗和潘氏,胡可得恕也?】【眉批: 第二段只作闲话,然亦反映武松杀潘氏作捎带。】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然后正入本文,妙绝。】【眉批:第三段正合本文。】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起了这片心?”【上文一篇长话,却对武松说,至尾后忽掣转对浑家说一句,写出活张青来。】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又叫两声伯伯。】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将前回两大篇文字,直提出来。】我见嫂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嫂休怪。”【又叫两声嫂嫂。○凡此等皆作者特蹴奇波处。】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写武松天人处。】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著几张人皮,【妙。】梁上吊著五七条人腿。【妙。】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著在剥人凳上。【妙。○特详之,以为昔之鲁达,今之武松,已开剥之头陀,未开剥之公人,一齐出色也。】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欢喜不尽,【闻以叔杀嫂,却欢喜不尽,写得粗豪可笔。】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   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总批: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   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语也。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乎!岂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达行,是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然矣。嗟乎!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乎!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今并依古本订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