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第 13 页/共 29 页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此一句宾。】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张青生平一片之心。○一句主。○看他上文还带说杨志,此处已只提鲁达,为一篇大文之纲领。】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早伏蒋门神。】【眉批:一路都定武二神蹊径。】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语,直衬出杀嫂嫂合天理来。】你若敬爱我时,【敬爱二字妙绝。。武松天人,便说得出此二字来。】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著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随笔搊成趣语。】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
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张青待武松也,武松却不上坐者,盖预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当年,悲从中来也。】孙二娘坐在横头,【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杂乱,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见武二之日,不胜风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于斯极矣。】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将戒刀赞诵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极矣。】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又不使宋江一边闲。】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频频表出武松仁慈者,亿以尽情洗刷上文杀奸夫淫妇之污秽,以见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风雨,各极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为作戏也。描写至此,真神笔哉。】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个兄弟方做完,一个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飞舞,读之有海霞赤诚之观。○忽然感激四字,定武二真天人也。】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岁也。○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与前结拜为兄四字对着,是张青一篇提纲。】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不见他进去,却见他出来,妙绝。】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打虎一千贯,便分猎户,张青送十两,又与公人。远远表出武松身无长物,便为后面差拨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汉其挥金如土也。】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细。】。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上东京时,嫂嫂不送出门前,还有哥哥送出门前也。到得配孟州时,已并无哥哥送出门前。天下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于路旁萍水之张青夫妇,反生受其双双送出门前。亲兄武大,灵魂不远,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洒出泪来,武二天人,故感激洒泪也。○反映前文,至于如此,真正才子,万世不能易也。】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著道“平安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此书凡系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与林冲初到牢城营不换一笔。】“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 ,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并无,故妙。】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不是写武松不知世涂,只是自矗奇峰,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 林冲差拨管营处都有书信银两,武松两处都无,宋江牢手有节级无,写出他一个自爱,一个神威,一个机械,各各不同。】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反坐下奇绝。】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新语。】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随景成趣。】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妙语。然世人都恒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盖没钱至于没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说半文也没,盖云没之至也。】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猫儿不吃打,狗儿或者领却拳头去。】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自在之极。】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绝倒语,非武松说不出。】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妙波。○此却与林冲文不同。】“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此八字写武松不是蛮皮,盖其胸中计画已定。○然千载看书人至此无不猜到下文定是武来武对也。】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文情险绝。】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写出打虎是得意之事。】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绝倒。○一段。】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写出杀嫂又是得意事。○其文本与下连。】——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上下文皆是武松一连说话,中间忽夹写两边人笑,妙笔。】——“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其文与上阳谷为事句,一气连下。○二段。】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文笔险仄。】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著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著白手帕,【奇。】身上穿著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著手。【奇。】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妙。○一路看他写管营手柔,武松弓燥,一递一句,真欲失笑。】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妙灵敏,反说出一串来。】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妙。】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加赠一层更妙。】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妙妙,反说出两句。】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新语。】寄下倒是钩肠债,【新语。】几时得了!”【妙妙。】两边看的人都笑。【若无此句,便是一管营、一武松、一行杖牢子,四边寂然更无人矣。】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妙。○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读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试一思之,愿天下后世之读是书者,至此等处,皆且止试思也。】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妙波屡皱。】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著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上文脱过威棒,读者虽未审何故,然已惦魂安帖矣。作者却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两番刑法来,使读者重复忧起,绝世奇格。】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偏有两样,写得其祸不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只管问,绝倒。】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不叫作囚人武松矣,何也?】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妙。】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写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逐色开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绝。】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妙。】……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去了,并不见有事。】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妙。】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竟成尝随,写得妙极。】【眉批:看他一路历落零乱,写下无数只见一个人,只见那个人,妙绝。】又顶一个盒子入来。【出奇。】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妙。】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妙。】……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又去了,并无事。】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越写得出奇。】一个提著浴桶【亦逐件写。】,一个提一大桶汤,【逐件写。】来看著武松道:“请都头洗浴。”【真奇绝。】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不要武松动手。】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细细写出小心服事来。】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细细服事。】提了浴桶去。【去了。】一个便把藤簟、【句。】纱帐,【句。○逐件细细开列。】将来挂起,【细细服事。】铺了藤簟,【细细服事。】放个凉枕,【细细服事。】叫了安置,【何等细细小 心服事。】也回去了。【也去了,并无事。】武松把门关上,拴了,【着此句妙,写出高枕无事来。】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妙。】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此四字各处有,此却入妙。】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出奇无穷。】提著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洗了面,【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二。】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早饭前写到面汤,奇矣,又写出漱口,又写出篦头,奇不可言。】替武松篦了头,【三。】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加一倍写。○挽髻子,裹巾帻,都不要武松动手。】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日日逐色开列。】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妙。】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加此一句,与上绾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此一吓不可当,文情怪险至此。】武松道:“这番来了!【妙,我亦惊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看他连用无数一个那个字,有乱山葱茏之势。】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何也?】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何也。】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著一注子酒。【还未归结,还要写出许多恭敬来,文情奇肆至此。】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逐色开列。○又逐次变换。】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斯了,【诗云: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处也。俗本作撕字。】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细细开列服事之法。】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妙。】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忽省。】又请武松洗浴、【省。】乘凉、【忽增二字。】歇息。【并无事。】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省。】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管营看顾后,读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连日看待之厚一篇,烦文琐景,虽一往如在山阴道中,耳目应接不暇,然心头已极闷闷,正图耐过此番,便当有个归结。却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闲走一段来,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闲中一衬。】武松却背叉著手,【本借囚徒做工,衬出武松,却又反借武松叉手,衬出囚徒,用笔真如司马入庞家,不复辨其谁宾谁主。】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此语与何不肉糜何异,岂有武二为此言,只是作者极意挑剔耳。】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倒插而入,乍读之,真不知其故。】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连后文手提处,都先倒插在此,奇绝才子。】好块大石。【又喝一句,预为下文出色。○传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见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闲闲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脚上又找一句,妙。】
话休絮烦。【半日亦细烦之极矣,偏说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又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连读者亦忍不住了。不惟忍不住了,虽作者亦不好忍住了。】“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写得半明半灭,妙极。】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奇文,盖武松本与鲁达一双,故鲁达有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营相公,小施管营相公也。】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忽又一顿住,使人无出气处。】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妙。】——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三十一字句。○并不说出却已说出,妙在只说包头络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 ,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二十字句。○将装束各说半句,对答如画。】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只一句,陡将前文两节奇事,并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声如洪钟。】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武二天人语。】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至此又作一顿。】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偏能又作一顿。】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著武松便拜。【跑出妙,便拜妙,实是奇极。】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彀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武二。】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武二。】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特特说出如许一个大冒头,却只说得一句起句,下又顿住了,读之吃力杀人。】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一句言是三月疟疾后。】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一句言又是酒醉里。】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况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后,又非醉后,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索性再一顿。】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跃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再加一顿。】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闲笔写景,盖倒插众人在此,以为少间罗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奇妙无比,文势亦先略摇一摇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营也信真个拏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如此可谓奇绝矣,却只是一半,看他再写出一半。】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插入众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此方是后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后,奇绝之笔。】【眉批: 看他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又看他两段,一段用轻轻地三字起,一段用轻轻地三字止。】回过身来,看著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掷、一接,不红、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于抱住也,敬之至,爱之至,不觉抱住矣。写得奇妙无比。】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语写得宛然是连惊带吓说出来声口。】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齐和管营下句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妙。】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妙。○不是此数语,何以出一篇之气,故知下笔皆有分数。】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
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
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总批 :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新唐书》。嗟乎!岂不冤哉!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
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陈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之恤,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未喙乎哉!此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
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
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盖孔子亦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若是乎事无文也;其文则史,若是乎文无事也。其文则史,而其事亦终不出于齐桓晋文,若是乎文料之说,虽孔子亦早言之也。呜呼!古之君子,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唐书》也!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载第一酒筹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边,先已筛满,三碗既毕,急急奔去,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怀,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庄上,其千载第一酒怀也。酒有酒风,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其千载第一酒风也。酒有赞酒,“河阳、风月”四字,“醉里乾坤火,壶中日月长”
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酒有酒题,“快活林”其千载第一酒题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则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为乎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无读书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快人快语。○每叹古今奏疏,悉是文文诌诌,不拣要紧说话直说出来,殊不足当武松一抹也。】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一段写得此林真是快活。】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自是奇语。】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著头,兜著手,【一应。】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先伏一笔。】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得免大棒,与连日酒肉,何足道哉,正复此语难得耳。】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为上文许多郑重一笑。】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快人快语。○然则公又是几条臂膊,若只是两条,又如何打得尽许多人也。】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快人快语。】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快人快语。○千古第一酒场。】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打虎毕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看他处处穿插出来。】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只作出口成谶,却已伏一笔。】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
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著他打了?【妙,反若与于蒋门神之甚也。】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男子汉做事者,闭门如守女,开门如脱兔是也。】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快人快语。】要去便走,怕他准备!”【再说一遍,画出要走。】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极闲处无端生出一片景致,便陡然蒋天伦之乐,直提出来,所谓人皆有父子,我独亡兄弟也。○看他于为兄报仇后,已隔去无数文字,尚自隐隐吊动。】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先把题目较正明白,然后令武松做出文字来。】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为兄报仇以后,忽然一人结拜为弟,忽然一人结拜为兄,都是飞空架出之事。○前张青文中有结拜武松为弟句,此本与结拜鲁达为兄句作照耀耳。此处忽然借来,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照耀,笔势可其翻舞不定。】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才学二字妙,正与后真才实学句对。】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此句明明写是欢喜,却明明写出悲伤,我读之而知其然,天下人读之,当悉知其然也。】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写豪杰是豪杰,写爱敬豪杰是爱敬豪杰。○只因此一翻踢,却翻踢出下文绝妙一个酒情来,奇想奇格。】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以不快语写出快语来,其妙可想。○此语却又似鲁达声口。】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写得不寂寞。】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家里。】只具著数杯酒相待,【妙。○趁势再一翻踢,务令下文极其突兀。】下饭按酒,不记其数。【妙。】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翻踢尽致。】心中不在意;【又妙在急用五字兜住,又再顿下一日,明日便一发突兀矣。】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此篇极写酒情,故于此等句皆应标出。】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写武松起来吃酒,非写武松起来干事也。若说是干事,此人不知文,并不知酒矣。】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
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此文只写酒字,故于闲话都一踢踢开去。】只要依我一件事。”【一篇题目。】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此等好句法,恰好从三碗不过冈脱化出来,前后掩映绝倒。○与三碗不过冈只换二字,已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汉武秋风辞起 句,亦只将高帝大风歌起句只换二字,亦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笑今人心枯髯断,追琢出来,自夸一字不盗旧人,却不中与 旧人作屁也。】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著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奇奥之文,须此快解。】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先算路。】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次算望子。】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次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次算量。】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此段文字全学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笔法,却更觉精神过之。】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忽然又举此事,是绝妙下酒物。】那时节,【三字声情俱有。】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此又全学坡公酒气沸沸,从十指出句法,却更觉精神过之。】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妙。】果品淆馔,【亦少不得。】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妙。○第一酒场,千载未见。】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深许之。】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 ,慢慢的随后来接应,【武松虽是天人,然打蒋门神却实是一件事,另写老管营作下整备,极不孟浪。】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笔笔欲舞,字字能飞。】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妙,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立之监,佐之史,不许紊乱酒规,千载未见如此。】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飞舞而下。】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更好行酒人,写得尽情尽致。】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妙语,所谓开宗明义章第一。】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好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好酒候,写来入妙。】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另写出一个望子,笔尖疲于变换矣。】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妙语绝倒。○意带讽谏,妙绝。】【眉批: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么。】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酒场中忽作此大平等语。】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飞舞而下,笔尖不得少定。○叙事入妙,固矣,试问其飞舞之故在何处?】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小省法。】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大省法。】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此句非武松面上无酒,只是写施恩心头有事。】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四字写出怕来。】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吃打后人语。】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真是笔墨淋漓,有恨不起刘伶读之之叹。】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笔畅墨遂,真无纤毫之憾。】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此五字惟酒后耳热时知之,写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著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快人妙人。○奇绝之人,奇绝之事,奇绝之文。】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著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著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却先一现,笔势奇绝,遂有饿虎当路,奇鬼来瞰之意。】
武松假醉佯颠,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此来正打蒋门神也,却反放他过去,笔势奇兀不可言。】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挂著一个酒望子,写著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写过无数望子,最后又写出一个异样望子来。○看他加出四个字。】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又写出两把旗,陪上望子,又写出十个字,陪上四个字,总是将酒场异样排设。】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真正快活林,名不虚立。】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著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孙二娘后偏又生此一妙人,与上文潘氏激映。】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杀嫂后,偏要写出武二无数妙人妙事,一见之于十字坡,再见之于快活林矣。】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写妇人酒保,笔笔是寻闹不成,妙妙。】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著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来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奇文。】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好酒保,好妇人。】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奇文。○闻一闻绝倒。】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好酒保。】【眉批:此段文情妙处不在写武松用许多撩拨,在写酒保妇人许多撩拨只是不动也,譬如张弓正以急张不得为乐矣。】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好妇人。】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又好酒保。】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奇文。○咂一咂绝倒。】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真好酒保。】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真好妇人。】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真好酒保。】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三番寻闹不出,只得放下另起。】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另起一头。○奇文。】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奇文。○我正怪今人纷纷有姓,却如何不姓李也。】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看他已逗出许多不堪了,下文却又收住,妙绝。】武松问道:“你说甚么?”【急问一句,要寻出头来。】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真好酒保,妙妙。真好文情,妙妙。】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又换一头。○于杀嫂后偏极写得武二风风失失。】酒保喝道:“休胡说!【不得不喝。】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到此处,不惟酒保妇人不堪,虽读者亦不堪矣。】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不得不骂。】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妙。○有时一点一滴,惜之如性命,有时如渑如坻,弃之如粪土,写豪士好酒,另是一样性情。】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著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奇绝妙绝之文,无一笔不在酒上出色。】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奇绝妙绝。○句法又变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著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句。】一脚,【句。】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真正快活林。】后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真正快活林。○读此句,始知前文泼酒之妙,真是无处不是酒。○鲁达打郑屠,下了一阵肉雨,便无处不是肉。武松打蒋门神,泼了一个酒地,便无处不是酒。一样奇绝妙绝之文。】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一。】先自吃了那一惊;【二。】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三。】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四。】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笔翻墨舞,其捷如风。】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其捷如风。】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其捷如风。】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其捷如风。○看他打虎有打虎法,杀嫂有杀嫂法,杀西门庆有杀西门庆法,打蒋门神有打蒋门神法,胸中有此许多解数。】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此扑本是其捷如风,为上文又夹叙蒋门神,恐遂见迟延,故又重宣一遍也。】——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前文自谦有何才学,此处便写出真才实学来,武二真是出色。】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
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总批:看他写快活林,朝蒋暮施,朝施暮蒋,遂令人不敢复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于世,乃复如此不小。
张都监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适所以自死。祸福倚伏不测如此,令读者不寒而栗!
看他写武松杀嫂后,偏写出他无数风流轻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写出张都监家鸳鸯楼下中秋一宴,娇娆旖旎,玉绕香园,乃至写到许以玉兰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莲、玉兰宛然成对,文心绣错,真称绝世也。
看他写武松杀四人后,忽用“提刀”“踌蹰”四字,真是善用《庄子》,几令后人读之,不知《水浒》用《庄子》,《庄子》用《水浒》矣。
后文血溅鸳鸯楼,是天翻地覆之事,却只先写一句,云忽然一个念头起,神妙之笔,非世所知。】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此事快绝,写武二胸襟。】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可笑。】武松指著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打虎得意之笔,便处处提唱出来。】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武松自说出来。】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著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写得荣华。】武松指著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绝倒。】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浆;【绝倒。】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绝倒。】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了。】一面寻不著伤的酒保,【寻字妙,不着伤的又妙。】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争此一口无穷之气。】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看他一篇说话,句句用我字起,说得响。】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妙妙。】我和他并无干涉。【妙妙。】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字响。】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字响。】我便死也不怕!【我字响。】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字响。】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字响。】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我字响。】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我字响。】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打虎得意之事,处处提唱出来。】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亦是武松自说出来。】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已出一口无穷之气矣。】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收结前篇一番快事。】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写得荣华。】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再写快活林一句,真快活林不虚也。】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从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新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点缀。】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著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们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发,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之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矣。千古多有此事,君子可不慎哉!】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贴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著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著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大喜字与后大怒字前后相照,写小人面不由衷,真是活画。】“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一样好名字。】男子汉,【又一样好名字。】英雄无敌,【一样好说话。】敢与人同死同生。【又一样好说话。○甚矣,小人之巧也,凡君子意之所在,彼色色能知之,又色色能言之,而其心殊不然也。独世之君子,既已心知其人,而又不免心感其语,于是忽然中其所图,遂至猝不可救,则独何耶?】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得大醉,【投之以所好,小人之巧真有如此,写得活画。】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
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一段便写得与施恩一般。】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一段便写得与宋江一般。○君子所以不敢轻受人之解衣推食者,其心诚疑之也。】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却在口中补出两日事来,妙笔。】……”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件。【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此一段亦竟与连日闲文,一样平平叙去,遂令读者不觉。】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楼名妙绝。狮子街定是武松杀人处,鸳鸯楼不是武松饮酒处也。○特写此段者,一则为武松杀嫂以后,又连连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相缠,便成绝世奇文;一则为此处先写预席一次,便见同候车室门路都熟,以便后日血溅一回入来也。】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写杀嫂人偏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缠扰,妙心妙笔。】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是武二。】张都监大笑道:【大笑与后大骂相照。】“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好说。】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竟是武松语。】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好说。】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内人奈何?】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著身坐下。【画。】张都监著丫环养娘相劝,【写杀嫂人写出如许多般妇女来,真正妙想妙笔。】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竟是武松语。】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好景。】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玉兰名字妙,与前金莲二字遥遥相望,为武松十来卷一篇大文两头锁钥也。○武松一篇始于杀金莲,终于杀玉兰,金玉莲兰,千古的对矣。】出来唱曲。张都监指著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樽前月下。忽闻此言,令人陡然念阳谷县紫石街,不知在何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绝妙好辞,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张青夫妻,想到管营父子,洒泪不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偏要写得妇人在杀嫂人眼前袅娜不已,妙心妙笔。】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著。【妙心妙笔,不惟在眼前袅娜,直写得杀嫂人身边有许多妇人俄延不去矣。】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宛然写出对嫂嫂饮酒时也。】张都监指著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如你不嫌低微,【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写杀嫂人至此,妙心妙笔。疑非人间所有。】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写未睡有情有景。】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好笔。】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奇。】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看他偏写出玉兰来,显出金锁玉钥也。】“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贼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小人面皮风云转换,其疾如此。】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前文一连叫出许多义士,此处一连说出许多贼来,小人口何足为据也。】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著,迳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绝倒。】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然则足下定好度耶?】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著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的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何至死囚牢里,糊涂可笑,今古一辙。】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怨毒。】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著;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眉批: 此以下写施恩,与武松文无涉,分别读之。】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好。】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写施恩为武松使用,都是大银子,不得不点出。】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也结义做兄弟,写来一笑。○与前施恩四拜映衬。】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写得好。○凡他处必要写作牢中吃苦者,定为文情前后,有不得不吃苦之故耳。仿写武松,既可不必吃苦,则又何必定写吃苦也。】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写得好。】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活写世人受银子法。】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误将知府、孔目二人混为一谈。)】
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一入死囚牢。】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施恩得之于老康,武松得之于施恩,深亏此处有此一笔,便使飞云浦回来,犹如秋鹰击雀也。】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突然分外添一笔,便将施恩三入反衬出异样恩义。○一句出狱,却令三句入狱出色。】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二入死囚牢。】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增一句。】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三入死囚牢。】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总结一句,好笔段。】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施恩三入,不为少矣,便忽然生个事情,一笔截住,甚有剪裁之妙。不然,日日入死囚牢,写得何日始了也。】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又补得好。】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于今为烈。】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著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
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写得好。】武松忍著那口气,【又是一点无穷之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著头,络著手。【不是蒋门神偏打二处,只图文情绝倒耳。】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著看;【又在口中补出未知事来。】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著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绝倒。】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绝倒。】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写施恩写得好。】送与哥哥路上穿著,煮得两只熟鹅在此,【写施恩写得好。】请哥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好。】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好。好。】施恩附耳低言【好。】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好。】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好。】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好。○写来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不是朋友,故写得好。○重读之,觉实实写得好,我却写不出。】——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每每后文事,偏在前文闲中先逗一句,至于此句,尤逗得无痕有影,妙绝妙绝。不知文者,谓是武松自夸了得也。】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两个来也不惧他!【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著去了,【完施恩完得好。】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数里。○看他一路叙出许多里数,史公敛手。】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果然不出都头所料。○文笔入妙。】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撩扑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又行了四五里路,【四五里。】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著,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行不过五里路,【五里。】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一总八九里。】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文笔妙绝。】提著朴刀,【朴刀此处出现。】各跨口腰刀,【腰刀此处出现。】在那里等候,【妙绝。】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著做一路走。【文笔妙绝。】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 ,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文笔妙绝。】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妙人。】又走不数里多路,【数里。】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作文须作如此语,方是绝妙好辞。】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著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妙。】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妙。】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妙。】这一个急待转身,【妙。】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妙。】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妙。】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妙。】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妙。】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妙。】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读此句,为之一叹。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人生世上,此等事往往有之,愿后世以此为鉴也。】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妙。】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妙。】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妙。】武松追著,又砍倒一个;【妙。】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妙。】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妙。○问得筋节。】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妙。○都在句,写出不费手脚。鸳鸯楼句,写出熟溜专等句,写出毒。】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妙。】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看他涝朴刀解腰刀,便有两刀矣。】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妙。】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活画出来。○写武松真是武松,与他人不同。】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著朴刀踌躇了半晌,【妙绝。○提刀踌躇四字,自庄子写庖丁后,忽于此处再见。】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妙绝。○转笔如风。】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
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
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总批:我读至血溅鸳鸯楼一篇,而叹天下之人磨刀杀人,岂不怪哉!《孟子》曰:“杀人父,人亦杀其父;杀人兄,人亦杀其兄。”我磨刀之时,与人磨刀之时,其间不能以寸,然则非自杀之,不过一间,所谓易刀而杀之也。呜呼!岂惟是乎!夫易刀而杀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杀人,以人之刀杀我,虽同归于一杀,然我犹见杀于人之刀,而不至遂杀于我之刀也。乃天下祸机之发,曾无一格,风霆骇变,不须旋踵,如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尔有刀否?”两人应言:“有刀。”即又殷勤致问:“尔刀好否?”两人应言:“好刀。”则又殷勤致问:“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是新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