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第 17 页/共 29 页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炳到后堂,再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迟;只好急急修一封书,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只说显得相公,便已显得自家,小人机智,明捷如此。】就一发禀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为下作引。】便是今上得知,必喜。”【只说相公,便显自己。】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公子官活画。】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通篇归结。】黄文炳称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门下,【是文中旁语,却是文炳正题。】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上图书。【八字详细,为下作引。】黄文炳问道:“相公,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来早便差此人径往京师。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封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次日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奇文大笔,忽若怪石飞落。○宋江为事之根,今日忽又撞着。】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辛苦,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的赏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有误事情。”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来牢里对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写戴宗不知书里事,妙。】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耐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戴宗唤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是对李逵语,只此三字已足。】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觑他则个。”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骇人语,快绝妙绝。】你自放心东京去,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亦为下作引。】戴宗临行,又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饮食。休得出去撞醉了,饿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看他断头沥血,可敬可畏。】待你回来却开!【未曾断,先算开,写来绝倒。○看他未曾断,先算开,却又肯断,一发难得也。】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哥道:“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服等宋江,寸步不离。【写得至性人可敬可爱。○写李逵口中并不说忠说孝,而忽然发心服侍宋江,便如此寸步不离,激射宋江日日谈忠说孝,不曾伏待太公一刻也。】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絣、膝护、八搭麻鞋,穿上杏黄衫,整了(月答)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上两个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语来,顷刻离了江州。【戴宗打扮,至此方出。】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了,【奇语。】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酒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点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拴上甲马,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可知。】戴宗捻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副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著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 (月答)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晒在窗栏上。【夏景。】戴宗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猪、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饭;又有馒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吃荤腥。有甚素汤下饭?”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
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贵,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著一封书,取过来递与朱头领。朱贵拆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便拆开,从头看去,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侯施行。……”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做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头边溜下搭膊,上挂著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著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看出戴宗,又是一样写法。】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得军师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好。】这一段书却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 由。”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好。】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笑道:“这封鸟书,打甚么要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朱贵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戴宗道:“既是梁山泊头领时,定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兄长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缘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兄弟。他如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信。”戴宗看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戴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著对港,放了一枝号箭。响箭到处,早有小喽啰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细。】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宋公明见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宋三郎吃官司为甚么事起。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晁盖听了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奇事。】晁盖道:“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可称吴学究二劫生辰纲也。】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真好计策,真好回书。】等他解来此间经过,我这里自差人下山夺了。【读者只谓下文,又若清风山前故事矣。】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却不误了大事?”【详得好。】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著人去远近探听,遮莫从那里过,务要等著,好歹夺了。【是。】--只怕不能 够他解来。”【此句又为下作一引。】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奇文。】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 、黄鲁直、米元章,【不意三公落名水浒传中,亦是奇事。】蔡京四家字体。苏 、黄、米、蔡,宋朝四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枪,弄棒,舞剑,轮刀。吴用知他写得蔡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先送五十两银于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伙,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了,也须要使个图书印记。”【奇文。】吴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相识,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一绝。】见在济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补一句妙。】晁盖道:“妙哉!”当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不限两个五十两好。】拴上甲马便下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住得是。】戴宗径到门首,咳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来,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教?”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请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作文及书丹,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刻字匠作。”【顺手串下好。】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指引,【串下好。】寻了同行。”
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顺手串出,便不相犯,好。】当下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见,具说【前用戴宗说,此换萧让说,都好。】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大坚:“正是如此说。”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身。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裹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里,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著了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忽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伙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看他用相迎之人,只是肩上肩下一辈,都好。】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里去?──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又没一分财富,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财赋衣服,只要你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枪棒,迳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王矮虎转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著天杜迁,背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自是一辈。】各带三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著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伙。”
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和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萧让、金大坚,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都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内,相待了分例酒食,【不漏。】连夜唤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 、吴用,并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义。”两个听了,都扯住吴学究:“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自是闲文,然亦正须了却。】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坏了!”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奇。】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啰报道:“都到了!”吴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宝眷。”【奇。】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著两家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昨日出门之后,只见这一行人将著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救。’出得城时,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大坚两个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顿了两家老小。【了。】
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字体回书去救宋公明。金大坚便道:“从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型大小。”当时两个动手完成,【疾。】忙排了回书,【疾。】备个筵席,快送戴宗起程,【疾。】分付了备细书意。【疾。】戴宗辞了众头领下山来时,小喽啰忙把船只渡过金沙汉,【疾。】送至朱贵酒店里,连忙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别朱贵,开脚步,登程去了。【疾。○数话写得手忙脚乱,为失事作地,妙绝。】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自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间,只是吴学究叫声苦,不知高低。【奇妙不可言。】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是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奇妙不可言。】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书上却是怎地差错?”
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大脱卯!”萧让便道:“小生写得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一衬妙绝。】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 ,亦无纤毫差错,【又一衬妙绝。】怎地见得有脱卯处?”吴学究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沸白龙庙。直教:
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
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总批 :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谋逆之人,决不待时,虽得黄孔目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穷云尽之际,此时只须云“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句便过耳。乃此偏写出早辰先着地方打扫法场;饭后点士兵刀仗刽子;巳牌时分,狱官禀请监斩,孔目呈犯由牌,判“斩”字,又细细将贴犯由牌之芦席亦都描画出来。此一段是牢外众人打扮诸事,作第一段。
次又写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各绾作鹅梨角儿,又各插朵红绫纸花,青面大圣案前,各有“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六七十个狱卒,一齐推拥出来。此一段是牢里打扮宋、戴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路口,用枪棒团团围住;又细说一个面南背北,一个面北背南,纳坐在地,只等监斩官来。
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人看出人,为未见监斩官来,便去细看两个犯由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某人,如何如何,律斩;次看戴宗,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斩。逡巡间,不觉知府已到,勒住马,只等午时三刻。此一段是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此篇妙处,在来日便要处决,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即有人报知山泊,亦已缩地无法,又况更无有人得知他二人与山泊有情分也。今却在前回中,写吴用预先算出漏误,连忙授计众人下山。至于于路数日,则恰好是事发迟二日,黄孔目捱五日,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小说套子也。
写戴宗事发后,李逵、张顺二人杳然更不一见;不惟不见而已,又反写二番众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读者一路不胜闷闷。及读至“虎形黑大汉”一句,不觉毛骨都抖;至于张顺之来,则又做梦亦梦不到之奇文也。】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篆体字文,前略此详,正妙。】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奇谈。】金大坚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说得明快之极。】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好。】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扣著日期,【好。】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见得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说:【正经。】“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中间说:【次之。】“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失走……”书尾说:【带。】“黄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军,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紧接。】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得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
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只见图书新鲜。黄文炳摇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贼。】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这个图书么?”【贼。】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一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反用一解妙。】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些?【书轻点过。】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贼。】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贼。】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贼。○此一段比前吴用所说,又另增出。】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贼。○此一段与吴用所说同。】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补一句。】一问便显虚实。”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已晚,不知唤做甚么门。”【东京帝都,人山人海,如何日晚,门都不知,写得好笑。】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著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寻见二字好笑,写得如市之门,可张雀网。】接了书入去。少刻,【少刻又好笑,写得潭潭之府,跬步即尽。】门子出来,【又好笑,写得相府中,鬼亦更无别个。】交收了信笼,著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写得相府中门房亦无一间,好笑。】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写得太师府前,如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相似,好笑。】只见那门子【只是这个门子,如贫士仓头相似,好笑。】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戴宗固不问,门子如何也不问,好笑。】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好笑。】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好笑。○趁黑交出来,写得太师府前,如做鬼市,好笑。】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中等二字好笑,长亦有之,短亦不远。】敢是有些髭须。”【反与知府商量髭须,好笑之极。】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傍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拖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须!况兼门子小王不能 够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回书,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伙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辩。】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辩。】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厮!”
戴宗由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人也结连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自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宗的供状招款黏连了;一面写了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作此疾语,令人吃惊。】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先写一句孔目无便救他,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妙。○空中结撰,有此奇文。○此止为梁山泊来不及作地耳,然在俗笔,定向知府边延挨下去,更不能先作骇疾语,次又另生出奇避孕药救之一了也。】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妙。○生出许多枝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妙,○看他亦是二字,勉强之极。】直至五日后,方可施行。”【一日是国忌,一日是中元,一日是景命,然则止是三日后耳,却云五日后,妙。】原来黄孔目也别无良策,只图与戴宗少延残喘,亦是平日之心。【又反呼山泊诸公,妙。】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此五字中,暗伏无数事在内。】早辰,【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饭后【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刽子,【急病杀人事。】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闲中先叙士兵之多,为后出色。】巳牌时候,【已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急杀人事。】黄孔目只得把犯 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急杀人事。○急杀人事,偏又写得细。】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再插一句众人无力相救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李逵两日不知在何处。○张顺两日一发不知在何处,急切中令人闷闷。】当时打扮已了,就牢里把宋江 、戴宗两个抠扎起;【一发急杀人。】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网个鹅梨角儿,【偏要细写,恶极。】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偏要细写,恶极。】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偏要细写。】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偏要细写。】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越急杀人。】六七十个狱卒【五百士兵,又加六七十狱卒,写得闹乱之极,为后作地。】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越急杀人。】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五百余士兵,六七十狱卒,又加二千看的人,写得闹动之极,为后作地。○李逵何在,张顺何在,急切中都不见了,令人闷绝。】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越急杀人。】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偏听偏信细。】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十八字句,真正急杀人。】众人仰面看那犯 由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
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已到法场上,只等午时到矣,却不便接午时三刻四字,却反生出众人看犯由牌一段,如得恶梦,偏不便醒多挨一刻,即多吓一刻。吾常言写急事,须用缓笔,正此法也。】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上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即便开刀。此又云监斩官已到,只等午时三刻,文情愈近愈急,真是地泳尽绝,天路不通,令人更无生情入想之处。】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奇文。○法场必在十字路口,故有东边、西边、南边、北边之文也。】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奇文。】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东边略,西边详,各异。】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奇文。】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第二段闹,第三段不闹,又各异。】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不动。【亦与上异。】--四下里吵闹不住。【再总束一句,极其精神。】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写得急杀不可当。】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急杀不可当。】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急杀不可当。】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急杀不可当。】说时迟,【说时迟那时快六字,固此书中奇话也,乃此处又作两半用,更奇绝。】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那时快,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五十一字成一句,不得读断。○自拿翻戴宗后,便不复更见大哥,何意此时从天而降,读之令人身毛都竖。○要想他更无商量处,直是一副血性自做出来,可笑可爱。】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要着。○每言大哥粗卤,大哥辄不肯服,只如此处两斧,大哥真是不粗卤也。】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更要着,妙绝。】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写如此匆忙事,偏板板下东西南北四字,却又偏板板用两遍,而又能不见其板板,偏见其匆忙,见其笔力过人处。】身边都掣出尖刀,看著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妙。】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比前增狱卒字,便有变换。】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妙。】轮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比前又增看的人。】北边都伙客人【妙。】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写得妙。】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要着。】一个背了戴宗。【要着。】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写出纷纷杂杂,真使其事如画。】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此五个人真像客商。】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此四个人真像使枪棒的。】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此四个人真像脚夫。】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此四个人真像丐者。】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写黑大汉忽然欲明,忽然欲灭,笔势奇绝。○此处忽灭。】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叙功疏中奇话。】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此处忽明,闲中补出戴宗在山泊说琵琶亭饮酒事,如画。】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著大斧只顾砍人。【此处又忽灭,妙绝。】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著那黑大汉走。【晁盖极是。○只因极是,变出极不是来,奇想奇笔,出人意料。】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细。】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妙绝。】直杀出来。背后花荣 、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四字写得义形于色。】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好晁盖。】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又好黑大汉,真乃各成其事。】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偏要逼到险绝处,使读者受吓不少。】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方才二字,有僧由点睛之妙,忽然将他跳楼以后气忿不开口直写出来,并将他跳楼以前气忿不开口,亦直写出来。】“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合二语,活写出黑大汉在前,众人在后,好笑。】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著。黑大汉两斧砍开,【快事。】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
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宋江、戴宗开眼,不作一齐,好笔法。】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黑大汉上加出力杀人四字,可作李大哥生时官名,死后谥号,妙绝妙绝。○写晁盖勤问李逵,非表晁盖关心,正表李逵骇目也。】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此处忽明。】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补得妙绝。】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四字评尽一生。】又不怕刀斧箭矢!”【六字画尽平生。】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问李逵是晁盖,定是大将。讨衣服是花荣,定是儒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著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奇。】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门关上!我指望拿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余波,一笑。】宋江道:“你且来,先我和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著晁盖跪了一跪,【要知此跪非跪晁盖,正为宋江严命不敢不跪耳。○跪了一跪四字,不是写他肯跪,正是写他不肯拜也。与前文扑翻身躯便拜六字反对,妙绝。】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卤。”【杀得快活,便认粗卤,绝倒。】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遥作沂水杀虎之引。】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得著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接应,俏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上云不要慌,是背入庙里;此又云不要慌,不审有何良策。陡然看到下句,不觉绝倒。】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奇语。】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时方苏醒,【然后戴宗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下文城中追兵,遥望如何能定其数,先向无意中就戴宗口中点出一句,其法非人所知。】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众人,如何?”【若无下文张、李、穆、童船来,则并不写隔江有船矣。为有下文张、李、穆、童船来,故先以隔江有船作引也。】晁盖道:“此计是最上著。”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妙笔。○不是等船,又不是夺船。】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桌船,吹风忽哨飞也似摇将来。【偏写得两耀,妙。】众人看时,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著军器,【两耀得妙。】众人却慌将起来。【妙。】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张顺不认众人,宋江又在庙内,叙事至此,几成两错,看他如此卸出笋口来,真有捻笔如花之乐。】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著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只倒提二字,明明写出不是追兵,妙极。】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髯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著忽哨。【可知。】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张顺。宋江连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写出心中无数又苦又急。】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退赴过来。金夹批:夺船一段乃引文,盖惟恐张顺来得突然,故先作一波折,今既迎入,便随笔放下。】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宋江看见【宋江看出,余人不认,都好。】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此一段乃独写张顺,故在当先船上,又独坐一只也。】在那只船头上;【张顺独作第一段。】张横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揭阳镇一霸,浔阳江一霸,作第二队。】第三只船上,【倒一句,便觉文字变换。】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揭阳岭一霸作第三队,忽然将上文无数长书,收在一处。布想立格,无不大奇。】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喜从天降四字下,却接哭拜二字,直写出豪杰朋友神理来。俗笔如何能有一字。○真正大喜,未有不哭者,俗子安得知之,才子则知之耳。】“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补出数日中又苦又急。】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补出寻李逵不着又苦又急。○不惟补出张顺寻李逵,兼补出李逵自去行事,无一人与他商量,妙绝。】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补出浔阳江心兄弟二人又苦又急。】引到穆太公庄上,【补出揭阳镇上穆、薛三人又苦又急。】叫了许多相识;【补出揭阳岭上四人又苦又急。】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正文是动法场,旁文又说劫牢,写一时人事,咄咄之极。】不想仁兄己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是不曾相认语。】宋江指著上首立的【四字写出山泊体统。】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 、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忽然一束,其笔如椽。○此一段为一部书之腰。】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只三字,壮多少军威,笑铙歌之繁弱也。】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著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
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
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总批:前回写吴用劫江州,皆呼众人默然授计,直至法场上,方实然走出四色人来。此回写宋江打无为军,却将秘计一一说出,更不隐伏一句半句,凡以特特与之相异也。然文章家又有省者加倍省,增即加倍增之法。既已写宋江明明定计,便又写众人个个起行;不写则只须一句,写则必须两番。此又特特与俗笔相异,不可不知也。
打无为军一一事宜,已都在定计时明白开列,入后正叙处,只将许多“只见”字点逗人数而已。譬诸善奕者,满盘大势都已打就,入后只将一子两子处处劫杀,便令全局随手变动。文章至此,真妙手也。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
一路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读者但见李逵粗直,便知宋江权诈,则庶几得之矣。
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常论一篇大文,全要尾上结束得好,固也。独今此文,忽然反在头上结束一遍,看他将白龙庙中四字,兜头提出,下却分出梁山泊好汉某人某人等,浔阳江好汉某人某人等,城里好汉某人一人,通共计有若干好汉,读之正不知其为是结前文,为是起后文,但见其有切玉如泥之力,可见文无定格,随时手可造也。】梁山泊好汉【先叙山泊。】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计一十七人,【看他许多大将。】领带著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啰。【看人许多手下人。○一结。】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次叙江上。】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筹好汉,【看他又是许多大将。】也带四十余人,【看他亦有许多手下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一结。】城里【末叙城里。】黑旋风李逵【看他单是一个人。○上文结叙山泊、江上两枝人马,可称雄师。此单是李逵一个,亦不可不称雄师。笔墨之妙,史迁未及。】引众人【山泊、江上、如许人马;城里李逵,只是一个。可云多寡不敌之至矣。却忽然写出引众人三字,便令山泊一十七人,及江上九人,无不悉为李逵所统。是至少者反至多,为奇变之极也。】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如此结束,岂是恒人之笔。】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先出妙。】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齐出妙。】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调刘、朱好。】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调李、张、三阮好。】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 ,【须知五七千,不是从众人眼中约出,是从戴宗口中约出。】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彼军当先。】背后步军簇拥,【彼军背后。○写得彼军精神之极。】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轮著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此军当先。】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此军背后。写得此军亦出色之极。】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托住了枪,只怕李逵著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著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 各自奔命,【活画。】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一半。【活画。○是以师中重纪律也。】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为打无为州地。】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拖字妙,非旗可令,非金可收,画出铁牛情性。】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四字如脱兔。】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是近江州人语。】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大哥口中纯是天籁。】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戴院长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根剔齿,【聪明人为人干事,往往不遭人怨,定被天怒,只为犯此四字耳。】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作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非写晁盖心懒,亦非写其老成,盖止为才闹江州,便打无为,笔墨无节,便同戏事。故特向主军口中商量一句,以作文章一顿也。】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 够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每写花荣灵警。】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迳,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薛永上山无功,故特用之。】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堤备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一。】无为军路径如何。【二。】薛永说道:【薛永说江州消息,侯健说无为州路径,行文清整之甚。】“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 厮【前回事情,却于此处薛永口中醒出,妙甚。】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场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这个兄弟出来吃饭;因是得知备细。”【薛永只说江州,无为州便交卸下去。】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侯健说无为州路径。】“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大名,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止为后要赚他开门,便预先添出一个大官职人来。然又不必杀大官人,故反加倍写他好善,以形容文炳之恶,其实乃是闲文,无别意也。】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因,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做黄面佛。【好。○俗本作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好。】他兄弟两个分开做两院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著城住,黄文烨近著大街。【此数语,是特特生出黄文烨来本意。】小人在那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掏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俏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兀自未回来。”【反先为不见黄文炳作注,妙笔。○注在前而不知,读至而犹然疑之,甚矣,人之不会读书也。】宋江道:“黄文炳隔著他哥家有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如今只隔著中间一个菜园。”【是生出黄文烨本意。】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报仇至杀其四五十口,可称大快,然杀之而后数之,不若数之而后杀之之尤快也。笔法之妙如此。】
宋江道:“天教我报仇,特使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兄弟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宋江以私怨杀黄文炳家四五十口,不可训矣,特标此句以盖之也。】与哥哥报仇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是。】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太公【调遣诸将,第一先是太公,趣甚。○往常诸将听计,皆用秘密,此独彰明昭著,一一都写出来者,为避劫江州时,吴用调遣一篇也。】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著五只大船,两只小船;【一一写出。】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五只大船上用著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一一写出。】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 、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一一写出。】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完李俊、张顺句。○一一写出。】
宋江分拨己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先一队作埋伏。○上一番明写调遣,此一番又明写发军,务要与劫江州时不同也。】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一队作策应。】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此是中军和第一队。】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第二队。】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第三队。】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第四队。】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第五队。】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上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另一队作防守。】先使童猛桌一只打鱼快船前去探路。【另一队作探听。○不过二三十人,写得如许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伏有应,有伸有缩,妙甚。】小喽啰并军健都伏在舱里。火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如许杀人放火事,偏用绝妙好辞,写得景物清夷,行文亦当有诸葛君真名士之誉也。】约莫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好。○何物文人,其胸中无所不妙。】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那童猛【看他历历落落,写出无数只见字,如闻棋子落枰之声。】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好。】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啰各各拖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不惟精于行文,亦复精于行兵,若在俗笔,竟一哄都上岸矣。】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只见二。】一条竹竿,缚著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只见三。】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好。】
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妙。○调遣曲折,前文已详,此处连用数个只见,不过更将前计,再一点醒之耳。若又逐一板板应出,便觉了无灵变之气,只就一问一答,显得众人无不效命。笔法妙绝。】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妙。】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迳到黄文炳门前,只见侯健【只见四。】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著,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大官人失火,曾与二官人何涉;然大官人失火,而搬运箱笼前来寄顿,此言直钻入二官人耳朵心坎也。○上文增出大官人,只为此一句耳。】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精于用兵。】侯健失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著。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献勤人看样。】只不见了文炳一个。【文情奇绝,偏要作此一闪。○前已注明人自不觉也。】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家私金银上,加出酷害很民积攒下七字,与天下看样。】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的军人,却见前街邻合,拿了水桶梯子,都奔来救火。【好。】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管闲事!”众邻合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写得好,真有是事。】只见黑旋风李逵【只见五。】轮起两把板斧,著地卷将来,众邻合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写得好。】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拖了麻搭火勾,都奔来救火。【写得好。○多写救火者,正是张皇火势也。】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好,足矣。】李逵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写得好。】只见薛永【只见六。】拿著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著,乱乱杂杂火起。当时李逵砍断铁锁,大开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必尽从门下出去,便是死笔,此独写出纷纷杂杂,得胜便走之状,就画也画不来。○前宋江用石杜压门,正是要众人都从门下出去也。至此忽然写出一半人不依宋江将令,一时忙乱如画。】只见三阮、张、童,【中见七。】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写得好。】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著黄文炳,【结上引下。】都上了船,摇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此一句上边都红。○上文止写众人,各逞功劳,不曾写到火势,此处方显出大火来。】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直接侯健语。】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敝乡二字妙,写得从宽渐紧。】急却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文炳之被捉,知府害之矣。】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此一句下边多红。】梢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比敝乡渐紧。】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妙,写得神出鬼没。○只见八。】少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摇过去,摇过来,妙不可言。】却不迳过,望著官船直撞将来。【此句上暗藏两只小船商量可知。】从人喝道:“甚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条大汉跳起来,【只见九。】手里拿著挠钓,【妙,又可救火,又可搭人。】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只道手里拿一钩,不道口里又舒一钩也。】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黄通判家【第一句是敝乡,第二句是北门,第三句便直逼出黄通判家四字来,妙妙。】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著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写得疾。】那汉听了,一挠钓搭住了船,便跳过来。【写得疾。】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后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写得疾。】只见当面前又一只船,【只见十。写得疾。】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写得疾。】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写得疾。】便把麻索绑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顾下拜。【余波。】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斩首犯,赦从犯,都好。】梢公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桌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可谓久慕通判高才。】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众人看了,监押著,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著众人,【看他一笔不乱。】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
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面佛,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欺压良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妙说解颐。】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只见十一。○须得此人动手。】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黄文炳,笑道:【该笔。】“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 ,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掇撺他!【字字令文炳心服,觉上文宋江之言,烦而无当。】今日你要快死,【快死二字奇绝。】老爷却要你慢死!”【慢死二字又奇绝。】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人肉又有好歹拣择,奇绝之语。】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做醒酒汤。
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上。【看他写宋江甫得性命,便用权术,真是笔情如镜。】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织天下好汉。【谦得奇绝。】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亲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于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 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只此语,亦不必跪说,偏写宋江跪,皆表其权术也。】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假作一顿,下便疾收,妙甚。】只恐事发,反遭....”【宋江口口不肯上山,却前在清风收拾许多人去,今在江州又要收拾许多人去。两番都用大书,盖深表其以权术为生平也。○反遭下,辞尚未毕。】说言未绝,李逵先跳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写宋江权术处,偏写李逵爽直相形之。○一个跪说,一个斧砍,谁是谁非,人必能辨。○先跳起来四字妙,便见众人尚跪也。】宋江道:“你这般粗卤说话!全在各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事发一句已说在前,便仍以心肯意肯听之众人,极似不相强者,然写宋江权术不可当。】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先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旧。】宋江、【新。】花荣、【旧。】戴宗【新。】李逵;【新。○第一起旧新相间。】第二起便是刘唐、【旧。】杜迁、【旧。】石勇、【旧。】薛永、【新。】侯健;【新。○第二起旧在前,新在后。】第三起便是李俊、【新。】李立、【新。】吕方、【旧。】郭盛、【旧。】童威,【新。】童猛;【新。○第三起两头新,中间旧。】第四起便是黄信、【旧。】张顺、【新。】张横、【新。】阮家三兄弟;【旧。○第四起两头旧,中间新。】第五起便是穆弘、【新。】穆春、【新。】燕顺、【旧。】王矮虎、【旧。】郑天寿、【旧。】白胜。【旧。○第五起新在前,旧在后。】五起二十八个头领,【总结一句,有气力,有神采。】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了。】撇下了田地,【了。】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等五骑马,带著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可著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渐与对影山相犯矣,看他极力摆脱。】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著双斧拥护著宋江,【闲中又写四人拥护,独表宋江无能,只是一生权术,便得为头为脑,妙笔人看不出。】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侯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何由知之,写得可骇。】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处处写宋江权术过人。○好在挺身也跪,又妙在竟实说出小可宋江四字。】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不刚不柔,又悲又响,辞令至此,无人不哭泣。】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下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又奇。】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个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有晁盖等十五筹好汉劫法场,便有李逵独自一个劫法场以陪之,有张顺等六筹相识好汉要劫牢,便有欧鹏等四筹不相识好汉要劫牢。文心文格,无不诡变之极。】只是不得个实信。【劫法场若单靠李逵,几误大事。劫牢若单靠欧鹏等,亦几误大事。令人事过思之,尚有余畏未定。】前日使小喽啰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问。【得此一段,遂令前话有由。】冲撞哥哥,万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时。”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奇语,又痛语。】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翅,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金陵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做铁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能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是九尾龟。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啰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看他写后四起,不一齐来。】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个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啰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叙得省手。】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闲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看他紧顶晁天王,则晁天王一席,他日便更无余人能夺之者,写宋江权术如镜。】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处处写他收罗人马上山,可知前番在哭之诈。】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随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真是用笔详到。】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远近。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啰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第六起纯是新,更无旧。○忽然增出一起,意外奇笔。】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晁盖直性人,任凭宋江调拨。看他第一起只是自己与晁盖两个,其余三人悉是梯己心腹,更不着一余人在旁,于路便好多将言语兜绾他。写宋江权术,真有出神入化之笔。】“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许多好汉。【看他自家先叙功一句,可谓咄咄逼人。○笔墨之事,摹画至此,奇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生。”【看他一段说话,先叙功高,次表心赤。功高,则众人不得而争之。心赤,则晁盖不得而疑之矣。】一路上说著闲话,【此是宋江吃紧权诈语,却说是闲话,妙绝。○愚尝思世人一生鹿鹿,皆闲话也。宋江谋晁盖交椅,今复安在哉!后人笑前人,后人又笑后人,笑自笑,闲话自闲话,世间之事,胡可胜叹。】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桌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晁盖已入玄中,一路闲说之力如此。】宋江那里肯,【又妙。】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该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看他句句权诈之极。○让晁盖,还只是论齿,然则余人可知矣。俨然以功自居,真用咄咄相逼。】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看他毅然开口,目无晁盖,咄咄逼人。】“休分功劳高下;【只一句,便将晁盖从前号令一齐推倒,别出自己新裁,使山泊无旧无新,无不仰其鼻息,枭雄之才如此。○耐庵不过舐笔蘸墨耳,何其枭雄遂至如此,才子胸中,洵不可测也。】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欲形其少也,贼贼。】新到头头去右边客位上坐。【欲形其少也,贼贼。】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尽可能入宋江手矣。○大才调人,做大事业,只是一着两着,譬如高手奕棋,只在一着两着也。但得之笔墨之间,更为奇事耳。】众人齐道:“此言极当。”左边一带: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只九人。】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增此八字,便显得右边济济。】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 、郑天寿、陶宗旺,【共二十七人。○中间止萧让、金大坚非宋江相识,然要拖过花荣、秦明、黄信、燕顺、吕方、郭盛、王矮虎、郑天寿八人,列在右边,定不得不并及之矣。宋江此时,真顾盼自豪矣哉。】--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一结。】大吹大擂,且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与众头领:“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自已,却在知府面前将那京师童谣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著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妙绝之笔。○要知此一番,不是酒席上闲述乐情而已,须知宋江只把现成公案,向众重宣一遍,便抵无数篝火狐鸣、鱼罾书帛之事,无处不写宋江权术过人。】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著天上的言语!【每每写宋江用诈处,便被李逵跳破。如上文自述童谣一遍,本是以符谶牢笼众人,然却口中不要说出,自得众人心中暗动。偏忽然用李逵一句,直叫出来,两两相形,文情奇绝。○天上言语四字,从何而来,奇绝妙绝。】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正应天上言语下,忽然说入自己快活事,夹七夹八,活画铁牛。】放著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见当时国号大宋,便误认宋皇帝三字,再折不开,一妙也。宋江姓宋,忽说是宋皇帝,晁盖不姓宋,亦说是宋皇帝,二妙也。皇帝又有大小两个,三妙也。○要知晁盖大皇帝,全是宋江面上增出来者,妙绝。】吴先生做个丞相;【何处学来?】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何处学来?】我们都做将军;【铁牛思做将军,真乃未能免俗,然吾不知其藏之胸中,已复几时,直至今日,始得快吐之也。○除两哥哥做皇帝外,其余本做将军;亦止为吴用、公孙二人,看来不似做将军者,故遂生出丞相、国师来也。○铁牛居然欲为周公,真是梦想不到。】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位是鸟位,水泊是鸟水泊,说得兴尽。】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好不惊恐,我只吃酒便了!”【此不是呆语,又写李大哥鉴貌辨色,明哲保身也。】众多好汉都笑。宋江又题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交前文直绾结到今日。】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兄弟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宋江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已隔数卷,至此忽问,可见此书一笔不漏。】晁盖道:“那厮住不够两三个月,便病死了。”【将今日直绾到前文。】宋江嗟叹不已。当日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完。】叫取过黄文炳家的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啰;【完。】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完。】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在库内公支使用。【又表戴宗。○此等是戴宗与宋江做人一样处。】晁盖叫众多小喽啰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完。】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何也。】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却要往何处,干甚么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
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
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
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又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
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人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急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