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第 10 页/共 29 页
染而已。】引著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宋江转身来问道:“有甚么说话?”王婆拦住,指著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著,流落在这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一具棺材。○从棺材上起。】宋江道:“原来恁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那讨使用。”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驴做马【却不道做鸨做鸭。】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
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春云再展。】“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住在宋家村,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显得是个歪货。】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王婆听了这说,次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一路只是要宋江失事,便特特生出杀婆惜来。杀之无名,便特特倒装出张三勾搭来。又恐张三有玷宋江闺门,便特特倒装出讨做外宅,以明非系正妻妾来。讨做外宅,即宋江不免近于赵员外、西门官人之徒,便特特倒装出鸨儿见他没有娘子,情愿把女与他来。鸨儿为何情愿把女与他,便特特倒装出施棺木来。曲曲折折,层层次次,当知悉是闲文,不得亦比正文例,一概认真读也。】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写婆惜衣饰写不尽,却写一句婆子,妙绝。】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点染。】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如何譬,却譬得妙绝,只是讲解不得。】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春云三展。】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但是宋江不在,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说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张三和这阎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春云四展。】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忽然住,妙绝。】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汉,【奇文涌拔。】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白笠黑袄,为月下出色,然在苍然暮色中,更怕人。】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著那县里。【写得作怪,妙。】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著那汉走。【亦写得作怪。】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写得作怪。】宋江见了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亦写得作怪。】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眼看那宋江,又不敢问。【真写得作怪。】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真写得作怪。】
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此一段写得有鬼怪气,深灯读之,要怕起来。】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作怪煞。】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作怪煞。】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作怪煞。】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静小巷。【细。】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细。】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二十八字句。】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特表刘唐也。】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怪之之辞,吃惊如画。】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见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 、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只带一句已足。】
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此乃半句也。夫打开包裹,则应取出书与金子矣。今却因宋江开书太疾,便使刘唐取出金子不及,于是宋江一边自看书,刘唐一边自去开包取出金子。到得刘唐打开金子了,宋江却已看完了书,摸出招文袋来,盖其时真甚疾也。】宋江看罢,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此亦半句也。宋江摸出招文袋时,刘唐方乃取出金子,下文宋江便紧接一齐插入,盖甚疾也。】打开包儿时,刘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飞梁驾笋,造五凤楼手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并不说明,便唤量酒的,写宋江吃惊如画。】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宋江不陪吃者,深写吃惊之后,惟恐有失也。】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刘唐把桌子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写一时匆匆相视如画。】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你在放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朱同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只答一句已足。】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住,【活是吃惊语。】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是。】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深表刘唐。】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连帐亦不算,不惟押司托熟,亦为吃惊不小。】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黄昏,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写还题中月夜二字。】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宋江携刘唐手第二。】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却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倒吃一恼。不因这番,有分教:
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做恶心。
毕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总批:此篇借题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暮年荡子读之咋舌,少年荡子读之收心,真是一篇绝妙针扎荡子文字。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则不得已,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撤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脏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出狰狰食人之状来。
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许多张致来,便改: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著月色满街,【六字不惟找足前题,兼乃递入后事,盖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须遇着阎婆,宋江亦转入西巷矣。○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已上皆吴趋王 斲山先生语,偶附于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风云自有斲山语录行世,想亦天下之所乐得而读也。】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著阎婆【春云五展。○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云穿月漏之妙。】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只说言语伤触,虔婆成精语。】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一。】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反责宋江下得,虔婆成精语。】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二。】阎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反责宋江受人挑拨,虔婆成精语。】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又包办一句,虔婆成精语。】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三。】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语。】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又糊涂一句,虔婆成精语。】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春云六展。】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又打诨一句,虔婆成精语。】宋江道:“直恁地这等!”【直性宋江如画。】两个厮跟著,来到门前,宋江立住了脚。【前三段写不肯去,此又云立住脚,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虔小婆成精如画。】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脚,此又云凳子上坐,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写虔婆成精如画。】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看他句句包荒女儿,兜揽宋江,费心费口,风去转换,入后乃渐渐搓捏不拢,读之失笑。】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著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错认陶潜,写来入画。】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丑。】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丑。】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著!”【丑。】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丑。】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丑。】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两句不是听出花娘乜邪,正是写出虔婆着急。】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句。】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贼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一场官司反打在宋江屋里,婆舌可畏如此。】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春云七展。】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话,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实。】凳子。【虚。】前半间铺著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实。】上挂著一顶红罗幔帐;【虚。】侧首放个衣架,【实。】搭著手巾;【虚。】这里放著个洗手盆,【实。】一个刷子;【虚。】一张金漆桌子上【实。】放一个锡灯台;【虚。】边厢两个杌子;【实。】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虚。】对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实。○上得楼来,无端先把几件铺陈数说一房遍,到后文中或用着,或不用着,恰好虚实间杂成文,真是闲心妙笔。】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边坐了。【如画。○杌子。】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拖起了,然仍在床上,如画。○床。】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二十一字句。】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三十一字句。○俗本不知此两行半是二句,便读得七零八碎,减多少色。○一然是凭空生出语言伤触四字,便将宋江一向不来缘故,轻轻改得好了。一句是当面生出颠倒使性四字,便将婆惜日常相思气苦,明明显得真了。灵心妙舌,其斯以为婆哉!】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怎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浪妇偏咀硬。○咀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咀硬而断其为浪,今古皆然,浪妇戒哉!】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儿过来,【此句放下床来。○交椅。】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肯陪话,便算到同坐,亦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也。】不要焦躁。”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也别转了脸。【一写。○此语凡写数番,作一篇烟波。】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天生妙语与婆用。】老身有一瓶好酒在这里,【春云八展。】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前要女儿陪话,既不陪话,便换作女儿同坐;及至又不同坐,便随口插出陪坐二字,却又倒拴一句不要怕羞,抬得女儿金枝玉叶相似,妙哉婆也。】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时,我随后也走了。”【先不肯垭,既又立住,既又坐使上,既又要逃走,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细婉之文。】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著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细婉之文。】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细婉之文。】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盏,三支筋,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春台。】开了房门,【细。】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桌子。】看宋江时,只低著头;看女儿时,也朝著别处。【二写。】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说得女儿娇稚可怜之极。】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的?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闲中先衬一句。】那婆子倒笑起来,【一个笑字。○吓人语,不得不笑。】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其语太唐突矣,便如飞一笑,引归自己。】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一边又去如飞温住宋江。】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一边又去如飞按下女儿。○看他三四转,如盘珠不定。】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四个笑字。○不好开口,只得先笑。】“押司莫要见责。闲活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既云打叠起明日告诉矣,下又接出话来,看他粲花之舌。○要看他将张三事,在半含半吐间,说不得,不说不得,正如飞燕掠水,只是一点两点,真是绝世文情。】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又还他一个缘枚,又抬得女儿珍珠宝贝相似,若在必争也者。】胡言乱语。放屁辣臊,【八字糊涂得妙。】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又是他自己说,又是他劝吃酒,教不要听,写出许多亲热,活是虔婆出现。】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阿儿的性 ,胡乱吃一盏酒。”【先代作一解,次复劝之饮。】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上只复劝之饮,此复插入三郎,苦心之婆,匠心之文也。】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春云九展。】婆子笑道:【三个笑字。○此笑真是乐。】“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才见肯吃酒,便轻轻递过一睡字,妙绝。】──押司也满饮几杯。”【递过俏来。】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为明早失救地。】再下楼去烫酒。【春去十展。】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酒,【为明早失救地。穿插无痕,真是妙手。】旋了大半旋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著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著脸弄裙子。【三写。○增弄裙字,写淫妇心动。】这婆子哈哈地笑道:【四个笑字。○此笑字上接连出哈哈二字,写婆子带酒如画。】“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赵松雪戏赠管夫人词云:我侬两个,忒煞情多。好一似练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却将来一齐都打破,再团再练,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时节我泥里有你也,你泥里也有了我。据此,则目下泥塑亦不妨,只须少顷再团再练也,附作一笑。】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扳女儿不下了,忽然想到扳下宋江来,舌端变换之极。】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此处本直接下唐二哥,却不便接去,又将他母女两个作一顿,文笔宽转。】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却不要!”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只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春云十一展。】时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只为明日夺放宋江,恐有突如其来之嫌,故先插过隔夜。】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著。”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著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迳奔到阎婆门前,前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扶梯边,【细婉之文。】听得阎婆在楼上哈哈地笑。【第五个笑字,只是第四个笑字的影子。】
唐牛儿捏手捏脚,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著头;【四写。】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此行与前夹七带八行,只是一行书,全作两行写,又一过接之法也。】唐牛儿闪将入来,看著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又要走,见宋江之不欲杀婆惜也。】唐牛儿是个乖巧人,便瞧科,【春云十二展。】看著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著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 ,和夫人吃酒取乐,【妙语随口而成,映衬多少。】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曾说慌。”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春云十三展。】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著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只一掌,直颠出廉子外去。【总为明早作地。】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细婉之文。】那唐牛儿吃了这一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著单日著!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骂了去。【为明早作地。】
婆子再到楼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 ,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春云十四展。】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此句已不是劝酒矣。】我猜著你两口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无数风云,一齐收拾。】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细婉之文。○去灶下,却不收拾,婆心可怜。】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丑。○春云十五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又作余波荡漾,诚恐寂然便住,须不称上文无数风云也。】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六个笑字。】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再作一余波,却便顺手带出明日宋江早起来,妙笔趣笔。】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细婉之文。】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已是二更天气,【二更。】那婆娘不脱衣裳,【又活写花娘气恼,又为来朝拾鸾带地。】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扭过身去,如画。○春云十六展。】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贼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桌子。】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衣架。○以此二行陪下一行。】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杆上;【栏干。】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春云十七展。】半个更次,【二更半。】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春云十八展。○写花娘,直写出花娘心上万转千回以后事来,真是神化之笔。○一蟓要宋江撑岸就船,至此忽然撑船就岸,古今无气男子,被此笑纵擒多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莫恨更长。”看看三更【三更。】交四更,酒却醒了。【四更。】捱到五更,【五更。○逐更叙得好。】宋江起来,面盆里冷水洗了脸,【面盆。】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读者而亦必至王公汤药担边,始知失却鸾带,则斯入者,其亦不必与于读书安息也已。夫夜来明明作三番脱卸,朝来明明只两番结束,岂有两三行间所叙之事,而眼光漏落者哉。】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著,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扭过身来,如画。○春云十九展。○上冷笑犹不开口,却为兜宋江不住,故又作撒娇势骂一句。】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如画。○写此一句,正为少间失救地也,却甚似为夜来酒深者,妙绝。】“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上门。”【如画,妙绝。】
宋江出得门来,就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春云二十展。】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儿浓浓的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又是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春云二十一展。】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材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前者阎婆亦有此言。】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春云二十二展。】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著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一解。】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二解。】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贼人眼里:【三解。】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见了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先补一句。】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著,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细婉之文。○与前不脱衣裳照耀。】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春云二十三展。】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点染。】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春云二十四展。】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桌子。】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拏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事物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丑语,只是随手点染。】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著晁盖并许多事务。【春去二十五展。】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慢慢插在招文袋里。【自言自语中间忽插一句叙事。】──“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妇人语。】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三字妙绝。不与日俱增从宋江边走来,却竟从婆娘边听去,神妙之笔。】楼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已上楼来。【一片都是听出来的,有影灯漏月之妙。】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身,【又扭过身去。】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著。【春云二十六展。】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过身【又扭过身来。】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与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著被子睡,【情事明画。】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骇人。】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骇人。】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至此便竟承当,写得花娘可畏。】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骇人。】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要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语语骇人。】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春云二十七展。】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道:“这件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春云二十八展。】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 ,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一篇中如飞剑句,五圣句,阎王句,确是识字看曲本妇人口中语。】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骇人。】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此冷笑,正与更余脚后冷笑映衬出花娘蜜中有刺来也。】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骇人。】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春云二十九展。】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睁著眼,道:“你还也不还?”那妇人道:“你恁地 狠,我便还你不迭!”【活是伶俐妇人语,又可恼,又可爱。】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伶俐妇人语。】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骇人。】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四字妙手。】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如画。】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惜那里肯放。【重沓写一句,见夺之久。】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春云三十展。】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叙事真有龙跳虎卧之能。○宋江之杀,从婆惜叫中来,婆惜之叫,从鸾刀中来,作者真已深达十二因缘法也。】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招文袋取了。】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书烧了。○痴人读至此语,叹云可不早烧,圣叹闻之,不觉一笑。】系上鸾带,【带系了。○只不见鸾刀下落。】走下楼来。
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著在意里,【梦中醉里。写来如画。】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梦中醉里。写来如画。】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七个笑字。○以此一笑字,结夜来六笑字,绝倒。】“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妙。】又酒性不好,【好。】专要杀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著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成精虔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成精虔婆。】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又一具棺材。】仵作行人入殓时,自我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成精虔婆。】宋江道:“也说得是。”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细婉之文。】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扭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上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夜来写牛儿,不知费几许笔墨,只为此时用得着耳。○不因夜来先写一番,则牛儿此时便是蓦生人,今却令读者皆与牛儿厮熟也。】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本是为了今早夺人,倒生出夜来呕气,却偏写做为了夜来呕气,顺生出今早夺人。如此用笔,真令人寻觅不出。】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王公两用,前用来提着招文袋,后用来安放姜盘子,妙。】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四字妙手。】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夜来亦有一掌。】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却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直推进郓城县里来。正是: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总批 :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
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庸案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
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吾无以限之也。】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不是写知县,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借得便。○若非此人,则满县都和宋江好,谁人肯与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进庄上引出武松来耶?】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著行凶刀子一把。【鸾刀却在此。】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不是写知县,亦非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知县、张三一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一番结案。】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不是与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读书须心知轻重,方名善读书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芦之诮也。如此书既已了却晁盖,便须接入武松,正是别起一番楼台殿阁。乃今知县只管要宽,此时若更不得张三立主文案,几番勾捉,则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头乎?后人不知,遂反谓张三一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读书之人殊厚也。】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知县、张三二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二番结案。】张文远又禀道:【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都是故作翻跌。】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不是写众人,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知县、张三三番结卷。】【眉批:张三三番结案。】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武松全杖。】“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分明说个分上,可发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武松全仗。】“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同 、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同,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繇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同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写朱仝出色过人。○若使真正要搜,则应拨令众人围定前后门,朱、雷一同进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独自进去,却恐雷横见疑,因倒自来把定门外,却使雷横进去独搜一遍毕,然后换转雷横把定门外,不由不放他也进去独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同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同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视雷如戏。】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同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同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连太公亦遣开,写朱仝出色过人。】朱同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细。】把门来拴了;【细。】走入佛堂内去,【细。】把供床拖在一边,【细。】揭起那片地板来。【细。】板底下有条索头。【细。】将索子头只一拽,【细。】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见了朱同,吃了一惊。朱同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著,上便压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以叙述为疏解,手笔甚妙。】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要知此语不是排下雷横,自见殷勤,实乃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同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先于此处伏得三支,入后翻腾颠倒,变出无数文字。譬诸龙也,当其在渊,亦与径寸之虫何异?殆其飞去,霖雨万国,天地失色,然后乃叹向之可掬而观者,今乃不测其鳞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同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同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
宋江谢了朱同,再入地窖子去。【细。】朱同依旧把地板盖上,【细。】还将供床压了,【细。】开门,【细。】拿朴刀,【细。】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不会看书人,只谓此句为朱仝自解,会看书人,便知此句为雷横出色。○雷模之心与朱仝之心,一也。却因雷横粗,朱仝细,便让朱仝事事高出一头去。乃今既已表过朱仝,便当以次表出雷横,行文亦不别起一头,只就上文脱卸而下,真称好手。】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同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特表雷横,用笔却又曲折之极。】朱同 、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同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干净。】宋江那厮,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同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写朱、雷二人句句防贼,声声捣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反与朱仝说,故妙。】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反与朱仝说,故妙。】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反劝朱仝,故妙。读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同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同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繇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同 、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双表朱、雷。】──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同,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知县、张三四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四番结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写得至再至三,笔墨淋漓如此。】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一句。】况且婆娘已死了;【二句。】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三句。】因此也只得罢了。【上来岂真写张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张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风即转,得采即罢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学究,所撰无轻无重者也。○完张三。】朱同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却又因便写在朱仝名下。】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完阎婆。】朱同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完申文。】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完知县、唐牛儿。】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完众人。】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同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同,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著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忽(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自家洒泪却分付别人休恼,老牛爱犊写来如画。】宋江 、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打扮做两段写。】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是收租米害疟疾时。】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出门后方算去处,写尽匆匆。】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此一语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复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吃癞碗,睡死人床!【七字说不尽苦。】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忽作一析,析出下文柴进身份来。】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信及童仆,真写得妙,可见宋江,又可见柴进。】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 、宋清【柴进慌忙,何足为奇,妙在庄客慌忙也。】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只一句写出庄里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极画柴进。】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极画柴进。】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六个字有喜极泪零之致,真是绝妙好辞,不知耐庵如何算出来。】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绝妙好辞。】满脸堆下笑来。【出色画柴进。】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 ,在后堂西轩下歇处。【细。】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出色画柴进。】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此三语却不可,若果如是,柴进乃真不赦矣。○旋风之名不虚。】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写柴进殷勤,累幅不尽,故特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正才子。】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细。】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出色画柴进。】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出色画柴进。】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著把盏,伏侍欢饮。【出色画柴进。】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著,却转到东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看他蜿蜒而来。】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脸,只顾踏将去,【蜿蜒而来。】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锨在那汉脸上。【蜿蜒而来。】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武二何必害疟,聊借作一纽头耳。宋、武既得相遇,此纽便当不用,故顺手便写一句惊出汗来。夫以武二之神威,何至炭火惊得汗出,一惊而遂出汗者,隐然害疟已好也。才子之文,随手起倒,其妙如此。】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有势。】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有势。】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著押司,【有势。○去报便不及矣,来接故恰好也。○又带表出柴进。】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三字正接下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字,却因柴进大笑,便说不完,妙妙。○柴进大笑,在郓城宋押司五字中起,不等到他可能三字方笑也。】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正接上他可能三字。】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个字不必隐括宋江,正是捎打柴进。妙绝。】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的!”【快语,自是武二口中出。】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五字是惊出泪来语,乃至不及欢喜,与前端的想杀柴进一样。】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好武二。】纳头便拜,【真好武二。】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古有相见何晚之语,说得口顺,已成烂套,耐庵忽翻作不信相见恁早,真是惊出泪来之语。俗本改作我不是梦里么,真乃换金得矣也。】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好武二。】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要问。】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著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圣叹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总批: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我读之,尚犹目眩心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虎一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不必与前文甚合,正是好手。】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著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宋江携武松手第三。】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细。】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灯下看美人,千秋绝调语。此却换作灯下看好汉,又是千秋绝调语也。○灯下看美人,加一倍(蝼蚁);灯下看好汉,加一倍凛凛。所以写剑侠者,都在灯下。】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好手。】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真好宋江,令人心死。】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宋江欢喜武松,亦累幅写不得尽,只说替他做衣裳,便写得一似欢喜美人相似,妙笔。○与前出浴新衣相映耀。】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疋紬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身衣裳。【是。○宋江兄弟已换过新衣,此又三人一样都做者,王孙之所以异于酸子也。】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半日颇不满于柴进,得此一释。】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回护法。】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四字和平之极,不想变出惊天动地事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哨棒此处起。】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紬袄,戴著个白范阳毡笠儿,【看官着眼,须知此处写个红袄白笠,正是为下文打虎绚染也。】背了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二。】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此一段非写宋江情重,只图别去柴进,便止存二宋,令武二眼中心上,一跳一跳也。】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七个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耐庵真是才子。】等武松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一别。】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尝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几步。【二别。】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哨棒三。】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六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四字如何接入下文,写尽武二光明历落,不似今人唧唧不止。】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何人不应与宋江结拜,而独写向武二文中者,反衬武二手足情深,以与后文兄嫂一段相激射也。】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五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可见武二之求为兄弟如此,都是与后文激射法,非真宋江措语唐突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哨棒四。】三个【二宋眼前多却一个,武二心头尚少二个,只两个字,便将兄弟离合之际,写得出神入妙。】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堕泪自感宋江,固也,然多半亦为宋清在旁,刺心刺眼。盖武二一心只在哥哥,却见他人兄弟双双如此,自虽金铁为心,正复如何相遣。看上三个字,下自去字,明明可见。读书固必以神理为主,若曹听曹说,无谓也。】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写宋江又写得好。】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著马,背后牵著两匹空马来接。【写柴进又写得好。】宋江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五。】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镜中花,水中月,俗笔临描不出,真是凭虚独撰之文。】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著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奇文。】【眉批:自此以后几卷,都写武松神威,此卷饮酒作一段读,打虎作一段读。】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哨棒六。】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好酒是武二生平,只此开场第一句,便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奇文。】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第一碗。○第一番,逐碗写;每二三四番,逐番写;第五六番,两番一顿写。】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其酒可知。】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先唤酒,次及肉,其重其轻可知。○吾闻食肉者鄙,若好酒,未有非名士者也。】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第二碗。】武松吃了道:“好酒!”【又赞一句,其酒可知。】又筛下一碗。【第三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奇文。】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所对非所问,绝倒。】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问。”【碌碌者何足挂齿。】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好名色。】又唤作‘出门倒:’【好名色。】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
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第四碗,第五碗,第六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又赞不住,其酒可知。】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酒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第七碗,第八碗,第九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写酒量,兼写食量,总表武松神威。】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第十碗,第十一碗,第十二碗。】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 够么?”【又换一法,读之绝倒。】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妙心妙笔,见酒是不更卖矣。】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傥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无端忽从酒家眼中口中,写出武松气象来,俗笔如何临描得出。】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
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饮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第十三碗,第十四碗,第十五碗,第十六碗,第十七碗,第十八碗。】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结一句。】绾了哨棒,立起身来,【哨棒七。○一路又将哨棒特特处处出色描写,彼固欲令后之读者,于陡然遇虎处,浑身倚仗此物以为无恐也,却偏有出自料外之事,使人惊杀。○绰了哨棒,第一个身分。】【眉批: 写哨棒有无数身分。】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趣。】手提哨棒便走。【哨棒八。○手提哨棒,第二个身分。】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奇文。】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又作摇摆。】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奇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諕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著头,自进店里去了。【写酒家色变如画。】
这武松提了哨棒,【哨棒九。○提了哨棒,第三个身分。】大著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奇文。】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么鸟!”
横拖著哨棒,【哨棒十。○横拖哨棒。第四个身分。】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骇人之景。】武松乘著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奇文。○不因此庙,几令榜文无可贴处。】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著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奇文。】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有此一折,反越显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卒然不及回避,侥幸得免虎口者矣。】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以性命与名誉对算,不亦异乎?】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活写出武松神威。】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看他写酒醉,有节有次。】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冬天也,偏要写得热极,后到大虫扑时,忽然惊出冷来,绝世妙手。】将哨棒绾在肋下,【哨棒十一。○哨棒绾在肋下,第五个身分。】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骇人之景。○我当此时,便没虎来,也要大哭。】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自注一句。】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又作一纵。】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醉。】焦热起来,【热。】一只手提哨棒,【哨棒十二。○又提着哨棒,第六个身分。】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画绝。】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骇人之景,可知虎林。】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奔过乱林,便应跳出虎来矣,却偏又生出一块青石,几乎要睡。使读者急杀了,然后放出虎来,才子可恨如此。】把那哨棒倚在一边,【哨棒倚在一边,第七个身分。○哨棒十三。】放翻身体,却待要睡,【惊死读者。】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出得有声势。】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有此一折,反越显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三家村中说子路,不近人情极矣。】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哨棒十四。○拿着哨棒,第八个身分。】闪在青石边。【一闪。○已下人是神人,虎是活虎,读者须逐段定眼细看。○我常思画虎有处看,真虎无处看;真虎死有虎看,真虎活无处看;活虎正走,或犹偶得一看,活虎正搏人,是断断必无处得看者也。乃今耐庵忽然以笔墨游戏,画出全副活虎搏人图来。今而后要看虎者,其尽到水浒传中,景阳冈上,定睛饱看,又不吃惊,真乃此恩不小也。○传闻赵松雪好画马,晚更入妙,每欲构思,便于密室解衣踞地,先学为马,然后命笔。一日管夫人来,见赵宛然马也。今耐庵为此文,想亦复解衣踞地,作一扑、一掀、一翦势耶?东坡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我真不知耐庵何处有此一副虎食人方法在胸中也。圣叹于三千年中,独以才子许此一人,岂虚誉哉!】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虎。】武松被那一惊,酒都作冷汗出了。【神妙之笔,灯下读之,火光如豆,变成绿色。】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人。○二闪。】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百忙中自注一句。】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虎。】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人。○三闪。】
大虫见掀他不著,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翦。【虎。】武松却又闪在一边。【人。○四闪。】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翦;三般捉不著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百忙中注一句。○才子博物,定非亡言,只是无处印证。○此段作一束,已上只用四闪法,已下放出气力来。】那大虫又翦不著,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虎。】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轮起哨棒,第九个身分。○消棒十五。】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人。○此一劈谁不以为了却大虫矣,却又变出怪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著大虫,【尽平生气力矣,却偏劈不着大虫,吓杀人句。】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百忙中又注一句。】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哨棒十六。○半日勤写哨棒,只道仗他打虎,到此忽然开除,令人瞠目噤口,不复敢读下去。○哨棒折了,方显出徒手打虎异样神威来,只是读者心胆堕矣。】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虎。】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人。】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虎。】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了却哨棒。○哨棒十七。】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人。】
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虎。】被武松尽力气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人。】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脚踢妙绝,双手放松不得也。踢眼睛妙绝,别处须踢不入也。】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虎。○耐庵售票员上得知踢虎者,必踢其眼,又何由得知虎被人踢,便爬起一个泥坑,皆未必然之文,又必定然之事,奇绝妙绝。】武松把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人。】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虎。】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 ,只顾打。【人。】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虎。】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哨棒十八。○哨棒余波。】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哨棒此处毕。】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第一念要提去,妙。】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有此一折,便越显出方才神威。】
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写出倦极,便越显出方才神威,又收到青石,妙绝。】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傥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特下此句,使下文来得突兀。】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时手脚都慌了,不及知毡笠落在何处矣,写得入神。】转过乱树林边,【收到乱树。】一步步捱下冈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