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第 8 页/共 29 页

两只船厮跟著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间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突然叫声老娘,令人却忆王进母子也。○试观王进母子,而后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斯言为不诬也。三阮之母,独非母乎?如之何而至于有三阮也?积渐既成。而至于为黑旋风之母,益又甚矣。其死于虎,不亦宜乎!凡此等,皆作者特特安排处,读者宜细求之。】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此五字乃通篇之纲,却在其母口中提出。】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特写三阮之为三阮,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母之纵之者久矣。】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人知此句随手生发,不知此句随手省去。】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   两只船厮并著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著两串铜钱,【不必赢,所以赢者,为请吴用地也。】下来解船。【如画。】阮小二道:“五郎来了!”吴用看时,但见阮小五斜戴著一顶破头巾,鬓道插朵石榴花,【恐人忘了蔡太师生辰日,故闲中记出三个字来。】披著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史进、鲁达、燕青、遍身花绣,各有意义。今小五只有胸前一搭花绣,盖寓言胸中有一段垒块,故发而为水浒一书也。虽然,为子不见亲过,为臣不见君过,人而至于胸中有一段垒块,吾甚畏夫难乎为其君父也。谚不云乎:虎生三子,必有一豹。豹为虎所生,而反食虎,五伦于是乎附地矣。作者深恶其人,故特书之为豹,犹楚史之称梼杌也。呜呼!谁谓稗史无劝惩哉!○前文林冲称豹子头,盖言恶兽之首也。林冲先上山泊,而称为豹子头,则知一百八人者,皆恶兽也,作者志在春秋,于是乎见矣。】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斗著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问自问。】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答自答,各不对,错错落落,离离奇奇。】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倒互一句妙,便于无字处,隐现出一段情景。】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支船厮并著。划了一歇,三支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非写石碣村景,正记太师生辰,皆草蛇灰线之法也。】三支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既推教授上坐,又言休怪粗俗,只二句,写出野人不通文墨情性。】吴用道:“却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快人快语,固也,然又须看他细针婉线,是对小二说者,便把弟兄三人,分作两段也。】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只是顺他性格法。○七郎真是快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道。”吴用道:“倒也相扰,多激恼你们。”阮小二道:“休恁地说。”【眉批: 读此文时切记小二、小五、小七等字样,便如鸠摩罗什与人奕棋,其间道处都成龙凤之形。】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写。】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问教授,小二答,写得错落。】“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眉批: 要十四五斤大鱼是第一段。】特来寻我们。”阮小七道:“若是每尝,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既说三五十尾,又说再要多此,写不通文墨人口中,杂沓无伦,摹神之笔。○又见他老大懊愤处。】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够;【渐紧。】须要等得几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些。”【文势突兀,有若神变。○本是渔家,却单吃牛肉,失本色矣,故突然插入此句。虽然,此但论花色也,若以行文之法论之,则吴用故意要十四五斤者,小五只许五六斤者,吴用又固要十四五斤者,小七便连五六斤者亦道难得,文势至此,渐紧矣,故忽然肆此一法漾开去,且图布局宽转矣。】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个。”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好。○一句。】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好。○二句。】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好。○三句。】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吴用道:“迳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顺他性格,固也,然写七郎,亦实实写得可爱。】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细。○小二之为小二,与村店之为村店,俱比不得鲁达之于潘楼,动便记赊账也。】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细。】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细。】解了缆索,【细。】迳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细。】取了酒肉,【细。】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个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小二家自有阿嫂,却偏要小七动手宰鸡,何也?要写小七天性粗快,杀人手溜,却在琐屑处写出,此见神妙之笔也。】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兄弟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九字句。】“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看此句紧入,便信前文一桶小鱼句之妙。】【眉批:追问为何打不得鱼是第二段。】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忽入梁山泊,有惊蛇脱兔之能。】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脉之水,如何不去打些?”【看他逼入去,恶极。】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只二字。】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恶极,又逼入。】阮小五接了说道:【二个接了说道,非写后人性急,乃深写前人气愤也。】“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不说完。】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又用一逼入这法。】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又不说完。】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只管逼入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又不说。】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著便道:【不五要和教授说知,却提起即恼,故又不说,却用小七接着说也。】“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四字不通文墨之极,盖难说即难言也,难言即难说也,而必重之,不通极矣,然吾每见今之以文名世者,亦止用叠床架屋子一法,则何也?】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说。”阮小二道:“那伙强人:【是一等题目。】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著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另是一等韪。】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千古同悼之言,水浒之所在作也。】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作者胸中悲愤之极。○一路痛恨强人,乃说到官司,便深感之,笔力飘忽夭矫之极。】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十五字抵一篇捕蛇者说。】吴用道:“恁地时,那厮门倒快活?”【快活二字忽然倒插而入,笔力矫健火飙悍之极。】【眉批:那厮们倒快活是第三段。】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紬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劈插成六个字,并不从吴用口中来。】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自来了。○怎地二字,有问计之辞。】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八字是弟兄三人立号之意。】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一日之奇者,如做得一日神仙,虽死无憾,为绝倒也。】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三个不来,便只管逼上去,他三个来了,便倒漾开去,行文神变之极。】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又挑出官司二字,以决其心。】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千古同叹,只为确耳。】我兄弟们不能快活,【正入前文快活二字玄中。】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四字说得迅疾。】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接一句,藏下生平无数心事,不描已见。】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另自增出识我二字,又加一倍精采。○前只说得官司糊涂,及快活不快活等语,见豪杰悲愤,此增出识我二字,见豪杰肝肠,必不可少也。】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眉批: 有识你的是第四段。】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中心藏之之语。】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 够见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不惟照顾吃酒,有草蛇灰线之法,且又得一宽也。】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换一头,用反跌法起。】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定是小七语,小二、小五说不出,爽快奇妙不可言。】吴用道:“小生短见,【也入梁山撞筹,是主句;敢上梁山捉贼,是宾句。初亦为主句不好便说,故先用一宾句也。然既用宾句跌过,则宜直入主句矣,然其言毕竟是口重语,不好便说,故又特用短见二字自责过,然后出下语,作者真有抠心呕血之苦也。】假如你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眉批: 也入梁山是第五段。】阮小二道:“老先生,【老先生叫得妙,说心话时,每有此称。】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藏下无数生平心事,不描已见。】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明明照出杜迁、宋万、朱贵三人在外。】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此顺前照限林冲,后照併王伦,有左顾右盼之妙。】王伦那厮不肯胡乱著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一齐都三字妙,活写出商量时。】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小七语,天然不从小二、小五口中出。○老兄、老先生,皆极亲昵之后也。】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此顺正写心肯之极。】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小生二字一接何足道哉一顿,奇笔妙笔。】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说山东,带河北,已伏庐员外矣。】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千古同悼之言。】吴用道:“只此闻【三字说者口快,听者眼明。】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疾入。】【眉批: 出晁盖是第六段。】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疾入。】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此句不是反跌,只是又图一宽耳。】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 够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此句村学二字,与前大财主家做门馆字,不相顾应,待三阮之法也。】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奇绝之笔,不图至此又出一奇也。】【眉批:反劫晁盖是第七段。】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水浒一百八人人品心术,尽此一言,然则梁中书之被劫,岂足惜哉!】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只道三字,原来真个四字,都是顺他性格,顺他口气语,锁住一篇奇文,锁住三位好汉,皆仗此言。】我对你们实说,【有次序,历历落落。】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有次序,历历落落。】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话。”【其辞未毕。】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句。○敢有,妙。】一定是烦老兄来。【句。○一定,妙。】若还端的有这事,【句。○若还,妙。】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数语淋淋沥沥,日在天之上,心在人之内。】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拉杂如火,使读者增长义气。】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又自责一句,真正设身处地而后作也。】【眉批:方出正意是第八段。】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罢罢只二字,忽插入叫道二字作叙事,然后又说出九个字来,却无一字是实,而能令读者心前眼前,若有无数事情,无数说话,灵心妙笔,一至于此。】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妙语。】今日还了愿心!【妙语。】正是搔著我痒处,【妙语。】我们几时去?”【五字天生是小七语,小二、小五不说。】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当夜过了一宿。   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著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夏景。】望见吴用引著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六人俱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阮氏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要知半夜所说,只是闲话。若云商量此一件事,则岂有豪杰举事,只管商量者哉!】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夜来煮的,细妙,赖此四字,遂不犯次日天晓字也。】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诛地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提出六筹二字,然后接出公孙胜。】正在堂后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闲闲写去。】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闲闲写去。】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只是闲闲写去,再不肯合缝。】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偏不合缝,奇笔恣墨。】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吓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且不出自己。】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逗一句。】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见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出得径快。】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道。”晁盖道:“先生少礼,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贫道是蓟州人氏,【北地也。】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非真有此等儿戏之事,只为每回住处,皆是绝奇险处,此处无奇险保住,故特幻出一段,以作一回收场耳,读者谅之。】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正是:   机谋未就,争奈牕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总批: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 、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可称晁天王夜梦动天文,东溪村英雄小排座。】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妙,一者公孙此来不虚,二者省却许多闲手。】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住。】自有用他处。”【此五字不与上文连说,乃心计之辞。】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此句方明说出来。】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奇文。】却是硬取?”【奇文。】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行军妙诀,加亮之号不虚也。】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多时相望,临用忽复疑之,总视十万重,视杨志轻也。】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妙。】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第一段,不敢不去。】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第二段,忽然去不得,文势飘忽。】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虚。】二龙山 、【实。】桃花山、【实。】伞盖山 、【虚。】黄泥冈、【实。】白沙坞 、【虚。】野云渡、【虚。】赤松林,【实。○数出八处险害,却是四虚四实,然犹就一部书论之也,若只就一回书论之,则是七虚一实耳。】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借事说出千古官兵,可恼可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写来天生是梁中书口中语,又写得飙(飘)忽。】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第三段,依了一件事,又便去得,飙(飘)忽之极。】【眉批:忽然去得,忽然去不得,凡四段翻腾跳跃,看他却是无中生有。】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此语可哀,前评详之矣。】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是。】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 ,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非真有夫人一担礼物,定少不得也,只为冈上失事,定少不得老都管,则不得已,倒装出一担梯己礼物来,此皆作者苦心也。】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第四段,忽然又去不得了,飙(飘)忽如此,异哉!】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真是奇事。】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是。】和他众人都 由杨志,【是。】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是。】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闲中捎带一句,千古同笑。】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又捎带一句。】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是。○不惟杨志争执不得,依上二句,想相公亦争执不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是。○一路都是特特写出杨志英雄精细,便把后文许多别拗争执,因而失事,隐隐都算出来,深表杨志不堕七个人计中也。】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句。】晚行,【句。】住,【句。】歇,【句。】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调侃一句,然却是分外闲笔,以泯自家倒装之迹耳。】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著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以备后用。○不是此处放此一句,后来一时如何生得出。】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 、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真是闲心妙笔。】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写得前后明画。】【眉批:第一番。】那十一个厢禁军,【第一段,先写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第一段。】   两个虞候【第二段,写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第二段。】   杨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第三段,写老都管。○看他三段三样来法。】两个虞候告诉道:【虞候诉都管。】“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第三段。】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禁军诉都管。】“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著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写得妙,意中之事,意外之文。】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写得妙,遂成趣语。】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写得妙。】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著,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一句禁军。】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一句虞候。】老都管听了,也不著意,心内自恼他。【一句都管。】   话休絮烦。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如椽之笔。】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妙。】打火 ,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先将未午写来,次入正午,便令分寸都出。】【眉批:第三番。】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此一段单写军汉,都管、虞候部落在后。】被杨志拿著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写热却写不尽,写怨怅亦写不尽,陡然写出看那天时四字,遂已抵过云汉一篇,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笔也。】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先将未午一段尽情写出炎热之苦,至此处交入正午,只用一句,便接入众人睡倒,行文详略之际,分寸不失。】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 ,脚疼,【只得一句七个字,而热极之苦,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著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奈何!○笔势从上三番赶下来,有天崩地塌之势。】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 ,也是去不得了!”【真有此语。】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真有此事。】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此一段都管、虞候方来。】松树下坐下喘气。【巴得他来,却也坐了,真奈何!○写来真有此事。】看这杨志打那军健,【八个字活写出心中刺,眼中钉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真有此语。○如国家太平既久,边防渐撤,军实渐废,皆此语误之也。】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辨,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光焕发,一句激变,老奸巨猾,何代无贤。】杨志拿著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一齐,妙。】数内一个分说道:【一个,妙。】“提辖,我们挑著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真有此语。】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从空忽然插入老都管一喝,借题写出千载说大话人,句句出神入妙。】“杨提辖!【增出一杨字,其辞甚厉。】且住!你听我说。【二句六字,其辞甚厉,你听我说四字,写老奴托大,声色俱有。】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吓杀丑杀,可笑可恼。○一句十二字,,作两句读,我在东京太师府里,何等轩昂!做奶公时,何等出丑!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乐道不绝。】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都向著我喏喏连声。【太师戒焰,众官诌佞,奴才放肆,一语遂写之。】不是我口浅,【老奴真有此语。】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第一句,说破杨志不是提辖,恶极。】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第二句,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恶极。】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第三句,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亦只比之芥子,恶极。】直得恁地逞能!【已上骂杨志,已下说自家,妙绝。】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一句自夸贵。】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一句自夸老。○看他说来便活是老奴声口,尤妙在反借村庄二字,直显出太师府来,如云休说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老,亦该相让,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老奴口舌可骇,真正从太师府来。】   杨志却待要回言,【不得不回言,然以疾接下文,故其言一时回不及也。】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 ,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过节甚疾。】杨志道:“俺说甚么,【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语,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便将此语反穿过下文来,写此时杨志心忙眼疾如画。】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著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好。】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著一条朴刀。【好。】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二字妙绝,只须此二字,杨志胸中已释然矣。】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妙,只如学舌。】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又妙。○前句让杨志一先,此句便自占一先,笔端变换之极。】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释然语,只作谐谑。】那七人又问:“你端的是什么人?”【又用一反扑句,妙极。】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妙,杨志学舌。】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过几日便一般和,今日殊未。】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故于此处先出一句,以见另有散枣也。】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坐着道,则明明听得非贼矣,却偏要还话,恶极。】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老奴恶极。】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分明老奴所使,写得活画。○凡老奸巨猾之人,欲排陷一人,自却不笑,而偏能激人使笑,皆如此奴矣,于国于家,何处无之。】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上文杨志如此赶打,至此亦便坐了歇凉,中间有老大用笔不得处,须看其逐卸来。】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挑酒人唱歌,此为每三首矣。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鲁智深心坎也。第二首有第二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迹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作书者虽一歌欲轻下如此,如之何读书者之多忽这也?○上二句盛写大热之苦,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犹言农夫当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犹令侍人展扇摇风,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也。】   那汉子口里唱著,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如画。】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著杨志冷笑道:【写得好。】【眉批:凡上经下,皆花攒锦凑,龙飞凤走之文,须要逐递逐句细细看去。】“你这客官好不晓事!【句。】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句。】——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句。○三句三折,不烦不简,妙绝。】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疾。】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 ,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却做提防光景,妙。】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我自妙,非我自挑酒,乃我自歇凉也。要知此是十七字为句,不得读断。】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他众人要问我,妙。】我又不曾卖与他,【我又不曾,妙。】这个客官【这个客官,妙。深怪之之辞。】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甚么,妙。】你道好笑么?【你道,妙。】说出这般话来!”【这般,妙。○凡七句,句句入妙,读之真欲入其玄中。】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一接一落,飘忽之极。】说一声也不打紧。【只解一句,如不相关者,下便疾入买酒,真是声情俱有。】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他们我们,妙。】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故作奇波。】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也不晓事妙。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接口成文,转笔如戏。】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此二语之妙,不惟说过卖酒者,亦已罩定杨志矣。】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此语虽有余恨未平,然只是带说,看他疾入下句。】——又没碗瓢舀吃。”【疾入此一句妙,又确是村里去卖的酒。】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再为杨志解一句,不便疾入椰瓢,真乃刃利如风。】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疾。】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明明瓢之与酒从两处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欲其见之,妙绝。】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何必不问价,只为留得此句作饶酒地也。】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一了二字妙绝,确是向村里主顾分说,忘其为过路客人,入神之笔也。】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只用一饶字,便忽接入第二桶,奇计亦复奇文。】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做定妙。】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还钱。】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一个便吃,以示无他。】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一个然后下药。】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妙。】望桶里一倾,【妙。】便盖了桶盖,【妙。】将瓢望地下一丢,【妙。】口里说道:【妙。】“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噪!”【住。○一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眉批:此一段读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劳,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真是不慌不忙,有庠有序之文。】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疾接过,妙笔。】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著老都管道:【如画。】“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众军是众军。】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亦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老儿是老儿。】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闲处写出杨志半日英雄精细。】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独说那桶当面亦吃过一瓢,表出杨志英雄精细,超过众人万倍。】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三字衬后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以为一笑。】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故作奇波。○前七个人买时作此一波,实是无药好酒,故成奇趣,今十五个人买时作此一波,酒中却已有药,故又成奇趣,盖虽一样波折,而有两样翻涌也。】众军陪著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波头只是翻涌,不肯便落,妙。】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用七个人劝,妙。】“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一句。○是杨志。】你也忒认真,【一句。○是卖酒人。】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一句。○是七人。】须不关他众人之事,【一句。○是众军。】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波头只是不落,妙。】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龙跳虎卧之才,有此一笔,不然,则众军夺吃既不好,白胜肯卖又不好也。】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八个字写出妙景。○一桶酒,一个桶盖,十四个人,十四双眼,二十八只手,绝倒。】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绝倒。】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借瓢送枣,疏密有致。】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只争十一担金珠耳。】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匆匆中写来有体。】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写杨志英雄精细,固也,然杨志即使肯吃,亦不得于此处写他肯吃,何也?从来叙事之法,有宾有主,有虎有鼠。夫杨志虎也,主也,彼老都管与两虞候,特宾也,鼠也。设叙事者于此不分宾主,不辨虎鼠,杂然写作老都管一瓢,杨志一瓢,两个虞候一瓢,众军汉各一瓢,将何以表其为杨志哉!故于此处特特勒出一句不吃,夫然后下文另自写来,此固史家叙事之体也。】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另自写,又写得曲折夭矫。】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不惟尚有闲力写此闲文,亦借半贯钱,映衬出十万贯金珠,以为一笑也。】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冈子去了。【写出即溜。】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何争在这几个枣子,适已言之矣。】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四字绝倒。○一十五人应应之云:厚扰。】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七个人【写来妙绝,三十只眼,看十四只脚去了。】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妙文。】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奇笔。○如杜诗题下,亦有公自注也。】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 、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明画。】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明画。】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明画。】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明画。】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明画。】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明画。】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直解至题。】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前文杨志也吃酒,只吃得一半,我谓既已吃矣,何争一半,及读至此,始知前文吃少之妙,便于十五人中,先提出杨志,不与彼十四人者聚头作计,烦聒不已也。】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先看一看。】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领状。】——“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著黄泥冈下便跳。【岂有杨志如此,只是作者要住得怕人耳。】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总批: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悉在山泊矣。然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   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尝知此篇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夫鲁达、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互各惊赏,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余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妇人,使之特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见得梁中书去,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败子回头,忠臣惜死,皆有此八个字。】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杨志语。】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著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再看一看。】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杨志,【妙言奇趣,令人绝倒。○本是杨志看十四个人也,却反看出十四个人看杨志来,两看字,写得睁睁可笑。】没有挣扎得起。杨志指著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止有满地枣子,写来绝倒。○此句先为赊酒作地。】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上文一路写来,都在杨志分中,此忽然写出去了二字,却似在十四人分中者,当知此句,真有移云接月之巧。盖杨志一路自去,固也,然冈上十四人,一夜毕竟作何情状,不争只要写杨志,却至后日重又追叙今夜耶?轻轻于杨志文尾,用去了二字,便令杨志自去,而读者眼光自住冈上,重复发放此十四人,此皆作者着乖处,偷力处,须要一一知其笔踪墨迹,毋为昔人所瞒,如是,邕得谓之善读书人也。○看他午间二十三个人在冈上,何等热闹,却一个人去了,又七个人去了,又一个人也去了,又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可发一笑。又想他连日十五个人,于路百般斗口,却一个人先去了,十四个人也都去了,写得又好笑,又好哭也。】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不图一坐直坐到恁地凉快。】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汁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著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此时冈上,只剩一堆枣子矣。】   且说杨志提著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写英雄无赖,却写出他没意思来,妙笔。】身边倚了朴刀。【处处写倚朴刀,偏于今日加身边二字,以便汔毕便走,写英雄无赖好笑。】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此妇人二字,遥遥直与后武松文中,十字坡张青浑家母夜叉作对,岂不怪哉!】“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一句酒,一句饭,一句肉,一直都说出来,与日俱增不次第,写得无赖,又写得可怜。】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面炒肉,【亦用三句一叠法,叠成奇势,使下文走得迅疾可笑。】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写出无赖可笑。】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   【又无赖,又没意思,真是写出可怜。】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又无赖,又可怜。】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著膊,【六月。】拖著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挡叉 ,随后赶来;【衬。】又引著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衬。】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著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得杨志,只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那杨志拍著胸,【是杨志,他人不然。】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汉子。】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安见曹正之必为林冲之徒,特是杨志曾与林冲水泊交手,则此处不问此为谁人,定不得不是林冲之徒,此文章家结撰之法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斩,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里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挡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轻轻将水泊雪中一番交手提出来,真有飞针走线之法。】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反寄一信,遂觉亲热。】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杨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好笑。】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师。【投梁山泊去,却是寻林教头,英雄眼里心里,真有筋力。○武师方在庑下,现时海内之士已隐然归之,彼堂上者,尸居余气,何足道哉!】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著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 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得是,小人也听得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著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特写和尚还俗做强盗,便衬出英雄削发做和尚来,故知此语非表邓龙脚步色,乃作鲁达渲染也。不然者,几成剩语矣。】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那里去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杨志实吃一惊,读者却满面堆下笑来,道师兄久别,一向何处?】脱得赤条条的,背上刺著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六月。】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两汉相遇,已如两峰对插,两兽齐搏矣,偏要先通此一线,把杨志略一放倒,便让出鲁达头来。及至斗到四五十合,却又先是鲁达叫住,则又放倒鲁达,仍收回杨志本文,此史家相让这法也。】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不回说,轮起手中禅仗,只顾打来。【久别师兄,便失记威仪矣,一句写来,不觉全身都现。】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在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师兄威仪诚乃可爱,可惜久别,几至忘之。○写鲁达仍旧是鲁达,妙笔。】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住他!”【鲁达本事,前林冲叹之矣,今杨志又叹之。至云自己刚刚敌得他住,则是杨志本事,林冲叹之,鲁达叹之,杨志亦自叹之也。】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著那豹子头林冲【陡然又提出林冲来。○林冲实不在此书中,而忽然生出曹正自称林冲徒弟,于是杨志自述遇见林冲,鲁达又述遇见林冲,一时遂令林冲身虽不在,而神采奕奕,兼使杨鲁二人,遂得加倍亲热,不独以同乡为投分也。此譬如二龙性各不驯,必得禹王金锁,方得制之一处。今杨志鲁达如二孽龙,必不相能,作者凭空以林冲为之金锁,而又巧借曹正以为贯索之蛮奴。呜呼!二龙之居一山,其锁乃遥在水泊,试思作者之胸中,其才调为何如也!】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前文林冲到沧州,公人回来,未有下落,鲁达松林中别了林冲,重到不重到菜园,未有下落,却于此处补完,妙绝。】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著,西又不著,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见了俺的禅杖 、戒刀吃惊,【此一句作者直抵上文林冲二字用,其精神气色,有跌跃掷霍之势,不望读者能自知之,但望读者能牢记之足矣。○牢记此句,俟后武松文中对看也。】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出一菜园,遇一菜园,点笔成趣。】甚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一住四五日,【如此一段奇文,却不正写,只用两番口中叙述而出,此非为鲁达已于此地得遇杨志,苟欲追记,则笔墨辽越,苟不追记,则情事疏漏,于是不得已,而勉出于口中叙述,以图草草塞责也。盖杨志鲁达,各自千里怒龙,遥遥奔赴,却被曹正轻轻闪出林冲,锁住一处,固已;乃今作者胸中,已预欲为武松作地。夫武松之于鲁达,亦复千里二龙,遥遥奔赴,今欲锁之,则仗何人锁之,复用何法锁之乎?预藏下张青夫妇,以为贯索之蛮奴,而反以禅杖戒刀为金锁。呜呼!作者胸中之才调,为何如也!】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著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既用林冲作锁,便务要写得与林冲一般。】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住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著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出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非赞邓龙之二龙山,赞杨鲁之二龙山也。】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眉批: 一路皆听曹正处画,明曹正为二汉之斗笋合缝人也。】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著。小人把这位师父禅仗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几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四字捎带杨志,趣绝。】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得,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细。】   次日,五更起来,众人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细中之细,只因一句鲁达寄包裹,便将杨志冈上失事,店中赊酒等事,忽然衬出,令读者已忘了又提出着也。】当日杨志、鲁智深 、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林子二字细。不然,读者竟谓从曹正家直绑架至二龙山矣,成何说话耶!】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著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著朴刀。【倒提妙,只如备而不用者。】曹正拿著他的禅仗。众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后簇拥著。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著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三字写邓龙也,却活写出王伦,然说活写出天下人矣。】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著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今,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看得是,一者初到,不得不看,二乃即刻便是两位豪杰安身立命之处,脱使屯札不得,将天下万世读至此者,无不忧得好苦。故特顺着笔势,一路看进去,所以深慰后人,不劳相念,实实鲁达、杨志已占下一座好窟穴也。】端的险峻;两下高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著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著。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著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著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扶出二字,显是踢伤。】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著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仗,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倒转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极忙文,写得极明画。】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深智一禅仗当头打著,把脑盖劈作两个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如此两个大汉,却是曹正一人正名定位,固知捉刀者真英雄也。】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了。】一面简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非表鲁杨二人经纬,乃深表二龙山实是雄镇,足可安身立命耳。】且把酒肉安排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鲁达行李包裹,寄曹正家,却漏送来。】   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几个厢禁军晓行午住,【这回得自在。○蓦地又蹙出四字,却令前文苦热,兜的一现。】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二字收冈上失事。】忘恩【二字收东郭争功。】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写得有处分。】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听了大惊。】【眉批: 此段凡用四个大惊字。】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济州下书是下文紧笋,东京下书是上文余波,不得做一例读去。○又东京下书报与太师,太师星夜差于办来济州捉贼,则紧笋反缓,缓笋反紧,又不可不知也。】又写一封家书,著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著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么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随即押了一纸公文,著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著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北京东京,双逼济州,如何不弄出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长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紧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听得大惊。○梁中书听得强盗情由,大惊。府尹听得太师府干,大惊。蔡太师看见申报强盗,大惊。府尹看了太师钧贴,大惊。四大惊字,连珠写出,痛骂不小。】“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不官己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著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心里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   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奇语。】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上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好货。】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眉批: 太师责府尹,府尹责观察,观察责公人,看他一路鹅翎卸下。】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著甚处州名,【奇语。】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钓搭鱼腮,【写来如画。】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旷野强人,遇著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酒肉兄弟既去,同胞合母未来,读况也永叹,烝也无戎二语,真有泪如泉涌之痛。】闷闷不已。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空一字。】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句。】?却是如何得了!”【句。○说出两句,却只是一句,写妇人着急情意如画。】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一你字可叹,何不叫他一声兄弟耶?】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忽然接入何清,恐太急近矣,故反借闷中恼人意思,特特推开去,却又随手带出赌钱二字来,妙绝。】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何清若无线索,书中何用他来,来而便说线索,又多见江郎才尽也。此特反用何涛激恼何清开去,而再用妻子收转之,乖觉二字,盖作者赠人之辞,不必真谓此妇乖觉如何也。】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摆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真说得痛。】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真说得痛。】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真说得痛。】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来,有甚么过活不得处?”【真说得痛。】【眉批:何清与阿嫂交口,另作一篇小文读,盖棠棣之诗,逊其婉切矣。】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著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著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叠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著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已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好。○知而故问者,深表哥哥之不交一言也。】阿嫂道:“只听得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好。】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既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说得离合跳跃,可喜。】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著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痛。】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痛。】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闲常捱得几杯酒吃,【痛。】今日这伙小贼倒有个商量处!”【可谓应以哥哥得度者,即现兄弟而为说法矣。】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亲哥临危之际,兄弟或者有个道理救他。”【写得离合跳跃,可喜。】说了,便起身要去。【笔如惊鹰脱兔,其势骇人。】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亦有今日。】何涛陪著笑脸,说道:“兄弟,【久不闻此二字,写得痛人。】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骂得好,说得透。○兄弟哥哥四字,是一篇文字骨子,兄弟何曾救得哥哥,乃通说天下哥哥不要兄弟之故,非何清自谦救不得何涛也。】何涛道:“好兄弟,【三字可叹,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也久矣,夫兄弟即安有不好者哉?】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二语亦是陪笑急辞耳,夫哥哥兄弟,有何好处,有何歹处,只须常情足矣,固知二语,定非何清之所愿闻也。】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说得透,骂得好。】量一个兄弟怎救得哥哥!”【说得透,骂得好。】何涛道:“兄弟【可叹,只管叫兄弟了。】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何清不愿闻。】你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何清不愿闻。】——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不愿闻。】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此篇特为兄弟吐气,故上文何涛说话不合,何清便更不首肯,又非他文愈急愈纵之比也。】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此句却说入何清本怀,故下文便肯相许,作者真有人伦之责天下万世,其奈何不读水浒也?】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此四字是何清一片心事,是作者一团隐痛,是一篇文字结穴处。】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说得透,骂得好。○言之至再至三者,亦所以省发棠棣一章也。 】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痛语。】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哥了。【痛语。】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毛批:痛语。】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痛语。】我说与哥,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痛语。】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   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奇文。】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痛语。作者痛杀,读者亦痛杀。○不要痛杀,只要常情便好。】何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有分教:   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