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 第 7 页/共 12 页
单说贝州金好汉身虽捉住,也不慌张。连着囚车收了禁,来朝带到中堂,起解文书端正好了,吩咐委员押赴到京。衙役八名,兵卒五十,官役兵丁刻刻提防他逃走。那晓得忽地风来,飞沙走石,地黑天昏,乃是张道、左跷得了消息,来救金台。把那解官提到襄阳,把二十五双兵丁喝散,八名解役多如呆汉,大家只会张口。把金台摄到姑苏,方始风息云开。这些百姓人家多称奇怪,地方官好生着急,吩咐收拾原文,另备文书,详明上司,拿捉金台更加急急了。那解官提到襄阳,唬得心惊胆慌,明知妖法把金台救去,此事如何是好呢?只得亲自去见襄阳县,助了盘川回乡。五十名兵丁,陆陆续续回来,见官多说妖法利害,只得大家逃回。
再说金台从空到了姑苏,手足皆松,刑具能开,便道:“这是那里说起吓!吾的身子已被官兵捉住,那知地黑天昏,又脱了灾。那一僧一道空中现相,莫非又是张鸾、左跷来救吾!不知二人到底奉何差遣?咳,想他们救便救了吾来,算起来倒反害了吾也。罪如火上添油,王法无情,那里肯休呢?到底总要拿住吾的呀!呸,事已如此,吾也忧愁不得许多,听天由命便了。只是吾身边没有一钱,亲友全无。金台吓,金台,纵使你天下有名的好汉,总不能忍饿两三天的。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待吾来借问一声便知。”这个所在,来来往往的极多。金台随意逢人拱手问信,那人说道:“此乃是渡僧桥。”但见人来人往,闹吵非常。或上桥,或下桥,诸般买卖甚多。金台便信步上桥。只见来了一涛人,七嘈八杂说道:“阿哥,那间走路多要当心的,若不当心,撞在宕拳头身上了,性命多难保的。”又一个道:“勿差,勿差。若见刘松,大家奉让。”金台听见,随即上前拱手问道:“在下听见列位说的宕拳头,不知何如样子?故而请教。”一个道:“客人,你要晓得他做什么?”金台道:“在下因为不知如何利害,所以动问。”一个道:“客人,这里有个大名功,是宕拳头的好汉,名叫刘松。长是长,大是大。”金台道:“那样宕法的呢?”一个道:“喏,他日常无事,在街坊上闲走,生成酒坛大的拳头,宕过西,宕过东,偶然宕着在别人身上,有造化的呢,痛得半死,若是倒灶的呢,骨头折断,去见阎公。”金台道:“吓,这样叫做宕拳头?”一个道:“正是。”贝州好汉点点头,一路思量一路走去。想:“盘川全无,吓,有了。吾记得刘小妹的父亲,家住在苏州山塘上云楼里,今朝何不到云楼去呢?见了刘老伯,与他借些银两使用。”主意想定,朝前走去。只见人烟稠密,旁边几个朋友,大家说道:“立定,立定。宕拳头的来哉。”金台就问:“在那里?”一人道:“喏,街中来的长长大大,黑里黑塔的就是呀。”金台一看,只见一个长大汉子,约计身子八尺光景,粗眉,大目,方腮,头上乌缎包巾,身穿元色箭衣,元缎靴。街上行人见了,人人惧怕。独有金台一点也不怕,心中想道:“那匹夫到也气概,但不知拳头如何利害,不免迎上前去试他一试。”便只做不知,走上来,当街不让。刘松看他身子短小,况且瘦怯,吾的拳头如何当得起?倒说起好看话儿来了,叫声:“朋友闪开点,让吾走。”金台道:“吓,朋友,你却差了,这是朝廷的血脉,大家走得的。什么要让起你来?”刘松呵呵道:“你若不让,你要吃苦了。”就把拳头宕将过来,思想要把金台打开。英雄闪过身躯,便一个双龙入海打来。刘松此刻火气直喷,用力招架。旁边闲人观看语四言三,不绝于耳。一个道:“阿哥,看勿出这后生本领倒大的,刘松的拳头宕勿上,倒要跌下来哉。”又一个道:“兄弟,这就叫强人自有强人收。”一个道:“阿哥,这叫做老树自有硬虫钻。喏喏,刘松要跌下来哉。”若说刘松的身子,比金台大得多,本领也各别的。二人打了一回,刘松招架不及,仰面跌倒。街坊上人拍手大笑。金台喜气洋洋,含笑而走。刘松立起,低头走去,从今再不宕拳头的了,只怕撞了金台,又要吃亏。此话书中不表。
再说金台行走,独自徘徊,想往云楼去见刘老伯,不知刘老伯做人如何。吓,也罢,且去见了他再行说法。便一路问路,来到山塘。到了山塘,又问明了云楼在虎丘山后,便匆匆走去。只见几个乡人走来,金台上前拱手问道:“老大哥,借问一信,此地有个云楼在于何处?”那乡人道:“吓,云楼?那边就是。”金台道:“多承指教。”乡人道:“岂敢,岂敢。”金台走不多路已到。一看,大门紧闭。即忙用手扣了三下,刘老老在内听见。
讲到这刘老老,生这三女,大的名叫貌多花,次的名叫玉芙蓉,第三个就是刘小妹。貌多花与刘小妹为妓,独有玉芙蓉不肯为妓,在家倚仗父亲,要与他扳对姻亲。这宗人家,多说刘老老名气不好,不肯扳对,故而担搁下来,只得做做女工,雪风花月一些不想,倒甚贤孝。苏州地方有一个人,名叫金忠,方年二十有三,却有几百斤躁力,拜王蒲为师,习学拳法。那两日前,金忠游虎丘,从云楼门外走过,不期见了玉芙容。一看,好比嫦娥下凡,打听明白,乃是刘二妹,年方十七,尚未传红。姊妹在扬州为妓,单留此女在家,便起了不良之心,思量嫖这玉芙容。一连两日,来到云楼,向刘老老说明其事:“你个女儿玉芙蓉,如肯与吾成亲,与你银子三百两。”刘老老回说:“多承大爷见爱,小女理当如命。无如小女的性子固执得很,对亲尚要拣人家,为父的也做不得主。明媒正娶尚且如此,苟合成欢,决难从命。得罪大爷,休要烦恼。”金忠听说,哈哈笑道:“既如此,姑娘与吾做浑家了。”刘老老再四推托,金忠就打嘴巴,说道:“不中抬举的老亡八!两个女儿已做娼妓,那一个那里清白得来?”便三天两次常来走动。刘老老急得了不得,欲想躲避,亦无处可躲。住在此处,又恐生祸。一日,父女二人正在商议,料想金忠必然还要到家中来。若再来,什么处呢?玉芙蓉道:“吓,爷爷,他若不来也罢,若再来,吾就拼这残生,与他做个死相交罢。”刘老老正要回言,忽闻敲门声,便道:“吓,女儿,扣门者谅来又是金忠来了。”二姑娘便进去取了一把快刀抵当,与金忠拼命。
且说刘老老战惊惊开出门来,仔细一看,原来不是这凶人。还好,还好。金台忙拱手道:“请问老伯尊姓大名?”刘老老道:“老朽姓刘,名乃。足下何来?”金台道:“路过苏州,特来一见。”刘老老道:“不敢,不敢。请教尊姓?”金台道:“姓金。”老刘听见姓金,心里就一跳,气喘吁吁,顿然呆了。用手挪着心头,又问道:“不知府上住在何方?瓜葛全无,因何到此?”金台道:“吓,老伯,容吾进来,说明来意,就知道了。”刘老老道:“吓,如此,草堂请坐。”金台应声:“来了。”那刘乃恐怕金忠又来,故而即忙关门。金台就弯腰深深见礼。刘乃匆忙还礼,分宾坐下。金台将前情说了一番,刘乃即便立起身来,说道:“原来就是贝州金台,多多失敬了。吓,好汉,老身往里边去,就出来的。请坐。”金台道:“老伯请便。”刘乃走到里边,叫声:“女儿,你道扣门的是那个?啊呀呀,为何在此啼哭?”玉芙蓉道:“爷爷吓,女儿是只道又是金忠,方才在门后听得明白,原来是金台好汉。可恨这尤龙泼妇,吾妹妹含冤而死,虽只金台仇已报过,杀尽强人,然而想起同胞姊妹不完全,叫女儿怎不伤心呢?”刘老老道:“吓,女儿,这也怪不得你。但是人死不能再生,况且金台已经报仇,如今哭也无益了。快把香茗烹起来,还须备酒。”刘二姐便揩泪,先去炊茶。刘乃仍走出来:“吓,好汉,老朽在此想你吓。”金台道:“吓,老伯想吾什么来?”刘老老道:“想你罪大如天,离乡背井,抛撇萱堂。倘一日拿住了,性命交关,什么处呢?你总须要个安身地方。”金台道:“吓,老伯休如此说。金台虽只幼年,不知世务,到底是个男子。已经犯法,心无虑也。如若没有什么风浪便罢,设有风波也是没奈何。人若偷生,即非英雄。”刘老老哈哈道:“人死多不怕,果然好汉,可敬,可敬。”二姑娘道:“爷爷,茶有了。”刘老老道:“来了。”刘乃到里面去端茶,金台想道:“曾记得娘子说,那刘乃生三位姊妹,玉芙蓉不肯为妓,与父相依,这个声音娇滴滴,莫非就是么?”刘老老道:“出来吓,好汉,便茶在此。”金台道:“多谢,多谢。”刘乃怀着鬼胎,愁容满面。金台见了,便问道:“老伯伯如何面上不悦?”刘老老道:“吓,好汉,老朽是只为有一庄可愁的事故而不悦。”金台道:“老伯到底为何,不妨说个明白。”刘老老道:“好汉,说出来也是枉恐。”金台道:“不妨的。”刘老老道:“老朽年迈,所生三个女儿,貌多花与刘小妹是好汉见过的,还有一个女儿,名唤玉芙蓉。”要知金忠如何遇见金台,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金台借贷到山塘 金忠聚众闹云楼
上回讲到刘乃是个老年之人,故而直诉出金忠之事。金台听说,叫声:“老伯放心,那金忠虽只无礼,到底要用好言说化其心,自然不来了。”刘乃道:“咳,好汉啊,那金忠以力为强,老朽苦苦哀求,全然不理的。”金台叫声:“老伯不必心焦,待吾来说,管叫他好好的走去,令爱的名声保得牢的。”金台的性家生成功的,听你那样凶法,总勿动火。如非拳头打到他身上,他也勿让,勿比目下这些朋友,本事勿有,火性倒大。毴娘可怕,穷爷呢不怕。其实一见凶人,口缸就软,独想逃走。金台是个好汉,不是这宗行为的。刘乃听了金台之言,便进来说与玉芙容知道。玉芙蓉道:“金大伯伯难得来的,论礼须要端正酒席,堂前款待。”刘乃道:“这个自然。待吾到天和馆去叫一桌便了。金家伯伯是个英雄,况且亲道相关,女儿,你出去与他见个礼。”玉芙蓉应声:“是,晓得。”想进房换衣来见金台。只见老刘走出来,含笑叫声:“英雄,二小女出来见礼。”金台道:“呀,不敢,不敢。”便立起来把衣服正好。里边玉芙蓉走出来,轻启朱唇,称声:“伯伯。”尖尖玉手捧着胸怀。列位,那貌多花又不是金台的妻子,为什么玉芙蓉把金台叫起伯伯来呢?只为与苏小妹认为姊妹,虽非合母,情胜同胞。况且没有别的称呼,只好叫声伯伯了。一边叫了伯伯,一边叫声姨妹,深深作揖还礼,不避嫌疑,西东坐下,彼此问安。
且说刘乃取银到天和馆备酒,刚走出,金忠就到,将身立定,心中思想:“今日刘乃肯把女儿与吾成欢也罢,若再不肯,就把云楼拆去,方见俺的利害。”双手推门走将进来,却不见刘乃,倒有一个此刻坐在东首,西边坐着玉芙蓉。金忠便进,心中大怒,双目圆睁,想道:“这老乌龟如此放刁,吾到来两次,不叫女儿出来,见日与这狗头对坐扳谈,真正气死吾也。”便大步洒开,走进来了。二姑娘一见,顿然一呆,便轻轻就对金台说:“这个就是金忠。”连忙进内,在屏门之后张看。金台立起身来,原不动火,看他如何。金忠便放声大喝:“呀,你是何人,擅敢与二姑娘对坐么?”贝州好汉笑道:“朋友之言差了。这里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并不是平康院子。吾乃是亲戚,相谊来探望的,说说谈谈,并不犯你。你得罪吾么?快些外面去。”金忠哈哈道:“大胆的狗头,在吾金大爷面上撒野么?吾到这里,你该回避。什么倒叫吾出去,呵呵,这还了得?”看金台矮短,拳头起处,兜胸打来。金台轻轻挑脱,回手这记拳头利害得很,金忠也要来招架,那晓得本领高低太远。那金忠平日间自道本事高强,动不动就要打人,那里晓得今日碰着了金台,招架勿来,如何还手?料想打他不过,只得逃走。金台任他逃去,笑道:“一点本领也没有,在吾面前使什么凶!”刘二姐忙出来含笑叫道:“金伯伯原像天下驰名的真好汉,不须帮忙,打退金忠。”金台道:“吾道金忠那样凶法,原来是个无能的东西,要死要活多在吾掌中。”
再说金忠气冲冲自言道:“罢了,吾道小小狗头没有什么本事,乃知力气甚大,拳头又好,想来打不过他也,只得脱身出来。且去告知师父,再来报仇便了。”正走时,却逢刘老备酒回来。一见强梁,心就急了,不免要上前去说几句好话。叫声:“金大爷那里来?满面通红,呼呼气喘,敢是与那个打架么?”金忠道:“刘乃这老亡八,不知那里来的野贼,留在家中行凶打吾。吾今那肯干休,你去收管这无知小狗才,俺家要打还风阵呢。停一回来报仇。若是将他放去,今宵就要拆去云楼,把你这老牛活活的敲死。”刘乃想道:“呀,不好了,听其口气已经到过吾家里,与金台打过的了。咳咳咳,不打还好,一打打出祸来了。”便急忙忙回到家中,喘呼呼问金台道:“何故要打金忠?”金台道:“啊,老伯,他若好好的说,吾也不去打他,那个叫他出口伤人!就打这强梁也不妨的了。吾道他是个好汉,那知本事平常,全然上不得吾手的,几何打死。得放手时,总须放手,故而放他活命的。”刘乃道:“啊呀,如今惹出祸来了。他的朋友甚多,况且多是拳教师。方才途遇对吾说,要来打还风阵,叫吾不要放你去走;如若放了你去,就要拆毁云楼,连我老朽要受害。这便如何是好?”金台听说,手摇摇叫声:“老伯,不必心焦。他的说话虽狠,无非唬你,保得定金忠不打还风阵的,那敢在老虎头上抓痒呢?”刘乃道:“你便这样说法,吾道他总要来的。”金台道:“且待他来再作计较。”刘乃是急得了不得,金台看得稀松,二姑娘便叫声:“爷爷,伯伯名声天下闻知,无敌手的,必然不怕那姓金人的。”正在谈论之间,又闻外面扣门之声,刘乃道:“不好了,啊唷唷,打还风阵的来了。”金台说道:“纵然要打还风阵,也没有这样快法的。”玉芙蓉道:“爷爷,必是送菜的口虐,且去开看。”刘乃硬着头皮,开门一看,果然小二送酒菜来。刘乃即忙款待金台,说道:“啊,好汉。”金台道:“咳,老伯,既为亲戚,只管如此称呼,倒觉不雅,随俗些好。”刘乃道:“老侄如何?只为家寒少礼,备杯水酒略表微心。老侄盘桓几日游玩游玩,再聊助些盘川。”那时金台正在肚饥,也不推辞,竟与刘乃对坐而饮。
书中先要说金忠自夸本领人间罕少。那一日撞着金台,打不过,要告知王浦打还风。此刻刘松正与王浦闲谈,金忠走进,刘松便把金忠一看,心中思想:“难道也被人打了么?”王浦便叫:“徒弟,满面愁容,是何缘故?”金忠道:“启告师父知道,徒弟今朝游虎丘,偶步到云楼去,只见门开在那里,吾便走进去一看,男女二人对面坐下讲话。”王浦道:“那尔呢?”金忠道:“女的就是刘乃之女,名唤玉芙蓉,男的却不认得。那女的见了徒弟,即忙走进,所以吾说了几句不伏之言。可恼这男的就骂起吾来,因此与他打架。他就倚恃本领,打得吾不能招架,一溜烟逃来的。今日真正不幸,要求师父去报仇呢。王浦道:“有这等事么?俺王浦的徒弟甚多,只有打败别人,从没有别人打败了吾的徒弟。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金忠道:“不曾问得。”王浦道:“如今在也不在?”金忠道:“还在云楼。”王浦道:“既如此,待吾亲去看来。”刘松道:王师父请啊。”王浦道:“刘老师可同去么?”刘松一想,吾若不去,只道吾怕事。即忙回说:“理当助兴。请了。”此番王浦勇如虎狼,要去打还风,又带了一班徒弟。金忠仗势冲头行来,已是云楼。金忠扣门,刘乃与金台正在吃酒。刘乃听见扣门,忙对金台说道:“扣门者必是金忠合了许多朋友来打还风,如何是好?”金台道:“啊,老伯,自古兵来将挡,何必胆小!待吾出去见他。”刘乃道:“人来得多口虐。”金台道:“不妨的。”刘乃心慌胆却,如今必有一场大干戈了。二姑娘急得双手乱搓。那金台一些不在心上,那怕金忠人多!开出门来,仔细一看,笑道:“打不过俺家逃了去,应该习学习学。如今去了又来为何呢?”俺家岂怕人多么?反不如早些拜吾为师,把上好拳法传授你,自然名望振大了。”这几句话说得金忠尤如雪上加霜,气喘呼呼,非但不能动手,而且人如呆徒。那边刘松走近一看,就是渡僧桥堍下打吾的朋友,尝过滋味,也勿敢效劳。王浦也走近来一看,连忙拱手问道:“英雄可是贝州金台么?”金台道:“然也。”王浦即忙深深作揖,呵呵笑道:“小弟看来原像金二哥,几何冒犯了。请啊!”金台道:“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如何认得小弟?乞道其详。”王浦道:“此地不是讲话之处,请到舍下细谈。”金台道:“话未说明,不好惊动。这里舍亲处坐坐便了。”王浦就叫四个徒弟先行回去不表。
且说王浦挽了金台的手,两人见礼,刘松也向金台作其两揖。金台想道:“原来就是宕拳头的朋友。”刘松见了金台,好不惶恐。王浦叫声金忠道:“这位就是贝州金台,不可冒犯,过来见礼。”金忠道:“是哉。”此刻金忠走过来,上前见了金台,谦逊坐下。只有刘松头也不抬,只因跌了一交,实无面目,欲思告别先行回去,尤恐金台说出来。刘乃在门背后看得明明白白,走进来对女儿说道:“如今才晓得,金台果然是个英雄。三个拳教师见了他,再也勿敢撒野,倒在那里讲正经哉。”王芙蓉道:“爷爷,待女儿烹起茶来。”再说王浦叫声:“金二哥,你可认得吾么?”金台道:“小弟看来原有点面熟,不知尊姓大名。”王浦道:“小弟姓王名浦,也是贝州人氏。那年同了几个朋友抢了过往客人的财帛,被官兵捉住,审明小弟是个从犯,减等充军。在监时候,多承照应。后来起解,又承厚助盘川,别后已有两年,时时想起的。近来闻得二哥罪犯弥天,奉旨捉拿,不知何事来到此间?”金台听说,把头点点,才记得两年前贝州大盗王浦,减等充军到此,就是他。今朝难得重会,千里相逢,总算有缘。那王浦叫声:“金二哥,小弟想你是个人间好汉,那得犯此大罪来吓!”金台道:“王大哥有所不知。”便把前情一一说明。王浦连称:“可惜,埋没了英雄名望,令堂在家靠何人呢?”金台听说,便道:“这就是自寻烦恼,吉凶死活由天判断,忧愁也无用。”王浦道:“金哥,自古道,身长六尺天下难藏,如若东漂西宕,倘有差迟如何呢?”金台道:“不妨。倘然再被捉住,自然甘心受苦。一日不拿吾,金台余生一日也。”王浦听说,笑呵呵道:“好个英雄大丈夫,全无怕死贪生的意。”便指着金忠道:“这个金忠乃是吾的徒弟,不知人事,冒犯虎威,幸勿见罪。”金台道:“岂敢,岂敢。这是小弟无知,故而冒犯了令高徒。”王浦道:“啊呀呀,言重了。”金台道:“这位仁兄尊姓大名?”刘松免不得回答:“小弟姓刘名松。”金台道:“府居何处?”答道:“本地。”金台道:“原来本地人氏。曾记得是那里会过的。”刘松一想:“啊唷唷,这句说话倒问得尴尬,无非在渡僧桥街上会过的,好一句刁巧话,枭吾痛疮,叫吾什么样回话呢?”顷刻之间,面红起来了。忙答道:“从来不曾会过的。”金台道:“吓,面熟得很。”刘松道:“正是。”却好刘乃送茶出来,金台叫声:“啊,老伯,这三位多是好汉,礼当相见。”刘乃道:“啊,三位英雄,老朽刘乃见礼了。”多道:“啊呀呀,老人家,常礼罢。”见礼已毕,加了刘乃一个坐位,各人吃了茶。王浦叫声:“金二哥,舍下谈谈去罢。”金台道:“天色已晚,改日来了。”王浦道:“既如此,明日再来相请。告别了。”刘乃道:“多多有慢。”多道:“好说。”三人作别金台。刘乃、金台送他们出去,回身进内,半门闭上,与刘乃重新吃酒。谈谈说说,天已晚了,就将牀铺安排。金台灯下闲想,不觉哈哈笑起来道:“吾在衙门中为马快,应该守法。多蒙师父把拳头教了吾,那晓得本领无人及得,名扬四海,人人敬重,多多畏伏吾金台的。就是英雄好汉却也不少,往往碰得来多是落后的。连吾自己多不相信。难道普天之下,并无强过吾金台的么?咳,可惜了吓!本领高强,总出不得仕。不能做安邦定国的栋梁,只是漂流不定,母子分离。”金台想到了娘身上,心事上了,便短叹长吁,急闪在胸。
且说那刘乃叫道:“啊,女儿,为吾的想起来正可笑。”玉芙蓉道:“吓,爷爷可笑什么?”刘乃道:“可笑那王浦、刘松、金忠三人,雄纠纠,气昂昂,尢如强盗一般,竟像可以杀得人的样子。今日见了金台之面,好似老鼠逢猫,大家呼腰恭敬他,真正是强人自有强人收。”玉芙蓉道:“啊唷,爷爷方才打门之时,唬得吾捉身不住。若没有金大伯,谁能挡得!”刘乃道:“吾也在此想,千幸万幸,留住金台,此番必须厚赠盘川可好么?”玉芙蓉道:“爷爷,正如此好。夜深了,进去睡罢。”父女二人各自归房,一宿无话。
来朝天亮,大家穿衣梳洗等话是不必说。金台想想,住在这里没有什么好处,意欲开口借些盘川,倒是不好意思。正在烦想,只见王浦、刘松二人亲自来请。那金台却不过,只好同去。到了王浦家中,说说谈谈,少刻酒肆中送到一席酒筵,三人同饮。王浦便叫金二哥道:“你今有罪,现在各处查捉,此地也久难住,须当防备拿捉。并不是王浦无情打发你呢。”金台道:“王大哥,这是你的好话。”王浦道:“金二哥若不怪,吾今有白银二百两送与二哥做盘川,且往他方寻个安身之所。”不知金台意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一席酒友朋重义 百花村姊弟相逢
话说那王浦在姑苏做拳师,收了三十余个徒弟,名振吴邦,声传一郡。多说王浦的拳头实在名功,无人及得。正在行道的时候,那晓得到了一个拳头祖师贝州金台。王浦一想:“他若在此,我要倒运了。”为此请他吃酒,送他二百两银子,叫他另寻所在。他若是去了,那拳头仍旧惟我独尊,岂不是好。金台正是盘费勿有,听了王浦之言,便立起来道:“啊,王大哥,我与你虽只同乡朋友,怎好白叨其惠?实使不得的。”王浦道:“金二哥,若不见收,即是看吾不起。”金台道:“说那里话来,既蒙所赐,只得厚脸了。”王浦道:“好说。”刘松在旁剔牙,想道:“我也该送他几两花银。想起前日跌我之仇,是我的冤家,老实今朝不送了,谅他也不怪我做人不好的。”三人直饮到天已近晚,王浦把银子送过来道:“金二哥,白银二百两,略表寸心。目下姑苏地方,多少公差四散拿你,甚是严禁。你今担搁在此,反使我不安,断然不可住的,别处去走走罢。若有了安身之处,须通一信。好待我在苏州丢下心事。”金台连声答应说道:“决不住在此地。”王浦道:“妙啊,往别处才是。金二哥若到了别处地方,你也要当心,当心。”金台道:“是,晓得。”说说谈谈,天已晚了。二百两花银金台收好作别。二人一同送出。仍从旧路回到云楼扣门。刘乃开门一见,笑道:“哈哈哈,老侄来了。我说为何此刻还未回来?小女说,只在这时候快来的了。说话方完,却来了。里边去。”金台道:“晓得。”金台进内,刘乃闭门,同到堂前,叫声:“老侄,为何去了大半日直到此刻方回?”金台道:“啊,老伯有所不知。那王浦、刘松两人相邀饮酒谈心,吃到方才多不曾醉。王浦道:『看你醉意一些多没有,真正是个酒将军。』”那时金台又将王浦叫他不要在苏州担搁,送他白银二百两,叫他别处去的言语,说与刘乃知道。刘乃说:“这是正经说话,不知你的意下如何?”金台道:“朋友的好话怎好不听!明日就要去了。”刘乃道:“唷唷,三头五日是可以住得的。但不要外边去住,在我的家里怕他怎么!”列位,金台乃是天巧星临凡,不知怎样倒像马日马星坐命一般,总要走的。刘乃叫他住在家里,他却回说:“那个奈烦住在家里?明日必要去的。”刘乃道:“那里去呢?”金台道:“去看。”刘乃道:“可不到杭州望望丈人?也见你做人不差。”金台道:“是,是,我今就到杭州。”刘乃道:“从前小妹说他的父亲住在竹竿巷内,可是么?”金台道:“一些也不错。”谈讲一回,天已暗的了。二姐夜膳早已端正,虽不多,肴味倒也精致的。刘乃道:“老侄,你是明日要走路的,吃了夜饭早些睡罢。酒虽不吃,饭却吃饱。若不吃饱,酒也吃得。再吃几杯,如此再用几杯便了。”刘乃欢容满面,与金台对酌谈笑,早又是二更时候了。少停,刘乃归房去睡。睡在牀中想道:“我想留他几日,怎奈他一心要去,不肯是勉强不来的。听他去罢,送他些银两是道理。但是送他多少呢?也罢,五十两头少不来的,竟是五十两便了。”来朝便说与二姐知道。二姐说:“甚好。但女儿若没有金家伯伯,有性命之忧。况且王浦是个朋友,尚然送他二百两。爷爷再加一倍。”刘乃道:“四百两么?”二姐道:“口学,口学,口学,那里拿得出许多银子呢?爷爷五十两加了一倍呀!刘乃道:“吓吓,一百两,哈哈哈,这便还好,就是一百便了。”再备酒与金台饯行,又说了许多分别的话,忙去取了花银道:“啊,老侄,白银一百两,少助盘费,收拾好了。”金台想道:“我原抵庄借贷而来,如今有了王浦之物,刘乃的银子要他何用?”便微微笑道:“有了二百两尽够的了,老伯之银子不消了,自家使用罢。”刘道:“啊,老侄,你若不收,我那里过意得去呢?请收了罢。”刘乃必要金台叫拾,金台执定勿收,便作别老刘,又辞了二姑娘。离了云楼,又到王浦家中辞别而去。王浦看见金台已去,才得心头一松。
再说刘乃送了金台出去,闭门进来,叫声:“女儿,为父的抵庄与他五十两,那知厘毫勿收。真正是个好汉。”二姐道:“啊,爹爹,宁可如此,也使他知道爹爹做人不差呀。”刘乃听说,哈哈笑道:“我的为人原不差呀!愿他此去平安,得归故里,免得母在家中挂念。”
讲到金台一日能行六百里路程的本事,不赶不亻赞,次第而行。到了杭州,逢人问信,问到竹竿巷地方,打听苏云,已经别处去了。又问声:“往那一个地方去的?”回说:“不知去向。”金台一想:既不在此,来也徒然。如今那里去好呢?一路行出了城,数里之遥,是个乡村地面,天色尚早。一路走一路看。金台一看想道:“这个地方怎么没有人家的?”
金台一路观看,暂且不表,就把他的同胞姊姊徐氏大娘来讲与看官们知道。他的丈夫名字叫徐堂。那徐堂也是贝州人氏,只因那年被人陷害发配充军,在江南做了三年军犯。其年嘉□登基,天下罪犯俱蒙恩赦。徐堂夫妇穷苦异常,难归故里,只得到杭州寻个朋友。朋友又寻不见,无计可施。有一个好善之人,问及徐堂有何本事,徐堂回说:“没有什么本事,只会读书。”那人说:“既然是个读书之人,流落他乡,吾荐你到百花村上去做先生罢。”徐堂是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训蒙度日。只因家中一妻一子,要吃用的。那位娘娘是极贤能的,针指上也能趁百文一天。目今身怀六个月的孕。那知徐堂一病不起,请医服药无效,弃子抛妻做鬼去了。寡妇孤儿苦极不堪。时逢亡七也无享祀,只为手中乏钞。那一日有了十五个青蚨,想烧些纸陌。那时娘娘含着一包眼泪,取了十五个钱叫道:“儿啊,你爷爷今朝七断,应该备祭肴的。怎奈只有十五个青钱,只好买些纸陌来烧了。你往前村走一遭罢。”那位官官只得七岁,乳名庆郎,甚是乖巧。父亲亡后,买长买短,除了沉重之物,多是官官前去买的。官官见母泪汪汪,不觉登时心惨起来。拽起衣衿揩眼泪,接了钱提了筐道:“啊,母亲,我去买了回来。”娘娘道:“就来啊。”官官应声:“呋。”娘娘道:“不可闲嬉。”答称:“晓得。”娘娘道:“休要走错了。”答道:“认得的。”娘娘一头叮嘱,便同到门前,只因爱惜官官,便立在门前观望。官官是上南大路去的,到了前村小市,一占一回,原有三里路程,七岁小儿行走不快,故不能一刻就回的。那位娘娘思前想后,不免落几点泪,呆呆的立在门前,望官官回来。不料斜里走来一个头陀。那剃头的呢,叫做和尚,有头发的叫做头陀。这个恶物名叫石头陀,身高八尺开外,缩颈扛肩,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一双滚圆碧绿的怪眼,双圈大耳,披发载着金箍,身穿直缀,腰束丝条,脚穿鞋袜,肩背包囊,手中拿一条铁棍,口内念几声:“啊弥陀佛!”自东而来,打从这位娘娘面前走过,便定睛上下一看,望西而去。娘娘见了这头陀,唬得魂飞魄散,就把身躯缩进,并不怕是他有什么邪念着急,因见了他的凶相,其实害怕得很。看见头陀过东去了,仍然门口来望官官。话文先说头陀见了娘娘乐满胸怀。这头陀并非贪色,却要扌奴胎。他见娘娘肚腹圆粗,已有身孕七八个月光景,故而心中欢悦,见娘娘肚腹圆粗,已有身孕七八个月光景,故而心中欢悦,打算夜深人尽,到此扌奴胎的。那恶物街上吃了酒饭,待到深夜动手的。
再说金台信步而来,到了独家村上喉干口燥,见一娘娘满身素服立在门前,他就正言悦色叉手说道:“大娘子,在下乃是行路的,只因喉干口燥,欲借香茗解渴,不知可否?”各位,若说借茶这句说话,闫婆惜的故事,《水浒传》在后《平妖传》在前,因此金台借茶的辰光不忌的。那金氏娘娘举目一看,口中不说,想道:“此人相貌真奇,像我兄弟金台一般。若说我的兄弟住居湖广,路远迢迢,焉能得到这里?吓,莫不是面貌相同的,妾身认错了?既是他行路辛劳喉干,何妨与他一盏便茶呢?”便道:“客官既要茶吃,里边少待,待我取来。”金台道:“多谢大娘。”便走进大门。心中也想道:“这位娘娘奇怪得紧,面容像我同胞姐姐,声音也像贝州人,为甚事情穿重孝,市街不住住乡村呢?那年姐夫犯罪发配充军的地方是江南省,目下因何在武林呢?虽蒙恩赦军流重犯,姐夫应该回转故里了,为何缘故住在杭城呢?谅非姐姐,无非面貌依稀,不用想他了。”金台主意已定。只见居中摆着一只坐台,为甚孝帏多不挂呢?一看所供的水魂牌是“徐堂”两字,便失声大叫:“奇哉,啊呀奇哉,怪哉!那徐堂是我姐丈的名字,决无名姓相同的英雄。”正在思想,里首娘娘拿了一盏茶走出放在桌上,叫道:“客官,便茶在此。”金台道:“多谢大娘子。府上尊姓?”娘娘道:“姓徐。”金台道:“吓吓,姓徐。贵处可是贝州人么?”娘娘道:“怎么不是?”金台道:“既是贝州,为何住在武林呢?”娘娘道:“随夫到此的。”金台道:“尊夫大名?”娘娘道:“拙夫名唤徐堂。”金台道:“为何到此呢?”娘娘道:“只为当年被人陷害,问了军罪,连妻发配到江南的。前年天恩大赦,原要回转贝州,只因缺少盘费,故而拙夫带了妻儿到此寻个朋友,借贷银两,好归故土。只为时运不通,朋友老不相逢,异乡苦楚无门可告。幸亏有个仁心善翁,怜我夫妻遭此大难,荐往百花村上去训蒙。”金台道:“这就好了啊。”娘娘道:“客官啊,正叫做欢喜不多愁又到。拙夫便一病不起,剩下孤儿寡妇一无倚靠,做女工度日。”金台道:“大娘子,母家姓什么?”娘娘道:“母家姓金。”金台道:“父亲可在?”娘娘道:“父亲亡故,母现在家。”金台道:“可有姐妹?”娘娘道:“并无姐妹,只有一个兄弟。”金台道:“叫甚名字?”娘娘道:“名叫金台。”金台便道:“啊呀,如此说来,果然是我的姊姊了!”娘娘道:“呀,你就是我的兄弟金台么?”金台道:“正是。”娘娘道:“啊呀,我那兄弟啊!”便走过来揩揩眼泪,一看,讶道:“果然是我兄弟。莫不是鬼使神差到此的么?”姐弟二人便从新见礼,东西对面坐下。娘娘道:“啊,兄弟,别后多年,母亲安否?”金台道:“母亲身体平安,只是想念姊姊放心不下。”娘娘道:“做姐姐的,丢不下母亲兄弟,时刻挂怀。不知兄弟近来景况如何?怎生到这里呢?”那时金台就把从前之事一五一十自始至终头头脑脑说与娘娘知道。娘娘听说,顿然一呆“啊呀”之声不绝:“啊呀兄弟啊,你是个烈烈轰轰男子汉,礼当奉公守法,为何反犯了王法,弄得转不得家乡撇开老母?”金台听说便笑起来道:“姐姐啊,万般总是命呀!你不必责我。从前诸事一齐丢开。”娘娘正要答话,只见官官走进来了。娘娘便道:“我儿回来了。这挂纸钱买来了?这是母舅。”官官道:“吓,母舅,外甥拜见。”金台道:“啊呀呀,外甥不消拜了。”便一只手搀住了官官,问道:“姐姐,这就是庆郎么?”娘娘道:“正是。”金台哈哈笑道:“妙啊,想当初分别之时,还是怀抱的婴孩,如今这等长成了。真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好迅速也。”英雄心肠本是硬的,无如想这官官父亲早亡,便也心伤起来,呼天大哭说道:“如果天佑外甥,容易长成,孝敬娘亲,母子同归故里。且使姐夫灵柩也得还乡。”便抬身走到灵前叩头。官官忙跪在旁边。娘娘啼哭几声,哭得苦楚非常。金台拜毕,抽身叫声:“姐姐,今日外甥买的纸陌烧与姐夫的么?”娘娘道:“今日是你姐丈七断之期,本要做些享祀的,只为家贫,没有钱文表人心迹,只好买这东西烧烧了。”金台听说摇摇手,叫声姐姐道:“放心,若说乏钞,小弟囊中有钱,去买些鱼肉来享祀亡灵罢。”娘娘道:“怎好兄弟开钞呢?”金台道:“同胞姐弟,何出此言!那个去买办才好?”娘娘道:“这里并无邻舍,姐夫亡后,多是外甥去的。”金台道:“年幼小儿不可叫他出去才好。”娘娘道:“这也无可奈何呀。”官官道:“母舅去买罢。”金台道:“我却不认得。”官官道:“外甥同去就认得了。”金台道:“这却甚好,姐姐再取一杯茶来与我吃,拿一只筐子出来。”娘娘道:“晓得。”去不多时,索性拿了一大碗温茶,一只筐子,递与兄弟。金台口渴之际,捧了茶碗直了喉咙,谷多谷多一呼而尽。提了筐篮,拽了外甥出门而去。娘娘虚掩了门,走到里边坐定。想道:“久不见亲人了,难得今朝得见胞弟,这是千称心万称心的了。想我兄弟是好一个气概人,只差得身不魁伟,单弱得很。但求一日恩赦好回家去见母亲。”
少说娘娘心想,再谈甥舅二人行了里半路,到了街市,买卖人多,店铺不少,各色多有,单单没有鱼肉。金台一想:“这又奇了,难道这里的人多是不吃荤的么?”正在思想,只见那边一个人提了一块肉走将过来。金台问道:“朋友,你的肉是那里买来的?”那人道:“肉店里买来的。”金台道:“自然肉店买来的,但不知肉店在于何处?故而动问。”那人道:“可是要去寻他们的闲钱呢啥?”金台道:“什么说话?我要去买肉,故而问你肉店在于何处吓。”那人道:“啐,枉为人。肉多无买处的。喏喏喏,一直过西,下了小石桥就是段一刀肉店,再会了。”金台拽了官官走将过去。
看看红日当空,天色尚早,便过了石桥来寻肉铺,那知肉已卖完。列位,你道“段一刀”三字什么解说?只因此人姓段名龙,年方三九,身高九尺五寸,魁伟胖壮,一张黄脸,豹目浓眉,仗了几百斤躁力,威霸一方,开张肉铺,把这些同行肉店赶得精光,段龙做这个独行生意。比方一百铜钱,一刀斩下去,有运气的多几两,勿要你加铜钱的,无运气少几两,也不肯加肉的。若主顾说少哉,他就拔出拳头就打。多也一刀,少也一刀,勿用秤的,故而叫做段一刀。“段一刀”三字人人尽晓,那些要吃肉的,总要交易的。这个叫作赌运气生意。今日天公虽早,肉已卖完,剩得不过二斤开外,段一刀要自己吃的。金台不知其细,看见有肉,自然卖的。又见这个肉店官,好生气概。金台走上阶沿,拱拱手道:“店家请了。”段一刀真气概,横斜着两眼看金台,身躯全然不动。金台也猜不出他什么意思,想道:“这个人好没道理,怎么我与他拱手,他却动也不动?难道这里乡风不作拱手的么?”便放下了手说:“店家,我要买肉的。”段龙说:“没有了。”金台道:“壁上挂的什么,不卖?”段龙道:“不卖的,你要怎么?”金台道:“既然不卖,不该挂在这里,我又不来赊你的?怎说不卖呢?”段龙道:“不卖就不卖了,你要怎么样?”未知金台如何说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段一刀遇强而弱 石头陀逢硬而锄
话说金台一想,这个人来得古怪啊。有货不卖钱,是何缘故?即算不卖,也只消好好回报,这样恶狠狠什么意思呢?列位,那金台见了凶人总不动火的,直要拳头打到身上,然后跌得他昏头搭脑。此刻,金台便笑迷迷叫声:“店家,开了肉店,有肉不卖,敢是欺侮俺么?”段龙听说,立起来圆睁二目看着金台想道:“待俺将他打几下,又奈他是个短身材,受不起俺家拳头。但是他只管在此惹厌,引得我这个拳头痒起来了。也罢,看他打不起的,只好忍奈几分。”便说:“你这人敢是呆的么?有肉不卖钱,由我的主意。”金台道:“既然不卖,开什么店?”段龙道:“呀,轮得着你来不容我开店么?”段龙此刻气昂昂,倚仗平生本事,说道:“呀,小亡八,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么!”便飞身出来,凶如虎狼。那晓得金台已先抵庄,就将筐篮交与官官,叫他不要心慌,官官提了篮立在街前,叫喊地方。片刻之间,便涌上了无数看客,多是接耳抓头讲张。那段龙要打金台,飞身跳出柜来,正要动手,看看金台又短又瘦,实在打不起,只算把他打死了,也不算希罕,到底提不起手来。金台一想,便要打架的样子,问道:“这块肉卖与我罢?”段龙道:“呵呵呵,必要我的肉吃么?也罢,俺立在门坎上,你来打我的肚皮,如若三拳打倒,不要钱的,你拿了肉去。三拳打不倒,你便怎么样?”金台道:“不要三拳,只消一拳便倒。”段龙呵呵道:“看你身不满七尺,力不上十斤,讲得好大话!一拳打不倒呢?”金台道:“二拳打倒不要你的肉,输十两银子与你。”段龙道:“赖了呢?”金台道:“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小事直得赖起来么?”段龙道:“呵呵呵,好一个男子汉。”心中想道:“我这身体谅他一百拳也打不倒,十两银子稳稳的到手了。”段一刀自仗本事高强,妄想金台十两银子。宽下衣服,望着店中一撩。街上闲人挤得了不得,言三语四,不必细表。那段龙想这十两银子到手,宽下了衣,露出了身体。金台一看,心内想道:“看他的身上虽然肥胖,但是浮肉不中用的。肚皮虽大,只怕经不起打。”段龙朝外立在门坎上,两只手柱在腰下说道:“打得我翻,拿了肉去。”金台说:“来也。”便捎捎衣袖,照定他的肚子上边轻轻一拳。段龙那里当得住,便朝天翻进店来,眼前一阵乌黑。闲人个个多赞道:“好的,好的,看他不出,瘦格伶仃,本事倒强的。”金台叫声:“列位,我是不用力的啊。方才若用一些小力,管教他一命呜呼。”多道:“吓吓,还只勿曾用着气力的,这也好得势,实在真本事。”段一刀狗入的,平日间好像杜天王,总不许别人开肉店,今日报应来了。”这宗同行朋友多被他赶得光打精来精打光。内中有个钱会如,一个怀圣揆,一个周楚培,一个顾德山,走将过来叫道:“好汉朋友,我们多是开店卖肉的。自从段一刀开了肉店,勿许我们开哉。求你索性打杀了他,我们同行朋友大家公分见人头,一两一个谢你可好么?”金台道:“啊,列位,这个使不得,打死了人总要抵命的啊。”多道:“勿番淘,且等抵起命来再讲。”金台道:“什么说话!”便走来看段龙。见他朝天跌倒,不能开口,呼呼的喘,气阻咽喉,面孔涨红,道:“段一刀,如今你可认得我否?为什么恃强不许别人开店卖肉?难道你要活命别人不要活命的么?”段龙道:“啊唷唷!好,好,好汉,如今悉听他们开店便了。”金台道:“有肉在店为何不卖与我?”段龙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送与好汉便了。”金台道:“将本求利,那个要你送!只问你要死要活?”段龙道:“蚁蝼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金台道:“哈哈哈,我且容你多活几年罢。”就在他的小腹上边轻轻揉上几揉,把他的身体翻转来,脚尖头向他的肛门边挑上一挑,说声:“起来罢。”段一刀喊声:“啊唷”,骨节俱松,一些疼痛全无。立起身来深深打拱说:“在下不知好汉本领高强,冒犯虎威,多多有罪了。”金台道:“好说。”段龙看见众人观看,满面无光,就在壁上除下肉来送与金台。金台说:“我非吃白食之辈,肉该多少钱待我还你。”段龙道:“好汉又来了。比方好汉一拳打不倒段龙,也要算输与我十两银子。如今段龙输了此肉,礼当奉送。若要一文钱非为人也。”众人听说,多道:“说话公平。”多参答金台拿了肉罢,便纷纷走散。自此之后,段龙永不行霸。
讲到金台拿了肉寻着了外甥,将肉放在筐内,又买鱼买些零碎菜蔬,瓶中盛酒,一同回去。娘娘烧好了四样荦素菜蔬,摆在灵前享祀丈夫,点了香烛,在后斟酒。娘娘悲悲切切,拜了官人。手搭灵台,哭了几声。七岁官官也来拜了。孤儿寡妇最是伤心。金台也拜了几拜。官官在旁谢金台,又把纸陌黄阡次第焚化。少停,祭祀已完,娘娘收拾进去。死的吃了,活的也要吃的。同胞姐弟分什么嫌疑,故而一桌而饮。再把衷肠细讲,一言难尽。
讲到徐堂的住屋虽小,却有四间。外边一间坐室,里首一间厨房,一间是娘娘的卧房,还有一间本是空的。此房原不是徐堂造的,是白扬庄上的。房东那年租与徐堂的。租钱按季来收。那徐堂只得三个人,用不着这间房子,故而空在此的,金氏娘娘极其能干,就在空房中收拾收拾,打成一个草铺与金台安睡。早又是薄暮日西,金氏娘娘点了灯,安排夜膳,三人吃了,姐弟闲谈。同胞姐弟离别多年,今日相逢,你一句我一言,那里讲得尽。说到其间,娘娘叫声:“贤弟啊,我今不幸丈夫亡故,无戚无亲,一无靠旁。欲归故里,身子难动,在此终没下场。难得今朝你到来,你道在此好呢,回去好?兄弟须当作一主张。”金台听说,想了一回,叫声:“姐姐,这句话倒是两难之事。论起礼来自然回去的好,但是你乃女流之辈,路远遥遥,如何走得?我又回去不得,难以伴送。吾劝姐姐且耐心些,此间暂且住住。我好朋友多,拣一个心腹至交,托了伴送还乡,姐姐可好么?”娘娘道:“啊,兄弟,既是你这等说法,为姐的且再住几时便了。但是我孀居无人照管,贤弟各处奔波,不如吾们姐弟相依的为妙。”大娘的说话是真好,那晓得二老官马日马星坐命,最喜跑的。若讲常住一方,实在住不牢。便叫声:“姐姐有所不知,做兄弟的还要别处走走,寻几个朋友。若还住在这里可不误了我的终身大事了?只好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若寻着一个相知朋友,我就托他到此伴送姐姐回去,一桩心事就丢开了。若要我打常住在这里是断断不能的。”娘娘见他执意如山,不好再说,又讲了几句闲话,收拾完成,大门闭好。金台先进房中关了房门,仍旧坐功。娘娘领了官官,拿了灯火走进房去,伏侍官官先睡,自己灯前做针指。
乡下地方无更鼓的,约来二更天光景,丢下了徐氏。且说那凶恶头陀要来挪胎。等到夜深人静,便手拿一小包,认明路径,洒开大步一路而来。到了那独家村上,已交三鼓。头陀说道:“啊弥陀佛,这里是了。”便举手一推,大门紧闭。只见东首半边一堵泥墙,不免越墙而进。先将小包裹望着墙内一丢,“朴秃”一声,落在庭心之内。这个所在就是金台卧房之外。金二官人还在坐功。未曾安睡。听得庭心内“朴秃”一声,不知是鬼是人,就把灯火吹灭,侧耳细听。又听见庭心内“朴”一声,金台一法要当心了。细细听来,一无响动。只道是姐夫出现。且说那头陀逾墙下落庭心,一看四面无人。娘娘的卧房同金台的卧房斜对面,当中一个庭心。两声“朴秃”,娘娘也听得分明,口内不言,心中思想:“好奇怪,自从丈夫亡故到今,从无响觉,决不是鬼魂出现呀。莫非是个穿窬辈来欺我孤儿寡妇?”便满身发抖,那花针多拿不来了,呆呆静听。听了一回,亦无响觉。伸伸懒腰,便靠在桌上打磕睡。再说外面这恶头陀跳下庭心,周回一看,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是女菩萨的卧房?不知女菩萨睡也不成?”只见纸窗中映出灯光来,便走近去窗缝之中偷看。一看,灯前娘娘坐着,心中暗暗想道:“此刻因何还未睡呢?他若不睡洒家只得等候一回了。”便立在窗前等候。早又是东方月上,光甚皎亮。等了一回,又在窗缝中一看,只见娘娘靠桌而卧。头陀想道:“怎么不要宽了衣服好好的睡呢?”等得头陀不奈烦了,便推推门看。一推,两扇房门紧紧关着,他就将包儿放在地上,取出一把纯钢刺刀拿在手中。这是挪胎器具,锋利非凡。每逢挪胎的辰光,堂客勿喊呢,他慢慢的挪。若堂客一喊,恐怕旁人共起,他就一刀挖开了肚皮,拿了绒块就走,所以有把刀的。他今朝恶贯满盈,偏撞着了贝州好汉。乡下的房子勿牢实的。头陀拿了刺刀望门缝里拨脱门闩,轻轻推进。一响惊醒了徐大娘了,便回头一看,好不慌张,啊呀一声,连忙立起,定睛一看,原来是门前经过这狼和尚。娘娘唬得魂飞魄散,身子乱抖。也不得知他是挪胎,总认做偷婆娘的,便两手朝前,身躯仰转,叫声:“和尚啊,你是个出家人,佛门弟子修行的,不要起贪花爱色的心。我们是异乡的寡妇孤儿,苦极万分,望你慈悲为本,方便方便,见怜我未亡人罢,胜造浮屠七层。”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洒家今夜到来,并不起贪花爱色的心,何用害怕呢?出家人不是这样的。”娘娘道:“呀,既非为此,寅夜而来是何缘故?”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有所未知,洒家名唤头陀,修行了三十载,行走恐伤蝼蚁的命,灯火尚罩,爱惜飞蛾,单单见不得女人有身孕。若见女人有了身孕,呵呵呵,洒家就要把他挪的。今日日间在你门前走过,见你肚大腰粗,此刻特来取你长生货的。你这里邻舍不有,叫之无益,何须喊呢!好好的悉听洒家把胎腹挪罢。”娘娘听说,一堆蹲倒,骨头多酥了,便高声大叫:“亲兄弟,快快前来救我。”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休来唬我,洒家已在前村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了,没有弟兄,新死官人,家道穷苦,亲戚住居湖广,你在这独家村上,叫破喉咙中什么用?啊弥陀佛,洒家动手了啊。”娘娘又喊道:“啊呀,兄弟快来救命啊!”头陀道:“呵呵呵,那里来的兄弟啊?”便走上前来笑呵呵就把大衣宽下。
再说金台听得姐姐房中连叫救命,他就立起身躯往外走。到娘娘卧房门口,只见一个长大头陀叫声:“女菩萨,喊他则甚?洒家揉了胎就要去的。若再声张,你的性命就难保了。”外边金台大怒起来了。幸喜房门开端正在那里,大步洒开,赶将进来道:“狗头陀休得无礼!俺贝州金台在此,还不快走?”金台想:“捉贼不如放贼。仰我唬退他罢。”那晓得石头陀不怕,答转身来呵呵冷笑:“若说金台,洒家先要拿你。”便狠狠拳头打将过来。贝州好汉枭开,便回手一拳,头陀招架,虽然长短要差三尺,那金家二叔的本事大得多来。石头陀吃不消了,便一交跌出房门,眼白洋洋,动不来了。金台道:“头陀啊头陀,出家人不去修行念佛,造此大逆,岂不罪过?方才见你恶狠狠,这般光景,不知有多大的本领,那知上得俺家之手,可晓得贝州好汉利害否?”
回头一看,细细寻觅姐姐不见,那里去了呢?便移灯一照,只见姐姐躲在暗中,还在那里发抖。金台叫声:“姐姐,不必惊慌,恶物已除,永无后患的了。”此刻娘娘略定了心,略住了抖,喘呼呼说道:“再不想为姐的今宵有此祸灾,千不应该,万不应该,不应该立在门前望你外甥,这个头陀走过,被他看见我是重身,故而今夜前来挪胎。若没有你,我这残生活不成了。”金台说道:“原来姐姐立在门前,头陀见你重身,故而连夜前来行事的。所以有句古人说头,妇女不可立门前。姐姐啊,自今之后,休要如此。我又不能常久住在此间,虽只那头陀性命难保,尤恐还有头陀。姐姐是少年寡妇,须要防备的。倘然有什么急切之处,为弟的又不住在跟前,叫不应地,叫不应天,独家村上有谁怜惜呢?”娘娘道:“啊呀,兄弟啊,为姐的乏人照管,故而叫你住在此地,你又不肯。”金台道:“这是实难从命的。”娘娘回转身,向牀中看看官官,只见他精赤条条,抖个不停,身如水冰。金台与头陀打闹之时,庆郎已经惊醒,看见他们打架,唬得魂不附体,抖倒在牀,哭不出声,慌张而泣。娘娘叫声:“儿啊,不妨事的,不可害怕。”金台道:“啊,外甥,那个恶头陀已经被我打倒,九死一生的了。你放心安睡罢。”官官道:“果然么?外甥起来看看。”便披了衣裳,娘娘手内移了灯,与金台同出房来,只见头陀倒在地上,方才还有三分气息,此刻全然没有。娘娘是恨毒的了,看见一把刺刀,连忙拿来照着头陀肚皮一刀,鲜血淋淋,这狼心和尚就归西了。
列位,若讲石头陀被金台打了一记翻肚,金台原手可以救得活的。这辰光肚皮上有了漏洞,就是金家二叔名功拳师罚咒,救不活的了。也是他恶贯满盈,应该今朝死在妇人之手。这桩事情认真起来,金氏娘娘应该问罪。一则来乡村僻地,夜静更深,无人知道。二则来头陀与这大娘前生因果,今世相逢冤冤相报,理所当然。金台乘着月光走出门外,约有一里路,只见一个河面,他就转来,把他一把刺刀仍旧打在包古之中,背了头陀尸身,悄悄丢入水内。金台也有一个移尸之罪。只为与民除害,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此刻无人得知,功也勿功,罪也勿罪了。石头陀的身体随水而流,过了几日,地方官知道,差人缉获凶身,金台已往别处去了。做了一桩疑案,交代分明,后书少表。
原要说英雄回到姐姐家中,约来已有四更时候,觉得肚中空碌碌,就将酒饭充饥。母子二人安心同睡,金台略朦了一朦。来朝天晓,穿衣梳洗吃饭。闲文不必细讲。金家二叔勿定心相住,身勿牢了就要走哉。便取出花银五十两送与姐姐,聊为日给,说道:“耐心些住在这村上,少不得为弟的就来安你,商量扶柩回里便了。”娘娘听说,泪汪汪叫声:“兄弟啊,你生得好硬心肠,即使你不能久住,一头半月何妨呢?那里有昨日来得,今日就去了?全非同胞样子。”官官道:“母舅,娘亲命苦,父亲先亡,一个亲人多没有,单单母子二人,母舅为何如此性急呢?难得来的呀,暂居几日是不妨的。”要知金台如何回答,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江员外路逢侠士 夜冲塘反作相交
话说母子二人把金台苦苦相留,那知金二官人执意要走,难以免强。娘娘含着一包眼泪叫声:“兄弟,你今此去,何日再来?”金台道:“小弟此去会着了几个朋友,不久就来。总(纵)使自己不来,必有朋友前来伴送姐姐回去的。”娘娘道:“兄弟啊,你的朋友不知他人心如何,须将对象为凭。我有一件东西藏在此,交与兄弟收好。若有人来,此物交他带来,好待为姐放心同去。你要小心收拾,不要丢开。”金台接在手中一看,原来一只云中燕。不觉哈哈哈笑起来道:“姐姐,这是你头上插带之物,天下颇多,人间尽有,什么希罕?与我则甚?”娘娘道:“兄弟啊,此燕虽非罕物,譬如空手人来,多少有些凭据呀。”金台道:“既如此,待我收拾便了。”便放入招文袋中,拜别大娘。娘娘叮咛了再嘱咐,妇人到此最是心伤,泪流不住,悲悲切切。再搭转头来对庆郎道:“儿啊,送了母舅出去。”官官应声:“晓得。”金台道:“外甥,陪伴母亲,不消送得。”娘娘道:“多少送一程的好。”娘娘立在门前看,两泪如珠滚将下来,少停,看不见了。官官回来,母子二人闭了门,一同入内。目今刻刻关门,永不敢开。即买物,官官出去也就关门,无事门前总不立了的,恐防又遇不良之人。
少说娘娘贫穷守节,再表贝州侠士一路长行。未知一班朋友在于何方。此刻如鸟失群,单身独走,一路官塘走去。一看天上云了,不多时纷纷下雨,无处躲闪,便冒雨而行。又走了一里多路,只见塘边一只大船停在那里。金台想:“不知什么船,可肯容我避一避雨否?不免待我问一声看。”便走近船边,高声问道:“船上朋友,你们那里去的?”答道:“扬州去的,问他做啥?”金台道:“今夜开不开?”答道:“勿开。你要那样?”金台道:“只因天雨,雨具全无,不能行走,意欲借你船中避一避雨,雨若住了我就去的,与你一钱银子可使得否?”那人贪了一钱银子,回说:“要我们员外做主的,待我问声员外看。”那人进舱告知员外。这个员外乃是仁厚之人,便说:“下雨天色,既无雨具,如何行走?借他躲避躲避,何妨之有?叫他下船便了。”那人答应一声,一钱头到手哉,说道:“哙!员外叫你下船来。”金台道:“来了。”金台跨到船头上,那船上之人就伸出手要一钱头。金台笑道:“少停,上岸自然有的。”船上人道:“为何必要上岸有呢?”金台道:“上岸与你便了。”船上人道:“上了岸去哉,再勿有得与我的了。”金台道:“嗳嗳嗳,滥小人,些须小事,决不赖了你的。”船上人道:“只要勿赖就是哉。”员外从舱中走出来,一看见金台想道:“我看此人眉目清秀,好生气概,未知因何走这塘路?左右舟船未开行,此刻空闲,无事不免与他谈谈看。”便拱手说道:“啊,仁兄请了。”金台道:“啊呀呀,员外请啊!”员外道:“船小雨大,外边不好,何不舱中坐坐。”金台道:“多谢员外。”金台道:“请啊!”员外道:“请!”那员外眼力真好,又是慈心人,命人将干服与金台去换。看来看去,总是人短衣长。员外的身躯八尺开外,金台的身体六尺五寸。金台一看,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老实勿换,自家的衣裳带湿穿穿,怕他勿干呢啥?二人礼毕坐下。先是金台问:“尊姓大名?”员外说:“小弟名江有。”金台道:“府居何处?”江员外道:“住在扬州白鹤村。”金台道:“久仰大名。”员外道:“岂敢,岂敢。”金台道:“不知宝舟何往?”员外道:“天笠进香已完,今日要回去了。”金台道:“几位令郎?”员外道:“只有两个,大的名唤江文,一十六岁了。”金台道:“现在谅必读书?”员外道:“名说读书,却不中用。”金台道:“二令郎是……”员外道:“二的江武,十四岁了,年纪虽轻,爱习拳棒,怎奈没有名师传授,也自枉费劳心的。闻说贝州有个名唤金台,拳法极好,四海扬名,多称他好汉。想去聘请他来教习。奈他身犯王法,目下飘流无踪,小弟只好空思想了。不知何日能见一见金英雄。”金台说道:“员外,那贝州金台虽则闻名,小辈英雄,而他的本事也只平常,员外何必如此爱慕?”员外道:“仁兄有所未知,若说金台,普天之下多有名的奇门拳法,谁能及得?小辈中推他独一了。”金台听说,头一点道:“人人说我拳头好,四海扬名,只恐怕勇将之中出勇将,名拳队里有名拳。倘一朝遇着比我再强,就要灭却威风了。”正在思想,小使拿茶来了,宾主二人便相对吃茶。又讲了半日的话。员外道:“不曾问得仁兄尊姓大名,贵居何处?乞道其详。”金台道:“在下姓金,名台,贝州人氏。”员外闻说,顿觉一吊:“不信贝州好汉就是他,必定冒名哄我。莫不是不良之辈想财来的?且住,我看他虽则勇纠纠,身才却不伟壮,然而举止端庄,行为各别,又不像个歹人。到底怎样的呢?若果是金台,小辈英雄,各处闻名的好汉,勿但别人,就是五尺孩童也道长长大大夹夹胖胖的了。”那金台,别人见他这个格局,短又短,瘦又瘦,多勿相信的。如非见了他的真本事,方晓得是金台,实在大名功。江员外将信将疑,心中想道:“待我盘他一盘,看他怎生答我。”便假作欢容,立起身来说道:“原来仁兄就是贝州好汉,小弟不认得,还求宽恕。”金台听说,便说:“员外言重了,请坐。”员外道:“请问英雄既是贝州人氏,出来何干呢?”那金台看见员外是个好人,听见他次儿江武必要聘从教习拳棒,谅无他意的,就将出门这日直到今日,把前日间这些事情一一从头说与员外知道。江员外到底有几分不信。口中不说,心内思量:“据他说起来,现在飘流不定,待我同他回去,试试他的拳法如何,便知真假了。若然果是金台,孩儿就拜从他,请他住在家中作为教习。”
若讲江员外,原有三百六十万家财,做人极好广积阴功,结交朋友,照顾穷人,混名称做赛孟尝君,在那地方上名声大振。今朝撞着了金台,一来金山大拜后,这宗家财要搅得精光,蒲包当帽子,砂锅煨饭吃,渐渐穷起来哉,此是后话。再说员外就命江兴摆酒款待金台。谈谈说说,天将晚了,便点两支红烛。看看天上云开雨收,微微的月光。员外此刻想乘月光,吩咐走夜路。船上人说:“员外,你说此间歇夜,明朝开船,缘何此刻忽要开船呢?”员外道:“由我的主意。”船上人道:“口夭口夭口夭,客人上岸罢,要开船哉。”金台道:“啊,员外,在下告别了。深造之至,改日登堂奉谢。”员外道:“且慢,且慢。天色虽晴,地湿难走,日间还好,夜路难行。你方才说要走晚路,小舟极便,何不同往?”金台道:“若蒙不弃,感恩不尽。”员外叫声:“江兴走来!”江兴来道:“员外那说?”员外道:“金二爷不上岸了,就此开船。”江兴答应一声,想道:“一钱头不知那样。”便传话与船家知道,连夜开船,船头上并不筛锣,起锚撑篙开船。宾主二人吃酒,一路行船,谈谈说说,甚觉有兴,一直饮到三更时分,收拾残肴,吃茶闲讲。比方三百六十万家当的朋友,铺盖勿是一付的。江员外就叫江兴取一付铺盖,打开与金二爷安睡。江兴答应一声,打开。员外、金台还在讲话。行了二十多里路,看看月光更好了,倒觉有趣。正是:
月光如水水如天,水月还同天接连。
过往的舟船不断。员外行了三十里路,有些困倦要眠了,金台要坐功,靴帽衣裳多不宽下。衣裳虽湿,到底雨下担搁长久,已干的了。员外贪眠,便沉沉睡去。江兴、江德、天喜、连科四人多在头舱内,江德说道:“天喜阿哥,员外睡着哉,我们原是抹牌啊好?”天喜道:“勿来。”江德道:“为何勿来?”天喜道:“输勿起哉。”江德道:“毴,输了勿想番本的?”天喜道:“那个送来还。”江德道:“番番本看呢。”天喜道:“掷骰子来的。”江德道:“员外听得的。”天喜道:“员外昏陀,勿响,我们住了。”江德道:“倒也勿差。兴阿哥啊,来。”江兴道:“来的。”天喜兄弟那扌尽。”天喜道:“勿来,是罨子哉?骰子来拿得去。”江德道:“骰盆呢?”天喜道:“茶碗。”江德道:“净净脱茶叶。”弄船水手说:“航船埠原是我里的。”江德道:“这个自然。”那四个僮儿是爱赌钱的,大家盘膝坐下,高烧红烛,轻摆头盆,凭你哈欠连连,总不想眠,又要当心员外醒来。
忽听得唱噪歌音从芦苇里来的,又见一只小快船划过,为头一个身高大汉,黑脸浓眉,手执明刀。不多一回,两旁边十二挡桨划过来,如飞之快,已近员外大船,即忙搭住,七八个强盗跳上船头,高声大喝:“呀呔!献宝来啊,献宝来。”大船水手唬得魂不在身,争先恐后,一齐躲入艄舱,抖个不住。江兴、江德说:“舍个,舍个,捉赌呢啥啊?有牌票的。”张盗又喊道:“呀,呔!大胆的狗头,快些献宝,饶你狗命。”江兴说:“啊呀,原来强盗,要啥东西要问我们员外的。”便劈立朴六一同跌入中舱来说与金台知道,又去叫员外。黑脸的说:“兄弟们,大家搬啊。”众强盗同声答应,闹哄哄无法无天,多动手要来搬物了。那知金台走出来喊道:“呀,何处强人这等无礼!俺贝州金台在此,你们休想动手。”众强人听说是金台,手内的箱笼放下来,细细一观,不错。金台也一看,顿然呆了,讶道:“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你们这班没有王法的。”强盗道:“啊呀,金二哥,金兄弟,金头儿,金老大,我们不知你在这里,故而造次了。”金台道:“你们要什么东西,听凭拿去便了。”强盗道:“啊,老大的东西谁敢动一动?”列位,你道这几个什么人?就是张其、郑千、浦大、浦二、杨茂林、杨纪林、草桥花三、华云龙兄弟八人,见了金台多不敢动手。大家问道:“金兄弟,金二哥,为何在此?”金台道:“有些小事。你们原在此做这个买卖么?”多道:“咳,没奈何的事。自从琵琶亭分散之后,不见了你,大家没兴。别的行业一些勿有,又无父母妻奴,故而一同仍为旧业,在江湖上逍遥快活,东去抢西去拖,处处总当心访二哥的,直到今朝方见你了。未知别来景况如何?”金台道:“我的景况说他怎么?”江员外走出来,点头拍手笑哈哈,才知他果是贝州好汉,一句话就喝住了众强徒了。便道:“啊,金二哥,各位好汉既是你的朋友,何不大家坐坐讲话讲话。”金台道:“员外的宝舟怎好惊动。”员外道:“一体朋友,何妨之有。”张其等道:“啊,金二哥,这位何人?”金台道:“扬州江员外,与我初交,十分情重。”张其道:“失敬了,失敬了,大家见礼,大家见礼,请啊。”员外道:“请啊。”一班冲塘大盗,江员外认做了朋友,就要倒运哉。见礼已完,大家坐定,员外就命将船停泊。艄舱中一看,四个家人同水手大家抖倒了,员外说:“不是强盗,何须着急。”江兴道:“啊唷唷,员外员外,我,我,我唬杀来里哉。”员外道:“不妨事的,他们多是金二爷的朋友,英雄好汉,故而如此的。”江兴道:“为何拿了刀,说道:『献宝来,献宝来。』员外道:“这是作耍而已。”江兴道:“呸!搂野勿是这宗搂法的。”员外道:“江兴你去烹茶,让他们大家睡罢,明日开船。”江兴答应一声。天喜道:“料定明日开船的了。阿哥,骰子呢?”江德道:“丢在水缸里。”天喜道:“咳,可惜。”不说众人睡去,单剩江兴扇起风炉来煮茶,在纱窗背后看外面。啊唷唷,多是强盗坯。我里员外还说勿是强盗。
少说江兴心下思想,且谈员外在舟中将身坐定,说道:“要请众位英雄把名姓通来。”多道:“不敢,俺叫张其。”“我叫郑千。”“小可浦大郎,这是兄弟浦二郎。”“在下杨茂林,这是兄弟杨继林,这位草桥花三,那位华云龙。”员外道:“久仰久仰。”多道:“呵呵呵,无能之辈。”员外道:“那个及得金二哥来?”多哈哈笑道:“金二哥的威名大振,原是比众不同的。”众人听说,心想:我等焉能及得他。江员外正要开口,只见江兴送一盘茶来,便道:“列位请茶。”多道:“多谢员外,员外请。”张其一想:“抢来抢去,抢了多少?从来未有茶吃,今夜吃茶倒是仙戏了。”众人问金台道:“在琵琶亭分开后各处访寻,又闻你在丹阳担搁,打凤凰台,未知景况如何?目下何处安身呢?”金台细说前情,一一说明。八个弟兄方晓得他飘流不定,若不是我们打劫江员外,要来会你千难万难。金台听说,含笑说道:“多蒙列位垂念,金台我这身躯好比无根的草,遂处飘流,去来不定,身犯王法,一世不得出头的了。”张其说:“嗳,枉为小辈英雄,原来是个没用的东西。虽然犯法,须要胆托心宽不怕。有我们朋友弟兄帮助你,怕谁寻事?怕谁拿你?若有那个冲撞你,杀得他们人头滚滚当西瓜切。”金台道:“又在这里说莽话了。”华云龙说:“金二哥,如今到底要到那里去呢?”金台道:“我么,总在贝州。但得娘儿相见,我胸中万事一齐丢了。况且我母中秋生日,我不能去上寿,故而更加忧愁。”张其又说:“些须小事,忧他则甚!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合齐了从弟兄,保你回去与母亲上寿。若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大家动手把那贝州地方杀个鸡犬不留,有何难处?”金台道:“不问,你这莽夫不许开口。”张其道:“吓,就不开口如何啊?江员外,俺张其肚皮空了,可有饭吃?”员外想道:“这个人倒也走得实在。”便叫江兴备饭,多要吃的。江兴答应:“是哉。”员外叫声:“列位好汉,我看你们多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朋友啊,干功名虽只艰难,然而终要烈烈轰轰做一番事业。这个勾当不是正经人所作。王家律法森严,狂风彩树是连根动的,冰雪成桥见日就坍。你们少年归正,容易兴隆。虽只不干我江有事,既为朋友也须劝的。”众人个个称是。单有那莽汉张其就翻脸说道:“嗳唷,这些不中听的话觉得惹厌,俺们这个勾当做得长久了,初交乍会,有这许多劳劳叨叨,吉吉谷谷,饭也不曾吃,气到气饱了。”员外道:“哈哈哈,原是小弟多言,不可见气,如今再不讲了。”张其道:“这便才是。”金台觉得不好意思,陪着一张笑验说:“员外,念他是个莽夫,看金台薄面,不可着恼。”江员外道:“唷唷,言重了。”他们一共十个人,你一声,我一声,江兴就将酒饭摆好,员外殷懃陪他们。这些人多是酒囊饭袋之辈,罗盘抢碟的东西。员外见了并不动气,江兴小使添酒也来不及,幸喜得员外船中好酒多,被他们吃完了两三罐。金台忙喝住:“休要多饮,熟饭拿来罢。”张其道:“凭你不吃酒,小菜总不够。”员外就叫再备菜蔬来。等到备好,饭又吃完了。张其说:“员外你可晓得古语么?”员外道:“什么古语?”张其道:“斋僧不饱,如比活埋。”员外道:“哈哈哈,开了饭店,不怕大肚皮。”张其道:“照啊,照啊,拿饭来,拿饭来。”员外就叫江兴再去烧饭。饭熟开锅,小菜亦没有了。一直吃到五更鸡鸣。江兴心焦了,暗骂起这些杀坯,少不得大家就要死在刀上。
江员外一心要留金台到家教儿子拳棒,怎奈有这八个人在此,如若打发,金台面上不好意思,若还一并留他们在此,吃是吃得起的,只差得惹厌得紧。不免虚邀一声,看他们怎样。便说:“金二哥,小弟久闻大名,渴想之至,今得邂逅相逢,三生有幸,意欲屈留到舍盘桓几日,未知意下如何?”金台正要开言,张其接口说:“今日见了老大的面,我们不做强盗了,同到员外家里玩耍玩耍。闻得淮安地方姚通政的儿子设立叙雄台,招集英雄打擂台,打听开台的时候,我们同去瞧瞧,看得高兴也去台上玩玩。”郑千等七人多说:“金二哥到东,我们也到东,金二哥到西,我们也到西。”张其说:“照啊,杀也杀在一块,死也死在一堆。”江员外想道:“委实他们多是莽夫,不利之言随口而出。我抵庄十廿担米与他们吃,平常得紧。”金台看见员外这等要好,难以却情,又见张其誓死相从,没摆布不叫他们同去,并不开口,独笑也罢,且待我今朝做个顺风旗。一看东方发白,天已明亮,便与张其道:“你们既要同去,若有什么财帛等项也去收拾收拾。”张其道:“钱财如粪土,收拾他怎么。若还没有得用,抢他娘一帐便了。”就叫划船水手把那存下的财物大家分用,散了伙罢,锣声一响,就要开船。早饭方完,茶又来了。要知恩赦金台封为教习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班兰豹宿仇未报 小英雄新友初交
话说张其等弟兄八人,在江员外船上会着金台,大家不做强盗,要同上淮安看打叙雄台。江员外免强相留,开船同往,一路顺风使帆,逆风拉纤,行了数日,已到扬州,停泊舟船,大家上岸。江员外与金台挽手同行,张其等八人随后而走,一同进了大门。两个孩儿迎接父亲,一众家人多出来接东家。大家伸伸舌头,彼此心内想道:“未知九个头是何人?”只有一人还雅,道后边的八个多是长大汉子,尤如强盗一般。”江文、江武心中想道:“看他们不像正经人,未知爷爷在何处相识,同到家来为甚道理。”又不好实时动问,只好不响。江员外挽了金台之手,与八个英雄同到厅堂,大家作揖,分宾而坐。弟兄二人拜见父亲,江员外叫道:“儿啊,这位就是贝州好汉小辈英雄金台教师。喏喏喏,众位们多是金师父的好弟兄,你们大家上前见礼。”弟兄二人应声“是。晓得。”便来,众人还礼。多道:“令郎生得甚好,一样堂堂相貌,日后必成大器,提刀把笔定乾坤的。”江员外说过在前,大的读书,小的习武,故而众人说几句夸奖的言语。员外闻说,笑起来道:“哈哈哈,列位,小儿多不成才,为官受职谁人想呢?只要他掌定家财,我也丢得开了。”说话之间,一连三道香茗。江员外传话:“安排酒菜。”忽来一个童儿道:“啊,员外,安人有请。”员外道:“就进来了。啊,列位,书房小坐。”多道:“员外请。”江员外把一众英雄安顿在书房内,吩咐两个孩儿陪伴言谈,自己回身进内。
安人含笑相迎,叫声:“员外归家,妾身礼当出堂迎接,怎奈有客同来。不便往外,大失规矩,多多有罪。”员外哈哈笑道:“安人说哪里话来。”夫妇见礼完毕,彼此问安,略将别后情由说说。然后安人问道:“啊,员外,那同来几个客人叫甚姓名?住在那里。做什么买卖的?同到家中是何缘故?望员外说与妾身知道。”员外一想:若还说了强盗,尤恐安人不悦。这两个字说不得的。“啊,安人,我在杭州遇着了贝州好汉名唤金台,他是四海闻名小辈英雄。我本要聘他,幸在杭州相逢。余外几个乃是金台的朋友,多是义气相投,与金台不肯各分东西,故而一并同来的。安人啊,你的素性最宽洪,莫道多人吃吃,只要收成比旧年丰便了。”安人道:“员外,你说那里话来,结交朋友何妨呢?况且四海之中皆弟兄也。”员外哈哈笑道:“安人真正贤惠,果然比众不同的。”又说了几句言语。江员外又到外边。小停,酒席已完,宾客共饮。长篇的说话,不醉的香醪,直饮到日归西去方休。江员外的空房屋甚多,就叫家人收拾几间,安排牀帐,待众人担搁,单把金台留相在书房安歇。过了三日,江员外来与金台商议说:“小儿江武愿拜为师,习学拳棒,未知意下如何?”金台道:“啊,员外多承见爱,本该从命,但有朋友们同在此,一则来多是犯法之人,二则来均非安静之辈,倘被他们造出事来,累及员外身家大事,如何处置?他们多要伴我,又不好打发他们别处去的。在下有一愚见,不知可好么?”员外道:“哈哈哈,什么高见呢?”金台道:“拜师之事且再从缓,且待我同着他们只说往淮安看打叙雄台,料他们必定欣然同去,到了淮安担搁几日,待我随机应变,把他们安顿了一个所在,我就独自到府传授令郎便了。”员外哈哈哈笑道:“话虽不错,但恐二哥言而无信,小弟在家空等时光,等到何时得了吓。”金台道:“嗳,员外你说那里话来,虽只金台年轻,在朋友面上从无失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口不从心,不是吾等人。”员外哈哈道:“小弟失言,二哥不可见气。”金台道:“好说。”
闲文少表,又是两天。金台正要开口,张其先说:“住在这里,气闷得紧。”郑千说:“何不淮安走走,如若开台打擂,我们看看那台主如何本事。”金台趁势说声:“甚好,不知列位心中可肯行否?”浦大等六人多说:“二哥若去,我们同去走走。”金台道:“既如此,明日动身便了。”便将言说与江员外知晓。正遇来朝天气晴朗,员外即忙端正酒席饯行。九位弟兄各送盘费五十两,大家收拾,连声道谢,酒完作别江员外。员外殷懃送出大门,进来说与安人知晓。安人含笑说道:“啊,员外,我想二郎虽只有些力气,到底平常,又不要开什么打行,到底要学拳头何用?”员外道:“啊,安人,你却不知其细。目今处处多出英雄,习得名家拳法,无人及得,四海有名。只看那贝州金台,也不过是个马快出身,人人敬重,皆因学得好拳头,要算小辈英雄了。各处多晓得他的,若说了『金台』两字,凭你什么铜将军、铁好汉也胆怯摇头。拳头目下真正行道,如若学得几路好拳头,是何用财多富饶?”安人道:“不过做了一个拳教师罢了啊。”员外哈哈笑道:“拳教师还不希罕。”安人道:“有官做的么?”员外道:“怎么没有官做?目下东京八百禁军教头也有二品前程,受朝廷俸禄的,富贵双全,好不有兴。”安人听说,笑道:“员外如今要想痴了,江武焉能有这日?劝你莫用苦心了。”
书中少说江家话文,且说一众英雄到了淮安,投了下处,上街玩耍,打听得通政司姚老爷的公子名唤姚能,年方二十一岁,却有几百斤躁力,所以习学拳头未曾通透。此人爱交好汉,只因没有名声,所以英雄难叙,为此设立叙雄台,聘请教师何升,一百日为止。如有胜于何升者,奉送黄金百两,彩缎十端;不能胜于何升者,丝毫不送。本月十五开台之日,各处英雄纷纷多到,投寓所宿招商,淮安地方要多出几百人来。这些赶节做买卖的好不热闹。金台暗想道:“我的师父叫何同,所生一子,取名何升,乃是我的师兄,虽只他的拳头,师父亲身传授,然未知他精不精通。不通,若是别人,不看也罢,既是师兄在此,不免担搁几日,看他有何不可。论起礼来,该去会会师兄才是,怎奈朋友们在此,莫如不去见他为妙。”少说金台心下思想,再表一班好汉多是喜气洋洋,在街坊上一路闲看。到处闲人说短说长。他们酒兴勃然,找寻酒馆,抬头看见一座石牌坊,牌坊底下新开一丬阳春馆。张其说:“这个酒铺人少些,大家进去坐坐。”郑千说:“使得。”金台说:“酒虽要吃,不可吃醉。”众人多说:“这个自然,吃醉了不为好汉。”九个人一同进店,酒家迎接,带着笑脸。这叫做人无笑脸休开店。拿了本钱,赔了辛苦,趁息养家,殊非容易。有一宗,勿知苦辣的朋友赊去不还,本钱无着,新开酒店总想兴旺。金台等进去拣个座头坐下,店小二走来问道:“客人吃酒呢啥?”张其是个莽夫,就把桌子一拍,大声喝道:“戎囊的,亏你问出口来!爷们不吃酒来咬鸡巴么?”金台说:“混帐!走堂的,好酒好肴随意拿来便了。”小二应声:“口夭,是哉。这位客人来得文静。”小二官走出外边,对店主人说:“里向的四双半客人,要防防的呢,多是吃白酒面孔。啊,要当心,当心。”店主道:“胡说,目下来的多是英雄,英雄气概多是这般的。少停算账,格外抬他一个加三。”小二道:“口夭,我们谨防吃白酒,开店的倒要抬作。吼吼,良心勿好,只怕白吃。”小二连忙配酒肴,小心送与他们。他们大量之人,那里够吃?不停的叫小二添肴添酒。
正在饮酒之间,只见外边走进两人,拣了一个座头坐下,小二送到酒肴,二人对饮。金台想到:“看这两个不像正经人,恶狠狠的形状,必然是个白要人财的朋友。”金台正在思想,只听得两个酒客在那里讲话:“我的哥,今日是十二,再隔两天就是开台之日,且看那个何升的拳头好呢,班兰豹的本领高?”那个道:“那何升乃是何同之子,父传子艺,谅不低微,自然何升好些。”一个道:“我的哥,不是这讲,班兰豹乃是福建田楷的徒弟,闻得他的力气又好,拳头又好,只怕那何升打他不过吓。”那个道:“老弟,那田楷也是名家,何同也是名家,倘或何升好似杨滔也不可知,班兰豹强如何升也论不得的。”一个道:“是啊,这句话倒也说得是。酒冷了,吃酒。”二人讲论高低。金台听了,暗想道:“何升即是何其,何其即是我的师兄。杨滔的混号班兰豹,我与他在师父家中会过的。田家拳法推他魁首,只怕师兄本领低微呢。我想师兄一个孟龙尚打他不过,如何打得过这杨滔呢?地隔天悬,差得远了。必要到淮安来出丑了。咳,师兄啊,师兄,你若是在淮安出了丑,叫我师父在着九泉之下也自没面目的。但是姚公子特地聘请他来,我又不好阻挡,这便怎么处呢?也罢,我且等到开台之日,看他们二人交起手来再行处置便了。”金台主见已定,瞒过众人,你一杯我一盏,说长道短,添酒添肴,叫呼小二,跑堂的走得脚跟多酸了。看看日已落西,旁边二客酒先吃完,便立起身来,往外就走,小二官报账出来会钞:五钱二分,掌柜的答应。那知两个人你也不睬,我也不睬,开店的着急,叫道:“二位会了账去呀。”二人道:“什么叫做会账?”店主道:“承二位爷台赐顾小店,吃了酒要算酒钱的。”二人道:“呵呵呵,酒钱要多少?”店主道:“五钱二分。”二人道:“五钱二分什么大不了的事,今日不曾带得,改日拿来。”一头说,一头走了,便大步洒开走出店门。唬得酒家心内着急,上前扯住一人道:“啊呀爷啊,小店借本营生,赊欠不起,望二位爷会了钞去。”那人道:“你这狗头,眼珠多不生,怎么样开店?吓,你道俺们什么人?江湖上面有名声的。喏,前头走的名为王一掌,凭你什英雄好汉,只要轻轻一掌跌倒他,连环斤斗立脚不停。”小二道:“跌死了我也要酒钱的。”那人又道:“俺叫宋三拳,凭你铜皮铁骨之人,只消三拳就死。”小二道:“打死了我酒钱总是要的。”那人道:“没有怎么样呢?”便提起醋瓶拳头轻轻一下打在小二胸前,小二登时跌倒喊:“救命。”张其、郑千恼起来了,大喊一声赶出来,上前来打这宋三拳。那知上不得他的手,也跌倒在地。浦大、浦二、杨家弟兄、草桥花三、华云龙等六人一同赶出,这边王一掌、宋三拳二人敌住。六个打两个,还是吃白酒的好些。打得店中桌椅翻身,碗盏多碎。张其、郑千爬起来嚷道:“金二哥,见死不救非为好汉啊。”那金台并非不肯帮助,只因他们平日间自逞英雄,看得别人不在眼内,今日且待他们吃些苦处也是好的。金台并不慌张,走过来喝住众人休要动手,上前拱手笑道:“啊,二位,茶坊酒肆无作乐陶情之处,并非争英雄夺好汉的所在。况且彼此无犯,何必这般打闹?倘然打出事来,多有不便。况兼开店艰难,一家男女多靠在这上头,早起夜眠,无非要吃饭。你们吃了酒,钱要还的,为什么再要翻面皮呢?这些主顾们若多像二位,开店的岂不要本钱折尽关店了?”王、宋二人闻了此话,圆睁四目,凶狠非凡,说道:“住了!你难道不晓得俺们吃惯白食的,谁要你来多管?”金台道:“嗳,我是好话呀。”姓王人道:“那个要你好话?打你这囚囊的。”就一掌打在金台肩膀上。金台举手一枭,就一拳过去打在受刑之处。若说胡乱打架,那里顾什么所在?不致命的所在也打,致命的所在也打,一个不小心打在致命之处,就有性命之虞了。所以这些命案多是不会打架打出来的。金台是个名功拳师,不要打死这个人,总不打在致命所在的。此刻有心收伏这姓王人,所以拳头着实留情,明让三分,那姓王的尚且还不能挡,唬得那家店满身发抖。
外边观看闲人许多。一个道:“阿哥,看他们这宗打法,必要打出人命来哉。”又一人道:“兄弟,勿要多管帐,开店的利害得势,搅脱了这丬酒馆罢。”一人道:“开店的好人,有何利害?”那个道:“勿瞒你说,我昨日同了几个人来吃酒,共该酒钞三钱半,因为无钱,难能转去。”一个道:“吓,也要吃白酒。”那个道:“妮子,吃白酒?不过叫他记一记帐,有了铜钱就来销账。这个!养说道,本少利微,赊不起的,无钱休想回家。朋友多一溜去了,单单丢我一人在他店中。”这一个道:“也奇了,那木尽脱身呢?”那个道:“说也苦恼,好人叫了千千万万,恩人叫了万万千千,又叩了七八个响头,方能脱身。”一个道:“哈哈哈,还算便宜的。”那人道:“便宜什么?”
旁人闲话少叙,再说金台一头打架,心中想道:“再不赢他,笑死人了。”便打一个猛虎爬山,双手拍去。一边是苍龙搅海,两拳轮起,望着金台抢过来了。贝州好汉就闪过身躯。王一掌抢个落空,向前一闯,金台乘势在他背上一拍,喝声:“跌了罢!”但闻“拍塔”一声合朴倒地。一众闲人大家称赞。张其等八人得意洋洋,说道:“不中用的东西,要想吃人白酒,打死这狗头,等这些吃白酒的看看榜样。”金台喝道:“休得动手。”宋三拳一见,顿然呆了,两手搓搓,暗想:“我们两个人想要打叙雄台,有这英雄在此,我与王哥只好回转蓬莱。”若讲山东人到淮安来吃白酒,原是犯打的。王一掌爬起来,对着金台拱拱手道:“不知英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乞道其详。”金台看见外面人多,若说真名,恐防有碍。回说:“俺姓张名文,江西人氏。”王一掌道:“小可不知,多多冒犯了。”金台道:“好说。”张其说:“你若高兴,再跌几交。”王一掌道:“哈哈,休得取笑。”金台问道:“足下何名,住居那里?”王一掌道:“在下姓王名环,与这宋彦多是山东登州府蓬莱县人氏,闻得淮安有叙雄台,所以相同到此的。吃酒无钱打店,原是不应该的。”小二官接口说道:“该的,该的,横竖无生意,要打打罢。”王一掌道:“混帐,你对店家说,把这些打毁的对象收拾拢来,算一算看应该多少,赔还便了。”小二道:“这句说话中听的。”王一掌道:“再取酒肴来。”小二道:“吃了再打呢啥?”王一掌道:“胡说。”宋三拳道:“啊,王兄弟,这位江西好汉我也打他不过,是个剔顶英雄,你来做个当中人,大家吃杯和事酒,相交相交,做个朋友何如?”王一掌呵呵笑道:“使得使得,不知张大哥意下如何?”金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正是英雄相会英雄,大家谈心解寂。金台道:“酒东小弟的。”王一掌道:不敢不敢。这几位是?”金台道:“多是我的患难朋友。”王、宋二人道:“多多失敬,多多失敬。”便大家见礼毕,酒拼一桌,名姓通完,就催酒肴。小二忙忙送来,谈谈讲讲,日还尚高。饮酒之间,金台问起二位仁兄是何行业,多道:“不瞒张大哥说,我们二人出身本是樵柴趁钱,只因不够用度,做了犯法的事,打劫经商财帛。”张其是个莽撞汉,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也是同行,众朋友有幸有幸。”金台按不住张其的口,把着头摇了几摇。这莽夫天下少的不知好歹,喊声甚高,倘然外人听得难免无殃。王环听说,哈哈笑道:“原来列位也在江河上的。”张其道:“岂敢岂敢。”王环道:“啊,张大哥既住江西,到此何干?”金台道:“也为叙雄台,特来助助兴耳。”王环道:“妙啊,正该如此。但不知小辈头儿到不到,还恐他不肯出手呢。”金台假作不知,笑瞇瞇问道:“那一个小辈头儿,叫何名字?”王环道:“难道诸位不知道么?那贝州好汉名唤金台,拳法精通,四海扬名,多晓得的。”金台未及开口,莽汉张其会发松说道:“住了,你们既在江湖上做这个勾当,怎么这个名功马快多不认得的么?”王环道:“但闻其名,未见其人,实不认得。”张其道:“喏,这个不是金台么?”未知怎生打退斑兰豹,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老苏云街头逢婿 勇何其台上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