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 第 3 页/共 12 页

第三回 宁辉师出寺点化 白猿洞再盗天书   话说那蛋僧便放下自己的檀棍,拾起头陀的铁棍来,照定了头陀的头上狠狠的就将棍子砍上去,那头陀的头打得粉碎,一命呜呼,鲜红满地。那家女人便不哭了,忙跪在地上向蛋僧叩头,说道:“若然不遇你恩师父,连吾残生也要完结了。”蛋僧道:“啊弥陀佛,罪过得极。女人家请起。”女人道:“恩师父请坐,待吾来送茶。”蛋僧道:“不消啊,老妇人,这个头陀那里来的,在你家中敢是谋财害命么?”女人道:“啊呀,师父吓,他叫做石头陀,是一个狠凶狠恶的歹人,谋财害命如同玩耍,常拿妇人的孕胎,害人母子,国法良心一点勿有。”蛋僧道:“吓,这个狗头陀,如此无法无天还了得!”女人道:“啊吓,师父啊,老身有个儿子,名唤杨豹,媳妇赵氏,有孕在身。刚刚十月满足,却被这头陀知道了。趁吾孩儿往外做生意去,他就起不良之心,把吾媳妇来揿到在地,强奸了还要扌奴胎。我的媳妇是痛不可言,便喊叫起来了。他就剖开肚腹,把胎取出,唬得我魂飞魄碎。只因此地是荒郊,邻舍全无,那头陀骂吾老乞婆道:『你若要喊,当即送你黄泉路上去!』我只得叩头苦苦求饶,幸得恩师胆勇气壮,打死了这个恶头陀。吾母子难报你的大恩,只好每日烧香一炉。”蛋僧道:“啊,老人家何出此言。自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此恶人,以免别人受害。”女人道:“不知恩师父在何处焚修,夜尽更深来到这里?”蛋僧道:“吾在泗洲城里宁辉寺内出家的,只为吾素性咆哮,出外惹祸淘气,师父不用,赶出来的,故而想往别处去觅存身的所在,路过此间。正无宿处,听见喊叫,闻声即来观看。却见那头陀如此凶恶,他遇着了吾,如何肯轻饶他。只是夜深黑暗无处可去,可否在你家中歇一宵?”那婆子应声:“使得。料想恩师肚中饿了。”蛋僧便哈哈哈笑道:“吾是老成人,当正肚里饿了。老人家可有饭吃么?”婆子道:“待老身去烧起来便了。”蛋僧道:“待吾把这尸首撩开了再说。既如此,拿了灯去。”那婆子去点了灯,蛋僧拖了这尸身,接了灯,匆匆走出去,拖出了树林,便丢在一条溪涧内。仍归杨姓家来,再将血踪收拾收拾,息了灯球坐下。那杨老婆子进房去,双脚跳跳,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了片时,烧好了夜饭,将现成的小菜几色送与蛋僧吃。只得一升米的饭,蛋里的和尚那里吃得饱?吃完就要添,添却添不出。老妇人暗叫:“饭将军!”再烧一升米重新再吃。孰知仍被蛋僧吃得精打光。那妇人想道:“他饭量好,力气也大,要比吾豹儿胜得三分。”吃完了夜饭,便泡一盏茶来。老婆子向蛋僧道:“吾家是穷门户,牀帐全无的。”蛋僧道:“啊,老人家,待吾就是这样坐到天明便好。”婆子道:“只是有慢恩师父,如何是好?”蛋僧道:“说那里话来。”蛋僧坐定,腹中忧愁:出寺以来已经两月,只身无伴,终日游荡,那老居士叫吾盗天书,故而吾将姓命暂留,等来年端午日再说。但吾一身何地可度此残年?少说那蛋僧心内乱想,再说那杨母泪珠直流,走进房来,捧着尸来大哭道:“啊呀,苦啊,吾那媳妇啊!你虽是田家女子,为人是温柔贤德的,你身怀六甲,吾心中好不欢乐,日日焚香求天求地,只望生个孩儿,杨家可有后嗣了。那知平地起风波,这万恶的头陀顿起不良之心,强奸了你,还要剖你的腹,正是天大的怨仇。母子双双多不活了,可怜痛得吾肚中好比刀割。啊唷,吾的媳妇啊,你黄昏时候夜饭同吾一起吃的,尚与吾两下闲话,想你平日敬重吾如你的生母一样,夫妻又和好,那知今日祸从天上来,害得你立刻到黄泉路上去了。待吾来与你遮遮好,你活时怕羞的,死了谅也怕羞的。”杨母仍还捶胸调脚,号淘大哭:“啊唷,贤孝的媳妇啊,你可知道吾舍不得你!”直哭到五更鸡叫,呜呜咽咽的方止。外面蛋僧听得甚惨,灯油渐渐的煎干了,叫道:“嗳,老人家走出来,吾要去了。”婆子道:“吓,来了。”出来便叫声:“恩师父,天光初亮,可是就要去了么?请待吾孩儿归家后谢谢你再去。”蛋僧道:“啊,老人家,何出此言?吾蛋僧不是要财而来此,那个要你家的酬谢?这条铁棍吾要的了。”他手取铁棍,放下了檀棍,取了衣包,便走出门来。杨母再四留他总留不住。蛋僧径走,绝不回头。杨母便立在门前,望儿子回来。眼泪若流,呆若木鸡。   只见蛋僧匆匆出了松林,刚走得半里之遥,见那边共有十二个长大汉子,手中各执着器械,光钗、铁尺、枪、刀、棍等类,腰间各自插着灯球,与蛋僧交身过去。形状多是气昂昂,勇纠纠的。那蛋僧看见冲前第一个汉子,身长八尺开外,肩宽背厚,蓝脸浓眉,眼大额冲,年约二十多岁,海下无须,手中拿着一把铁叉,多是齐腰布袄,蓝布包头,朝前打上一个疙瘩,下穿蓝布裤,花布里膀,足穿草鞋。一十二人望前而去。列位,这个蓝面的汉子就是杨豹也。杨豹见了蛋僧,心中一想:“这个和尚年纪虽小,身子长大,一个黄面,手执铁棍,必定勿是个循良和尚。”一头想,一头匆匆的走。东方渐渐发白了,但见母亲立在门口,乱招两手叫道:“吾儿回来了,快须来呀!”杨豹道:“啊,母亲,为何在此悲哭?”杨母道:“啊呀,儿啊,快些走进来。侄儿们,大家来啊。”多道:“吓,来了。有什么事情这般光景?好奇怪啊。”一同走到里面,杨母放声大哭:“啊呀,儿啊。你们昨夜出去之后,可恨那个狠和尚把你娘子剖开肚腹,拖出小孩儿,好不惨然!”多道:“吓,有这等事么?”那杨豹是个莽汉,听见了“狠和尚”三个字,头也不回,提了光钗,洒步叫声:“兄弟们!同吾走,捉狠和尚者!”先说杨母在家中叫道:“啊呀,吾儿那里去?大,大,大家回来哟!啊呀,不好了!你看他们头也不回,竟是去了。吓,是了。吾却说得不明白,必定他们方才见了恩和尚,认做狠和尚了。”此时杨母好着急,忙拽上了柴门,出树林来,口中叫喊:“孩儿!你们不可认差了人。”急急的赶,赶不上,呼呼气喘,汗淋脊背。暂且不提。先说前面那蛋僧没有什么事情,缓缓而行,后面十二个洒开大步飞奔而来。杨豹冲前高声喝道:“汰!没天理的狗和尚,慢慢走啊!”蛋僧回头一看,大吃一惊,立定身体,正要开言,那知一班莽汉手执利器,奋勇而来。蛋僧只得拿起铁棍前招后架,一十二个还不是他的对手。众人正在吵闹,幸得杨母赶来,道:“啊呀,果然就是恩和尚。倘有差迟,如何是好?啊呀儿啊,这是恩和尚,不是狠和尚。”那些汉子道:“嗳,什么说是恩和尚?”杨母道:“那个狠和尚就是石头陀,幸得这位恩和尚来将狠和尚打杀的。”杨豹道:“吓,就,就,就是这个石头陀啊,可恼啊可恼。请回家内把大恩酬。”蛋僧道:“啊呀呀,众位,何须如此?大家请起,大家请起。”便一同起身。蛋僧一路摇头道:“啊众位,贫僧行路要紧,不必多文了。”杨豹道:“说那里话来!小生杨豹,虽然粗愚,情理颇知,请到家中,一齐奉敬一杯。”蛋僧道:“昨夜已经扰过夜膳的了,不敢从命。大家请回去罢。”多道:“这样,叫杨豹如何过意得去?”蛋僧道:“何必挂怀,请了,请了。”杨豹便道:“佛爷爷请留下宝山法号。”蛋僧道:“宁辉山上宁辉寺蛋僧是也。”说完仍将衣包棍头上挑好,大步洒开,一直跑去。那十二个弟兄无可奈何。旁边杨母把手招招道:“吾儿,侄儿们,同吾回去罢。”“母亲伯母请啊。”杨豹便扶了老母,弟兄们多在后面跟着回家,将军器放好。杨豹叫声:“母亲啊母亲,那石头陀的尸身呢?”杨母道:“恩和尚拿去撩掉的了。”杨豹道:“贤弟们请坐。”多道:“哥哥进去看来。”杨豹抬起身来,走进房去,桌上灯尚未息。见妻子死在牀中,那未破胞衣的儿子还在旁边。揭开被睁睛一看,便号淘大哭:“啊呀吾的妻啊,昨夜还与你闲话,今日可怜死得这般苦!如今叫吾如何是好!那个来陪伴吾的娘亲。”再捧牢那血小孩叫几声:“吾的亲儿啊,我看不出你是男是女,总是我的骨血。未出母腹就遭人弄死,想必你与头陀前生是个冤家,所以今日如此伤你。”杨豹大哭之时,他娘也哭起来了。可惨他母子二人哭了一回,杨豹仍将血孩儿放在赵氏身边,取出几两积存下来的银子,买棺成殓。小孩子同棺盛放,便厝在屋后空地之上。还有一条檀棍,杨豹问明母亲,方知蛋僧调完去的,收好在旁,不必细表。就是石头陀的尸身沉在水内,过了几天,皮肉消化,骨埋水底,后书不得再表的了。   少叙闲文,再说那蛋僧洒步前行,一心要盗天书,专等来年端午。庙宇不投倒投宿店,若无宿店便在凉亭里住住。东来西去,光阴快比流星,夏秋已过,抄化度过了年。等到春天仍到云梦山下,结个茅屋,念念经,一天一天端阳日亦到了。适天气晴朗,依旧渡桥过去,看看午时未到,便山前山后的游玩游玩。只见一队人从桥上走来,蛋僧一见口中自说:“不好了,那边有人来了。”不免就在大树后躲一躲看。口中不敢出声,心内暗想道:“莫非他们也是盗天书的?设使果然是的,吾倒运了。”但见前面二十四名家将,多是雄纠纠气昂昂,手中各执器械,麻索。当中一个少年,生成一张削角脸,身体瘦弱,头带束发紫金冠,金抹头,两半边雉尾毛双挑,身穿盘金线。不知什么花朵的蓝段,箭杆莺带围腰,挂一口宝剑,足穿乌靴,骑一匹骏马过桥而来。且住了,若是盗天书的何用这等人,多取了器械?这不是盗天书,明明是抢天书了。不要管他,且看他那样便了。蛋僧闪在半边细看。只见他们过石桥来了,皆在山之东首立停。一班家将多是吵吵闹闹。列位,你道这位骑马的少年是那个?他是冷千岁的公子,名唤冷作其。众人多叫他做冷剥皮。为人凶狠,剥削民财,还有谋叛之心。住的地方就是冷家庄。家内请一位茅山道士,名叫张道明,时常叫他作法,召天将顽耍陶情。后来举动起来,要他做军师的。那张道明常说:“如若爵主爷要做王帝,须把云梦山东首这块『照涧石』起到家中,镇在厅前庭内,按了风水,三年之后,必登九五也。”冷公子就问:“几时去起呢?”张道明说:“须要端阳正午时方能起得动,别的日子不相干的。”所以冷作其到了端阳日,未到午时,先到云梦山,到山刚刚正午时,一众家人大家动手,扒的扒,锄的锄,不及片时,起了此石,扛抬而去。冷公子坐在马上,见树背后闪出一个和尚,冷公子一想:“啊呀,不好了!军师说过,起石之时生人见不得的。今有和尚在此,必然看见,有损了。”便叫:“家将们,大树背后藏有奸细,快快拿住!”那家将们同声答应,狠如豹狼。内有四个家将就上前来,把蛋僧人来捉。蛋僧并不慌忙,放下了衣包,提了棍子便回手。四个家将如何打得过他!那其余的便一齐来帮打蛋僧。究属寡不敌众,立时被他们拿住了。这并不是十三部真人不肯助他,只因冷作其起石要谋王位,故而让他们拿捉了去,任凭他们弄,总不能伤他。弄不死蛋僧,便绝了谋王的念头,冷作其也可改恶为良了。此是后话。   再说家将们捆了蛋僧,就将铁棍来扛,衣包亦不取,独将人捉了去。蛋僧总不声张。八个家人扛了“照涧石”,匆匆回冷家庄去。说到这块“照涧石”,约有五尺长,三尺阔,八寸厚,似晶非晶,似镜非镜,石头原是石头,不过雪白而光亮的,照涧必清,故叫“照涧石”,不懂的人把他做大人国里来的着衣镜。八个家丁扛到厅前天井里放下,两个家人放下蛋和尚。和尚一想:“此刻午时已过,天书又盗不成,天书既盗不成,吾也不想活命了,悉由他们怎便了。吾若喊叫一声,非是好汉。”冷作其唤家人请张法师出来,那家丁们奉了主命,便请出法师来。冷作其便告诉他一番。那茅山道士就把蛋僧来仔仔细细一看,心中便有计了。开口道:“爵主爷啊,若是别的,贫道不敢讨放,但他是个和尚,儒释道三教相连,自古道:僧来看佛面。求爵主的恩放了这个和尚,佛门有幸。”冷作其道:“张法师,但他闪在暗中窥探,破了吾的风水,如何是好?”道士道:“不妨,如若没有人见是更好,如今见已见了,一则来处他无益,二则来贫道还有解法,用法解之,仍然无碍。”冷作其道:“既如此,家将们放了这和尚。”顷刻之间把捆缚打开,蛋僧便谢冷作其。那冷作其与道士抖抖衣衫,走过来答礼。那道士假装笑颜,开口道:“请问道友宝山何处,叫甚法名?”蛋僧道:“贫僧乃是泗洲城宁辉寺内出家的蛋僧便是。”道士道:“敢是宁辉长老的徒弟么?”蛋僧道:“是也。”道士道:“失敬了。”蛋僧道:“好说。敢问道友宝山法号?”道士道:“贫道茅山张道明是也。”蛋僧道:“久仰,久仰。”道士道:“好说。啊,爵主爷,这位是宁辉长老的徒弟,不可轻慢,好生留待才是。”连忙吩咐家人备起素斋来。蛋僧暗暗猜疑:“想吾与道明并不相见过,为什么如此殷懃待吾起来?吓,是了,必定是宁辉师父名声大,所以如此恭敬,留我吃斋。”   不说蛋僧在外吃斋,且表那茅山道士到里面悄悄的向冷作其说:“看那蛋僧的相貌,必然不是循良之人,况且已经起石露眼,饶了他恐生祸灾。”冷作其道:“吾原说饶他不得的,何不把他一刀两段?你却叫吾好生留待,不得不依你。如今计将安出?”道士道:“爵主爷,如若把他一刀两段,什么希罕!贫道有个咒杀法,十分灵念。爵主爷府上不曾试效,就把这个和尚当天试验与爵主爷看看,才见贫道的法力原好。”冷作其呵呵的道:“这也妙极了。但不知如何举动?”道士道:“爵主爷假意殷懃,将他款在风雨楼上,打发两个家人在彼,名曰『伏事』,暗为『看守』。待贫道在雨花园内设坛作法,念咒书符,管教七日七夜蛋僧活不成了。”冷作其道:“这也妙极了。”道士道:“但是须要本身指爪、脚爪、头发、衬衫,爵主爷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了。”冷作其道:“这多容易。”笑嘻嘻依着计策而行。便把两个家人唤来,吩咐道:“教和尚在风雨楼中去住,好茶好饭供给他,轮流交替服侍。”那两名家人同声答应。且说那茅山道士走出外边,向蛋僧叫声道友道:“吾与你虽为两教,实则多是佛门子弟,惺惺自古惜惺惺的,况且你又是宁辉长老的徒弟,更加不比平常僧人了。今朝有幸在此相会,有屈道友,盘桓一两旬再去。”蛋僧不知其中缘故,连声道谢。但见两名家人,来请蛋僧到风雨楼中去安寝不提。再说那妖道,先叫几个家人同到厅前庭内,在地上喷水念咒,仗剑书符,解了蛋僧窥破之碍。然后叫家人来开泥土,把“照涧石”深埋入土八寸,书符镇好。冷作其只叫两个家人:明日往风雨楼上如此如此,依计而行,不可泄漏。家人应声:“是,晓得。”这亦不必细说。且说那茅山道士,端阳已过,端正在花园里设了坛。再说那蛋僧心内想道:吾想道明出家茅山,为何反在乡绅府内?但不知这里何等人家,待吾动问一个明白看:“啊,管家。”家人道:“和尚,什么?”蛋僧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是何乡宦?说与贫僧知道。”那家人听说,便呵呵笑道:“啊和尚,只怕吾说出来,你要胆寒呢。”要知三盗天书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蛋和尚三盗天书 圣姑姑杨园寄住   话说蛋僧问家人:“你家公子姓甚名谁,何等乡宦?说与贫僧知道。”那家人道:“俺家老主人一字并肩王冷千岁三字,人人晓得的;俺家公子冷作其,个个知道的。你这和尚住在此地要小心。”蛋僧道:“这是贫僧知道的。”一宿晚景不表。到明日,蛋僧早起,独自纳闷,一心要盗天书。那知千难万难,今年的端午日又过了,那里能待到来年上山?蛋僧正在思想,来了一个家人,说:“俺家爵主道你这和尚衣服好洗了,叫吾拿个衣包来还你。”蛋僧道:“啊弥陀佛,多多谢谢。再有条铁棍呢?”家人道:“与你收好在里面。看你头发也长了,应该剃剃,浴也洗洗,脚也修修,岂不干净?”蛋僧应道:“啊,这里地方可有浴堂么?”家人道:“府中浴堂也有。”蛋僧道:“如此妙极了。”家人道:“跟吾去。”蛋僧道:“来了。”取了衣包,打开来取了替换的衣衫,跟着冷府家人弯弯曲曲的走。心内暗思道:“冷家公子到是多情义的人,想是道友面上来的。”到了浴堂里,把衣服脱脱,宽了鞋袜,上下周身,通通洗洗。此刻,蛋僧好不心快,口内不说,心中想道:“久矣不见水面,今日在此洗浴,好不快活也。”浴已洗毕,换了衣服,随有待诏与他剃头、修脚、修手,家人把那剃下来的头发,修下来的指爪、脚爪一齐收好。蛋僧问道:“这些东西要他何用?”家人道:“留在这里何用,拿去丢掉了。”蛋僧道:“是啊,是啊。”家人道:“啊唷唷,这件衣服好黑,长久不洗了,拿他去洗洗罢。”蛋僧仍回风雨楼去,身上洗得光光滑滑。家人拿了衣衫,去交与茅山道士收好。那时,道人就把一件衬衫包了指甲、脚爪、头发,放在一个酒罐内,置之坛前。就于五月初六这一日子,在坛书符念咒三通,令牌九下,蛋和尚一个头眩,遍身寒冷,骨节俱收,好不难过。呀!为什么一霎时身上不爽快?想必是洗浴之时冒了风寒之故。不免眠一眠罢。便和衣眠在牀中。早有家人告知爵主。爵主听了,大喜说:“果然妙法。”自此以后,道人日日作法,一连三日。蛋和尚卧牀不起,身子发热,饮食不进,昏迷不省,日日沉沉睡去,梦话连连不绝于口。家人等常去告诉爵主。一日,公子也听见了,欣喜欲狂,便呵呵呵道:“妙啊,那张法师果然利害也。活活的人咒得杀的,要夺王帝做,何难之有?”   到了第七日午时,道人作法两次,蛋和尚发晕了。午时三刻,第三次作法,仗剑拍令牌,剑头指在罐中,连书三道符,连喷三口水,结果蛋和尚速归天去。字未写完,坛前忽听得拍辣辣一响,十三道金光,十三位真人冲进坛来,又是括辣辣一响,那罐多打得百碎。又是括辣辣一响,金光闪亮,那个张法师打死坛中。看的人多唬得魂灵出窍,急急忙忙报与爵主知道。冷作其唬得口呆目定,冷汗一身,一声长叹,把头乱摇,两眼昏呆,望了天上瞧了半日,心内想道:“道人有法术总觉徒劳,吾想要做王帝,把道明特地请来,到反送了他一条命。如此看起来,果然是天不可欺。自古道:『神目如电』,真真不错。”忽有家人来禀道:“爵主爷,蛋僧的病一霎时就好了,走也好走,饭也好吃。”爵主道:“吓,有这等事?哈哈哈,妙啊。”爵主心中大悦,满面笑容,便到风雨楼中来看蛋僧。一见便叫:“和尚,你的病十分沉重,怎么一霎时就好了?”蛋僧道:“爵主,说来也稀奇。吾的病沉重如山,连日昏迷,不省人事,自己抵当死的。方才忽见金光闪闪,十三个穿道袍的人在吾牀上俱吹一口气,登时我的病就好了。想来,我是不该死在此地,来救我的。”冷作其笑迷迷道:“你须要保重。”蛋僧便道:“爵主,吾的肚中甚觉饥饿,可否求赐一饭?”爵主道:“虽然肚中饥得狠,饭是吃不得的。吃一碗粥罢。”蛋僧道:“贫僧吃得的。”爵主道:“既如此,家人取饭与和尚吃罢。”家人应声:“晓得。”爵主便下楼来,吩咐家人快些买棺,成殓这张道明,法坛拆去,把四个小道人打发了去,单单留着蛋僧。回思转来,也不必谋天下了,叛国之心,一旦尽消,从今改恶为善,广积阴功。又叫几个家人们,将这块“照涧石”扛去,放在原处。那里晓得再扛也扛不起的了,好像生根的。无可奈何,只得吩咐留在此间,再作道理。   蛋僧一日一日安身在冷府中,约有一月宽了。那一日,心内想道:“吾是出家人,不可久住在此,只好别处去化缘。”主意已定,便与管家说:“啊,管家,吾要去面见爵主,相烦引道。”那家人道:“如此,这里来。”蛋僧便跟到了书房里,抢步走上去。爵主道:“和尚,你来见吾有甚话说?”蛋僧道:“爵主,贫僧在府多蒙优待,十分感激。今日意欲别处走走,特来叩别。”爵主道:“再住几天去便了。”蛋僧道:“既是爵主这等见爱,贫僧去去再来便了。”爵主道:“如此,也不便屈留和尚了。”那作恶之人反变了好人,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蛋僧为路费。蛋僧便拜道:“啊,爵主,贫僧再要拜别茅山道友,求管家相请。”列位,那张道人被真人打死之事,瞒着蛋僧的口虐,故而僧人不知其事。冷作其笑迷迷道:“他早已往茅山去了。”蛋僧拿了衣包,一条铁棍已早交还,别了冷家,上路去了。仍然抄化念经度日。   闲文不必细讲,不觉又是一年。交到五月里的时光,那日初三,天晴日暖。蛋僧仍然到旧处把茅蓬结好,双膝盘坐在地上,轻敲云板,把经文念念。日正当阳,尚未落山,那宁辉长老又来指引他去盗天书。为何见面并不说明盗天书的法道呢?只为要试试蛋僧的心。倘或倘比万难,自然下次勿来的了。若是立心要盗,决然不肯心灰。那日五月初三,长老掐指一算,蛋僧已到云梦山了。但他有此立心,不可难为他再苦一年了。他便出寺而来,仍是老人样式,道:“你这和尚好不惹厌,为何又在此地结茅打坐?”蛋僧道:“啊,老居士,只是贫僧不肯负老居士之言,再来盗取天书,故而预先在此等候。”老人道:“吓,那天书还不曾盗取来么?”蛋僧道:“贫僧上年到此,被冷作其拿去,误了时辰,故而今年又来的。”老人道:“但是今年再错过了,是永远盗不成的了。”蛋僧道:“贫僧今年再不肯错过的。”老人哈哈哈笑道:“你这个莽和尚,莫道天书容易,其中却有许多难处。吾今再不说明,只怕你又是一场空忙了。”蛋僧道:“老居士啊,但不知再有什么难处,望速速指教,伏祈方便。”老人便道:“那天书在石壁之中,你还是起得下呢,拿得动么?”蛋僧道:“是啊,什么样呢?”老人道:“你须要买办纸头、笔墨、刷帚,去印了下来。还是一张白纸,须在月半夜里,月亮圆的时候,照将出来,天罡法,地煞法,然后用笔描画,必清必楚,方能有用。牢牢记着,不可忘却。”蛋僧应声:“是,多谢老居士啊。”老人仍旧倚杖而去。蛋僧心花朵朵开了,自语道:“不是他来指教,此番只怕又是一场空劳。吾蒙冷家公子所赏十两白银,不免拿点去换了钱,预先买好了纸笔墨刷看。蛋僧便走出门来,走到了大街上,纸张笔墨买就。啊呀且住,须要把墨化开了,然后好用。又去买了一个瓦罐头,两个刷帚,不与人知,仍回原处,连夜取水化墨,实在吃力得势。过了初四,等到初五,巳时光景,先来云梦山上,躲在一个幽僻之所。心中想道:“不要又有人来搭措末好了。”但见太阳渐渐占西了,便悄悄的走近洞口。仔细一看,洞门掩上,在那里自是喜欢。看看炉中还未出烟,又待了片时,炉中有烟起来。此刻白猿谅必升天了,便慢慢的走入洞去。心惊胆怯,还防暗里有人看见,又恐白猿回来得早。手忙脚乱,不停的涂墨,取纸头来,东边印到西边,恐怕白猿回来,便看看炉中有无烟来,便道:“妙啊,你看炉中烟尚未止,待吾来多印几张有何不可?”正在印时,烟已止了。连忙收拾,急急出去。出了洞,心中方安,匆匆忙忙下了山,道:“如今是不怕他了。”回思一想:“啊呀,不好了,一条铁棍勿曾拿出,料想此刻白猿已经回洞,不必回去的了。”仍到茅蓬里来,打开衣包,把天书一看,呀,果然仍是白纸,并没有甚么天书。老人说的话不错,莫不是他是神仙么,特来点化吾的?不然又成画饼古事了。看过仍然包好,化些斋来充充饥。待到十五夜,便把天书来铺在月光中,一张一张的照看,清清楚楚,用笔不惜工夫的描,等到描完,约有三更后了。月白星稀,天已将明。蛋僧想道:“天书已得,待吾来试演一回,可有应验否?”想石中取火,便化了三张,并不灵验。再化两张,也不中用。便道:“啊呀,啊呀呀,吾用尽三年心血,盗得天书,那知无用!今日既不中用,要他作耍?待吾来一齐化了他罢。”正要把天书一并烧化,忽闻咳嗽之声,抬头一看,却是那老人携杖到来,笑嘻嘻的把两手乱摇道:“你这和尚敢是呆的么?费了三年辛苦盗着了天书,怎么就是这等烧化了多张,岂不可惜呢?”蛋僧道:“啊,老居士啊,吾方才试验烧烧看,那晓得一点也没有用。那许多要来亦无所用,故而想一并多把火来烧了。”老人哈哈哈的道:“好个莽和尚,你的性子果然咆哮的。有了法术,用时便灵了;若无法术,本是徒劳的。”蛋僧道:“吓,又有什么法道的么?”老人道:“谁说没有?”蛋僧道:“但是贫僧不知法道,如何是好?”老人便道:“念你三年劳苦,又新指引你一条去路罢。”蛋僧道:“多谢老居士。”老人道:“你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问着杨巡检,那边投见圣姑姑,自有好处。切不可说与外人知道。”蛋僧应声道:“是,晓得了。”那老人说完便悠然而去。蛋僧心中欣喜非凡,想那老居士必定是仙家变的,谅来与吾有宿缘,因此几次前来点化,吾今且谢谢神仙看,便望空深深拜了几拜,仍坐在地上,双膝卷盘,木鱼敲敲,把经念念,打个肫儿,等天亮了走路。但见少顷东方发白,天已明了。便收拾衣包上路,逢人便问河南怎么走的。此话暂且不表。   便说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有一个巡检司老爷,姓杨名沛国,表字景安,只为他的太太犯了一桩怪病,任你什么名医总看弗好。杨太太一病两月,饮食弗进,命在旦夕。杨沛国无可如何,只得出了招医告示:如有谁人医得太太的病好了,重重酬谢。那杨太太命不该绝,一日来了一只千年修炼的老狐狸,那狐狸彩日月精华,能变人形。这个狐狸因是雌的,故而变为妇人,自己取下一个名字叫圣姑姑,妖法甚多,能算阴阳。那日下山的时节,有一异人,与他说了八个字,说道:“此去南方遇杨止住,逢蛋即明。”圣姑姑牢牢记着。下山以来,已经两年,从来未逢姓杨的人,故而行踪勿停。刚刚到了河南开封府来,只听见大家说:“杨巡检的太太病了两月,名医多看过了无用,问卜求神多不灵。近来连得水米不进,命延一息,想来活不成的了。现在遍贴招医告示,不论男女人等,如能医好太太的病,老爷肯从丰谢的。”圣姑姑在旁听得明白,心内想道:“遇杨而止,今朝应了。此间谅有安身之处,不免今朝待吾做医生去罢。”走到巡检衙门上,立定身子,问道:“门上有人么?”门公说:“来哉,来哉。是那个?原来一位道姑,到此何干?”圣姑姑道:“贫道云游到此,闻说府上太太有病,特来医治。”那时门公就去报知杨爷,传进。圣姑姑问明姓氏,同进内房,看明太太的症,取出一丸丹药,用开水化服,只得半个时辰,太太肚中几响,吐许多细虫,宛如蚂蚁一般。一众丫环多称:“奇怪。”圣姑姑就叫丫环取参汤与太太吃,吃下立时全愈的了。杨爷大悦,笑嘻嘻忙留住圣姑姑。吩咐端正素席来款待他。夫人便启口道:“妾病自己不抵主好的了,不知你那里请来的这道姑?”杨爷哈哈哈的说道:“这道姑乃是他自己走来的,下官问他的来意,他说道号圣姑姑,乃是庐山老母的徒弟,云游到此,带有灵丹,医治诸般怪病。他只得一丸药把你的病就治好了,这是你命中该遇神仙。”夫人道:“老爷啊,道姑留他在外吃饭,切切不可有慢啊。吾还要与他说话。”杨爷道:“知道了。但你是病身方好,到底还是将息保重。”夫人道:“这个自然。”那些妇女丫环们唧唧浓浓说:“吾们太太生成怪病,名家医生多看到,多是倒鬼骗铜钱,吃药虽如吃水,勿摇勿动,一点勿轻松。这个道姑到有正本领的,只得一丸仙丹,立刻退病。茶也吃、饭也吃,精神满足,健如常人一样,真正羞杀了一班倒运郎中。像这道姑,好算一个好郎中了。”一个道:“妹子,不要认差子人啊。这个道姑勿是郎中口虐。”那个道:“勿是郎中,倒是中郎。”这个道:“也不是。”那个道:“是仙人。”又一个道:“勿差,是仙人。那丸药就叫仙丹。屋里太太一吃就好的。”那一个道:“哙,妹子,吾想太太的怪病也医得好,吾的痔疮也要请教他,想是稀松了然的。”又一个道:“吾的尿出病也要问问他,待我们吃完子饭就去请教。”一个说:“说得勿差。”   我书中且说那圣姑姑斋已吃毕,心中想道:“若杨家可住,吾何妨就借居此地,候等蛋明。”忽见两个丫环来请,说:“太太有话,叫你堂中去坐。”圣姑姑进去忙叩了头,便立在半边。夫人道:“道姑请坐。”圣姑姑道:“太太在上,贫道怎敢坐。”夫人道:“吓,你是吾的救命恩人,那有不坐之礼。”圣姑姑道:“如此,告坐了。”夫人道:“看茶。”丫环应声:“是,来了。”夫人便问:“道姑俗家尊姓?”圣姑姑道:“姓何。”夫人问道:“自从小出家的呢,中年出家的?”圣姑姑道:“是中年出的。”夫人问道:“尊庚几何?”圣姑姑道:“虚度四十三。”夫人问道:“那里人氏?”圣姑姑道:“故乡四川。”夫人问道:“府上现有几人?”圣姑姑道:“舍间只有一个豚犬,名曰左跷,一个小女,取名永儿。”夫人问道:“现在何处?”圣姑姑道:“跟着贫道来的,现在府门外面。”夫人道:“啊呀,何不里面来!丫环,外面去请何左跷官人及永儿小姐进来。”丫环便往外面去请。夫人又问:“道姑,这丸仙丹你是那里来的?”圣姑姑道:“贫道是庐山老母的徒弟,师父付了吾几粒丹,云游到此,救人危急。闻得太太有恙,特来医治。”夫人道:“此乃妾身正有缘,得遇活神仙也。”圣姑姑道:“此乃太太天年未到,故逢贫道。”说话之间,左跷、永儿进来见礼,太太睁眼一看,左跷是小小身材,只有五尺长。便问道:“啊,道姑,令公子足疾几时起的,为何不把仙丹医治呢?”圣姑姑道:“曾经求过师父,师父说他的性子咆哮,若将左足医好了,恐他常要惹祸,待他带些小毛病也无妨碍,由是名之曰左跷。”夫人道:“原来如此。”那圣姑姑花言巧语,骗得夫人甚为相信。夫人回头又把永儿一瞧,道:“妙啊,身子窈窕,这样文雅,又是姿色无双,年纪约来不过十五六岁,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美女。”那夫人一头看,便问道:“未知这二位可曾学了庐山仙法么?”圣姑姑道:“不瞒太太说,略知一二。”夫人道:“这却甚好。”又叫丫环令他兄妹去吃斋不表。再说那夫人道:“道姑,你是吾的救命之人,必须补报。意欲屈留在此,盘桓几月,这些薄仪聊表微敬,不知意下如何?”圣姑姑道:“多谢太太。但是贫道好净不好烦,须要净室居住才好。”夫人道:“这也容易。吾家有一座花园,甚是闲空,道姑尽可安身。”圣姑姑道:“这是极妙的了。”太太连忙叫丫环传话:“开好园门,领他母子三人花园居住,悉便他们拣定何处安身,牀帐铺陈须当精致,日日供应也须丰盛,如违吾令,家法重责。”丫环应声:“晓得。”便传话出去,立刻开了园门。圣姑姑谢别了杨太太,与左跷、永儿进园来,牀帐已早安排好了,圣姑姑母子三人便一同居住。要知蛋明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钦天监观星奏圣 小英雄全义避差   上回书中说到杨巡检的太太患了怪病,多少医家看治服药无效,命在旦夕。杨老爷无计可施,只得出了招医告示,招取名医。那日幸得圣姑姑一粒灵丹,病体好了,杨家夫妇喜出望外,就把圣姑姑母子三人留在花园,逐日设法消遣。每逢朔望,招取本处地方女尼僧设法谈经,俱皆佩服。杨府中的家人使女,人人说异,个个称奇,多道他是仙家下降,那得是老狐狸?这一天正逢六月十五,圣姑姑登坛说法,讲经论文,叙集了多少尼姑,紧闭了内外园门,杂人毋许走进,家人女子亦不准开内门,只好各在门缝之中张张看,又看勿着,只好听。只听见“括拉”一声,不知什么响亮,原来是圣姑姑作法召天将。少顷又是“括拉”一声,天神退去。暂且不表。   再说那蛋僧一路逢人便问,到了祥符县来。但见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多说道:“圣姑姑法术无边,少把杨家太太救好了,而且能够唤雨呼风,必定是个九天玄女降世来的。”蛋僧听见人说,心中想道:“妙啊,果然圣姑姑在此地,待吾去寻见他便了。啊呀且住,倘或杨家有人问起,叫他什么好呢?吓,有了,吾就认为姐弟便了。”走到杨家门口,说:“啊弥陀佛!门上有人么?”门公公问道:“是那个?”蛋僧道:“贫僧。”门公道:“原来是个黄脸和尚,做什么的?”蛋僧道:“闻得圣姑姑在此府上,故而来此求见。要相烦你老伯伯进去说一声。”门公听了,笑嘻嘻道:“你这僧家好不见机。你是男,他是女,如何好通报?”蛋僧道:“啊弥陀佛,小僧与圣姑姑乃是同胞姐弟,况且约在此地相会,相烦说一声不妨的。”门公道:“如此,请少待,吾去通知。”那门公连忙走进去,就将来意告禀了本官。那杨公不知其中底细,便吩咐丫环:“进园去请问仙姑,可是同胞姊弟,若是的,即把和尚传来。”丫环奉命不敢迟延,弯弯曲曲径往花园里来。却好圣姑姑讲经已完,众尼僧皆散去,但见披厢中来了一个使女,名叫香莲,丫环道:“仙姑,外面有一个和尚,名叫蛋僧,他说与仙姑是同胞姊弟,故而来此求见。老爷叫吾来请问仙姑是真的呢,还是假的?不知可要放他来见否?”圣姑姑听说,暗中想到:“吾的出身是老狐狸,并勿有什么同胞兄弟,殊觉可疑。是了,吾想『遇蛋而明』,这个和尚名唤蛋僧,莫非应在他的身上也未可知,不免将计就计,与他相见便了。”只说:“吾有出家兄弟,名唤蛋僧,既已来此,请来相见。”丫环答应一声:“是。”连忙出去告明了杨公,便着人请了蛋僧进来。杨公便问蛋僧的来由,蛋僧那肯说真话,花言巧语哄骗过去。杨公即打发家人领到花园里去,便曲曲折折到了八卦厅。那家人通报一声,回身出去。圣姑姑叫人闭了园门,蛋僧就将包裹放下,上前见了圣姑姑。那蛋僧也不知道圣姑姑是个得道的狐狸,没有什么称呼,也只好叫他仙姑便了。叫声:“仙姑在上,山僧叩头。”圣姑姑道:“和尚少礼。”圣姑姑一看是一个少年僧人,面孔虽黄,看去意气轩昂。便手执拂尘,开口问道:“和尚向来在何处?贫尼在此,如何知道的?今日前来有甚讲究?”蛋僧道:“仙姑在上,小僧生长泗洲城中,七岁在宁辉寺内拜从宁辉长老为师父,披剃出家,取名蛋僧。只为不守清规,滋事招非,在十五岁被师父赶出山门,云游各处,抄化度日。在云梦山上用了三年辛苦,盗取天书。奈无法道,故而行用不来。闻说仙姑法力深大,故而特来拜投门下,求传法道,复乞慈悲教道。”圣姑姑道:“你在云梦山盗取天书来此求道的?”蛋僧道:“正是。”圣姑姑道:“既如此,把天书出来吾看。”蛋僧便答转身来,就解了包裹,把天书送与圣姑姑瞧。圣姑姑细细一看,即便开口叫左跷把天书去收拾。蛋僧暗闇心焦,道:“吾到此地要你教道法术,为何到把天书收去?”又不好问长问短,且看他那样光景便了。圣姑姑便叫和尚道:“既是你路远迢迢到此,你且安心住在花园里,须拜吾为师,吾就将行用天书法力传与你。”蛋僧道:“是,晓得。师父在上,徒弟拜见了。”蛋僧便南无了手,深深拜去。圣姑姑道:“徒弟,待吾斋戒虔诚,把灵符传授你。你须要牢牢的切切记在心中。”蛋僧道:“多蒙师父传授,徒弟不敢不记。”圣姑姑道:“但是,此间众人多知吾与你为姊弟,吾和你明为姊弟,暗作师徒便了。”蛋僧答应:“是。”圣姑姑就叫蛋僧与左跷、永儿见礼已完,师弟兄称呼。圣姑姑每日清早吃素焚香,书符念咒,行用天书之法,教明蛋僧。蛋僧用心温习,不敢怠惰。   兔走乌飞,光阴迅速,早又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了。书中先说那汴梁城中,嘉佑天子登了金殿,两边叙列文武百官。各各朝参毕,钦天监便有事启奏道:“昨夜观看星象,见有妖魔在四处扰乱江山,想子民有害,国家未必安康。”天子听奏便闷闷不乐,立刻降旨,通行各省密拿妖魔。这道旨意下来,当不得即日通行各省、各州、各府、各县、各处地方,密查妖魔。圣姑姑在杨府花园日日兴妖作法,地方上遍处传扬,招摇甚重。有的说仙家,有个道妖魔,渐渐声张,传到杨巡检耳内了,信听传言,便疑猜起来了。忙向夫人道:“想吾圣姑姑在花园内,目下已过半年了,日日在园中施行法术,差遣天神天将,到底不知是仙是怪,留他在此,总不妥当。况且外面目下招摇甚大,倘有差迟,怎生是好?”夫人道:“啊,相公,妾身也在心疑。”杨公道:“夫人也在害怕么?”夫人道:“相公啊,如若果是妖怪,吾和你多有不便。不如多赠他几两银子,打发他们去罢。”杨公说:“夫人说得有理。”便吩咐丫环:“请圣姑姑出来。”少刻,圣姑姑来了,见他们夫妇在上,便曲着腰。杨巡检开口说道:“下官有话,你不要心焦。只为你连连施行法术,目今外面招摇甚大,此间你居住不便。这里一百两纹银以作酬劳,你暂且去去,缓日仍旧来此,望勿见怪。”圣姑姑听了杨公的话,笑嘻嘻的头一摇道:“贫尼本无长住之意,多蒙厚意款留,早有归山之想,又何必再送银子?”夫人忙叫丫环:“去吩咐厨房里备了素斋,就在花园里款待他们吃一席。”其时红日尚高,圣姑姑便叫:“徒弟,你如今天书法道已明白的了,不必随吾,日后登莱州相会便了。”蛋僧道:“是,徒弟就此拜别圣姑姑罢了。”那圣姑姑又叫:“左跷,目下招摇甚大,吾和你也须分路而行,日后也在登莱州相会便了。”左跷道声:“是,晓得。”那时蛋僧与左跷各人拿包裹而行,暂且不表。原说圣姑姑竟别了杨家夫妇,酬仪不受而去。永儿陪伴了他,沿途抄化度日。不觉又是秋残冬初的了。讲到蛋僧在路上,也是抄化度日,各处云游。忽然一日,九天玄女娘娘念他有些根本,将他收去,传授仙法。那左跷忽然一日打鸿华山经过,正遇陈抟老祖,熟睡之际,被他盗了几件法宝而去,在后再表。这冬间无事可叙,把另有一事细细讲与看官们听。   话说贝州有一个少年,名叫金台,今年一十六岁,父亲早故,老母尚健,一个同胞姊姊,已经嫁出的了。他在家中侍奉母亲。只因没有别的行业,故而在衙门中充了一名马快,与王则搭伙办事,这也不在话下。那金台虽只年轻,到着实有些侠气,人人知他是胆壮力大的,从小拜从一个师父,学得诸般拳法。倘别人不惹他,他也不惹人。倘别人欺他,他也不肯饶人的。好一个昂昂侠气冲霄汉,惯打人间抱不平的人。天下的英雄好汉,莫不慕名他的。但有一句古话头说道:“身不入官也为贵。”他今做马快,捉贼捕盗,好不劳碌。那一日,这金华府沈太爷告老还乡,路过江口,被张其、郑千等十余个强盗冲塘打劫,把这官船内的金银财帛劫得精光,又伤了两家人。那时地方官行文通缉,各衙门差了通班马快,给了赏单捉拿大盗。如能捉到伙盗一名者,赏给三百两银子。捉到首盗张其者,赏银一千两。金台想道:“但是俺的父亲,昔日与张其之父曾有八拜之交,俺与张其又是好朋友,叫俺如何促拿?咳,然而当了捕役,总要当差的,上命如何好违呢?若叫吾去捉这张其,昔日交情只得丢开在一边,事在两难,怎能两全其美?”那金台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烦恼,手托着腮呆呆独坐在那里。忽然自言道:“有个道理在此了。”便立起身来,就把门一关,大步洒开走进来,见了母亲,作了一揖。他母亲问道:“儿啊,吾看你往日回来快只得势,今日回来满面愁容,是何缘故?说与做娘的知道。”金台道:“母亲听禀,只为这金华府告老还乡,这一天在长江里却被张其一班人泼着大胆,把他船内金银财帛劫去,又伤了他两个家人,因此有通缉文书,要严拿这班冲塘大盗。”金母道:“有多少赏赐呢?”金台道:“捉得伙盗一名,赏银三百两。捉得首盗张其,赏银一千两。”金母道:“原来如此。儿啊,你在公门中当差役,本官差遣必要遵从,总辞勿脱的,为何忧愁呢?”金台道:“母亲有所不知,那张其之父与父亲叫有八拜之交,况儿与张其交情又好,若是去捉,有碍先人情分,被他当吾是一个无情汉了,所以忧愁。这不得,那不得,孩儿想装假病不出去,听那众弟兄们去捉。”金母听说便道:“极好。”   那日,金台就装起病来不提。再说那王则是捕首,通班马快尽皆伏他使唤的。只因张其、郑千等冲塘大盗劫了金华府沈太爷的财帛,伤其两个家人性命,为此本官差他押令通班马快,严缉盗匪,定限一月,盗赃并到,如若诿避,违限不覆者,罪加捕头儿身上。所以,今日及早前来,看看那众弟兄可曾齐集否。便大步洒开,匆匆到捕班房来。一班散捕团团坐在那里,见了头儿,便笑嘻嘻叫:“头儿,头儿。”有的叫:“老大。”王则道:“众兄弟请了,请了。”那些散捕道:“勿作揖了,头儿请坐。”“老大请坐。”王则道:“众弟兄请坐。多已齐集了么?”答道:“方才齐集,惟有金台未到。”王则道:“那金台兄弟诸事上前,并无诿避。昨日当面约定,今日绝早在门前相会,众兄弟尚且多已齐集,怎么独有金台不到?那位兄弟前去走一遭?”一个道:“往那里去?”王则道:“金兄弟家里去。”一个道:“叫他来呢那光景?”王则道:“便是。”又一个道:“吾张温吞去如何?”那个道:“呸,那金台是立立烘烘的好汉,你这种温温吞吞的东西是勿对的,待吾李跳鬼去。头儿,你道那光景!”王则道:“妙啊,李家兄弟你去去就来。你去见了金台,与他说,严缉大盗,大家须要奋力的,叫他立刻要到县前来会吾。”答应一声:“是。我去见了金台,便拉了就走。他若要强,我放了手就跑,不来也勿关吾事。他来也勿关吾事。”那李跳鬼官名叫李溜,自言自语走到了金家门首,说道:“为甚这牢门关的如此紧急?”就把拳头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金兄弟,开门,开门,快些开门。开呢勿开?若勿开打进来了。”那敲门之声宛如擂鼓。李溜生成是个性急咆哮的人。那里面金母正在厨房里烧水,听得有人扣门,忙忙出来,开门一看,是李头儿,便问:“到此何事?”李溜道:“你们金兄弟真勿是人,官府差他拿捉汪洋大盗,昨日众兄弟约定今日早晨一齐多到,若有一个不到就是此道。此刻众弟兄已来齐,独有你们金兄弟放刁躲在家里,日头了高,众人等得个个心焦。王头儿说:『快些去叫出他,省了众人吵闹。』”金母道:“原来为此,阿呀,李头儿,啊,不要说起,小儿昨日回家,面上浓霜重重,头晕眼花,开不出口,痰中口口带红,便酒也勿吃,茶也勿吃,睡在牀中发起寒热来了。所以吾心急得了不得。头儿,难得你到此的,正要费心请个郎中来看看。小儿若得好了,足见是个好弟兄。”李溜道:“金兄弟昨夜好好的,为何病了呢?”金母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李溜道:“那间要去捉强盗,怎么样呢?”金母道:“且再担搁几天,小儿病好了然后去捉强盗便了。”李溜道:“那是使勿得的,事关血案,非同儿戏,官令如雷,何等要紧,一月限期是违不得的。不知他的病几时可好。吾也知道的了,决然不是真病,是避差诈病。”金母道:“李头儿啊,你说那里话来,小儿自进衙门,大小一切公事,从无规避,难道你们众弟兄不知道的么?而且捉着了强盗有赏赐的,为人谁不贪财?说什么避差诈病!且小儿素性无私,铁睁睁的一个小英雄,实情有病,身不能起,并不是装腔哄你。”那李溜是个直性之人,听了几句言语,信以为真,也不多说,转身就走。金母便闭了门,就向儿子说明了。金台听说便放了心,坐起来,叫声母亲道:“李溜既已信了,决勿再有人来扣门的了。”金母说:“快点洗脸吃一杯茶罢。”金台应声:“是则。”   暂且不表金台家里的事情,再说李溜回到班房里,高声说道:“昨夜金台有病,今日卧在牀中爬不起,他母亲急急那在里。”王则一听见,便两目睁睁道:“金台有病谅非真的,告明了本官去验看。若是假病,就把他开罪。”大众齐称:“说得是,快些前去禀官。”那间有个叫张温吞,就温温吞吞说出几句温吞话来了:“你们勿要夹蚌炒螺蛳,这种事务勿是如此辨法的。”一个说:“如何辨法呢?”张温吞说:“吾想这班强盗多是有本事的,若然勿是金台,眼前虽只弟兄多,只好捉捉偷鸡贼的,那个能捉强盗呢?”一个哈哈的道:“这句说话说得到也勿差。如若告官验看,是真病不必讲张,若是假病呢?”张温吞道:“假病就要贴草条,吾们众人公保他。”一个道:“那勿好,倘或本官不准,这硬卵强盗捉勿着,弟兄们反招了金台的怪,勿要说打他弗过,被他捏一捏,要捏得头昏眼花的了。”那道:“说得勿差。如此,那处呢?”张温吞道:“说出来被他道张温吞呒行用的,倒是弗说的好。”那个道:“喏喏喏,亦在那里做鬼了。”王则叫声:“张兄弟据你怎么样?”张温吞道:“头儿,只消如此如此,这搬这搬。你道那光景?”王则便呵呵呵哈哈哈道:“妙啊,张兄弟识见甚好,依计而行便了。”约定今宵在王则家中大家相会,密不通风。到了王(黄)昏时候,众弟兄先后来到王则家中,共有二十三人,吃了王则的夜饭。到了二更时候,大家开起花面来,通身扎束青布包头,明火执杖,悄悄的来到金台门口。王则先喊一声,众弟兄呼吆一声,打门进去,喊道:“献宝来!”那金台已早睡着的了。金母尚坐在灯前做针线,忽听见打门声,唬得胆碎魂飞。出来一看,答转身来就往里边来,遍身发抖,走到金台牀前:“啊呀,吾儿啊,不好了!外边有数十名强盗,明火执械,如狼之狠,如虎之凶,打进门来,多要献宝。吾儿快须起来。”此刻,金台正在睡甜在梦中,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即忙坐起穿衣,拿了檀棍,气昂昂走出来说道:“那里来的强盗,敢上太岁头上动土么?”便将手中檀棍打去。那些弟兄多不还手,但见邻居们多拥进来拿捉强盗。要知大闹勾栏院的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杨小桥好意反祸 张道人妙药回春   话说金台欲全朋友之义,在家装病。不料捕首王则同了二十三人名散捕,设成巧计,扮作强盗,守到更深人净,明火执械,赶到金家打门进去。虽只多称“献宝,”其实虚张声势,不动一草一木,把一个金大娘唬得魂飞魄散,即忙叫醒金台,手提檀棍赶出外边,打得落花流水。那众伙计们空闹一场,溜到外边,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了。只为金台平日无过,故而大家起身救护,拥将进来,多说:“捉强盗,捉强盗啊!强盗那里去了?”金台道:“列位高邻,这,这狗强盗多已被俺打退了,有劳列位,明日登门奉谢。”答道:“哈哈哈,二官人你一人打退了一众强盗,果真是一个大丈夫,吾们地方有幸,你的英雄名望振在这里。”金台道:“列位,吾想这辈强盗好不知趣也,想要吾金台的东西,真真是老虎头上来做窠了。”众邻居道:“呵呵,正是,正是。”那邻人各自散去。见王则走进道:“金兄弟,装得好假病也。”金台闻唤,睁睛一看,便双手乱槎,叫声:“大哥。”忙拜下去。王则笑呵呵道:“金兄弟,你是男子汉,真胆小,拿捉汪洋大盗,为何规避在家呢?”金台道:“啊呀大哥,并不是小弟规避差使,实在有病。”王则哈哈的道:“病从何来?”金台道:“大哥请坐。”王则道:“列位兄弟们进来!”伙计们同应一声走进来,便哈哈大笑。金台拱手道:“诸位知法犯法,好不应该。”答道:“金二弟,吾们知法犯法,倒也罢了。譬如你假装有病,规避官差,只怕使勿得的。哈哈哈,惶恐啊,惶恐。”此刻金台也没奈何,便往里边来看看母亲。那知道他母亲唬得骨也酥了,抖做一团,走也走不动,口中不住的念佛号。金台道:“啊,母亲,不必慌张,来的不是强盗,乃是衙中众弟兄,有意假扮强盗来此,试吾病之真假,孩儿上了他们当了。见了他们,好不惭愧。”金母道:“原来如此,阿弥陀佛,作娘的唬死了。”金台道:“吓,母亲,快快烹茶。”金母道:“晓得了。”王则叫道:“啊,金兄弟,出来谈话。”金台应声:“来了。啊,王大哥,你的来意吾知道的了,无非要吾去捉张奇,请来日清早就在衙中相会。只怕不拿到张奇如何呢?”王则道:“金兄弟,今得你去,上紧查看,一定拿得到的。”金台道:“但是小弟此去,约勿出日子,限内拿牢,是大家有兴,过期是也勿论定的。府官面前要相请大哥说说的。”王则道:“这个自然。”金台道:“母亲在家乏人侍奉,也要大哥照应照应,这就感恩不少了。”王则道:“金兄弟放心,前去便了。”众伙计道:“金兄弟,若说到强盗,你佟多佟少,正千正百,多要在你身上捉的。”金台道:“在吾身上。”众伙计道:“余外天坍的大事,自有王头在此,你勿必挂念,放心托胆捉强盗要紧。”金台道:“如此,明日早上衙门前相会便了。”众问:“人道假病可再要装么?”金台答道:“假强盗可再要做么?”大家呵呵呵,哈哈哈的道:“明日相会罢。”金台道:“吃了茶去。”多道:“不消了,勿吃茶哉,酒倒配胃口的。”金台道:“啊呀,酒倒不曾备得。明日早上吃伙酒罢。”王则道:“金兄弟,明日早会。”金台道:“是,晓得。列位哥哥慢请,慢请。”多是军器不取,空身而去。金台收拾收拾,把大门关上,进来与母亲说道:“可笑他们扮作了假盗来哄闹,惊动乡里,倒心中不安。”金母道:“儿啊,做娘的被他们唬得心惊胆落,此刻还是抖个不停。”金台道:“多是孩儿不好,连累吾母亲的。”金母道:“儿啊,吾听见你们说的说话,必要你去的了。”金台道:“孩儿已经被他们看破,推勿脱手,只好前去走一遭了。”金母道:“但不知吾儿此去何日回来?”金台道:“这是那里晓得呢,母亲不必挂心,已经托着王大哥照应母亲,孩儿才放心前去。”金母道:“儿啊,做娘的却也不妨,只要你早早回来便好。”金台应声:“是,晓得。”金母道:“吾儿睡了罢。”金台道:“母亲早些安处罢。”   一宿无话。到了天明,金台忙起身洗面更衣,是不必说得的。吃了早膳,别了娘亲,登程而去。他是英雄性格,并勿留恋,便洒开大步就去。金母叮嘱他早早回来,就把门关上,坐定身子,心中想道:“吾儿目下正是青年,品格轩昂,人又雄壮,曾拜过名师学习拳头,真不该吃公门中饭,伺候官府,吃辛吃苦的拿捉强盗,而且没有他,多不上前的。虽只有钱赏的,然而自古道:『衙门钱一把烟』,焉能靠此发达呢!不过,做一年度一年罢,如今待孩儿回来叫他要退了。”   不谈金母在家中思想,且说金台匆匆到衙前来相会众弟兄。王则说:“金兄弟,张其党甚多,通缉文书严紧得很,拿住了是有好处,总总费心,但求捉到张其,吾就有八面威风了。”金台答应一声:“晓得。”王则忙向众弟兄们道:“啊。众兄弟!”多道:“头儿,怎么样?”王则道:“这桩盗案乃是本官通差的公事,虽有金兄弟在此,到底原要大家出力留心,不可全推在金兄弟一人身上的。”多应道:“捉得牢捉了来,若捉勿牢,再行打算便了。”金台同了四个伙计别了王则,分头而去。那王则不负金台所托,一日两次到金家去照看他的母亲,是不必细说。   原说那金台同了四个伙计离了本省,沿途访切,心中想道:“吾此去纵然见了张其,也要见景生情。”那金台主见已定,一路而来,担担搁搁,已有半月。这一天,到了一处地方。天色已晚,只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大叫:“前面行去的可是金台贤弟么?”一头叫唤,一头赶上前来。金台闻唤,回头仔细一看,哈哈大笑说:“吾道是谁,原来是杨家表兄,小弟作揖。”那人道:“贤弟请啊。”金台道:“伙计们,这位是吾的表兄小桥。”大家行礼,伙计们道:“大家作揖,大家作揖。”杨小桥道:“啊呀呀,列列位位。”金台道:“老表兄,你本住在贝州城中,因为上年打死了人,本官捉你严急,小弟放你行走,叫你避往兰溪去的,为何音信杳然呢?”杨小桥道:“贤弟,愚兄住在这里了。”金台问道:“为何住在这里?”杨小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同到家中坐坐谈谈便了。”金台道:“表兄府上在于何处?”杨小桥指着道:“喏喏喏,就在前面。”金台道:“如此,哥哥请。”杨小桥道:“贤弟请。”金台叫声:“伙计多来啊。”多答应一声:“来了。”那杨小桥在前面走,后边金台等跟着他,走不多时就到了。杨小桥道:“贤弟请止步这里是了。娘子走出来,金家表弟来了。”一头叫唤,便推门进去,后边五人随到里面。金台心中暗想:“表兄单身出外,如今倒有家室了,这也可喜。”但见里边走出来了一个妇人,便行过礼,三人分位而坐,四个伙计半边坐下。先是金台问表兄道:“啊,哥哥,你那年别吾之后怎生到此的?”杨小桥道:“弟有所不知。那年别你了一路而行,来到此地,正是风雪交加,不能行走,便在真武观中避雪。忽然来了一个女子,两泪纷纷的,哭得甚哀。原来是他父亲死后,没有棺材,欲将自己卖了身成殓父尸的。”说话未完,他妻立起来道:“啊,官人,待奴里面去备茶来。”杨小桥道:“是啊,娘子说得有理,还要备夜饭。”答道:“这个自然。”小桥便仍道说:“贤弟,那时吾见了这个女子苦楚异常,十分不忍,就将你赠吾的五十两银子与他十两,好成殓父亲。那女子是感恩不尽的留吾。他母亲又冒雪而来,留吾到他家居住。嗣后,他娘亲作主,就招我为婿,不曾用媒人的。我将余成的银子,便小本营生。不料岳母上年他生病也死了,如今是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幸得你的表嫂甚贤,方在偶立门前,看见你们走过,进来说起,我就赶上来一看,果然就是贤弟,不知有何公干到此?”金台道:“啊,哥哥,小弟到此非为别的,只奉本官的命,捉拿大盗张其来巡查到此的。”杨小桥道:“原来如此。此乃弟能者多劳,但不知可有消息否?”金台道:“小弟一路而来,留心访察,并无消息。”杨小桥道:“贤弟,这是苦差。”正谈话间,茶已来了:“贤弟请用茶。”金台道:“啊,兄弟们,大家吃一杯便茶。”大家道:“多多谢谢。”金台道:“嫂嫂劳动是不当的。”杨妻道:“啊,叔叔说那里话来。你的表兄常常说道叔叔之恩,是极大的,要见面亦难,通信又无便。叔叔今朝难得来此的,礼当多盘桓几天再去。”金台道:“多谢表嫂的好意,但愚叔公务在身,不能担搁的,缓日再来可也。”杨小桥道:“贤弟,吾与你是难得相会的,虽只有公务在身,多呢不能担搁,两三天是不妨的,可以谈谈别后言语供应。不过我们是表弟兄,无甚客气。若是就去,吾心里倒要挂念的。”金台道:“多谢哥哥。”小桥便叫:“娘子,快些去备夜膳,我去买些鱼肉菜来。”不多时,饭已舒齐。四名伙伴坐在旁边,大家吃得极其高兴。等到夜饭吃完,已是二更天了。那时小桥说道:“兄弟们,吾家屋小,不堪容膝的,只好将就将就,多多简慢列位,不可见气的。”伙计们多道:“好说,但是吾们打搅不当。”小桥道:“岂敢,岂敢。”小桥便安排起草铺来。四个伙伴忙将行李打开先睡,小桥另设牀帐与金台,自己进房去了。他妻说道:“金台是难得来的,亦是亲戚,总须好生留待。”小桥道:“这个自然,不消娘子叮嘱的。”他妻道:“官人,你几次三番对吾说,金台表叔年轻力大,能举千斤之物,拳头精通,名声四海皆知,吾道他果然是个英雄汉。今日见他,身子约来不过七尺光景,形容娇弱伶仃,全无一点英雄气味,好似一个一阵风吹得跌的人。”小桥哈哈道:“娘子何出此言!那表弟虽只形容瘦弱,一身勇力是天生成的。『贝州金台』四个字,天下人人共知的。”他妻总不相信,一宿无话。来朝天亮,大家起来梳洗,吃了茶点,金台有公务在身,便想辞别。小桥再四款留他:“再担搁三两天不妨事的。”金台只得再住几天,同了伙伴街坊上去顽耍。小桥不惜铜钱,顿顿是酒肉。请金台等吃。   那晚吃完晚饭,讲讲闲话,金台忽然舌上麻了,头儿晕了,眼儿花了,身子乱抖,咬紧牙齿。此刻小桥心中着急道:“贤弟,敢是你今日街坊上去冒了痧气了?吾去叫个看痧人来,兄弟们多要小心伏侍啊。”四个伙计多应声:“晓得。”小桥进房对妻子道:“啊,娘子,灯,灯,灯在那里?”他妻问道:“官人要来何用?”小桥道:“娘子啊,不想金台表弟立刻之间头眩目闭,身子发战,牙子咬紧,必然冒了痧了,唬得吾汗淋脊背,只得去叫个看痧人来。”他妻听了,心中也是着急。便点了灯与小桥,等小桥出去,关了大门,回转身来就看金台。见他睡在牀中抖个不停。四名伙伴你一声吾一声,讲道:“你道这个病真的呢假的?”一个说:“混账!病如何假得来呢?”那个道:“血你的搭!可记得在家搓他出来捉强盗的时光,他避在家中装假病呢?看去今夜仍然装假病呢?吾们何必慌张?”一个哈哈的道:“是啊,莫非原是假病?但不知到底什么缘故呢?”那一个道:“吾们勿要闲管账,看他怎么样。”这个道:“说得是啊。”杨妻立在那里,看金台乱抖,唬得心中跳个不止,便到房内去备一碗姜汤与金台吃。再说那性急慌忙的杨小桥,叫得了看痧的人来了。那看痧的用心一看,摇头道:“并非痧气,要请医家来吃药的。”说完便张灯而去。小桥此刻愈心焦了,进来说与妻子知道,连夜去请医生。那杨妻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忙到灶前去烧香,保佑金台无灾无悔,立刻除病,再取出姜汤交与伙伴与金台吃些,赶赶寒气。等到三更时候,小桥请得医生来看金台的脉,那医生道:“好险症!实难疗治。”便不收谢仪而去。那杨小桥顿足捶胸,乱搓两手,道:“啊呀,娘子啊,这便如何是好!金家表弟是一个英雄好汉,武艺精通,拳法出色的,那些强人闻他的名望也要魂消魄碎,那知忽然发病就无救了?如今吾好不懊悔留他居住的。”他妻道:“官人你也不必心焦,虽只医家这等说,那里有好端端一病就归天的?必是他看差病症了胡说,你还该去另访一个名医来看看。”那小桥口虽答应,心中着急,嘱他妻子归房早早去眠,自己出来看金台。只见伙计们人人甜睡,叫亦叫不应,呼亦呼不省。小桥便走近牀前弯着腰细细把金台一看,见他是一息淹淹,闭口无声,两边口角里流出痰来了,忙忙连叫几声“表弟”,金台应不出声,点点头。小桥自言道:“咳,这是那里说起!好意留他在此盘桓几天,那知就病得如此。倘然果正有了不测之事,吾如何料理得完全?”小桥独自纳闷,看看天已亮了。   说到那四名伙伴,一名叫陈昌,一名叫沈吉,一名叫朱贵,一名叫周辉,大家起来说:“杨大叔起得好早。”小桥说:“不瞒众位说,吾还没有睡着。”大家道:“还没有睡着,金头儿病情如何了?”小桥答道:“列位啊,昨夜医家说不济事的了,叫吾如何是好!”周辉说:“勿要听他,装假病有何着急?”小桥道:“咳!喝喝,病是真的。”朱贵说:“他在家中避规差使,装成假病。”沈吉说:“那间原是规避装病。”陈昌说:“真病呢,也论勿得的。大家去看个明白便知真假了。”四人一同来看,一看便个个呆了,说道:“看来非是假病,果然的确病了。啊呀,啊呀,现今那处呢?”一个道:“兄弟,他是正身马快,倘有不测,如何处置呢?”又一个道:“勿要紧的,禀了地方官,死亦勿关吾们了。”那个道:“是啊,说得有理。”杨小桥说:“若去告官,小弟有句话在此说个明白。”一个问道:“有何话说?请教,请教。”小桥道:“不瞒列位说,小弟的原名叫杨小桥,只因前年在本地为了官司逃走出来的。”伙伴多道:“这是吾们早已知之。”小桥道:“列位,但知小弟逃走出来,不知小弟改的姓名叫莫小娄,你们若去告官,只可说金台在他表兄莫小娄家,不可说在杨小桥家中。小弟与列位虽则无交,乞看金台表弟的面情,感恩之至。”一个道:“这也容易得势的。”那伙伴们便往外就去,小桥心内着急,便叫妻子把门关上,急沉沉去请有名的医生来看治金台。来了,也云绝症,难收功的,今宵不死,迟至来朝。总有神医,也活不成的。急得小桥满身发抖,叫天叫地,看看妻子也是急着。说到四名伙伴到了衙门,报名地方官,立刻委员验看,果然命在旦夕。登时叫得上好官医,用心救治。不料医生到来,说不出是何病症,不敢用药,回明本官去矣。急得小桥往各庙里去焚香,祷祝,起卦,俱称是大数到了。小桥回到家中,看看天尚早,想起隔得十几家门面有个道人,常在空地中卖药的,大家多道:“这道人来得怪气。”好一张龌龊面孔,衫衣又是褴褛非常。自称能医诸般怪病,大家说他无甚本领的。此刻且待我去走看看看。一路心中想道:“死马当它活马医,或者他能救好的。不免叫他去看看表弟的病来,起死回生也未可知的。列位,得罪得罪。吾要请他去看病来。道长请了。”道人答道:“居士请了。”小桥道:“道长常说善能医治诸般怪病,可是真的么?”道人道:“不瞒居士说,非但能医诸般怪病,而且人若病死,可能救得还阳。百发百中的。”小桥道:“既然如此,吾有一个表弟名唤金台,命在旦夕之际,相烦道长法眼一观如何?果然起死回生,必然重重酬劳的。”道人听说了呵呵的笑,心中暗想道:“吾来此原是访寻金台,如今访到了金台,我大事已成了。”连忙答应。小桥便同了道人急急回家。只见四名伙伴多是慌慌张张的,在牀前你也叫“金头儿”,吾也叫“金头儿”。要知金台死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维杨郡英雄探迹 酒肆中浦二相逢   说到金台发晕,杨家夫妻二人急得走头无路,杨娘子看见官人请医回来,便叫:“官人,金家叔叔不好的了。”小桥道:“娘子,你不要胆小,且进去罢。道长这里来。”娘子连忙立在半边,心想:“但愿金家叔叔还阳转来。不知那道人到此为何事体,且待奴家立在此间,窃听他们说些什么话看。”且表那小桥同了这道人张鸾走到金台牀门前,但见四名伙伴大家高声大喊:“金头儿,醒转来!”小桥道:“列位,不用高叫,这位道人善治怪病,能得起死回生。大家走开,大家走走走。”众人听说,各自走开。那道人细细的把金台看,便叫:“大家不可心急,吾自有神通救活来的。”小桥道:“如若道长果然救得活来,就感恩非小了。”张鸾问道:“你家可有庭心么?”小桥道:“有的。”张鸾道:“可宽大么?”小桥道:“宽大的。”张鸾道:“既如此,快到庭心地上去开一个深潭,须要三尺之深,八尺之长,四尺之阔。开好了吾自有道理。”小桥道:“这也容易。”张鸾道:“再要芦菲十片,安放庭前听用。”小桥道:“晓得。还要什么?”张鸾道:“再取清水三杯,余外不要。怎么了?大家出房去,待贫道一人在此可也。你开好了深潭即来叫吾,回阳大约在二更时候。”小桥答应一声,心中自是欢喜。伙伴们走到外边来讲道:“看治病症须要用药,如何反要掘潭,那能救得转来呢?”一个道:“你去听他捣鬼,只怕还是妖言惑众,哄银钱来的。”小桥道:“列位,不言则可,言则不可妄动。宁可信其有,不可说其无。有劳相帮,开好了深潭,看他怎样便了。”伙伴们道:“说得勿差,当正救活来,大家有兴。若是救勿活,捉他到门衙中去告官究治。”那时,小桥同了四个伙伴,往庭心认真开好泥潭,又去买好十片芦菲,备好三杯清水。少刻,红日西沉,泥潭已好,小桥就去回复道人。道人便叫:“把金台的尸身打到庭心,仰面朝天,眠在泥潭之内,然后将芦菲盖在身上,大家不可开看。到了二更时候一定还阳。若有一人前去窥探,即不能够还阳。非关贫道无能。大家不可见怪啊。”众人答应一声,就把金台尸首抬来,朝天放在泥潭里面,芦菲连忙取过来盖在金台身上。周祥开口说道:“杨啊哥,被你便宜了。”小桥道:“什么便宜?”周祥道:“倘或救勿活,棺材多勿要买得的了。”小桥道:“休得胡言,外面去用夜饭罢。”   且把众人之话不表,再说小桥走到里面,叫声娘子道:“这个道人不要怠慢他,快去备素菜来。”娘子答应一声:“晓得。”再说道人在庭心内喷法水在金台身上,念咒书符,神通广大,作法了三回,已交二更时光了。星明月朗,照得庭内光亮非常。忽然潭内的尸首动起来了,那道人又念一回咒语,又喷一次法水,再将宝剑的尖头对正尸首,又书一道灵符。喝声:“金台,速速醒来!”就将芦菲揭开,那金台已坐在潭中,强健如常,全无病容。立起身来就问道:“那个这般大胆,把俺这样埋在土中?这个道人何处?莫不是有人叫你来害俺的么?”张鸾呵呵道:“好一个莽汉也。急病身亡,全然不知,到说贫道害你!若无贫道前来救,你早已做个泉下之鬼了。”金台听说,呆若木鸡,心中想道:“好像在奈河中千重水浪,万重波涛,见一个红面道人前来,就把俺驼起来撩在地上,跌得俺魂魄全无,醒来却在泥潭里面。看这道人的面貌,与吾阴间所遇的相符,莫非就是他来救你的么?不免待吾来问他个仔细。”金台主见已定,深深作揖问道:“请问道长宝山何在?法号是谁?小子金台已经急病身亡,不知师长如何救吾!乞道其详细。”“贫道张鸾是也。乃王禅老祖的徒弟,目下宋朝气数已衰,帝星又出,全伏你一人身上,广招天下英雄,共扶真主,故而贫道前来救你也。”金台听说,把手乱摇说道:“道长,你的言话好不蹊跷!吾在宋朝为百姓,礼上应该保护宋朝,如何反助他人,岂不是罪大弥天?逃往那里去呢?”张鸾哈哈的道:“你可知道,盘古到今,换过了多少朝代,那一朝又不是铁打的江山。方今数气已绝,真主治世之时,休得故违天意了。你是个烈烈烘烘的汉子,天下多知你是英豪,当遵天命,广招天下英雄,琵琶亭上拜桃源的事休要泄漏。若有患难呼贫道就是了,吾来患难就能消的。”金台连连答应,那张鸾手望空中招两招,但见一朵祥云降下来,张鸾便驾云而去。金台见了,心中欢悦非常,赞张鸾道德非浅,倒身就叩了头。走到门边,用手敲了一声。   那小桥与娘子无心安睡,灯下闲谈,不知那道人说话是真是假。娘娘道:“啊,官人,他说二更时分金台一定还阳的么?此刻正是二更了,为什么金家叔叔不还阳?看来果是花言巧语,哄骗人财的。”小桥道:“啊,娘子,休要性急,再等片时,若还救不活金兄弟,捉到官里去问他的罪便了。”夫妻正在谈说,忽闻门外有人敲门声,杨小桥便点了灯,拔下门闩开门一看,大笑道:“金表弟果然不死,还魂转来。这个道人当正能够起死回生的。”便一把拖住了金台就走,连叫:“娘子啊娘子,快来,表弟果然救活了。哈哈哈毴娘子快些点出来。”娘娘应声:“吓,来了。”那贤能的杨大娘走出来定目一看,欢喜非常,说道:“妙啊,当正叔叔还阳了。那道人法力果然高妙的啊!官人不可轻慢了他,须当重重谢他些银子。”小桥道:“啊,娘子,不要慌忙,待吾去相邀那道长进来,快把素斋取来待他充充饥罢。”娘娘说:“是,晓得。”金台道:“啊,哥哥嫂嫂,那道人已经去了。”小桥道:“怎么去了?”金台道:“哥哥,那道人救吾还魂了,我问他道号、住处,他说是王禅老祖的徒弟,名叫张鸾,法力深大,与吾有缘。来搭救的。我留他不住,他便驾起祥云凌空而去。哥哥不要费心了。”小桥笑哈哈道:“有这等事?如此说来,是个仙家了啊。娘子,吾与你望空拜谢。”娘娘道:“官人说得有理。”夫妇二人便朝南跪下拜谢张鸾,立起身来,大家喜悦非常,三人坐定。娘娘便开口道:“叔叔,你无事,端端染了这怪病,医家多说难收功的,你的哥哥唬的了不得,愚嫂心中也着急的。若还没有这仙家到来,怎生是好?”金台忙道:“多谢哥哥嫂嫂这般好意。此乃愚叔不该命绝,故有救星下降耳。”小桥拍手笑道:“正所谓:好人只怕有病,任凭他什么刚强,病了就无用了。若没有仙家相救,已经早早呜呼的了。如今你是一点病容也没有,强健如初。”金台说声:“哥哥,奈小弟肚中饥饿了,如何是好吓?”小桥道:“表弟既是肚饥,总须吃东西的。但是糕饼点心一些勿有。”金台道:“哥哥,小弟肚中饥甚,可有饭来吃个一饱么?”小桥道:“贤弟,你是病后之身,只怕吃不得饭。”金台道:“哥哥,那间好了,有什么吃不得?”小桥道:“既如此,娘子快些去备饭与叔叔吃。”娘娘道:“呀,官人,叔叔病后之体,如何吃得饭么?”小桥道:“娘子,吾方才是说过的,他说不妨事的,竟取饭来与他吃罢。”大娘就去烧饭。   且说金台、杨小桥一同走出来叫伙伴们。四个伙伴见了,便叫道:“金头儿果然活的了。但不知怎样活法的?”金台哈哈的道:“列位,俺亏了那张道人神通广大,法力弥深,把俺相救回阳的。正是回生起死,起死回生。”一个伙伴道:“这也奇怪了。看那张道人,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只道他是妖言惑众,骗人才帛而已。那知他法力弥深,言而有准的。单差得那阎罗王要招怪他了,想是这个冤仇,结如海深的了。”又一个道:“兄弟,你却说出笑话来了。那道人把金头儿救活了,与阎罗王什么相干,结起怨来呢?”一个又道:“老哥,你那里知道?这个张道人的本领能救人性命,倘被他拿这死鬼一个一个的起死回生,晓得阴间冰清神鬼要断种了,阎王岂不气昏?恨来恨去,总恨在张道人身上,少不得那些牛头马面来拿他到阴间去,问一个罪名。”金台哈哈笑道:“讲什么混话!”一个道:“金头儿,这个道人的本领甚好,何勿请他出来,待吾们大家拜谢?”金台道:“列位,那道人救了吾还阳,早已驾云去了。”一个道:“吓,驾云去了!如此看来,明明是神仙下降了,何不大家望空拜谢!”多道:“说得勿差。大家叩头,大家叩头。”看那一班伙伴们多跪倒来叩头,立起身来,个个作揖,贺金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不为官,必发财的。”金台听说,道了谢。说话之间,酒筵已端整好了,便六人坐在一桌上。金台用饭充饥,饭后各自安身。一夜闲文不表。   次日天明,小桥同了伙伴在庭心中把泥土填塞,收拾了芦菲,扫干净地上垃极。金台想着张道人吩咐之言,口中不说,心内又想:“兄弟们既已告过地方官,那间死而复生,也该去报明,然后前进。”金台便同了伙伴们洒开大步,到衙门前来书禀,报明了官。那老爷也道是奇文,即将原牌挂号加了印,再赏金台路费,金台便回到杨家。心中暗想道:“张道人吩咐之言,到底不知是假是真,且见机而行便了。但愿张其老不见面,可免伤先君的情了。”讲到金台平日办公,凡事实心实力,并无一点玩忽。独有此番捕盗,心中总想着张其之父与自己之父情同手足,故而能够访不出,就好回复本官了。如今听了张道人的话,他一发心迷了,便想:“那四名伙伴随吾在此,不免有碍,不如打发他们先行回去便了。”忙忙写就一封书信,说与那同来的四个弟兄道:“你们随吾拿捉强盗总没影踪,如今只好你们先自回去,待吾独在外面捕捉罢。”多道:“金头儿,你一个人如何拿得动这十几名强盗呢?还是吾们在此相帮相帮的好。”金台哈哈笑道:“列位,不是吾取笑,你们有何本领?只好捉偷鸡贼,那里捉得牢汪洋大盗?”伙伴便哈哈笑道:“这句说话到也勿差。说起了强盗心里先发抖了。”金台道:“列位!”弟兄们多应声:“金头儿,那么样?”金台道:“不是吾自己夸口,俺平生的本领不要说捉一捉强盗,就是万马千军也不怕的。列位兄弟,这封书信带回家去,交与大哥,原说吾在外边上紧用心,要实力查访,等到捉着大盗回转,望他安慰吾母亲一声就是了。”伙伴道:“金头儿,说便依样说法,倘若强盗实在捉勿着,怎么样呢?”金台说:“那里话来,自古身长六尺,天下难藏,那有捉勿着的道理。”说到那四人,本是怕劳,勉强跟来走一遭的,巴不得金台打发他们回本处去逍遥度日。听说了,一齐收拾完备,别了金台、杨小桥,回转家乡不表。   原说到金台住在杨家三日,别了他们夫妇二人,一路走去。金台〔声〕望大,到处有相交处耽搁的,不觉期限近了,张其消息一些没有。金台虽不抵庄(打算)拿捉张其,然而总要见他一面,明了缘故,好待他见情于吾。一路查察,并无信息。这一天,到了扬州府该管的地方,天色尚早,有一间酒店,许多酒客出出进进,热闹得势。金台便立停道旁,心中思想:不免进去吃开火酒,息息两足,有何不可?便跨进店去。那酒家一见便叫:“客官,里面来坐。”倒是十分趋奉,听拣座头。正在吃酒之间,睁眼一看,只见许多酒客,那边谈讲家常言语,这边闲谈嫖睹风景;那一边讲些经纪事体,这半边便说起汪洋大盗,到处地方多要打劫,官差广缉,并无踪迹,几时能够捉住了他们,地方上就安静了。又只见那边有个长大汉子,已经吃得面孔通红,双眼对着金台细看,心内想道:“此人生得好一个俏容,不知他住在何方?”便立起身来,把手一拱,叫声:“老长兄!”金台也立起来叫声:“老兄请了。”那人道:“请了。”金台道:“不敢,请了。”那人道:“老长兄,府居何处?”金台答称:“贝州人氏。”那人又道:“尊姓大名?”金台想道:“吾看此人生得古怪,并不认得,与吾说话必有缘故,吾且不说真名,假名字哄哄看。”便说:“小弟姓金名龙。敢问仁兄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浦。”金台道:“大名呢?”答称:“没有的。”金台道:“既无大名,必有大号。”答道:“也没有的。”金台哈哈的道:“名号俱无,如何称呼?”那人道:“不瞒金兄说,小弟排行第二,大家叫吾浦二官。”金台哈哈道:“倒也有趣。”那人道:“金兄,你一个人在此吃闷酒,小弟也是独酌,不免拼在一起,畅饮一回,岂不快哉?”金台将计就计,回说:“多承善意,小弟敢不亲近。请浦二哥移酒过来。”浦二道:“说那里话来,自然金兄移了过去。”浦二忙招小二官,把那金台桌上酒肴搬到一桌上,东西坐下。浦二满面笑容,一双眼睛看着金台,想他的后庭花,便甜言蜜语的骗金台。那金台是一个名功马快,缉贼捕盗,多是闻风捉影的。此时见了浦二的面孔生得古怪,更兼行为奇异,口内不言,思想必是张其党内之人。待吾言语之中探他的口气,随机应变便了。那浦二是不曾认识过金台,便当他是个女子行用起来了,问道:“家中再有何人么?你做甚生意出外来的?”金台道:“浦二兄,小弟尚有生母在家,只为连遭颠沛,加以失业了两年,家中窘迫,没有本钱做生意,故而出外寻个朋友。那知命运乖舛。”浦二道:“为何呢?”金台道:“寻不着朋友,盘费用完,进退两难,毫无主意。”浦二道:“原来如此。这也不妨,吾看你年纪轻轻,出言吐语又斯文,并无一点油花气味,必然是个正经人。吾的为人最爱朋友,不讲钱财的,与你有缘千里相会,做个相知心腹人罢。可以早晚盘桓,朝夕相见了。”金台听说,便笑嘻嘻心中想道:“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据吾看来,他必不是循良正道的人。待吾将机看他怎样便了。”便笑嘻嘻叫声浦二兄道:“无奈小弟如今在困苦之中,多蒙不弃,只是贫富总不合配。”浦二道:“说那里话来。自古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交朋友为何论起贫富来?哈哈哈,这句话谈差了。来来来,请酒,请酒。”金台道:“请啊,请啊。”一边是认他是个汪洋大盗,一边是邪心显现,爱金台的容颜。二人多吃得醉烘烘的了,浦二开口道:“金兄弟,如今是朋友了,不用客气。吾叫你弟,你叫吾兄,你道好不好”?金台道:“甚好。”浦二便叫:“兄弟。”金台应声:“哥哥。”浦二官哈哈笑道:“好兄弟。”那浦二醉沉沉的想作弄金台,便嘻嘻笑的把他手心抓抓。此刻金台才得明白,心中想道:“他原来起了邪心了,吾今倒要跟他来,把他打得半死,试试吾金台手段高不高。”便叫:“哥哥,如今酒是吃完了,做兄弟的做不起这个东道,如何是好?”浦二道:“滥小人,酒钞是做哥哥的,你若不信,与你看看。”便伸手就摸出一个大银包来,便叫金台来看,道:“兄弟,喏,你道这个东西好不好?”金台便问道:“哥哥,这许多银子那里来的?”浦二道:“兄弟,只得三十多两,那里叫得许多?你若不信,同吾到船里去看看,便叫多了。”金台暗闇心中想道:“如今的确的了。”连忙叫声哥哥道:“小弟今宵睡处也勿有,欲与哥哥同宿,不知意下如〔何〕?”浦二听说,笑呵呵想道:“此语正中吾心。”便说:“兄弟,既为朋友,是何妨的了!但有一句,你不可嫌吾皮肉粗的。”金台道:“这倒不妨。”浦二就将酒钞会脱,藏好银包,与金台同出酒店,挽手而行。约行二里多路,乃是一个幽僻的所在,人家稀少,独见树木,有弯弯曲曲一条小河,水口头停泊着两只客船,艄上一个大汉。他二人便同到船舱里,艄上人叫二哥道:“这位朋友是那个?”〔那浦〕二道:“这位朋友姓金名龙,贝州人氏,乃是吾的好兄弟。”艄上人道:“这个兄弟倒也生得清秀,只差瘦了些。”金台想道:“人虽瘦弱,力气很大,少不得停一会,献他们看吾的本事便了。”要知浦二的死活,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兰花院兄弟快乐 无毛虎闯入青楼   话谈浦二就问艄上的汉子道:“弟兄们多没有回船么?”那艄上的汉子答道:“多没有回船。”浦二道:“天色夜了,快把夜饭端正起来。”艄上汉子道声:“晓得了。”浦二道:“兄弟坐在这里看看野景,少停吃了夜饭就要开船的。”金台道:“晓得。只是惊动宝舟,何以克当?”浦二道:“你这个人真正不中相与的。现在与你既称兄弟,须得老实些,方可与你过日子。”金台听说,心中想道:“说出这种话来,真正可笑。凭你头儿想扁了也是空的,少不得打得你浑身疼痛。”只见远远走来几个人,多是洋洋得意,身长汉子,却是多走到隔壁船上去的。金台在舱内看得分明。又来了两人,一个黑脸的,即是张其。那个白面的,即是郑千。一起下船来了。金台想道:“俺且不要声张,看他什么样便了。”只见他二人先后下船,浦二连忙叫道:“二位哥哥,船里来坐。”张其抬起眼来就看见金台,便道:“你看,金头儿为何在此?”郑千也说:“必是来拿捉吾们,快些走啊!”金台道:“啊呔,逃到那去?”两只手便捉牢两个人。旁边浦二顿然呆呆的道:“兄弟什么意思?多是自己弟兄,为何如此?快须放手你们。”金台说道:“打劫别人还可,如何不知金华府沈大爷是个清官,也去打劫起来,无法无天,还当了得?俺今奉本官差来,拿捉冲塘大盗,如今想往那里去?”浦二道:“兄弟,你到底何等样人?快快说来。”金台道:“俺乃贝州金台是也。”浦二道:“不好了,不好了!”那浦二听说,慌忙跳过隔船来,乱说:“贝州金台到了,快些逃走!列位顾不得张其了,立刻开船罢。”那金台是个有心要把他们放去,明知他们逃走,并不声张。此话要后书交明的了。若讲做了强盗,总是有本领的,为何见了一个马快多是这等害怕,大家逃走呢?只为贝州金台四海到处闻名,是个小辈英雄,拳法利害,本领又好,凭你铁将军、石好汉,闻得金台的名字,尽是惧怕的。再说那隔壁的船已逃去的了,只存张其、郑千二个却被金台拿住。那二人是顷刻之间容颜变色,弯着腰同叫一声:“金台兄,有话好好的说。必要拿的,就捉了去。若能容放的,且求宽容些。”金台听了此言,两手皆松,二人的身子便连摇几摇,几乎把一只船多反了转来。张其曲着腰向金台道:“你吾多是相交的弟兄,吾们的父亲又是情同手足,冲塘打劫原是不该的,若论罪名是岂可宽容?官府着了你来拿捉,伏乞你要慈悲些些。”列位道,可笑不可笑,见了个马快,一就是这样害怕,枉为什么强盗的了!金台道:“俺是奉差捉的,敢不当心?各处去找寻,如今拿住了,如何肯放?俺既当了捕役,焉能讲怎么情文?”郑千便道:“吾弟英雄,吾们各人久知名的。此刻得遇了,总求你宽容些,自有调停之处的。”张其再叫声:“金台兄,且请坐了。兄弟快些暖酒,吾与你各敬三杯,再作道理。”郑千答应一声,便往船艄上去,点了灯,备起酒肴来。暂且不表。   再说张其启口叫声:“金二哥,随了几名伙伴出来的?如今多在那里?”金台道:“只有一人,若用伙伴不为本事也。吾想你们大胆敢冲塘打劫的,谅必人人手段高强的了,为何见吾多要逃呢?剩了你们一双无用的人。”张其答道:“金二哥,并不是吾们本领平平,除了二哥一人,凭你那个总不惧怕。吾们二哥的本领是无人及得的,人人多称你小霸王,名声如此之大,却不该应吃这公门饭,极可别图机会,作些定国安邦的事体,祖宗也好荣耀荣耀,就是令堂面上也有些威风。”金台听说,呵呵的道:“俺乃何等之人,想起这个念头来,倒也惶恐。想你的身子雄壮,为什么丈夫不做反做了强盗,在江河上无法无天?”张其听说,叫声二哥道:“吾们是粗俗的人,劫了人家的财帛来快活快活,故而礼制一点无有的。”金台道:“想你们一双空手,打劫人财,岂不罪过么?多是烈烈烘烘的汉子,岂能这等作为?不是吾金台夸口说,要来捉你真正容易。无奈念着先人面上,否则那怕你们这狼虎爪牙呢?今日若肯听俺的话,你们须要痛改前非,取点本钱,做做生意,与吾金台原是好朋友。你道吾说的话如何?差不差?”张其道:“是,是,是。金兄金玉之言敢不遵命!”金台哈哈的道:“若得如此,吾金台有幸也。”张其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待吾把这只舟来放到对岸柳阴深处去,水酒谈谈便了。”那张其听了金台一番劝言,顿改前非,将那船放到柳阴处去停泊,便搬些酒肴来款待金台,金台就叫声:“张大哥,方才逃去的几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张其道:“不瞒金二哥说,一个叫华云龙,一个叫浦大郎,一个叫草桥花三,同你在船的叫长江浦二,赴水而逃者乃是摇船水手也。”金台道:“你可知道他们往那去的?”张其道:“无非在左近地方。”金台道:“哈哈,吾看他们多是身子雄壮,为什么多是这般胆小!可发一笑。”张其道:“啊,金二哥,乃是你名重如山,所以见你来了,早已胆寒的了。如今虽只逃了去,明日吾去找回来便了,叫他们不可为强,烈烈轰轰做一场事业。”金台道:“张大哥,吾与你平日相交,故而如此。他们与吾并无瓜葛,要他们来何用呢?”说说谈谈,时已三鼓了。郑千便收拾残肴,依着金台的好话,从今多不为盗的了。将这等家伙拿来丢在河中,打开铺盖来请金台去眠。   说到华云龙们,闻说金台来捉,大家急得慌乱,开起八浆橹,如飞而逃,到了一个幽僻之所。将停泊,浦大郎就叫兄弟道:“这个金台怎么样来的?与你在船讲什么说话?”长江浦二好不心焦,大悔今朝自己不好,爱他的人品,希图他的后庭花,那知便生出气来。现在哥哥问吾,如何说法?有了,便假意将头摇两摇道:“吾下船来,他已先在仓内了。倒是不认识他。”浦大道:“难道你不问他名字的么?”浦二道:“什么不问!他说叫金龙。”华云龙说:“可曾问他做什么生意的呢?”“他说行路辛劳,走不动了,借你舟中歇息片时。等到张其、郑千到来,才知是金台。幸喜吾们逃得快,他们必定在那里吃苦了。”花三道:“千不该万不该打劫这金华府,自然要出差来捉了。扬州不可长存的了,明日一早须要开船往别处去做生意罢。”正说之间,只见水里朴通朴通一人跃水而来,在船艄上爬将起来。众人一看,乃是弄船的水手周七。大家问道:“张大哥、郑大哥如何了?”周七道:“脱逃要紧,那里顾得别人。料想金台不肯饶的了,必定要拿他们去,你们还不快些逃走。”说着便把湿衣换脱,到艄上去烧夜饭。吃完了饭,也不等天明,立刻开船行走,不知往何处去了。在后再表。   且说金台等睡到天亮,大家起来,郑千就去烧水洗脸,烹茶备饭,自必不说。张其便叫金二哥道:“吾想老辈拜得弟兄,吾们小辈拜不得弟兄的么?一般多是贝州人,说得投契,何不仿仿刘关张等桃园结义,弟兄称呼呢?”郑千听说,便参得金台盟拜。那金台并不推却,马上应承。那时,郑千就去买些礼物,各人写就盟帖,就在船中结义拜盟。张其居长,郑千为二,金台称三,各人立誓,苦乐同当。说到金台,共总结拜了五百弟兄。目下还只得三个,以后还有琵琶亭上小结义,金山大拜,周折甚多,关节亦不少。纸短情长,此刻那里说得尽。   再说那三个异姓的兄弟,饮酒之间,张其便叫:“三弟,吾要问你。”金台道:“大哥问吾什么来?”张其道:“本官差你出来拿捉吾们,如今倒在此地结拜弟兄,怎生回去复命交差呢?”金台道:“这到不妨,吾自有道理。”那晚金台便说要回去了,张、郑二人再三再四留他道:“三弟,扬州是难得到的,明日同去上街游玩。”金台情难再却,只得在他们船上再等几天。说到张其、郑千,多是强徒,在江河上东抢西劫,船内的金银财物甚多。如今不做强盗,弟兄三人无事,尽量吃,尽量玩,一连三日,十分有兴。这一天天气晴明,风和日暖,弟兄三人一同上街游玩。大家有兴,看看十家之中到有三家是酒店,望去多是密层层的店面。忽然行到一个地方,上面写着“兰花院”,三人一看,乃是平大院子。但见两个小后生,穿的华服,走将出来。一个道:“啊哥,你看三个小娘那个顶好?”那个道:“兄弟,吾看起来貌多花姿色最佳,若有五十两花银,今宵吾定要去嫖一嫖他。”一个说:“啊哥,你算勿得内行朋友,那貌多花虽好,那里及得来刘小妹更高。”那个说:“刘小妹虽好,到底还有苏小妹头等上好,看看他一见肌肤就要麻起来了,恨无十两花银,勿能与他去睡一夜。”看他们一路闲谈,一路走去。那张其也想去看看烟花了,二位便道:“贤弟,这里是娼妓人家,吾们何不进去看看,若是面貌果然佳的,今夜就住在这里。他们说,一个小娘只须十两银子,就是再加几两也何妨呢。”郑千听说便道:“甚是。但不知三弟心中如何?”金台听了,摇摇手道:“小弟嫖娼是不善长的。”张其呵呵的道:“嫖小娘是容易得极的,有何善长不善长?你若不会,教你便了。”弟兄二人便扯住了金台,同到兰花院来。那鸨儿一见,心中想道:“他们衣不华丽,有甚铜钱。”一味冷腔开口道:“爷们有甚事情来的?”张其说:“来嫖你们的美貌小姑娘,若要银子,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那老妈听见了“银子”两字,就把一只冷淡面孔登时改了笑脸来了,便叫:“爷们请坐。丫环送茶来!”丫环应声:“来了,来了。”“请问三位爷们的尊姓?”一个说:“姓张。”一个说:“姓郑。”一个说:“姓金。”鸨儿又道:“府上那里?”金台道:“贝州人氏。”老鸨说:“耳闻贝州地方有一位小霸王金台,可是盛族中呢,还是同姓不宗的?”张其说道:“这位就是金台。”老鸨道:啊呀呀,啊呀呀,失敬冒犯之至。”金台道:“不用客气,不用噜苏。快请三位姑娘出来相见。”老鸨应声:“是,晓得了。”鸨儿便叫丫环去请三位姑娘出来。丫环去不多时,姊妹三人同出房来,大家相见坐下。鸨儿说道:“那一个叫刘小妹,那一个是貌多花,顶好的名苏小妹。”张其道:“果然话不虚传也。”那两个强徒是不分美恶,见了三个姑娘多道美好无双的了。独有金台仔细看去,口中不说,心想道:“貌多花不及刘小妹,刘小妹不及苏小妹。”那金台方才说不爱嫖妓,此刻见了这班月貌花容,便着了魔了。一双媚眼看见那维杨苏小妹,那维杨小妹也把金台细细一看,便神魂飘宕,骨头多酥了。貌多花与刘小妹看了张其、郑千,心中不悦,看他们胖又胖,长又长,行为粗俗,那比金台这般俊俏。看那六人心中各自思想,那鸨儿启口叫声丫环道:“三位爷们在此,快些备酒来。”丫环应声:“晓得。”金台就将十两银子交付妈妈备酒。老鸨道:“怎好要金爷破钞呢?”金台道:“休得见笑。”从来财帛是动心的灵药,那老鸨便装着笑面,双手去接,就到里面去指麾。顷刻之间,三桌酒已备齐,就在堂中摆席。金台便与苏小妹一桌,苏小妹是极爱金台,甚是殷懃劝酒。张其与刘小妹一桌,刘小妹是嫌此张其生得粗俗,故而心中不甚喜悦,也只为做此官,行此令,勉强一桌劝饮。那貌花多与郑千一桌,不乐不愁,一杯干了,又斟一杯,谈谈闲文趣话,大家甚觉高兴。   那知道不多时来了一个强人,乃是一品当朝澹台惠太师的公子,名唤澹台豹,仗了爷的势头,在外滋事作恶,无天无法,奸淫妇女,白占人妻。若有那个顺着其人,就是他的造化。若是逆了,就此倒运。轻则送官究治,重则捉到家中,关在水火牢里,要送他的性命。所以这等人送他一个混号叫做“无毛大虫。”人人闻了他的名字,多叫头里疼的,见了他的面就要落魂的,多怕他。他像个凶神七煞星一般,故而无人敢冲撞他的。那些府县官员是多奉承他的。有时到了兰花院内,常常不鸣一钱而去,故而鸨妈心中也见他恨的。这一天,恰遇澹台豹带了四个家人上街游玩,偶然到兰花院来,便想闯进门,说道:“来。”跟来的人便问:“大爷,那么说?”澹台豹道:“大爷要到里边去开心开心,去叫乌龟来迎接。”应声:“是。”便叫乌龟道:“吾们大爷在此,还不走出来迎接?”那乌龟忙叫道:“大爷,大爷,小人叩头。”澹台豹道:“罢了。快去叫三个姑娘出来迎接吾大爷。你们跟吾进来。”跟来的人应声:“来了。”那澹台豹踱了进去,龟子忙将两手拦住,说道:“大爷且慢,里边有三个人,吾们三个姑娘在那里陪酒。你进去,也徒然的。快点请大爷回去罢,让妈妈赚些铜钱,大爷是恩大如天,德大如山的。”澹台豹道:“混说!吾大爷到此,悉听你们的么?让开点!你们跟吾进来。”一人应声:“来了。”那龟子此刻好不惊慌,忙回身走进去,见了老鸨便说:“外边杜天王来了。”老鸨问道:“那个杜天王?”龟子道:“无毛大虫澹台豹来了。吾说是有三个客人在内,求他不要进来,他却动气,竟走了进来了。如何是好?”老鸨道:“咳,咳,这是难得来了三个客人,取了十两花银出来吃酒,谅必是个有钱客人。那晓得偏偏他又来了,真正要算倒运事体了。”便两手搓搓,忙走了进来,便慌忙叫道:“女儿们,不好了,无毛大虫又来了。你们不要吃酒,快快出去迎接要紧。做娘的先到外边去了。”姊妹们听说便个个口呆目定,叫:“丫环来,快快收拾席酒。倒有慢了你们三个。”张其道:“且慢,甚么无毛大虫,这等害怕?”那姊妹们道:“爷们初到此地,不知其细。此地有个大乡绅,现在一品当朝的太师,叫做澹台惠,那是天下多知的。他的公子名叫澹台豹,国法人情没有半分,作威作福,人人怕他,扬州要算他的朝廷了。混名多叫他『无毛虎』,大家听见他,头也疼的,时常来此惹厌,若有客人在此,他来了总要让他。因此妈妈多着急,龟子唬得小鸡一般了。今朝这有三位爷们在此,还望救救吾姐妹们,不然切勿要再担搁,快出后院门去。”张其也说道:“如此行为,真正可恶。”郑千听得,心中一想,说道:“姑娘休要害怕,俺们在此,尽可安心,怕什么无毛虎?看他来吃谁?”金台听说,笑嘻嘻不介于心怀,独自斟酒。那三个姐妹坐立不安,大家叫道:“爷们,他是财多势大的,须要当心他,让他几分,休得看他不入眼,快须回避的好。”张其就将台子一拍,说道:“混帐的东西!不要说是澹台豹,就是三头六臂铜皮铁骨之人俺也不怕。”郑千也说,笑呵呵的立起身来,叫声:“大哥,既是说他凶如大虫,待吾去看看他是什么样凶,什么样狠的。大哥你道如何?”张其正要开口,那首金台叫道:“二哥,他若不来,吾们也不必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动不如一静。他若来寻吾们的事,再行打他不迟。”张其大笑,便说:“二弟,来来来,且开怀吃几杯酒是正经。”但是姐妹三人顿然呆了,只见老鸨走进来,喘呼呼两手乱招。要知闹院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澹台豹大闹勾栏院 苏小妹缔结小英雄   上回说到金台与张其、郑千结为兄弟,到兰花院内嫖娼吃酒。正在开心时候,来了无毛大虫,急得老鸨走头无路,姐妹三人胆战心惊,恨不得勾牢三个客人,自各回避才好。那知三个英雄好汉本领皆强,不怕凶,只怕穷的。若无其事,依旧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只见那老鸨也慌忙走来,两手招招,战惊惊的便叫:“女儿们,那无毛虎坐外面,说你们不去迎接,十分大怒。再不出去,他要进来把你们捉到家中,关在火牢内烧死了。女儿啊,快须出去接他罢。若再延迟,就有祸来了。”姐妹三人正要走时,却被三个好汉挡住,便一个扯牢一个的手。那晓得无毛虎已走了进来,道:“怎么大来头,可晓得澹大爷勿是好惹的,怎敢如此无理!待吾来认认这怎么一个大头目。”那老鸨说:“不好了,大爷进来了。”姐妹三人便同立起来,装成笑脸,接着澹台豹弟兄三人不理他,各执酒壶斟酒。一个说:“哥哥用酒。”那个说:“弟,你请。”此时,澹台豹便摇摇摆摆走过道:“你们三个是怎么大头目,如此无理?眼睛里没有吾澹大爷,理多不理,岂有此理!”老鸨就叫:“三位爷们,这位大爷是冲犯勿得的个。”张其道:“什么澹台豹,还不走开!”郑千道:“澹台豹,你这小乌龟,老虎无了毛,有什么威?为何到此来惹厌?见了吾辈也应该早早回去。若敢多说,只怕你今朝要倒霉了。”澹台豹道:“那里来的入娘贼的,骂起吾大爷来了!”金台听他说得,甚是〔恼怒〕,便道:“俺金台在此,还不快快走娘的路!”澹台豹道:“金台可是要吃人的么?”金台道:“人虽勿吃,无毛虫也不怕的。若有人凶狠,便是自吃亏。”那些在行的回身就走,不在行的等吃了亏,方肯回去。澹台豹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来,你们〔把〕这个横人,回去关在火牢里。”跟来的人应声不见,四个家人赶了上来,如狼如虎的来捉。那里面张其便二目睁睁道:“你们这班狗头,谁敢动手?”一拳打去,四个家人连环跌去,爬起身来,头多圆了。多道:“拳头凶狠利害,眼睛门前多黑了,吃不光的。”便一溜出去了。澹台豹气得喘呼呼,便捎捎衣袖,自动手了。却被金台伸出手来略将他肩尖上拍一下,澹台豹便大叫道:“好!”便答身往外就走,浑身出汗,坍了肩膀,走出来叫道:“来!金台的入娘贼,当正可恶,快回去叫齐了你们人来捉他去。”家人们应了一声,道:“大爷,为何半边的肩膀勿见了?”澹台豹道:“被金台拍了一拍,觉得痛得了不得。”家人道:“大爷也是不中用的,待小男扶了大爷走罢。”澹台豹道:“且慢,去叫乌龟一齐走出来。”家人便去叫了出来,多道:“大爷饶命。”那鸨妈急得跪到在地上叩头,连叫:“大爷饶命。”纷纷流泪苦求他。那无毛大虫便开口喝道:“今夜大胆留这野贼欺吾大爷还了得?此仇不报定不干休!”鸨妈道:“大爷,实在不是妇人之故,乃是他们三人自己来的。大爷到此,小妇人再三打发他们,总是不肯去。大爷今日总要开恩,饶吾残生,胜比烧香吃素,强如求福拜佛。”澹台豹道:“勿要你叩头,听吾的吩咐。”鸨妈应声:“是哉。”澹台豹道:“三个野贼交与你,若勿见一个,要你赔的。”鸨妈道:“大爷啊,他们多是英雄好汉,叫吾如何留得牢呢?倒不如打发他们去的好,诸事丢开,免了生气。”澹台豹道:“放你的狗屁!吾的名望那个勿晓得,本城地方那个敢来得罪吾?若不动手,却被他们看勿起了。那些野贼要欺吾,扬州人一发要欺了。”便昂然带了家丁去了。   鸨妈急得魂飞魄碎,便道:“这是那里说起来的,今朝想要发财,那知惹出祸殃来了。三个强人原亦不好,本不该应冲犯了他,看他这般光景,谅来即唤人来拿捉这三个贝州人了,想他们一定要被害的了。如若打发他们去,大爷要起人来如何好呢?啊呀,罢罢罢,到要把这三人留在此地,脱吾的干记。”主见已定,走进去说道:“罢了,无毛虫世上少有的。若无三位爷们在此,叫吾如何打发。”苏小妹便叫:“母亲,如今去了也没有?”鸨母道:“如今是去了。”金台问道:“这狗才可有什么说话?”鸨母道:“爷们,人怕老虎,那知老虎也怕人了。往常的威势全无,倒说道要与爷们结拜弟兄。”那张其、郑千多是莽汉,听说多发笑道:“倒也有趣。”金台便叫:“二位哥哥,不要信他的乱说。那些地棍吃了亏,焉肯干休?必然要打回复。吾们若是回去,倒要算吾们怕了他了。”张其道:“三弟此言说得甚是。”郑千说:“大哥,吾们多是顽耍而来,不曾多带银子,况且船内无人,待吾去了再来。”张其道:“船内无人怕他什么?竟去取了一百两银子来便了。”郑千听说,笑呵呵道:“大哥比吾更粗心了。日间无人还好,管夜是船中必要人的了。”金台笑嘻嘻点点头,便叫鸨妈道:“你院中可有正经人么?想烦他去管我们的船,明日天明给他银子。”鸨妈道:“爷们有了船,为何没有水手的呢?”金台道:“人是有的,因为失足跌在河中,故而两日未走了。”老鸨听说,点头道:“吾家小二为人尚称正经,便叫他去管船,三位爷们可放心么?”便到外边叫小二,跟了郑千一同走去。弟兄两个等在院中。那姐妹三人心慌意乱,因怕澹台豹再来吵扰,目下要他们陪酒,十分免强的。那老鸨只要他们住在这里就是好处,听得他去取百两花银来此,乐得到手。少顷,只见郑千取了一百两纹银交与金台。金台便叫妈妈道:“这封银子赏你们的。”老鸨装着笑脸道声:“多谢。”郑千从新入席道:“冷落了姑娘,休要动气。待俺自己筛了酒,敬你三杯便了。”貌多花便道:“敬酒还须待吾来。”郑千哈哈的道:“就是你来,就是你来。大哥,三弟,请啊。”张其道:“二弟请啊。”金台道:“二兄请。”但见他姐妹弟兄六人,一面斟,一面干,唱者多是时新雅曲,弹吹的无非琴笛。金台本是没有欢意,今朝见了小妹的花容玉颜,顿然动了风流念头了,便想与他乐一夜的了。金台便与苏小妹,张其与刘小妹,郑千与貌多花,各自张灯,叫了丫环送到房中。那三处房中的摆设是不必说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