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 第 6 页/共 12 页
第二十二回 左跷儿神通幻妙 圣姑姑法力无边
话说金台听了和尚之言,便道:“事已如此,说之无益。”吃茶已过,随即起身辞别。那和尚双手扯住,说道:“恩人不到这里也罢,既然到此,那有就去之理!况且官兵拿你正在急切之时,此时尚还出去不得,且在这里担搁几天,候官兵退了,然后出去便了。”金台心中想道:“普济之言可听,俺家不免权且担搁在此,退了官兵,然后再走。”暂且不表。
再说官兵追过了十里路程,金台影迹全无,只得收兵回去。在半路上拿住张其、郑千、华云龙、浦二四人,任总兵传令一齐上了刑具,打入囚车。一面传知地方文武,添了兵役,分各路拿捉金台。一面遍出告示,如有窝居者,按法治罪;如有拿住金台者,奏明圣上,候旨旌奖;如有知风报信者,赏得五百两。不论军民人等,一体如此。此话慢表。讲那何其想道:“原是金台没有主裁,不思身犯王法,放胆做了出来,现在未知逃往何处去了,叫吾好挂胆牵肠,”此话丢下不表。
再说起一个不良和尚来,乃是天海寺中收斋的和尚,名唤法惠,为人刁猾,作事乖张,最贪财帛,不顾人的死活。那日,在外闻得闲人说道:“拿捉金台十分急切,有人知风报信者赏银五百两。”那法惠欣喜满怀:金台现在寺中,待吾去当官出首,把他捉去,五百两花银稳稳到手。有了五百两银子,当是了不得,可以还俗,留头发讨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勤俭些做起人家来,育女生男,有子有孙,那时快活杀人了。主意已定,即忙报信到衙门中去。官府听报,哈哈大笑,立刻一角文书移到武营里,点齐兵马来拿捉。但见有数千兵马,把一个天海寺团团围住。同声叫喊:“拿捉金台。”不问情由,打门进去。合寺和尚呆了,逃也逃不出,避也避不开。见一个,捉一个。喝问光头:“金台何在?”金台在里面闻知,挺身而出,说道:“金台现在这里。一身做事一身当,不干和尚的,一齐放了,单把俺解往东京,死而无怨的。”那官道:“你就是金台么?”金台道:“正是。”那官道:“好一个不知利害的金台!左右,与吾拿下了。”兵卒们答应一声,把金台捉去,上了链,打入囚车,解往任总兵衙门里去。寺中和尚多放,惟查出金台是普济留居的,本该照例治罪,念他是个出家人,从宽,责了几板,逐出天海寺,未知如何,后书再说。法惠得了五百赏银,就还了俗,讨了一个家小,要想成家立业。那知妻子贪淫,又与外人成奸,竟把丈夫谋死,这是报应也。
再说任总兵拿住金台,欣喜万分,五部囚车一同解去,抵庄要到东京奏明天子,必定加官进爵,得意非常。那知道偏偏天不从人,来了一个---且看下去自然明白---松云长老,奉圣姑姑吩咐,叫他在龙虎山下要路等候,金台一到,即当搭救。张鸾道:“天色尚早,不免前去等候便了。吾与你先后而行,免致旁人疑惑。”左跷道:“说得有理。”张鸾在前走去,左跷装痴在后。只见两岸店铺,招牌密密,那旁边乒乓匹拍的响,俗人就叫做“报旺鞭,”乃是一丬新开碗铺斋利市送佛。左跷便来作耍,念声“阿弥陀佛”,走上阶沿,“阿弥陀佛,作福,作福,功德无量。”店中人道:“嗳,嗳,你这和尚好没分晓,吾们第一天开店,利市也没有发过,休来混帐,别家去。”左跷道:“阿弥陀佛,贫僧一路而来,家家布施,特求慨发慈悲,作福,作福,功德无量,阿弥陀佛。”店中人道:“嗳嗳,和尚为何这宗要法?我们勿曾发过利市,算你照看了我们,别家去罢,得罪你的。”左跷道:“阿弥陀佛,宝店新开,必定发财,作福得快,发财得快。”店中人道:“呸,和尚,讨厌杀哉。吾们勿曾发财,快点走开来。”左跷道:“阿弥陀佛,不肯作福,贫僧只得苦求了。”便双手把头儿掇下来,放在柜抬上,抓抓头发,摸摸额角。店内之人多呆的了,怎么人可拆得开?好怪气!左跷道:“阿弥陀佛,作福,作福。”店中人道:“是哉,是哉。拿头装上去,布施你便了。”左跷道:“阿弥陀佛,施布得快,装头也快。”店中人道:“喏喏喏,七个老上青,拿了去罢。”左跷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就把头装好,一跷一拐上街了去。碗店之中正倒霉,并无主顾上门来的了。一连三月清淡,不挂招牌,店也不开,便寻过地方,重新开店,诚恐左跷再来。闲文不表。
且说张鸾、左跷要救金台,张鸾便坐在青龙洞之青龙头上,左跷坐在白虎洞之白虎头上,等候金台来到,协同搭救。但恐天师知道,必不相容。况且真人府内的法力比你吾更大,倘然搭救不成,非但倒运,而且金台性命难保矣。左跷说道:“何不弄些神通,先把张天师试他一试?”遂立刻书符捏诀念咒。这山摇动起来,真人的房屋便侧过西,侧过东,人亦坐不住了,法官个个称奇,弄得天师怒气冲冲道:“白日无端这般光景,必有妖气。”即差四个法官快去查来。四个法官奉命细细查寻,妖气全无。这山摇屋动怎么讲究呢?一个道:“啊,师兄,既无妖物,何不回复真人去。”又一个道:“师弟说得有理。”便一同回去,只听见念无量寿佛的声音,那旁边念阿弥陀佛的声音,举目看时,青龙头上坐一个肮脏道人,白虎头上坐一个龌龊和尚,法官便上前问道:“一僧一道那里来的?可知道这里怎么地方?擅敢坐在这里么!”左跷听说,嘻嘻笑道:“吾们是四海云游方外之人,偶见此山秀气,龙头虎首石成形像,龙虎山中难得到来,故而歇息片时。”法官听说,口中不言,暗沉吟道:“看他们人不出众,貌不惊人,有何法术!但是真人叫吾查明,只得拿他们前去见真人。”两个便拖了张鸾,两个扯了左跷,匆匆进了真人府,禀明张天师。天师立即出来升位,廿四个法官两边立着,天师即问道:“你等何方修道,为什么不守清规?衣衫破碎这般形状?怎敢在这山中暗中弄巧,好不应该!”二人答道:“啊呀,天师大人啊,吾们虽是出家,并无庙宇存身,云游四海,抄化为生,到处行走,久仰龙虎山中景物,特来游玩。衣衫破碎,因是贫苦,恰守清规在心头的。并不暗中弄巧,只求放了吾们,感恩不尽了。”真人想道:“看他们这般情形,谅无法术,但既拿来,必须立些规矩,不便轻放。”便叫左右搜他身边有无夹带,多道:“啊呀真人,没有夹带的。”便不由分说,把衣宽下,搜来搜去,没有怎么东西。真人信以为实,说道:“既无夹带,谅非二人弄巧,放了去罢。”张、左二人答应一声去了。那时,山摇屋动之时,天师府中男女皆惊。听得拿住僧道,大夫人与十三位姨娘,还有一班丫环妇女多在屏门后张看。张鸾双手把道袍一抖,按在身上,口中念咒,把一个如花似玉的芙蓉使女夹在肩甲底下。左跷亦念了咒,把一个月貌花容的海棠丫环夹在肩甲之下。二人同出真人府,原在龙虎洞上坐看等候金台。那真人府中丫环妇女多闹道:“芙蓉勿见了,奇怪!”又说道:“海棠姐姐勿见了,怪气!”查来查去,一无踪迹。报于真人,天师听说,呵呵道:“可恼啊可恼,两个丫环端端在此,为什么一霎时不见了?难道原是方才的僧道作怪么?”便叫廿四个法官同一追上前去,不可冒犯,只说真人有请。法官们同声答应,便一同到山前龙虎洞来。
只见两边坐着念“无量寿佛!”“阿弥陀佛!”一众法官大家商议说道:“这样的道士和尚,真人叫吾们去请,真正倒胃口,引他见笑,请字不要说,原把他拉了就走罢。”一个道:“勿差,勿差。”商议已定,便上来拉了张鸾、左跷二人,匆匆就跑。一僧一道各打照会,各人口念真言,青天白日,霹雳忽响,立刻大雨倾盆,可怜一众法官满身是水,弄得满身烂泥,独有张鸾、左跷身上一点不湿,好不奇怪。进了天师府方才住雨,法官各换干衣,报知天师。天师外出迎接,行宾主礼坐下,随又送上香茗。大家不用手拿,多是从空挂在面前吃茶。天师有三十六个天罡,所以空中挂得。张鸾、左跷各有三百六十名邪神野佛,故而空中亦能挂得。天师想:“二人之法力莫非比吾更大?”吃过了茶,真人问道:“请问二位是何方修道?师父是谁?乞道其详。”张鸾道:“贫道道号松云,别名冲霄,乃是鬼谷门下之徒。”天师道:“啊呀呀,原来是王禅老祖之徒,多多失敬。”张鸾道:“岂敢,岂敢。”天师道:“这位师父是?”左跷道:“小僧没有法名的,这些多叫吾李法师,竟被他们叫出名了。”天师道:“令师是谁?”左跷道:“业师乃是陈抟老祖。”天师道:“啊呀呀,原来陈抟老祖的高徒,一发失敬了。”左跷道:“好说。”天师道:“二位方才初次到来,十分简慢,好不应该。那知去后,下人们说一时不见了两个丫环,周行查看,一无踪迹,莫非二位神通广大,故而请法师回来,那二婢一同还了,感恩不尽,各送盘川百两。”张鸾听说,且毫无言语。左跷哈哈笑起来,便道:“天师啊,这是不过作耍而已。”天师道:“作耍也没有这般样子的。”左跷道:“不瞒天师说,吾们到此非为别事,来救金台,尤恐天师不许呢,故而显些神通。只有一句话儿,肯准吾们,两个丫环立刻放还。”天师道:“不知什么言语,倒要请教。”多道:“吾们搭救金台之时,求天师不要做声,坍下天来不要与闻。立刻送还两个丫环,连吾师父也见情的。”真人听说,笑嘻嘻道:“此话那有不应承的。吾这里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处分。”左跷道:“天师啊,君子一言为定,不可反悔的。”天师道:“决不反悔。”张鸾将道袍一抖,放出了芙蓉,左跷把直掇一洒,放出了海棠。各自跑进去,口呆目定。张鸾、左跷辞别天师,天师送他们一百银子为盘费,一概不收而去。
真人想道:“可恼啊可恼,一个道士,一个僧人,无穷妙法欺人,竟被他们弄得吾颠颠倒倒,恨不得拜表上达天庭,只是陈抟、鬼谷恐怕有罪。想我做了天师,法力无边,今日之事要算倒运。若是上达天庭,自己先有一个不合,只好抹却其事了。惟是芙蓉、海棠多被惊呆,必须设法看治才好。待他那样去救金台罢,吾紧紧关门不出便了。”
再表左跷欢喜道:“啊,松云长老,吾与你制度天师,不管闲账,可以安然无虑去救金台了。”张鸾道:“李法师,吾看那张天师的法力及不来你吾,就是管账,也不妨事的。”左跷道:“虽只不妨,到底碍手碍脚,莫妙于不管。”张鸾道:“说得有理。”一僧一道在龙虎山前等候,此言暂且慢叙。
忽有一人叫道:“女儿来了。”永儿道:“来了。”那老狐狸同了小狐狸,娘女两个来到江西。娘在前头,女在后面,引得这些少年男子多痴迷了。“阿哥,看标致小娘。”那何永儿一路行走,还要卖风流,引得这些轻骨头的跟来跟去的细看,恨不得立刻遂与他美事。内中有个叫做张三老,是个穷凶极恶不怕羞的,便歪到姑娘身边,捎起衣袖,伸手照定姑娘想捏去。永儿略用些些法术,那把张三老一个大片斗直翻到福建泉州府去了。圣姑姑道:“女儿这里来。”永儿道:“来了。”母女二人一路行走。忽然走到一个空白场上,见一个妇人,两鬓如霜,纷纷流泪,有一二十个男人立在旁边。圣姑姑便上前问道:“老人家,何为在此啼哭?”妇人道:“承蒙动问,说也可怜。三十二岁丈夫亡故,坚心铁石的守节。只有一个孤儿,年方五岁,吃辛吃苦,领大了习学成衣趁钱养吾。只为老身命比黄莲再苦三分,前年遭了回禄烧光,今年又是孩儿病了三月有余,未曾起牀。看其病势,沉重得很,命在旦夕。闻得有个名医叫钱楚江,意欲请他来诊治。无奈吾无从设法借了,故而在此求恳仁人布施,好待吾积少成多,去请名医。倘然医得好孩儿,也使吾年老之人有拿了。”圣姑姑问道:“你的儿子平时孝顺你的么?”妇人道:“孝顺得很的,所以吾舍不得。儿若身亡,吾也只好死的。”圣姑姑道:“你家住那里?”妇人道:“就在那边。”圣姑姑道:“既如此,领吾们到你家里去,自有好处。”那妇人没奈何,含悲领了圣姑姑、永儿匆匆走去。不多路,推进柴门一同入内。圣姑姑道:“老人家,你的儿子呢?”妇人道:“眠在房里。”圣姑姑道:“同吾去看来。”妇人道:“啊,大娘娘,你又不是医家,看他什么?”圣姑姑道:“啊,老人家,吾虽是个妇人,倒也熟读医书的。凭你什么险症,吾一看就为好的。又不是要吃你酒,吃你茶,更不要你钱,无非念你老人家苦楚,况且只有一个儿子,吃亏不起,故而诚心来诊治。若是一个忤逆儿子,吾也不来管帐了。既然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救他一命,你也有靠,吾亦做了一桩好事。”那老人家巴不得孩儿早日病好,听了圣姑姑一番说话,便道:“吓,既是大娘娘这样怜念吾老身,能干救吾儿子只是最好的了。”遂请进房去诊治。圣姑姑道:“女儿,你在外边坐坐。”永儿道:“是。”妇人道:“大娘娘这里来。”圣姑姑:“来了”那圣姑姑原不是郎中,也不过修道已深,恃着法力高强而已。莫说妖精没有好心,圣姑姑就极肯济人穷苦的。未知那样救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美金台被擒遇救 鲍千金饭店交拳
话说圣姑姑走进房中,细看病人,一息奄奄。念他是个孝子,他若死了,母命难活,便道:“老妈妈,取半杯清水来。”妇人道:“大娘娘要来何用?”圣姑姑道:“我有用处,取来就是。”老妇人没奈何,就去取半杯水送与圣姑姑。那圣姑姑将杯接在手中,便将手指画符,口中默念真言。咒毕,便叫妈妈:“你把病人扶起,将他仰面朝天睡下。”只见他紧闭牙关,伸两个指头,把那病人鼻子两旁狠狠挤将拢来,病人口就张开,就将符水慢慢倾入病人口内。回头便叫:“妈妈,令郎有命的了。”老妇人便立在牀前,只管看。约有一个时辰,只见那病人张开眼来,肚中呱呱的响,反身来了,吐出许多黄连水。呕吐完毕,便叫:“啊,母亲。”老妇人道:“好了,好了。啊,吾儿,如今好些么?”他儿子道:“孩儿起初口口难过得很,如今好得多了。”老妇人道:“难得啊难得。”回头便叫:“大娘娘,小儿这个残生幸得大娘娘。尚未得知,如今还要医生看治否?何时可以康强?”圣姑姑道:“啊,老人家,如今令郎的病去大半了,何须再要医生看呢?过了三天就安康的了。只要调理调理。”老妇人道:“是哉。这调理二字是不中用的。”圣姑姑道:“为何呢?”老妇人道:“自遭回禄之后,穷苦不堪,如今小儿一病三月,弄得灯尽油光,饭多没得吃,那里来调理呢?”圣姑姑道:“可怜!妾身有一法儿在此。可有瓦罐头?取一个来。”老妇人道:“待吾取来。大娘娘,瓦罐在此。”圣姑姑伸手向身边轻轻摸出一文钱来,即丢入罐中,一口气,书一道符:“啊,妈妈你把罐头摇摇看。”那老妇人双手捧了瓦罐摇上几摇,叮当声响,不知什么东西。圣姑姑说:“且倒来看。”倒出来一看,是一百文钱。老婆婆一见,喜欢非常。圣姑姑便吩咐道:“啊,妈妈,你把一文母钱每夜丢在罐中,次日产钱九十九个。天天如此,九十九个母子,用得来了。但只可自家知道,断断不可泄漏天机的。若与人知道了,一个钱多没有的。”妇人道了谢,忙问:“仙家住居何处?”圣姑姑道:“不必问吾,日后自知。”出房同永儿要去了。那老妇人殷懃苦留,总留不住。只得送他出门,笑嘻嘻闭上了门。每日有九十九个可以调理儿子复元。那儿子后来到王则名下做将军的,此话书中且暂少表。
话说两妖精此来为金台的事,不知左跷、张鸾可救得成否?那里晓得澹台惠十分利害,自从任总兵去后,他又回思一想,说那贝州金小子乃是闻名的好汉,如今在琵琶亭结义,朋友必多,况且登莱斗法拿捉张鸾、左跷之时,金台出力帮助,必是张鸾一党。此番五百兵丁倘然拿不住金台,岂不是笑话了?吾想毛遂、林继祖乃是茅山真君的徒弟,法术甚大,不免差他前去接应。主意已定,即差毛遂、继祖带领一千人马前往江西去了。毛、林二人领命遂行。再说任总兵捉住了金台等五犯,一路长躯,从龙虎山前经过。只见一个黄面和尚,穿着破衣,手中提一条铁棍当住去路,念声阿弥陀佛,便道:“来的老爷们,作福,作福。贫僧是远来的,只因无衣无食,伏乞布施旧衣一件,就子孙万代有龙衣穿了,布施米一斗,子孙代代上天梯了。”唠唠叨叨甚为惹厌。官兵住了马蹄,喝也不退,打也不退。任总兵高声骂道:“你这秃奴,好不知趣!俺们奉旨拿解钦犯的,为什么在此讨厌?还不走去让俺的去路么?”左跷道:“啊弥陀佛,僧来看佛面,作福布施,大有功德的。”任总兵道:“好一个大胆和尚,这样倔强。”吩咐拿下。左跷道:“阿弥陀佛,拿不得的,拿不得的。”看他像一个痴和尚样子,任他们拿捉,只管念佛。任总兵大喝:“狗和尚,前在东京惧罪逃脱,现在各处拿你。你今日自投罗网,前来送死!”吩咐绑了砍去罢。左跷道:“阿弥陀佛,杀不得的,杀了出家人罪过的。”但见军士就来拿牢,绑住,砍一刀,扑托一声,光头落地。忽见红光冲到半天,众人魂飞魄散,兵卒道:“呀,啊呀,不好了,不好了。杀了一个头,又有一个长出来。”便又是一刀,扑托滚下来,是一道红光,又是一个头长出来了。连杀七刀,长出七个头。任总兵又好气又好笑。正在无法可施之时,只见一个龌龊道人走过来说:“无量寿佛,那个在此杀生害命?好不罪过!”任总兵抬眼一看,认得道人名字叫张鸾,喝令将他拿住了!张鸾假意呼冤。只见又是一个臈黄的和尚,一跷一拐,在前面说道:“僧家不犯法,如何胡乱好杀?杀了出家人,总兵的难动。若要不如放了罢,放了罢,放了罢,菩萨摩化。”一个道士,一个僧人,挡住了任总兵,扰不清楚。任总兵喝令将他们捉下,左跷念了几句真言,顷刻之间飞沙走石,括括大风,从空伸出拿云手来,把囚车内五个犯人提了出来,五起分开,刑具解下,各自逃去。那任总兵觉得眼前暗昏昏,大风吹得满身寒冷。随来五百兵丁多冻坏了。恰好毛、林二人到来,询知是打劫犯人,便大喝:“张鸾休得无礼,左跷逆畜勿要欺人!”毛遂向怀中摸出美弹丸来,像桃核形状,向空中祭起,几声霹雳,大风立退,法宝收回。左跷一惊非小:“不好了!这是那个法术,如此利害,还当了得!”便念动真言,三百六十邪神急来护身,却拿着一卷天书祭起,便有闪闪金光射目,望众人打来。那毛遂要收法宝,那经得天书来得快,好不利害!一个头元跌下马来。左跷喝声:“神将,把他提到云南去罢。”法旨一下,那神将在空中把毛遂提到了云南地界。左跷收回天书,恼了旁边林老爷,喝声:“逆党休要无礼!”口中也念真言,轻轻祭起一粒定妖珠。此珠专捉狐狸。左跷幸亏逃走得快。张鸾法术奇妙,念动真言,只见一只青鸟半空飞去,竟把明珠衔去,喝声:“神将,提他到陕西去。”却领了法旨提去了。可怜这林继祖法力低微,提到陕西城外。张鸾收拾法宝,青鸟口中吐出一粒珠。张鸾哈哈哈大笑道:“不想今日倒多出一桩法宝来了,但不知那样用法,待吾收拾在此,再作道理。”任总兵唬得呆了,主意全无,只得传令兵丁,休要坐视,快将妖物捉下来。那五百兵丁多怕,说道:“老爷,今日有些晦气。和尚道士多有法力,我们谁甘当灾呢?五个犯人多劫去的了,倒不如回京请旨罢。”任老爷正在两难,只见张鸾、左跷在空中合掌,一个念“无量寿佛”,一个念“阿弥陀佛”,哈哈大笑而去。任总兵无可奈何,只得领了兵丁回京覆旨去了。
且说张鸾与左跷会同一路,云游海岛蓬莱。讲到张其、郑千、浦二、华云龙四人分为四处,大家观看,满心大悦,意欲原归旧处,又恐官兵拿捉。各有本领,打劫人财使用,直到金山大拜英雄叙会,后首再提。原说金台在荒郊之中,心内想道:“险些儿拿去受灾,那知又被他们救出,得到此间。朋友西东分散,意欲到何其家去,又恐暗暗有兵追来,好叫吾进退无门。”一路忧愁,一路思想,到了江塘水口,呆呆立着。只见江心中有一只小舟到来,艄上有个美女,玉手尖尖的把橹。船头上有个中年妇女,叫道:“汉子若要过江请下船来,渡你过去。”金台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前日登莱州渡吾过江的圣姑姑,莫非与吾有缘,所以今日到此间来的?不免叫他渡过江去,免得官兵追上前来。便招招,船遂泊岸。金台亦即下船,轻轻摇到江心里。圣姑姑启口问道:“啊,汉子,你可认得吾否?”金台道:“认得的,前日登莱斗法,看吾姑姑妙法世间无及,喜得今朝又能相会,烦渡区区。”圣姑姑道:“你那边做怎么?”金台道:“只为琵琶亭结义,被官兵拿捉,故而要逃到那边去,又恐怕官兵未退追来,且往那边另觅栖身。”圣姑听说,笑道:“汉子,因何这等愚法怕是非?目下琵琶亭小拜不成,何不再往金山大拜?英雄好汉叙会一处,共扶新主,岂不为美么?”金台道:“又是什么金山大拜?”圣姑姑道:“啊,汉子,你且听说,不必三心两心,管教你日后自有兴隆日子,成就功名,再有子孙。”金台听说,心中想道:“又叫吾金山大拜英雄叙会,未知是真是假。吾且看其光景,再行调停。”那妖精摇橹如飞,只有一个时辰,已到江镇城外。“啊,汉子就在这里上岸罢。”金台道:“是哉。但是小子身边不曾带得银钱,摆渡钱多没有。这便怎么?”圣姑姑道:“那个要你摆渡钱?”永儿道:“啊,母亲,自古道:要知心腹事,待听口中言。摆渡钱多没有,料想盘川无着。何不与他几两银子,也算行了一桩好事。”圣姑姑把头来一点,念几句真言,略用小法,城外头有一银铺内,三封银子不见了,却被老狐运了来,一起送与金台。贝州好汉殷懃道谢,立刻上岸。圣姑姑开船往各处逍遥去了。
金台上岸来观看,只见那三市喧哗,店铺密密,渐见西山日落。金台呆想道:“天色已晚,须去寻个安歇之所才好。”只得信步前行,人来人去,热闹得狠。肚中有些饥饿了,须去买饭来吃。便转弯走过去。只见那边一盏红灯上写着“安寓客商”四个大字,金台就立停叫道:“啊,店家!”店主应道:“来哉,来哉。门前一盏灯,安歇四方人,四方人不到,抵庄不开门。客人啊,是歇夜的么?”金台道:“正是。”店主道:“行李呢?”金台道:“行李被强盗抢去,故而没有了。”店主道:“但是没有行李小店勿留的,别家去罢。”金台道:“啊,店主,行李虽无,房饭钱是一样的。休来作难,今夜且留了罢。”店主道:“啊,客人,近来强盗甚多,东也抢,西也抢,岸上也抢,水里也抢,衙门里差通班马快查捉,严紧得很。水道还有船只查缉,前日出示着吾门客寓,不准留宿面生之人。勿有行李的客人一发不准容留。各店家出结,一并而行之,并不作难客人的。”金台听说,把手搓搓。不肯留客也没奈何,叫吾今宵何处去歇呢?咳!出门人行李原要,不可不有的。”啊,店家,不准留歇,这是由你。但是吾肚中饥了,有饭卖的么?”店主道:“饭是有的,里面请坐。”金台走进来,拣了空座坐下。小二先把桌儿一揩,便道:“客人可用酒的么?”金台道:“酒饭一齐要的。”小二道:“客人点菜。”金台道:“随意可也。”小二道:“荤的呢,素的?”金台道:“不拘荤素,只要上好的。”小二道:“是哉。”那小二忙去拿了一壶酒,三色荤菜,三色素菜,一双牙箸来送金台面前。金台想来思去,心事甚多,酒也无心吃,摸耳抓头的想。正在恼闷,走来一个长大汉子,性格刚强,大呼小喊:“揩桌子。”原来是个汪洋大盗,故而道理全无。“开店的!有好酒拿来,俺吃个爽快。”小二道:“来哉,来哉。客人先用好酒,饭就来的。”金台抬眼看这强徒,品格高强,全无道理,一面凶相,口阔方腮,狮子鼻头,身高体胖,两腮胡须。非是山林强盗,定是海面强徒,必不是循良之人。看他的吃品行为,好无道理,不知本领拳头如何?只见他黄汤多少吃得下去,鱼肉取来一刻就完,连呼添菜添酒。那小二忙忙答应:“来哉,来哉。”汉子道:“俺在此,你、你为何慢慢的走来?”小二道:“客人,才烧好菜在此。”汉子道:“放着,再添酒来。”小二道:“来哉,来哉。”勿好哉,被他吃得精光,如何是好?狗娘的人,吃得空空,你看有些醉了,脚歪伶仃了。小二走来说:“客人,会钞口虐。”汉子道:“钞不会了。”小二道:“走了?”汉子道:“吃完了自然走了。”小二道:“嗳嗳嗳,钞是总要会的。若是吃了酒饭,多像你这样子,吾们店也开不成功了。”汉子道:“哈哈,你要会钞么?你认认吾看,俺也不与你打架,只要把你抓。”小二道:“吓唷唷。”汉子道:“你却不认得,俺是好汉中丈夫,你若要吾的钱,赏你两记巴掌。”小二道:“啊,客人吃了吾们酒饭,倒来打吾,捉牢他,捉牢他啊!”好汉子到走出店门,耀武扬威。金台见了大怒,立起来高声大骂“狗乌龟”。撒开大步追出店门,那吃白食的要吃亏了。讲到金台,不但本领高强,而且两足甚快,一日一夜能行六百里路程。何况这一点点地方追他不上么!追着大汉,住步说道:“你是那里人?开店的拿了本钱要生利息,你来白吃,账不算,钞不会,你这个面孔有几斤重?”大汉听说,哈哈哈大笑道:“狗贼的,原来一个年轻人,乳气未尽,孩子一般,口出狂言,看轻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江河好汉鲍将军,常吃无钱食的,谁敢前来说话!你这小儿休要管闲账,快些去与你娘亲讨乳吃罢。”金台道:“狗头,你有什么本领,擅敢吃白食!俺若不见,由你胡行;俺今亲眼见了,那肯宽恕你么?快快还钱,饶你狗命。若还倔强,不留情的。”大汉听说,就一拳打过来。金台趁势一吊,那汉子登时跌倒。金台道:“呀,这狗头一点本领也没有,倒要吃白食。问你酒钱还也不还?”汉子道:“放了就去还的。”金台扯进店门说道:“啊,店家你今何必呆立,快把酒账来算。”店主道:“算好的了。”金台道:“共该多少?”店主道:“实足五钱八分银子。”金台道:“如此,与他五钱八分银子。”汉子道:“啊,英雄吩咐,敢不从命!奈吾丝毫不带,若容到船中去取,照数还他便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澹台惠奏上嘉佑主 众英雄同赴凤凰村
话说鲍千金要到船中取钱,金台道:“既如此,与你同去。”鲍千金道:“既是英雄不信小可,小可有物为质。”金台道:“什么东西,取出来看。”鲍千金连忙伸手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球来,金台一看,说:“好的。”付与店主收好,以作当头。那强徒细将金台观看,看他恨恨于心,总要报仇。便问:“好汉何名?听你口音,像贝州人,莫不是天下有名的金好汉么?故而有这好拳头。”金台道:“非也,俺虽贝州人氏,名唤张文,并非金台,不可认差。”千金道:“哈哈,英雄休得瞒吾。小可听得众人传说,贝州金台不长不短,小小身材,年纪不到二十岁,眉清目秀的。若果是金好汉,吾情愿拜投门下,还有几个弟兄,多是几番要到贝州。今逢好汉,真是三生之幸。吾等人人心快。”金台想道:“吾的声名原重,既是他们慕吾之名,吾今瞒他怎么?况且圣姑姑叫吾,英雄好汉多一个,好一个。想他虽只及吾不来,到底也是英雄气象。圣姑姑的话不可不依,不免同他前去,看其光景如何,再作道理。”吃完残酒,就把银包取出解开,取了一锭银子,叫道:“啊,店家,这一锭银子押在你处,改日来算罢。”店主道:“客人吃去便了。”金台道:“说那里话?他要质,吾也要押,方为公平。”店主道:“哈哈,公平啊公平。”金台原把银包收在怀内,鲍千金同了金台,幸有月光,灯也不用,二人挽手同行,走到江口,一同下船。千金叫伙计道:“贝州金台来了。”船内三人多立起,到船头上来看,多说道:“啊,老大,贝州好汉金台呢?”千金道:“诺,这位不是金台么?”多道:“吓吓吓,这位就是金好汉!吾们不知,多多有罪。请下船来。”鲍千金与金台下船,大家恭恭手道:“小舟狭小,不得见礼了。”金台道:“岂敢,岂敢。”多道:“好汉请坐。”金台道:“列位请坐。”鲍千金就叫开船过江,一面讲话。金台道:“请问列位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多道:“岂敢。小可张兴。”“小可李霸。”“小可王铁腿。”“小可鲍千金。”金台道:“久仰,久仰。不知做什么买卖的?”千金道:“不瞒好汉说,吾们多是异姓弟兄,在江面上做经营,往来打劫商客的。”金台听说,心中想道:“吾看他们相貌凶狠,原像一班强徒,倒人人慕吾之名。”说话之间,鲍千金暗向张兴、李霸丢眼做一个手势,似乎要把金台杀死。那张兴把头摇上两摇,似乎说道:“杀不得的。”王铁腿在旁边看他们做什么意思,鬼头鬼脑,正要问时,已到了窝中,便相请金台,一同上岸,各拿一盏灯笼,约行二里多路,就是窠穴。千金道:“伙计开门啊!”应声:“来也。”但见两个伙计开门出来,说道:“为何来得能早,敢是没有发财么?”千金道:“没有发财。天下英雄到了。”伙计呵呵道:“只有贝州金台有名天下。”千金道:“这不是么?”伙计们道:“啊呀呀,这位就是贝州金台么?吾们不知,多 多失敬。”金台道:“岂敢,岂敢。”一同进去,大家见礼。吹去灯火,分位坐下。说话之间,金台问道:“说了半日,还不知二位英雄尊姓大名,请教。”多道:“不敢。小可石虎。”金台道:“久仰,久仰。”多道:“不敢,不敢。”鲍千金招招手,打一个照会,抬身进内。张兴、李霸、王铁腿随将进来。鲍千金说:“方才吾在饭店内吃了白食,金台不服,把吾打倒,是以骗他到此,备点药酒,将他灌醉了,一刀两段,方消吾恨。”三人多摇手道:“他是个好汉,你须耐心,休要杀他。留他在此做了相交,若得金台为党,吾们好不威风!”鲍千金只得丢开手,便叫妻子备酒款待贝州好汉。言来语去,月已高升。张兴说:“吾们久仰英雄,恨无相见之日。今朝得见威容,三生有幸。意欲屈留在此,情愿拜从为师,教些吾们拳棒,不知意下如何?”金台心中想道:现在没有存身之处,不免在此耽搁几天,再作道理。“啊,列位。承蒙不弃,敢不允从。但是这个生涯,小可做不来的。”多道:“自然,自然。”说说谈谈,时已更深,便铺排牀帐,各自安睡。金台心事重重,反反复覆,直到五更。次日起身梳洗,七人谈心,要金台教拳,此话在后再表。
再说任总兵领兵一路到东京来参见澹台惠,将细情说明。宰相闻言,心中大怒,连呼:“可恼,可恼!老夫原想着张道等要劫金台,故而又差林、毛二将前去接应。不料又被劫去,反失林、毛二将,这还了得!”吩咐总兵且退,“待吾奏明天子,再行处置便了。”总兵回衙,不必多表。但说澹台惠气得发昏,等到天明,天子升殿,他便朝见嘉佑王,俯伏殿前,奏道:“臣澹台惠奏闻陛下,前差任定虎往江西拿捉金台,臣恐张道等劫取,故而添派毛瑞、林继祖领兵前去接应。那知原被劫去,反失林、毛二将。定虎昨日回京,臣当奏闻,伏乞圣裁。”天子闻奏,默然无言,想去思来,无可奈何。降旨道:“据卿所奏,朕以处分,卿可会同九卿四相商议,严拿便了。”澹台惠只得领旨,去会同各大臣议了几日,并无法制。只好再行文各省严拿而已。
且说金台在桃花庄上居住,倏忽光阴已是三月。一班强盗九日一回,沿江打劫,如同儿戏。闲来习学拳棒,人人开怀。惟金台心中不悦,常常叹气。一则丢不下老母、妻子苏小妹,二则自己事急,无端犯了大罪,虽圣姑姑叫吾举扶新主,真假不定,甚是疑猜。金台正在愁烦,李霸、张兴走了进来。如今是熟的了,故而多叫金兄弟说道:“吾听得街坊上众人说,丹凤地方凤凰村上有个英雄,很有钱财,名唤方魁,本领甚好。他父是为官的,他师父叫田楷,搭一座凤凰台,要与英雄打擂台。已经打过三天,吾特来说与你,同去看看散心。”金台听说,不免高兴起来,说道:“既如此,就去看看便了。”李霸道:“吾偶然说及,金兄弟便高兴起来了。且待伙计回来,开船前去便了。”少停,红日下西,鲍千金与王铁腿、石虎、庞龙多转来了。打劫得金银绸缎,得意洋洋,满载而归。弟兄们一齐搬起来,安排福礼斋利市,吃酒谈话。说起凤凰台一事,四人听见,欣喜非凡:“呵呵呵,那怕方魁是田楷的徒弟,就要倒霉。吾们连夜开船同去看看,看得高兴,打他一打何妨?”吃酒已完,遂即收拾米粮食物银钱行李发下船去。张兴说道:“那个看家?”谁知一个也不肯在家照看。鲍千金说:“妻子在家,怕他什么?”金台说:“多是女流,倘或衙门中有些风吹草动,如何是好?”千金道:“金兄弟,喏,衙门内这些马快只要此道,吾们年年有规例的,故而做了这个买卖,没有人来惊动的。”金台听说,微微的笑,想道:“当役之人,只要铜钱。独有从前吾当役时,不贪财帛,广结人缘,所以大家多叫好了。”
少说金台心内思想,且说他们吃完晚膳,各自前来与妻说明。大家换了时新衣服,多是武巾剪衣,一个是天青的,一个是元缎的,一个是月白的,一个是紫色的,一个是哥绿的,一个是秋葵色的,又一个是蛋白的,一色变带围腰,足登皂靴,气盖昂昂,威风凛凛,好七条汉子!讲这七付衣巾,并不是当时做的。乃是金台到后,六人要习拳棒,故而做此武家服式,以便平常使用。七位英雄打扮完备,谈谈说说,已是二更天了。除了金台,多别了妻房,步月而行,下了船。妯娌们在家无事,谈谈笑话。张兴之妻说道:“二婶婶啊,你的貌美不可言,怪不得二叔心中得意,无分寒暑,要不在家中也罢,若在家,总要一牀眠的。如今二叔丹阳去了,决不是三天五日回来的。夜夜凄凉,什么处呢?可要吾来与你并头眠罢。”李霸妻子听说,笑嘻嘻用手打他肩尖,说道:“啊,啐!休要发想,不知谁的美容,夫不同牀就要哭的;不知那个贪风月呢,总要合枕而眠;不知那个有身孕,肚大腰粗,这般形状,今宵无人陪伴,倒要在面前来说巧话。你要想与吾同眠,可惜你命薄,没有本钱。总要同牀,只好空快活,不能够阴阳配合。吾今若是男子,何用你来打合,自然瞒了你官人,与你并头眠了。”张妻道:“啊啐,啊啐,倒在这里讨吾的便宜么?”便用手一推,李妻几乎跌倒。王铁腿妻子开口说道:“那个不贪欢乐的?女人若不爱风流,那里来子孙传代呢?”鲍千金妻笑道:“独吾欢娱不贪的,厌物东西与吾睡,总分做两头,倒是一双毛腿押在胸前,臭脚刚在鼻边,没奈何只好并头而睡。那厌物东西就来弄得吾心里发热,只好与他倒凤颠鸾。这句句多是实情言语。”三个妇人多是好笑。只见庞龙妻子泪洒洒,张妻道:“喏喏喏,大家看五婶婶,也是无人陪伴,故哭起来哉。”李妻道:“啊呀呀,当正哭哉。五婶婶啊,劝你不要哭。乃是大伯冤家,好端端到什么丹阳去,结队成群,竟把五叔同了去,可怜婶婶没人陪伴。明日待吾驾只船急急追去,追转五叔来伴你,同他酒也吃三杯。”庞妻答道:“啊呀,姆姆啊,说哪里话来?吾赵氏是并不贪欢好欲,只因在此想吾终身。吾是清白人家的女子,父亲是生员,要与吾招婿,只为家寒搁下来的。不幸父亲病故,衣冠两项多办不成,正无奈,母亲作主,卖了奴。那些卖婆花言巧语,骗吾娘亲,说是为商的大客人,故而卖了三十两银子。等到此地成亲,方知是江洋大盗,害命谋财。料想后来总无好日,今生父母不能相见的了。未知目下娘亲死生如何,故而在此伤感,何曾有什么贪图风月的心?姆姆之言好没正经。”李妻道:“吓,原来如此,也怪不得你。”石凤之妻刘巧娘便叫:“五婶不要悲伤,虽只五叔为了强盗,到底你变卖身躯,办理父丧,孝感动天,四方扬名。譬如吾的亲夫朱建昌,雪月风花多不爱,野草闲花也不思想的,只晓得生意兴隆做人家,一些不轻狂。成亲了,有事总要与吾商量的。去岁吾病了,他往金山寺内去拈香,被他把吾亲夫杀死,抢吾来的。吾若不依,刀架在颈,无奈成亲。此刻追念亲夫,享祀全无,好不苦楚。五叔不仁,还算好的。六叔心肠更硬。”说罢纷纷流泪,大家劝解道:“休要悲哭,木已成舟的了。若为亲夫丢不下去,耐着慢慢商量,此时苦切,总无用的,乐得寻些快活。”张兴妻子先睡,李霸之妻也进房去了。其余四人前后各自归房卸妆不表。
再说金台船只到了丹阳,各路英雄多已到集,纷纷船只排了帮。不坐船来者尽投下处,酒肆茶坊热闹非常。鱼肉价涨,兑换钱庄挤挤挨挨,粉食店中也人坐满,大家争夺吵闹。有一个人桌子乱拍,挺挺胸膛喊道:“毴娘,到底那说?”堂倌说:“客人,你要如何?”一个人道:“我要吃。”堂倌道:“客人,见板壁上贴的红,做怎么的?”一个人道:“待我看来。”上写着:先惠后吃。“住了,住了,怎么叫先惠后吃,说我听听看。”堂倌道:“这两日吃白食的多得很,多是吃了一饱,讨讨铜钱,说道:『勿曾带得,等一回拿来。』如此,店官有令贴一张,先要会了钞吃的。”一个人道:“啊呀,如此说起来,勿与我吃的了?”堂倌道:“会了铜钱,立刻拿来,拿来就吃,吃了就走。”一个人道:“我也忘记带得钱来。”堂倌道:“如此,外面去。”一个人道:“吃了汤圆,立刻拿来啊,好么?”堂倌道:“勿局的。”一个人:“吾是好朋友。”堂倌道:“那怕亲眷呢!”粉食店中闲话不表。再说金台一共七人上街走去,只见行人挨挤。一个道:“阿二,那里去?”那个道:“凤凰村去。”一个道:“臭贼,讨死了。”那个道:“为何呢?”一个道:“拳头风吹得开来啊,要唬死的么。”那个道:“勿要紧的,立远点便了。”又一个叫道:“二老官,那里去?”老二道:“勿瞒你说,我在少林习得好拳头,打番过铁臂张三老,打番过无赖石皮休,人人说我拳头好的非常,勿是我扯嘴摆款,今日要到凤凰台打方魁,赢他一只元宝,四匹缎绸。”一个道:“好的,好的。报信在我。”老二道:“报什么信?”一个道:“打杀了房下勿知道的,我与你朋友之情,自然报个凶信居去,你道可是勿差么?”老二道:“娘贼,屯我的色头。”金台听说,笑嘻嘻想道:“这戎囊好不怕羞,只怕跌得你头破脑流。”再说金台等先后走出,沿街赶市,闹热非常。要知打擂台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桃花庄英豪守分 贝州城王则招雄
话说金台在琵琶亭结义,被钦差任定虎拿住,一众英雄皆散。张鸾与左跷劫救金台,圣姑姑渡往镇江。招商店内打败鲍千金,千金心怀忿恨欲害金台,骗到桃花庄上。幸得张兴、李霸等久仰英雄,反与金台结为朋友,担搁了三月光景,同往丹阳凤凰村上观看方魁本领如何。其时,七位英雄扮作武士,到了丹阳,停舟上岸而来。人烟凑集,店铺喧哗,好生热闹也。传说此处凤凰台各路英雄好汉多来赶市,摊头摆满,行人结队成群,多要去观看方魁打擂台。有一个道:“阿哥,今日天气好口虐。”那个道:“天气是正好,只是运气不好。”一个道:“可以见得呢?”那个道:“勿要说起,只为吾妻房目下是重身。”一个忙道:“恭喜,恭喜。”那个道:“十月已足,将要临盆。”一个道:“可曾养的来?”那个道:“三日前生的了。”一个道:“是男是女?”那个道:“毴娘倒运的,勿男勿女,是个雌雄人。吾说道将他丢在长江里罢。”一个道:“是使勿得的。”那个道:“吾们房下哀哀哭个勿停。”一个道:“为何要哭呢?”那个道:“说道肉上生肉,可要肉痛么!”一个道:“咿,怎么肉上生肉?”那个道:“他又说道,吾的血,你的精,红白相拼结成的胎。”一个道:“肉麻煞哉。”那个道:“可曾将他抛在水内?”一个道:“舍勿得的。”那个道:“故而想着好气。”一个道:“气他怎么?吾劝你勿要气,房下的言语总要听的。这是你没有养男的正本领,养了雌雄人。”那个道:“呸,房下养的关吾何事?”一个道:“这也纵然是你做得勿得法。若说养妮子,是原要传授传授的。若勿相信,待吾去代劳代劳,包管养妮子,勿得知你房下可肯否?”那个道:“放你娘的屁!入娘贼的,可是要吃两记巴掌么?”金台随在后边,暗想道:“那里有这些说话沿街讲的?廉耻全无,枉做人。便往前边走去。还有一人在转弯三叉路口喊道:“朋友走开些,吾要前头去的。”一个人道:“入娘贼的,怎样的大来头呢?”一人道:“来头勿大,事务正大。”一个道:“有何事务,说说看?”一人道:“屋里失了窃了,要进城去报官。”一个道:“偷了什么事物去呢?”一人道:“家主婆。”一个道:“这也是笑话。”又有一人道:“阿哥,这个膏药有何人要?”那个道:“兄弟真正外行,比方擂台上打伤了,就向他一买就贴,可觉得便当么?”一人道:“如此倒算他会打算的。”一路走一路看。“咿咿咿,哈哈哈,好笑得极了。兄弟,你看这个棺材摊摆在那里作甚么?”那个道:“他是在行人。”一人道:“何以见得?”那个道:“停歇歇台上打杀了人,就在那里买来装钉,岂勿省了屋里的跋□了?”一个笑道:“毴你的娘,倘或没有人来买,岂非赔饭入工夫么。”
再说金台又见前边许多人道:“打个入娘贼的,打,打,打!”有一个汉子道:“呀!谁敢动手!谁敢动手!”便两手一拉,一旁边跌倒三人,一旁边跌倒两人。竟有三十余人同声喝道:“大家来捉!养的去送官究治。”一同围拢来把那长大汉子固在中间,打得落花流水。只叫做寡不敌众,被他们推倒在地,雨点的拳头打将下来。金台见了心内不平,立时性发,喝声:“大家不可行凶。打死了人要偿命的。”张兴等六人说道:“那个动手就打那个!”金台说:“列位不用出头,小弟一人足够足够。”金台两个拳头立刻打散重围,众人胆战心惊,只得立在旁边呆看,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这个!养的,年纪甚轻,骨瘦如柴,倒有这宗本领,倒是一个铁将军。大家呆看之间,只见那个打倒的汉子爬立起来,自知惭愧,连忙作揖。金台还礼,看说道:“吾道是谁,原来是哥哥。”那人拭目一观:“啊呀,贤弟啊,听见你身犯王法,流落在外,做兄的甚是放心不下。为何今日也在这里?”金台道:“哥哥,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慢慢说明便了。但不知哥哥因何与人打架?”那人道:“贤弟,只为吾路过这里,肚中饥了,在饭店中吃了一食,没有钱会帐,店家把吾拉拉扯扯,故而打起来的。”金台听说,笑呵呵道:“哥哥可记得当初古语说,航船不载无钱客,饭店何曾肯结缘。吃饭无钱,原使不得的。有何面目呢?”那人道:啊,贤弟,只为吾盘川用尽了,无奈何。吾原许他打算钱来惠钞的。”金台道:“哥哥没有盘川,但不知要多少饭钱?”那人道:“据他算要五钱二分银子。”金台道:“为数有限,理当送还。”便向众人拱手道:“列位,这是吾的哥哥,吃饭无钱,原是他差,冒犯了众位,待小弟赔个礼,不必说了。”多道:“啊呀呀,大力气朋友,岂敢,岂敢,勿敢当,勿敢当。”金台道:“哥哥,吾与你同到店中去还钱,后去看凤凰台打擂,你道如何?”那人道:“贤弟有么?”金台道:“有在此。”那人道:“这几位是何人?”金台道:“多是吾的好朋友。”便大家拱手。到了店中一看,主顾全无,跑堂的正在收拾打碎的东西店主人气得肚膨,靠在柜上说:“毴娘,店多勿能开的了。”恰正金台走进,便问:“那位是开翁?”店主道:“死的了。”金台道:“休得取笑。当正是那位?”店主道:“是吾,你要怎么?”金台道:“这是吾的哥哥。”店主道:“可是喊了兄弟来,必定要打光店么?”金台道:“非也,他该你多少饭钱,我来还你。”店主道:“原来客人代还。请坐。”金台道:“不消。共该多少?”店主道:“不多,五钱二分银子,还有打碎的器皿也要赔的。”金台道:“这个自然。”店主叫道:“小二算算看。”小二应了一声。那小二来得正刁,一作三,总共一两八钱银子。金台笑道:“有限得极。”店主道:“原说有限。客人喏,打是令兄先动手。吾说是两句勿赊,就是柜台一拍,碗盏一掳,倒说是吾先动手。客人啊,天在头上。”张兴说:“大家不要讲了,作成你生意罢。”店主道:“客人吃甚么!”金台道:“喏,八个人多要吃酒的。”店主道:“吃醉了再打呢啥?”金台道:“混涨,好酒拿来。”店主道:“如此,里面请坐。”张兴道:“啊,列位,天色尚早,吃杯酒去。”
那八个英雄分为两桌,轮流筛酒,酒至三杯,张兴启口问金台道:“金兄弟,吾与你初交之时,你说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弟兄的。什么今日有起哥哥来呢?”金台道:“列位有所不知。吾从前说没有的亲兄弟,这位哥哥是族分中的,出外多年了,他的名字叫金隆。”张兴道:“吓,原来是族分中哥哥,吾道是你亲的,故而把你班卜起来了。”金台道:“吓,哥哥,吾与你别了多年。今日相逢,看你不改旧容,未知六年担搁在何方?断绝音信,小弟时常记念的。今朝难得相逢。”金隆道:“贤弟,一言难尽。若问为兄的,是几载飘流,奈无盘费,把几套拳头为活计,在江河上度日。意想回家,刚到扬州,悔气来了,病倒在招商店中五个月,弄得一钱没得。如今病体已愈,想要到丹阳去打擂台。”金台道:“哥哥,你也来打台么?既如此,吃完了酒同去便了。”金隆道:“啊,贤弟目下景况何如?”金台道:“小弟也是时衰运乖,自寻烦恼。”便细把前情说了一遭。金隆听说,摇头叫声:“贤弟休要烦恼,你是英雄汉子,虽有罪在身,何足虑呢?得能逍遥且逍遥些,倘得恩赦,便浩气冲云得志了。”六位英雄多说:“原是。”
吃完酒,算帐交银,一同出店,走到凤凰村上,看看人海人山,好一片宽大空场。擂台高搭,周围吊着红彩匾对,诗文俱全。筛大的镜子照如明月。两边剑戟槌楂枪刀,那堆绒凤、堆绒凰是五色装成的彩羽毛,朴开着两翅,尤如活的。大众多是喝采。一班好汉们拳头多痒起来了,想把方魁来打。但见凤凰台上一十六名家将,同声么喝,站立两边。中间走出一位少年,面如敷粉,齿白唇红,秀目清眉,圆腮锁口,身长八尺,海下无须,年约二十,头戴金冠,双龙抹额,面前一朵红绒球嵌着一粒猫耳眼,身穿一件海棠红开摆的海青,上绣着新鲜姣艳的花枝,足登粉底皂靴,笑容满面,立在台前。向着台下众人说道:“台下英雄听者,俺方魁虽只年轻力弱,习成拳法无双,爱交四海英雄。建此凤凰台,曾经打过几日,并无一人胜吾。今日如有英雄果然拳法精通者,请上台来交手。若胜,奉送元宝一只,彩绸四疋。如若本领平常,休得上台。倘有损身丧命之处,俱不抵偿,勿生懊悔。”说罢,连忙脱去海青,露出一条猩猩血染的大红裤子,齐腰短袄,银红色的是片金镶成的仙鹤跳包,腰内束着,威风赫赫,鬼神多惊。当台立定观看。忽听得人丛中一声么喊:“各位走开些,待吾银包里犭或狲上去试一试看。”一个道:“呸,那间你要倒运哉。这个东西上得擂台么?他一拳便打出脑子来了。今朝休要痴想,包管你跌下台来,头也跌开,一命呜呼。”那人道:“呸,勿色头,吾的风车拳头是一等大名功,那名功拳师打败了不知多少了。这方魁稀松了然。”一人道:“入娘贼的,到来里拉柱上去了。哙!台上朋友放扶梯下来。”众多说道:“这个毴养,活得勿要活哉。”只见那凤凰台上,把云梯放下。但见他一级一级上去,说道:“台主请啊。”方魁道:“请。你上来何干?”那人道:“交交手。”方魁道:“你身不满五尺,有何本领,也来混帐。快快下去就是你的造化。”那人道:“啊呀台主,你差了。若说必要长人开路,神的爷冈两鬼的。啊太力气生在骨头里的,你的力气招牌挂在那里呢?”方魁道:“倒也说得勿差。倘然打坏了呢?”那人道:“自家居去服药调理。”方魁道:“倘然打死了呢?”那人道:“自家居去买棺成殓。台主啊,你输了呢?”方魁道:“送你元宝一只,彩绸四疋。”那人道:“可要赖的?”方魁道:“君子一言,决不悔赖。”那人道:“打哉!”便将上身衣服脱光,有几个疮巴生在背梁上,肚皮上乌花六花。倒十分高兴,说道:“台主打过来。”方魁道:“让你先动手。”那人道:“看清爽!”便一猴拳。方魁不动,又一拳,仍然坚牢。第三拳头,台主笑道:“不费吹灰之力。”便使一个金鸡独立势。那知道风车拳头就谷六六乱摆乱摇,摇得来呼呼气喘,满身流汗,被方公子把他的腿上揪牢。那人道:“啊唷唷,铁扁箕真正利害,麻齐齐实在难熬。”但见他身区儿便渐渐蹲倒,恼得那方魁焦躁了,便一靴尖踢得他团团转,跌下台来,跌得腿儿跷了,腰也剉了,连忙哀哀求道:“还吾衣裳,彩绸勿要了,衣裳还吾,元宝勿要了。”台上人便将衣裳撩来,那人慢吞吞的穿著,哭道:“毴娘,要算今朝倒运,跌得来满身疼痛。”便一跷一拐回家,要去买一张正江膏贴的了。勿得知贴得好贴勿好。
方魁叫道:“呔!台下可有拳法精通的,速速上台,与俺交手。”忽闻一声:“俺来也。”但见人涛内走出一个英豪来,身材有八尺高,好一张黑面,铃眼大鼻,浓眉阔口,方腮胡须,倒卷一双兜风大耳,穿着黑布褂儿,黑布短袄,腰内拴一条花跳包,黑布盘头,脚上杀鞋。看他飞身一跳,登上台来。此刻方魁觉得面前一黑,想此人拳法必然高的了。那人道:“台主请了。”方魁道:“先要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可居住山东,焦三子是也。特来请教。”方魁道:“岂敢。”便一齐动手。台下之人多看呆了。一个道:“阿哥,你看这一记拳打去勿有还手的。”那个道:“兄弟,喏喏喏,回手拳来了。”一个道:“啊唷唷,这记拳头真正利害。”那个道:“有名堂的,名为利市打招财。”一个道:“咿,倒好看的。”那个道:“鹞子反身。来勿得,勿好哉,勿好哉。”黑流揪跌下台来了,焦三子便抱头走去,再不来的了。张兴说:“弟兄,等那个上台?”鲍千金说:“吾去,吾去。”张兴道:“须要小心。”千金道:“不妨的”,便两手一拉,闲人多让,飞身跳上凤凰台来,通了名姓,二人交手。你招我架,吾去你来,那里是方魁的对手!一个下来,一个上去,桃花庄上六人皆败。金隆动了火,飞身而上。两下交拳,众人喝采,说道:“那是石将军撞着铁好汉了。啊唷唷,这一记名为丹凤朝阳,回手一记叫做双龙入海。喏,这一记叫东方朔偷桃。唔,唔,唔,童子拜观音。怎么?”拍搭一交,金隆立起来跳下台来,面孔通红,叫声:“贤弟,方魁实在利害。”金台道:“如此待小弟上去。”金台跳上去,方魁一见,笑道:“俺家打败了多少英雄汉子!你骨瘦如柴,何可前来寻死呢?快快去将息,好壮起来。”金台呵呵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方魁道:“如此快通名来。”金台道:“俺乃贝州好汉金台是也。”两边拱手交拳,各呈本领。约打了三个时辰,方魁见他利害,便用足力气打将过去,却好金台把身子一闪,回手一拳,方魁跌在台上。金台连忙扶起来道:“失敬,失敬。”方魁立起来说:“实在名不虚传。同至舍下饮酒便了。”金台道:“小弟蒙兄见爱,敢不如命!奈有结义弟兄同在台下。”方魁道:“一同到舍可也。”遂命家将拆去擂台,他们挽手下台,后面众弟兄跟着。要知以后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方魁拜伏小英雄 金隆回转贝州城
话说凤凰台上,方魁打败于金台之手,甘拜下风,留到家中。擂台前看者皆散。方公子与着八位英雄同到兵部府中,大家见礼,分宾而坐。饮过香茗,吩咐备筵款待。方公子问过了众英雄的名姓,叙谈有兴,相待甚厚。请教金台拳法,才晓是金台非常精通,就把金台留住,愿认为师徒。金台听说,笑道:“吾与公子高低不同,这句话儿当不起的。如非效学古人风气,结拜弟兄罢。”方魁见说,便道:“甚好。”吩咐安排礼物,一共九人,一同叙义,盟山誓海,重新入席畅叙,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完。张兴等作别方魁,船中歇宿。金台与金隆就在方府安身。方太太闻知此事,唤进方魁问个明白,就把方公子诉说。说道:“儿啊,你好没分晓。你乃宰相之子孙,名声赫赫,人皆敬重。金台是下贱出身,为马快的,拳头不为奇。在扬州打死澹台豹,气坏了老太师,捉了又被妖人劫去。罪犯弥天,反敢成群来打擂台!你应该拿捉他去献功,为何主见全无?快去拿住金台,免得父亲淘气。”方魁听说,便道:“母亲在上,这不是孩儿不近高人,反与金台相交,只为他的拳法高强,孩儿要学他的,故而与他相交。俟有成就,再行拿住,未为晚也。”太太生成爱子的心,听说,不觉微微的笑,说道:“儿啊,天下教师要多少!除了金台岂无别人了?”方公子说道:“金台不比常人,四海之内算他顶好了。母亲休恼,且待孩儿学精了拳,然后捉拿,起解便了。”方太太听说,也无奈何,说道:“孩儿啊,既如比,做娘的只得容你。但是只可留住金台,其余党羽留不得的。”方魁道:“是了。”那时金台与金隆在书房中,金台便叫:“哥哥啊,小弟身犯王法,回家不得,母亲放心不下。是有弟妇侍奉,究属女流,济得甚事?哥哥在外无可安身,何不回家。况且王则为人再好,前去托他在衙门中弄一个置身之地,则母亲早晚有个亲人见面,不知哥哥意下如何?”金隆道:“既如此,为兄的回去走一遭便了。”话到三更方睡。来日早起,梳洗完毕,方公子进来,金台说道:“金隆哥哥要家中去了。”方公子听说,自然打点厚赠。金台定然叮嘱一番言语。说话未完,张兴等六人齐到。方公子意欲款留,无如母亲吩咐不许容留。暗想:“结义又勿好打发。”正在两难之际,正好王铁腿的说话来得知趣,说:“方公子既要金兄弟教习拳法,且待金兄弟住此,吾们先行回家去了。”方公子正中机谋,各各厚赠盘川,备酒饯行,大家分手而去。六个人下船,就开回到桃花庄上,要金山大拜。再提的了。
金隆拜别了方公子,又别了金台回家。金台住在方府上,方魁情义极深,日日习拳。金台暗想道:“自古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他是无非要吾教拳,吾只好略为应酬,教几套罢。”方魁那知其意,便日日在花园里用功习拳不提。
再说金隆回到家中,有几年不到家乡,眼前却是一半生人。记明到家中的路,认清门户,看去这里是了。举手推推那门,闭得甚紧,便擎拳连扣三声。里边金母走出来问道:“扣户是何人?”金隆道:“吓,伯母,是侄儿金隆回来了。”金母连忙开门一看,果是金隆回来。想他多年在外,今日回来,虽非自养的,却也开怀。说道:“贤侄里面来。”金隆道:“来了。伯母在上,侄儿拜见。”金母道:“啊呀呀,不消,常礼罢。”金隆道:“久离伯母,料想平安。侄儿身虽在外,殊深挂念。”金母道:“多承,侄儿坐下。”金隆道:“是。伯母请坐。”金母道:“想你出门许久,音信全无,做伯母的放心不下。不知你几年来身子可安么,担搁在何方?又不知你年年作何谋生,怎样度日?”金隆道:“伯母听禀,当年一别家乡,东去西来,没奈何做了江河客,打几套拳头度日。”金母道:“可有余资么?”金隆道:“咳,伯母啊,只叫做江河趁钱江何用,那有余资带还家呢?”金母道:“如何?吾原叫你不要出去的,好劝你休要妄想,时运不通,只得将就些。望得一朝交了好运,兴隆是容易的。吾的话你不依,偏立志如山要出去,说什么四方发达男儿志,困守家中总是愚。如今浪宕了几年,仍不能兴隆发达。侄儿啊,吾劝你休再妄想,以后断然不要出外。吾与你虽如嫡亲母子,两相依靠,做一件小小生涯,安心淡饭的过日,免得在外受这些狼狈风霜的苦,更且还要被人欺负!”金隆口夭口夭答应。偶见娘娘拭眼,金隆便忙问道:“吓,伯母,好端端何故悲切?”金母道:“侄儿知道什么!”金隆道:“伯母,莫不是贤弟远出丢不下去,今日见鞍思马,就孤凄起来了?”金母道:“吓,侄儿,你那里知道二弟不在家呢?”金隆道:“吓,伯母,侄儿是会过二弟了,所以回来的。”金母道:“吓,你在那里会见的呢?”金隆道:“侄儿前日在丹阳打擂台,偶然遇见二弟,与他细细谈了一回。”金母道:“原来在丹阳会见的?”金隆道:“正是。”金母道:“他在那里作何勾当呢?”金隆道:“同了几个朋友,在那里打擂台。”金母道:“咳,这畜生干这些事情!”金隆道:“啊呀,伯母啊,丹阳有个方魁,是宰相的孙子,摆一座凤凰台,几天内打败了许多好汉。二弟上台把方魁打败,方魁就结拜为弟兄。如今留住在方家府上,胜比同胞弟兄呢。”金母道:“如此说来,那方公子是个好人了?”金隆道:“原是好人。”金母道:“这畜生可想念吾么?”金隆道:“那勿他只为丢不下伯母,时时挂念,故而叫吾回家来看看老大人的。”金母道:“咳,侄儿啊,这畜生别吾之后,只道他去拿捉江洋大盗,谁知反与强徒为友,在扬州打死了澹台豹。那老太师奏明圣上,奉旨严拿,来不得家乡的了。家中苦况,幸亏王则常来照看。目下又听见,这畜生在琵琶亭结义,被官兵捉住,又是什么张鸾在彼,兴妖作法,把畜生劫去。各处查拿,这句话儿岂非更加利害了!犯了弥天之罪,总死于刀下的了。畜生死了,吾也必死。可怜他的青春妻子怎么收场呢?”说罢,纷纷流泪,满面愁容。金隆解劝道:“这是二弟没有主张。但是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哭之无益,不必心伤。况二弟叮嘱吾来相伴伯母的,带有白银二十两,聊为日给米粮。再,侄儿也有银三十,望伯母一并收留着。”金母道:“吓,这是畜生的么?”金隆道:“正是。这是侄儿的,伯母随时取用便了。可请弟妇出来相见。”金母道:“侄儿,你在此坐坐。”金隆应声:“是。”金母揩泪到里边去收拾了银子,把媳妇叫道:“族伯金隆在外,在丹阳会过你官人,因丢不下家中,叫他回来的。媳妇快到外边去见礼罢。”苏小妹听说,便立身来,与金母携手出来。金母道:“侄儿,弟妇在此。”金隆道:“吓,弟妇,愚伯有礼。”小妹道:“伯伯万福,请坐。”金隆道:“有〔礼〕。”苏小妹因是自家人,所以不避嫌疑,便也坐下,开口问道:“伯伯可是在丹阳会见吾官人的么?”金隆道:“正是,会过的。”小妹道:“不知身子平安否?近况如何?”金隆听说,把前情从头说明。小妹闻说,呆呆不语,半忧半喜。忧的是身犯王法,喜的是身子平安,遇了好人。再谈一回,便进去生炉烹茶。金母向金隆说明了杨豹、马熊的来意,如今多是王则调排,俱在衙门中当役趁钱,倒也容易。金隆听说,笑道:“侄儿也要去求王大哥在衙门中当役,未知伯母意下如何?”金母道:“侄儿这句话极可使得。那王则你可认得他否?”金隆道:“尚还认得。待侄儿前去走一遭来。”金母道:“就回来啊。”金隆应声:“是。”便别了金母。
他是英雄生性,气昂昂到衙门首。只见去去来来的人,酒肆茶坊热闹非常,照墙上告示密密层层。只见一个身高蓝面的人,气昂昂立在场上,口内唠叨骂个不停:“狗入的,自己吃醉了酒,来寻吾事,倒说吾去寻他事!如若再来,打他一个半死便了。”金隆不知趣的上前拱拱手道:“朋友请了。”“呵呵,狗王巴的,来淘吾气,可恼,可恼!”金隆认他骂他了。不觉怒气冲霄,挺挺胸膛,晃晃腰,眉毛一竖,兜头大喝一声道:“呀汰!狗头,俺好好来问你,为何出口就骂?”那人道:“那个骂你?”金隆道:“还说不曾骂么?”便夹脸一掌,那人提防不及,蓝面里放出红来,气得狠狠说道:“什么人擅敢打吾!”便一拳打将过来。金隆一闪,回手又是一拳。你一下,吾一下,好像龙虎斗。观者足有一百多人。有个说:“打不得的。”有个说:“那里来的入娘贼,打吾们杨头儿?”两个人正在混打之时,却好王则走来。一看说道:“大家不要打了,待吾来问个明白。”便来拉开他们。王则睁眼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问道:“你可是金隆么?”金隆道:“正是。你可是王头大哥么?”王则道:“是也。老弟几时到的?”金隆道:“才到。”王则道:“为何在此打架呢?”金隆道:“吾来找寻大哥,问他一个信,他就出口骂吾。大哥不要解劝,待吾来打死了这狗头。”王则道:兄弟不可如此。大家多是吾的朋友,何苦如此!”众人多说:“不差,不差。既是王头儿的朋友,还要吃一杯酒呢。”看客东西散去。王则为人度量极大,劝住了两个英雄,便同至阳春酒店中来,叫酒保取酒菜,三人一席说话。王则道:“杨兄弟,这位就是金台族分哥哥,名叫金隆,与吾也是朋友。吓,老弟,那人就是杨豹,与金台也是朋友。二位均无切齿怨仇,何必如此勇斗呢?”二人听说,呵呵的笑,彼此呼腰低了头,说道:“哈哈哈,笑话,笑话。若没有大哥来劝解,不知打到几时呢!”便大家作揖。王则再劝了三杯和事酒,含笑问道:“金老弟,想你一去六年,未知作何生涯,为什么直到今朝回来呢?”金隆就把在外光景,在丹阳路遇金台,打败凤凰台,一一说明。王则听说,笑道:“令弟果然是英雄魁首。只可惜罪名目下更大了,倘被拿住怎么处呢?落头之罪难免,朋友虽多,总救不来呢。”旁边杨豹说道:“他既在方家,那方魁是宰相之孙,谅来决不坐视,总来搭救的。吾等烦恼亦何用?”王则道:“呵呵,杨兄弟,你休要痴心妄想。自古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况且金台的罪犯得大了,料想方魁也难搭救。况且对头乃是老澹台,除非他死了,还可希图。”金隆道:“王大哥,自古吉人自有天相。此时说也徒然。”王则哈哈道:“金大哥的说话倒也不差。来来来,快快活活饮三杯。”金隆道:“请啊。”便你一杯吾一杯,三人吃得多醉了。王则作东会帐。时光已是将晚,公务多完的了,渐渐人头散开。王则道:“贤弟,今晚往那里去安歇呢?”金隆道:“伯母家中。”王则道:“他家恐没有牀帐,何不到吾家中罢?”金隆道:“不敢惊动。”王则道:“如此明日整备牀帐便了。”金隆道:“多多谢谢。”王则道:“如此,请了。”金隆道:“叨扰之至。”王则道:“岂敢,岂敢。”便同杨豹走去。
金隆回去敲门,马荣走出来开门。这两个又是不认得的,幸喜马荣回来,金母先已说明,故而此刻一猜就着。笑嘻嘻说道:“来者可是金隆兄弟么?”金隆道:“正是。足下何人!”马荣道:“小弟马荣。”金隆道:“吓,敢是孟家庄人么?”马荣道:“正是。老兄何以知之。”金隆道:“吾家二弟说过的。”马荣哈哈道:“请里边相见。”就将门闭上走进去,两下殷懃见礼。金母与金隆说道:“他是吾的螟蛉子,住在此间的,应该继兄继弟称呼。算来贤侄长三岁。”金隆道:“既是吾叨长三年,占得一声哥哥了。”金母道:“妙啊。二人须要一条心,不可争事。你们若不和睦,岂非使吾心中不安?”多道:“这个自然。”说话之间,天色已晚。夜膳,弟兄相对而吃,也说说金台。到二更时分,收拾安眠。婆媳尚在灯下做活计,到三更时候方睡。明日,杨豹清早就来扣门,见了金隆便笑道:“吾与你一般粗莽,不问情由,胡乱打架,正正可笑。”金隆拍手哈哈大笑,便同至堂上来行礼问安。金母说说闲文,杨豹就在金家便饭。饭后,三人一同到王家来叙话,再到酒楼上去谈心。吃到其间,金隆叫声:“王大哥,小弟今日重返故土,仍然无事,意欲央恳哥哥弄一位置之处,就是充役当差也可使得。”王则道:“老弟既有此心,待吾留心可也。”金隆道:“总总费心。”王则道:“岂敢,岂敢。”吃完酒,大家走散。不多一月,班捕中把周茂革去,王则就与金隆谋干,顶了周茂的名,进班当差。日后王则造反,封金隆为天海大将军的。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使女贪欢伤自命 张松兄弟会英雄
话说金台在方府安身,略为传授方魁几套拳头。乌飞兔走,忽然两月。方府中的丫环却也不少,内有一个极标致的梅香,名叫彩云,年十六岁。说到人家的使女,长大了就要与他完姻,若不许配,便要作怪。只因方太太为他丰姿甚美,要想配一个俊俏后生,因无合适之人,所以把彩云的亲事担搁了。那彩云常想佳期,日夜心焦。曾与小使们勾勾当当,只为怕太太,故未成事。金台在府中两月以来,彩云那却有十余次见过。看他眉目清秀,年少风流,顿然留意,妄想成双合欢。几次暗暗出外,无奈小主与金台同来同往,彩云好不耐烦,难以亲近。那一天,丹阳县请方公子赏花饮酒去了,金台在书房中闲坐无聊,步入园中玩景。彩云满心欢欣,瞒了太太,私行进园。在百花台边见了金台,四顾无人,喜出望外,做出许多风月,走将过来,叫声:“金二爷来口虐。”金台一看,呀,原来是一个梅香,年方二八,即便问道:“姐姐,这里不是你走的所在,到此何干?”彩云道:“这里是吾走惯的。”金台一想:“这句说话原是差了,他是走惯的,如何吾倒不许他走起来呢?差了,差了。”便叫:“姐姐啊,虽是你走惯的,但是吾在这里,你就不该来了啊。”彩云道:“来也不妨啊。”丢丢眼色,笑嘻嘻。那好汉满心疑惑,想这丫头谅来不是好东西。彩云叫道:“金二爷,此刻因何在这里呢?敢是主人不在,无人陪伴么?若是吾到园中来陪伴你,可好么?”金台听了这句话,不觉好笑起来。把那丫头仔细一看,心中想道:“如此长大,怪不得他起此邪念。但吾金台正大光明,不干这些勾当的。”那彩云见他笑了一笑,看了一回,会意差了,认得金台是个知音之客,便走近身来扯衣,惹得金台忙忙洒脱了丫环的手,转身走过西去。彩云欲火高升,满面通红,喘吁吁就在金台背后追上来,扯住衣衿,叫声:“金二爷慢些走。”金台回头问道:“你要什么?”彩云道:“吾要……”金台道:“吾要什么?”彩云道:“吾要……”金台道:“吾要什么?快快讲来。”彩云道:“啊呀呀,不要什么,不要什么。”便来抱住金台的腰。金台此刻好不心焦,喝声:“贱婢!休得如此。”扭脱身子正要跑时,金台的力气过大,那丫头的姣嫩身子那经得被金台轻轻一扭,就扭断了两根骨头,“啊呀”一声仰面跌倒,疼痛非凡,滚来滚去。金台一见,倒觉过意不去,立定身子低头一看,叫声:“姐姐啊,这是你自己不好,非关吾事的。吓,姐姐可不妨事么?”金台叫一声,问一声,约有一个时辰。彩云渐渐不动了,金台倒急起来了。却好金菊丫环到来,太太差他来寻彩云,处处搜寻没有得见,便唠叨不住的骂:“娼根,娼根,骚头,怪头,那里去了?吓,莫非到花园里去哉。待吾去寻来他。”便自言自语走进花园来。走得无多路,恰遇见金台。那金台看见彩云跌到在地,滚了一时,身体不动,着急起来。便回身就走,口中说道:“这样如何是好?啊呀呀,这是那里说起。”金菊道:“哙!金二爷,吾们彩云阿姐可在园里么?”金台忙道:“不,不,不,不知道。”金菊道:“为何如此?大头彭天,倒也笑话。”那金台慌忙走到书斋里来道:“这,这,这,这是那里说起?吓,吾只为无聊,玩耍花园,那晓得撞着这轻狂使女,跌下一交便爬来滚去,扒了一回,身子不动,不知跌坏了什么所在?这般光景,看来有死无生的了。如若无人见,吾还可脱卸。吓,偏偏这金菊丫头看见,无私有弊,总要疑猜的。须得快快走开罢。”讲到金台是个英雄,如何怕这些事呢?只为方魁待他十分好意,恐防牵涉起来,只道他是没理之人。虽然不是真的,谅金菊必要说出遇见情由,乃是分不明白。住不得了,走的为上。便急匆匆衣衫不换,盘费不带,往外就走。忽有一人问道:“金二爷那里去?”金台道:“吾出园门去走走。”那人道:“吃中饭快哉。”金台道:“晓得了,就来的。”便一竟走到园墙门首。那门上之人亦问道:“金二爷那里去?”金台道:“大爷不在家里,净坐无聊,外面走走就来的。”门上人道:“就来啊。”金台出了方家,走过凤凰村,便满身流汗。
书中再说金菊到园中,各处多看到,说道:“勿在这里。那说如此寻法,无得见的。停歇歇太太打起来,吾们大家勿要劝。”一路说,一路走,便一直走到了百花台来。只见彩云跌在地上,叫不应而问不答。此时金菊顿然呆了,忙忙报与太太知道:“啊呀,太太啊,勿好了,弄出稀奇怪事来了。”方太太道:“贱人,打发你去寻彩云,去了许久,倒是大惊小怪,什么意思?”金菊道:“啊呀,太太啊,并不是丫头吓太太,只因奉命去寻彩云,寻来寻去总无踪迹,便走进花园。”太太道:“可曾见这贱婢?”金菊道:“见是见的。”太太道:“在该处做什么?”金菊道:“啊呀,太太啊,丫头走到百花台边一看,但见彩云倒在地上,叫唤他总不作声,只有微微一口气了,身体冰冷。”太太道:“那有此事!吾却不信。”金菊道:“太太勿信,自家出去看。”太太道:“丫环们,随吾来。”丫环多道:“来哉。”便三个丫环跟了太太,弯弯曲曲走进园来。到百花台边,果见彩云倒在地上,身子不动。方老太太便卓然一惊。见他头发蓬松,烂泥满身。“吓,敢是冒痧气了?或是急症?”金菊道:“太太勿要瞎猜,让吾里来脱开了衣裳来看看。”太太道:“说得有理。”便解了上身衣服,四面一看,“啊呀呀,太太,喏,你看肋闪骨断了两根的了。”太太道:“啊呀,这又奇了。不知那个狗才无礼?这还了得!”吩咐合府家人唤进来,待吾究治。金菊道:“太太勿必叫家人,只要问金二爷就好了。”太太道:“为何呢?”金菊道:“太太,方在丫头走进园门,看见金二爷忙乱得很。”太太道:“你可问他么!”金菊道:“丫头问的:『可曾见彩云么?』”太太道:“他什么样?”金菊道:“他个个搭搭说道:『勿得知。』大头彭天,急急而奔。叫他来一问就明白了。”方太太听说,便吩咐唤进金台来。丫环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就来回复,说:“金台玩耍去了。”方太太便道:“凤珠、月香同在这里照看,不可走开啊。”二人多应声:“是哉。”太太道:“金菊随吾来。”金菊道:“是,太太请。”方太太心中气得很,咬牙痛恨金台,说道:“不良野贼,丧尽良心,强奸了彩云,彩云不死还有可说,若死了必要他抵命,免教留下祸根。”
约有两个时辰,公子回府来见太太,说道:“母亲在上,孩儿拜见。”方太太道:“畜生!好啊,吾叫你金台留不得,你强留在家。如今他强奸了彩云,押伤了肋骨,自知情虚,走脱了。”方魁道:“母亲,那个金台是个男子汉,决无此事。或有别人亦未可知。”太太道:“畜生,还要代他抵赖。现有金菊见他性急咆哮而走,不是金台还有何人?你若包庇,吾就将你处死。”方魁不得逆命,只得自到花园去看彩云。一看气已将断,两个丫环哭个不停。便回转身回到书房中,坐下想道:“金台是好汉,决无这心的。必然另有别人无法。冤屈金台,吾好不忍。”正在纳闷,忽有丫环来叫道:“太太请大爷快些进去。”方魁道:“来了。”只得勉强走进去。太太便喝:“畜生!如今彩云已死,还不报官拿住金台,要等什么?”方魁道:“吓,母亲,但金台乃奉旨严拿的人犯,留在家中原是孩儿该死,如去报官,孩儿免不得窃留钦犯之罪,如何处置?”方太太道:“做母的原叫你不要留,如今据你说来,难道罢了么?你与丹阳知县有交情的,快悄悄的去将事情说个明白,他自然周全你,单把金台问罪的。”方魁道:“母亲,知县呢虽有交情,但这件事认起正来,总要咨部,孩儿的名字总丢不掉的,连累爷娘有纵子不教之罪了。”一头说话,便跪下去求道:“伏望娘亲开恩,不必报官,且将彩云悄悄下了棺材。幸亏他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现在远处。金台虽只逃走,各处衙门多出差捉,他终要拿住的。”太太骂道:“不听娘言,弄出这些事来,应该把你处死的。以后可听娘言否?真心说出来!”方魁道:“母亲,孩儿以后总听教的了。”太太道:“只是太便宜了金台这狗才。还不快去备棺木成殓彩云?”方魁道:“是,是,是。待孩儿就去。”方魁便出外,吩咐家人买棺成殓。自己坐在书房中好生烦恼,想:“金台此事总难信;若不是,何以不别而行呢?究不知的系何人害死彩云的。”此话书中暂且不表。
再说金台并非怕事逃走。只为方魁情义好,虽说无私,却也妨碍,怕他见怪,匆匆走脱的。想要到桃花庄上去,又恐防方府有人追。不往那处去呢,奈无盘川。说到金台,吃也来得,饿也来得,忍了饿只管走,日夜能行六百里。走到凤远地方,只见人烟云集,热闹非凡。金台肚中饥极,只因性急,出门不曾带得分文。走到面店内,拣了空座坐定。堂官泡了一碗茶,金台一吃就完,便叫堂倌再取茶来。堂倌应声:“是哉。客人等一等。”金台正在等吃,只见几个堂倌慌张走来说道:“客人,金毛太岁来哉。大家快点迎接啊。”吃客多道:“恶虫来哉,勿得勿接。”便纷纷立起身来,大家出去相迎,惟有金台仍然坐在那里。跑堂的忙道:“客人,快些立起来,勿要呆。”金台听说,二目一轮,两眉一竖,问道:“什么叫做金毛太岁,要吾迎接?”堂倌道:“客人,他来头真大,那个敢去得罪他!”金台道:“来头那样大法?你且说来。”堂倌道:“一字并肩王张千岁大爵主,名松,混名金毛太……”那“岁”字勿曾出口,那恶少已到。许多男女伺候,堂倌道:“小人跪接爵主。”恶少道:“罢了。堂倌,跑来,拿两碗八鲜与吾吃。”堂倌应声:“是哉。”“哙,入娘贼的!大爵主在此,还勿晓得迎接?”金台只做不闻,一动也勿动。堂倌忙走过来想扯金台,金台心中大怒,便举手轻轻一冲,两个跑堂一齐跌倒。那金毛太岁便怒冲冲道:“你的入娘贼,那里来的,如此撒野?看见了吾大爵主,叩两个响头才是道理,那说动也不动,只怕你活勿耐烦了!”金台道:“呀,你是何人,要吾来叩你的头么?”恶少道:“入娘贼,你还勿得知,吾张千岁大爵主,可该应要叩头么?”金台道:“呀,呀,呀,呸,敢是你认差了人了。要吾叩头,如非做梦?”恶少道:“吓唷,这也好气。男的快来捉这!痒居去!”跟来的男女们同声答应,二十四名家将一起走来。何人上得金台之手?跌的跌,滚的滚,逃的逃,躲的躲。店主人十分着急,跑堂的个个慌张,七张八嘴多说道:“这位爵主是惹不得的。”金台道:“呀,什么爵主!俺偏要打他。”便把张松扭住胸膛,喝声:“狗头,什么要人迎接你?俺是不怕势头的。”一面提起拳头就打,张松急得满面通红,本是仗势唬人,原无力气的,便哀求金台。金台道:“狗头,吾且问你,以后还要欺侮平人么?”张松道:“勿敢,勿敢。”金台道:“还敢来欺俺么?”张松道:“不敢,不敢。”
忽听见门外高声大喊:“谁敢无理,欺吾哥哥!俺张洪来也。”张松听见,便叫道:“啊呀,兄弟啊,做兄的吃了苦头了。”张洪道:“吓,哥哥走开,待吾来报仇便了。”便挺一挺身子走过来,提拳正要来打金台,却定睛细细一看,便住了拳头,说道:“请教足下,可是贝州金好汉么?”金台一想:“什么他也认得吾的?”回说:“吾叫张大,并非金台。”张洪道:“什么说话,吾在丹阳凤凰村上打擂台,上一日打败了,下一日在那观看,看见英雄打败方魁,方知是贝州好汉。渴想之至,恨难亲近。难得今朝到此,何须变姓更名来瞒吾呢?”金台听说,心想道:“原来他在丹阳看吾打擂台,料想瞒不过的,倒不如认了罢。若说要强之时,不管什么大爵主、小爵主,总要打到他们伏贴。如今见他好好的说,反不能行凶。”便道:“俺正是贝州金台。”张洪哈哈道:“如此,见礼!”金台忙道:“啊呀呀,不敢,不敢。”二人见礼毕,张松想道:“做阿哥的吃了他亏,你来与吾报仇才是。为什么倒是以礼而待,这是何意?”张洪叫声:“哥哥,这位英雄就是天下有名的贝州金台,须见一礼。”张松道:“若说真的,捉去解官才是道理,如何反要见起礼来?好勿色头。”张洪道:“吓,哥哥,你说那里话来?为弟的最爱英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况且他是真真一个真好汉,仰名已久,难得相逢。今朝幸而相会,正好盘桓。”张松道:“如此,你去与他做朋友,吾勿来。”满面怒容,拔脚就走。张洪叫道:“吓,英雄,家兄是个粗莽之人,冒犯之处不可见怪。”金台道:“好说。多承二爵主抬举,小可冒犯了大爵主,伏乞恕罪。”张洪道:“岂敢,岂敢。”二人便分位坐下。那店主登时送八鲜大面来。吃完,张洪会了东,再相请金台家去。
书中先说张松回到家中坐定,一声长叹说道:“吾们的阿二竟变兆了,阿哥吃了别人的亏,兄弟倒与他做朋友。哈哈哈,这是那里说起吓?况且金台是奉旨严拿的要犯,应该捉去解官,勿但是替阿哥报仇,而且在王帝面上有功劳了。什么到是敬重他,真正岂有此理。也罢,待吾进去告诉啊妈。”便洒步走进中堂,把这情由告诉太太。太太闻言,心中大怒,道:“万事有吾。你且不用心焦,且等兄弟回家唤他进来问他便了,你且出去。”张松道:“是了,妮子出去。”走到外面便道:“咳,男的跟吾去闯寡门去。”下人们应声:“是。”书中丢下张松,再说太太唤道:“彩芳,你到外边打听,二爵主回来了,说吾有话唤他进来。”彩芳应声:“是。”连忙走到外面来,当心打听。不多一回,听见爵主打道回府,同金台双双见礼,逊位坐下,先谈谈客话,二人正在吃茶,里边彩芳走出来道:“吓,太太有命,请二爵主爷进去。”张洪道:“吓,来了。英雄请坐,待吾去去就来。”金台道:“爵主请便。”张洪进去。先表金台一人独自闲观,只见好高大的厅堂,雕梁画栋,赫赫威风,富贵气象,出进下人正多,猫如狮子,犬如狼豹,果然好个藩王府。想:“吾有缘今朝得到此地,吾看那张松的行为,原像是个恶少,那张洪做人甚好,比那张松大不相同。再者,留吾家来是何主见?方才坐定,又是什么太太请了进去?不知有何说话。也罢,吾且待他出来便知道了。”要知张爵主拿捉金台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张王府拿住金台 姑苏地遇见刘松
话说张洪来见太太:“不知母亲呼唤孩儿有何吩咐?”太太道:“畜生啊,吾问你,那金台乃是奉旨查拿的要犯,为何留在家中?”张洪道:“吓,母亲原来为此事?伏乞母亲不必生嗔。孩儿前日在丹阳凤凰台上,看见金台本领高强,料想一时难捉,故而哄他到家,假妆要好,灌醉之后往文武衙门中通了信,把他捉住解去。”太太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如此说来,倒是做娘的错怪了你了。外边去罢。”张洪应声:“是。”张洪便别母走到外边,含笑来见金台。金台便立起身来,与张洪挽手走到书斋中去谈讲。张洪即忙吩咐摆席,二人对酌。小使旁边筛酒。金台道:“二爵主,小可何德何能,感蒙这般厚待?冒犯了大爵主,不责吾罪,小可何以克当吓?”张洪哈哈道:“英雄何以克当?此言重了。你是赫赫威名,天下闻知。张洪无福得亲。今朝相逢,三生有幸,如得明珠海珍一般。家兄是一个莽夫,休要见怪。待吾去告禀母亲。”金台道:“啊呀呀,此乃是金台之不合,何必告诉太太?但不知方才太太怎说?”张洪道:“老母已将家只责过,命吾代言解忿,并且命吾拜从为师,习举拳法,不知尊意如何?”金台道:“唷唷唷,多承太太恩赦小子,又承二爵主如此款待,还说什么拜从为师,言重了。爵主若要学拳,空闲时候传授传授,只是吾也算不得精通呢。”张洪道:“休要太谦。酒冷了,请酒。”金台道:“请了。”一杯一杯直饮到太阳下山,把那金台吃得沉沉醉去,身软如绵。张洪呼小使们扶他榻上去安眠,便差人往文武衙门中去报,连夜来捉。
列位,若讲金台已经大醉,只消几个人足够拿住,何必点兵呢?只为他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故而通知各衙门点兵拿住,方保无事。至二更时分,各衙门精兵悄悄而来,并不惊动地方百姓。故而百姓们一毫不知。灯光火把照得一片红光,把前后府门守住。张松对张洪道:“啊二,你做了这宗事体,只怕要在座台上过年的了。”张洪道:“吓,哥哥何出此言?”张松道:“你想,王府上那间弄了许多兵马,可像抄家?直脚倒眉杀哉。”张洪道:“哥哥休得取笑。”便吩咐家人开了大门,官兵衙役走进高厅,张洪领入书房,还怕脱逃,再把书房门守住。官道:“吓,二少爷,金台在那里?”张洪道:“喏喏喏,榻上睡着的不是金台么?”官道:“左右,将他如法拿牢,上了紧铐紧链,打入囚车,小心押往衙门。”兵役们同声答应,悄悄上前,先把他两只足上了紧链,两只手上了紧拷,蒲桃铁链锁住咽喉,任你英雄好汉,总然逃不脱的了。金台还在梦中,那知祸事平空降来,悉听他们拿捉。自古道:酒能误事,询不诬也。金台被他们捉下囚笼,省来反觉胡涂。看看西边,又看东边,说道:“你们一班人在此做什么?”官兵道:“狗头,在江西拿住之后,被你一逃直到此地,如今囚在车里,任你英雄,总逃不脱的了。”金台听说,眼一睁,连叫:“啊呀!”才晓得足有镣,手有拷,头盘铁链,总难脱身。便哈哈大笑,叫张洪道:“原来你要捉俺也!何妨说明白,俺也俯首无词,粉身碎骨也甘心的。何须作此儿童态呢?哄得吾金台仃倒不知!”张洪道:“你休将这些好看闲话说,若不如此,那能捉得住你?”金台哈哈道:“这样小心有什么用?老爷们既然捉住,速解东京便了。”那官听说,哈哈道:“果是好汉。过来,将他押往衙门。明日备文起解。”衙役应了一声:“是。”那官道:“二少爷,多多惊动。致意太太,来日请安。”张洪道:“不敢,不敢。”送官闭门,吩咐家人去安身。弟兄二人来见太太,把捉金台的事告明一遍。太太闻说,笑嘻嘻道:“兄弟倒能干,阿哥原是无能,只管油花没正经。”张松道:“喏喏喏,啊妈亦要说妮子哉。”太太道:“你那里及得来兄弟吓。”张松道:“妮子虽只及勿来啊二,日后爷爷啊妈死了,总要妮子抱头的。”太太道:“畜生,胡说!还不去睡!”张松道:“是哉。啊二去睡罢。”张洪道:“哥哥请。”弟兄两个各自回房,书中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