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 第 9 页/共 12 页

第四十回 高三保破财全义 戚旗牌受贿松刑   上回讲到两个差解躲在无人之处窥探金台。金台饭已吃完,走堂的算帐,共该一两零八分银子。金台说:“让了八分,竟是一两罢了。”走堂道:“我里做勿得主的,柜台上去。”金台一想:“两个解差一个出小恭,一个出大恭,去之已久,为何一个也不来呀?不好了,上了他们的当了。明明是无钱,约会脱身的,把我做当头了。我是个烈烈轰轰男子汉,不肯吃人白食的。”便呆呆坐在那里。走堂的把着残肴剩菜收去,催促金台会帐,说道:“客人吃完了会帐,会了帐走路,好前客让后客,乌龟让嫖客。”金台道:“住了!怎么讲啊?”便轻轻的在他肩上点得一点,走堂的一个倒翻斤斗,跌倒在地,一盘碗盏,杀浪浪打得粉碎。喊道:“地方救命啊!吃白食的打杀了人哉口虐。”高声一喊,众客心中个个抱不平了。五个跑堂的多拥进来打金台。金台自觉惶恐,把手摇摇说道:“你们不可胡乱,乃是你家伙计讲错了话,不该把我比做龟子,我又不曾打他,他自己跌倒了,干我甚事。”走堂的又喊道:“啊唷唷,地方救命阿,打杀哉。”五个头道:“入娘贼!打得他这宗光景,还说勿打?打你个入娘贼。”金台道:“不要动手的好啊。”五人道:“打你何妨?打你何妨?打、打、打!”便你一拳,我一拳,尤是众虎攒羊一般。金台并不用力,把两臂轻轻拉开,别立扑六,人人跌倒,跌得五个跑堂真正可怜。外边高娘子赶进来,看酒客早已走完的了。一个走堂的名叫王小三说道:“天翻地覆哉!报大爷去。”塔、塔、塔、塔、塔,竟往外边如飞的去了。牛勤说:“兄弟,打局哉。”马俭道:“绝测测的,看他们便了。”   不说二个解差,且表高娘子跳出柜台,上前来问金台道:“你这小伙儿那里来的?多大的本领?到老娘这里吃白酒么?照打罢!”便照定他兜怀一拳。金台架脱,就回手一拳。高娘子招架,一个头眩,啊唷,看他不出利害的。那高娘子自逞能干,裙里腿飞来,利害得紧,却被金台接住。高娘子立脚不住,身躯跌倒了。走堂的道:“勿好哉,开店娘娘打坏哉。”却好外边高三保来了,二目圆睁,大喊道:“呀,呔!何方小子吃了白酒反要打人?这还了得么?”金台一想:事已如此,不可怕他。便挺身接应说:“是我,你要怎么样?”高三保定睛一看,呵呵大笑道:“我看你身不满七尺,面无四两肉,有何本领在此打人么?招打罢!”便一拳打将过来,金台轻轻招架,还拳打去,娘子立起来,两人打一个,还有许多走堂的蜂拥而来,观看闲人也不少。马俭、牛勤也走进来看。只见高娘子跌倒了,那边高三保也跌倒了,几个跑堂的个个吓呆。一个道:“哥啊,这宗打法,必要打杀人的。宁做盐徒贼犯,不要人命干系。外边去,外边去。”牛勤、马俭高声喊道:“贝州金二爷来里,你们什么大来头,这宗打法?”高三保立起身来却却听着了“贝州金二爷”这句,他就叉手问道:“英雄尊姓大名?贵居何处?乞道其详。”金台道:“俺林和是也。”马俭说:“老老实实贝州金台。”高三保道:“吓,果然是贝州金二哥么?小可不知,多多有罪了。”金台道:“岂敢,岂敢,足下尊姓大名?”高三保道:“小弟高三保,久闻大名,恨难一见。今日相逢,三生有幸,请了,请了。”金台道:“请啊,”高三保道:“娘子,来,金二爷跟前赔个礼。”高娘子道:“啊,金二爷,我是女流之辈,不认得二爷,多多冒犯了。”金台道:“啊呀呀,岂敢,岂敢,念金台一时鲁莽,望勿见怪。”高三保道:“好说。娘子你里边去,今日不做买卖了。”高娘子进去,暂且丢开。   再说旁边两解差就问金台到底什么事体打起来的。英雄细把前文说了一遍。马俭连忙道:“吓,会账会得迟了就要打的,那吃白酒的要杀的了?”高三保道:“哈哈哈,二位,原是我们跑堂不好,看我面上不用讲了。”牛勤道:“若勿看你面上,叫他们来一个对一个,打打看。”金台话已说明不必讲了。高三保道:“啊,金二哥,这里不是讲话的所在,小堂少坐。”金台说:“请。二位来啊。”牛、马二人应声:“来哉。”高三保与金台、马俭、牛勤两个解差一同走进去,重新见礼坐下。高三保叫声:“金二哥,小弟闻得这些来来往往的江湖上的好汉,你也说贝州金某人小辈英雄,我也说贝州金某人拳头独步,四海扬名,广传天下。小弟几次三番要到贝州与二哥亲近亲近,闻得你犯了王法,不在贝州,奉旨各处拿捉,挨门逐户的搜查,故而我也挂念。未知你隐在何处?”金台听说,便细把前情告诉他,一直说到金銮殿上把番猴打倒,赦罪封官。高三保道:“既然赦罪封官,为何还是这般光景呢?”金台道:“只为澹台惠与我做尽了对头,说我罪大功小,改叫林和,配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高三保道:“这也可恼。但不知配到那一个地方去呢?”金台道:“配到淮安窦总兵帐下充军。”高三保道:“吓吓吓,配到淮安!”便搓搓手,顿变容颜,叫声金二哥道:“你今又中了奸计了。只怕你一到淮安就有祸灾呢!”金台道:“这却为何呢?”高三保道:“若到别处充军还好,那淮安窦总兵那里比众不同,好生利害。”金台道:“怎生利害?”高三保道:“那边如有军犯到配,要打一百杀威铜棍,凭你英雄好汉也是熬不起的,到一个,死一个。所以淮安军犯一名无留。二哥若到淮安,便做了飞蛾投网。”金台听说,呆呆无语,等了一回,叹道:“咳,我道王恩浩荡,那知奸贼仍然要把金台暗害。嗳,我是人间大丈夫,死活总由天数,何妨呢?”高三保笑道:“原像英雄,胆气粗壮,果然话不虚传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啊,二哥你若犯了王法而死不妨的。如今奸臣把你算计,死在杀威棍下,有冤难诉,有屈难伸,岂可使得?小弟与你打算起来,或者有些生机也未可知。闻名已久,今朝有幸得见英雄,请在舍下权宿一宵,来朝再行商量。”金台道:“多承好意,只是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搁。”高三保道:“一夜何妨?来日早些趱路便了。二爷勿必客气,竟如此罢。”金台只得依允。说说谈谈,情义甚浓。马俭去将包裹取来,洋洋得意。心喜道:“毴娘,抵抵庄庄吃白酒,再勿抵庄吃出好处来哉。那间一路吃,一路打,顺风大吉,径到淮安。”   不说解差心内欢喜,再说六个走堂的说道:“好打,好打,主客打光,碗盏勿囫囵,桌子翻身,交椅变凳。”一个道:“啊呀,完哉。”那个道:“啥?”一个道:“一锅子面也勿曾了起来,那间一督遭的了。”高娘子道:“小二。”小二道:“大娘娘做啥?”高娘子道:“大爷说,今日不做生意了,你们收拾收拾,主顾进来不可招接。”小二道:“大娘娘,工钱原要的口虐。”高娘子道:“自然有的。”外边说话,暂且丢开。   书中原说金台细看高三保,看他烈烈轰轰,好生气概,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俺方才打闹好不应该。那高三保做人甚好,一心要与金台结交,做个朋友。就叫小二备酒来再吃。金台回说:“方才吃的酒兴未退,吃不得了。”高三保道:“什么说话?三杯而已。”牛勤说:“还了前少的酒钱再吃,”马俭接口道:“索性吃了一同算罢。”高三保呵呵笑道:“既是朋友,算什么酒钱?”牛勤道:“勿算再吃。”小二连忙送酒肴来,四人一桌,大家谈讲衷肠事情。那金台才晓得高三保好习拳头,若遇英雄,颇爱结交。此人倒可为朋友的,只可惜要去充军,不能时刻亲近,况且此去还恐怕杀威棍下一命难逃。高三保偶意把金台一看,说道:“啊,金二哥,为什么愁容满面?”金台道:“啊,高大哥,我是并无别事,只为撇不下吾兄的好意,并不是贪杯。”就道:“高兄好了,小弟这双眼珠好不利害,能辨贤愚奸刁,意欲与兄相识为友,只可惜我这残生尚保不牢,如果杀威棍下死了,与兄今生难以相交的了。”高三保道:“二哥且免愁烦,我在这里与你打算。小弟有个表兄,姓戚名标,现在窦兵衙门为旗牌之首。待我同你前去与表兄商议,要他与那十二个散旗牌调排妥当,只要行杖之时一手轻松,就可保无虞了。”金台道:“啊,高兄,有了钱可去讲人情,怎奈何我一双空手,只恐不灵呢。”高三保道:“哈哈哈,二哥来了。自古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衙门使费,多在小弟身上便了。”牛勤、马俭哈哈笑道:“难得,难得。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得投机情更深。”时交三鼓,大家安睡。   次日天明,红日东升,闲文少表。且说高三保进内将情说与娘子知道,这位娘娘倒也贤德,说道:“官人平日间慕想金台,如今难得相会。既是奸臣把他算计,官人若有周全之处,自然周全的是,你今自去调排交友,如何惜得财呢?家中是有为妻在此,店业难停,总要开的,诸事有奴料理,官人不必挂心。”高三保大悦,取了五百两银子,早膳用毕,别妻,同了金台、牛勤、马俭一路滔滔走去。渡过黄河,出了口子,四人到了淮安,辰光已交巳时,便买饭充饥。高三保就去见戚旗牌。那日戚标闲空在家,正在无聊之际,高三保进来说:“表兄在家么?”戚标道:“啊呀呀,表弟来了。”便见礼而坐,彼此问安,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讲正经之事。戚标道:“表弟还是别处去呢?还是特到这里来的?”高三保道:“特来这里。”戚标道:“什么事情?”高三保道:“小弟有个朋友名叫金台。”戚标道:“不是贝州金台啊?”高三保道:“就是此人。”戚标道:“看你不出结交了这个朋友。如今不吃亏的了。”高三保道:“咳,只是金台有难,小弟无计可施,故而来见表兄。”戚标道:“金台的事情我也知道的,这是他自己不好,犯了迷天大罪,捉之已久。前日闻沧州总兵拿解进京,不知怎么样了?”高三保道:“哥哥啊,前日金台被官捉牢,只因万岁不朝,故而收禁天牢,抵抵庄庄要吃刀的。”戚标道:“只怕不止一刀之罪吓。”高三保道:“还是他的造化,那安南国差遣难邦官进献石猴一个,朝中武将打他不过,眼珠子多挖去吃了,幸亏杨元帅保举金台打死石猴,万岁赦了他的罪名,封他做个八百禁军教头。”戚标道:“吓,哈哈哈,这也有兴。”高三保道:“什么有兴!澹丞相说他罪大功小抵销不来。这要问他三年军罪。”戚标道:“配到那里呢?”高三保道:“配到这里。”戚标道:“唔,只怕这一百杀威棍熬当不起吓。”高三保道:“皆因为此,小弟前来见表兄,与你商量,要你将伙计们调排好,行杖之时下手轻些,若保得金台有命,小弟总不负兄恩的。”戚标道:“我与你什么称呼,讲出这样话来?但是,衙门中这些人是真正兜惹不得的,动一动就要钱,若没有钱,良心就歪在旁边。不知金台肯出多少银子?”高三保道:“表兄,你道要多少呢?”戚标道:“须得一千银子才好。”高三保道:“哥哥是决不欺我的。但他是个穷人,出不起这许多银子,看我分上轻减些就感恩不尽了。”戚标道:“贤弟你说多少呢?”高三保道:“不过一百两头,不过一百两头。”戚标道:“一百两银子买一条性命,那里做得到呢?”高三保听说,就添五十两。戚标原道少,高三保只好三十两一加,二十两一添,真正说了万千好言,直加到白银四百两,戚标方才应充。那时高三保就往外边,同到金台与两个解差一同进内,与戚标见了礼,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取银四百两,当面交明。戚标收拾,一面备酒来吃了一回。戚标就去了,与伙计们说明白了,二百出官,叨惠了二百两。这一晚就在戚标家里宿了一夜。   次日清晨就到总兵衙门投送文批。窦老爷从头看过,吩咐大开辕门,衙役答应一声,三吹三打,放炮三声。窦总兵坐出来,年纪看去不过五十光景,一张白脸好像银盆,三绺花须一尺开外,威风凛凛,鬼神皆惊。标下武官多是明盔亮甲,走进辕门来参见已毕,命传马俭、牛勤。牛、马二人道:“大老爷在上,小的牛勤、马俭叩头。奉刑部大老爷点小的们管解军犯林和一名,到大老爷标下当军,求大老爷点验发落。”窦老爷道:“带进来!”衙役答应一声,嚷道:“大老爷吩咐带军犯林和当堂点验!”列位,那金台的刑具早已上好的了。一声传说,带进金台。、马俭、牛勤忙跑出来,鹰拿燕雀,把金台抓来,拍塔一声撩在阶上。那法堂原好像森罗殿一般,凭你英雄也要呆的。衙役道:“启上大老爷,军犯林和当面。”窦老爷道:“抬起头来!”衙役道:“吓,军犯抬头!”窦老爷道:“过来。”衙役们应声:“有。”窦老爷道:“照依批文之上,把他年貌,箕斗,细细验明回报。”衙役们答应一声,不多时便道:“启上大老爷,军犯林和年貌,箕斗照依批文之上,一些无错。”窦老爷道:“打开刑具,照例重打一百杀威铜棍!”衙役应声:“是。”就把金台刑具打开,擎头擎脚,擎在地上。行杖衙役道:“请大老爷验棍。”窦老爷道:“打。”衙役们喊声:“吓喝!”就装虎势,来打金台。比方文衙门内皂快,武衙门内军牢,各有行杖手段。如若犯人有钱使用的,看得起来原像打下去重得很的,其实家伙着肉不大十分疼痛。这是他们平日间炼就的名功手段。高三保花了这宗银子,金台不到得十分吃苦了,下手像重,着肉轻飘,哟哟喝喝,非常认真。金台是聪明人,便做作叫道:“大老爷开恩饶命。”起初十来下,金台的喉咙响亮,打到十五下,渐渐低下去了。又是五下,喉咙不响了,装做熬当不起的光景。打到三十下,公子出来立在父亲旁边,轻轻说道:“爷爷,祖母大人吩咐说,配军犯人免打杀威棍,叫爷爷饶了他罢。”窦老爷道:“祖母说的么?”公子道:“祖母说的。”窦老爷一想,这是什么缘故呢?既是母亲吩咐,下官岂可逆命,吩咐:“把军犯林和免打放起。”衙役应声:“放起。”吆吆喝喝,满堂威势,放起金台。一角回文,十两银子给赏,两个解差归去。总兵堂上这些千百把总旗牌军牢人等,大家不懂这一百杀威棍是死不饶人的,怎么打得到三十下就免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要知金台免打杀威棍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美英雄黄金埋土 少林僧就聘教拳   且说金台在总兵堂上,杀威棍打到三十下,忽然公子出来传祖母命止住,连及窦大老爷也猜不出母亲什么缘故。少停,进去问个明白便了。太太因为缺少一个烧火人,要金台点做火头军了。窦总兵发落军犯林和,退堂进去,后文再表。再说两个解差叩头领赏出来,辕门外面等着了戚标,寻见了高三保,同到戚标家里。高三保动问如何,戚旗牌含笑把这情由说了一遍。高三保满心大悦,哈哈大笑,个个称奇。为什么太太来讨饶呢?戚标也不知其故,马俭、牛勤多不晓得。高三保已知金台做了火头军,虽只没有出头之日,还亏活得性命,放心得下了。便辞别表兄,就要归家。戚标再四留他留不牢,他只得备酒饯行。说说谈谈,天色尚早,酒罢,三人作别,洒开大步上路。高三保回转家中。马俭、牛勤预先打算好的,说道:“高大爷,我里去哉。勿得知到得东京呢到勿得东京?”高三保道:“啊,二位何出此言?”牛勤道:“勿瞒你说,我里动身时节,大老爷赏我里十两银子帮盘川的,连金二爷三个人吃用,真大老早用完的了,真正叫做只有来的盘川没有去的路费。如今分文没有,只好讨饭回京的了。饿死在半途中也论不定呢。”高三保道:“吓,原来没有盘费。何不早说?些须小事,有何难处?三十两花银送与二公的。”牛、马二人道:“啊呀呀,勿敢受的。”高三保道:“敢是嫌少么?”牛勤道:“妮子嫌少。”高三保道:“如此请收了。”牛勤道:“口夭,一转东京加利奉还。”高三保道:“哈哈哈,什么说话。”二人辞别走去。牛勤道:“哙,兄弟,我的计策可名功么?巧语花言说过去,就到手三封。”马俭道:“拿出来分哉。”牛勤道:“入娘贼,屋里去公分来勿及哉?”书中一路闲文不表,二人回京把回文缴去,一言交明。   剪断西边,又讲东边。讲到窦总兵退堂进去,来见太太,动问:“母亲叫孩儿免打军犯林和的杀威棍是何缘故?”太太道:“儿啊,做娘的活到来年已是七十岁了。有一句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有子有孙,心满意足,尝要与孩儿说,莫把充军犯人动不动打一百杀威铜棍,打了十个之中勿有一个活的,因此做娘想起甚觉孤凄。人人多是爹娘养的,有什么高来有什么低?虽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好生之德呀。况且我儿已是五十一岁之人了,前长后短,光阴甚快,凭你百岁,终有死期的,劝儿差不多些罢,使尽威风不宜的。况且孙儿虽是英雄气概,到底年纪尚轻,劝我儿快听娘话,为人慈悲些。方才做娘的闻得发炮坐堂,打发丫鬟打听回报,才知解到一名军犯林和,要打一百杀威铜棍,故特命孙儿出来叮嘱你的。”窦老爷道:“既是母亲吩咐,孩儿自今以后永绝此例便了。”太太道:“这便才是。”列位,如若太太早说一个时辰,金台这三十下也不打了。自今以后凡有军犯到配,薄责四十木棍,皮不开,肉不破,人人感念窦老太太的恩典的。   讲到窦总兵年过半百,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秉忠,年方一十五岁,从幼攻书十分聪俊。将门之子,年轻有力,爱习拳棒。父亲只知武艺,那拳棒却不在行的。为此差人前往少林聘请法通和尚前来教授。差人去了,未曾回来。公子心中总丢不开,只等少林和尚到来,好将拳棒学习。   书中又要说金台做了火头军在着厨房下,好像黄金埋土,乖人装做呆徒,半像痴颠。叫他挑挑水,水缸磕破,水桶跌坍。叫他烧火,锅子敲穿,柴堆失火。一间厨房几乎烧掉了。吃起饭来偏又来得。这些人大家不合式,零零碎碎的说话,不知讲了多少,个个欺他,金台总不发性。有一个沈娘姨,只得二十四岁。虽只容貌平常,情性极贪风月。见了金台之面,倒有留恋之心,看见众人说他不好,沈娘姨从中帮衬,说道:“你们为何如此?我看他身体生得单薄,谅来无啥大气力的。好人家子息呀,自家勿好。勿得知忤逆了爹娘呢,勿得知强奸了阿嫂,问了做个军罪。还算他的造化,平白无事,太太讨饶,这条性命只算太太救在此的。老爷点他做了火头军,大家要念他初到此间,年纪尚轻,做生活勿地道,到底要看破点点,认勿得真。且等他过了三个黄梅四个夏,生活勿教,自然会了。”厨子道:“娘姨,生活做勿来呢,倒也罢哉,但他吃起饭来,样式狼形。”沈娘姨道:“咳,我们真正笨得势,监牢里勿知坐了几年哉呀!虽然官府发粮,谅他饱饭总无得吃的,故而饿得这般腔子苦脑,饿得皮包骨哉,怪他勿得,灶前慌吃了几日,自然定了。”厨子们道:“大家勿要杀穷人。”众人听了沈娘姨之话,大家就照顾金台,生活一件多勿叫他做,饭悉听他吃,吃饱了听凭他玩耍。乌飞兔走,迅速如梭,忽又一月多了。那日,沈娘姨开口问道:“哙,小官人。”金台道:“娘姨作什么啊?”沈娘姨道:“你啊,晓得他们多道你勿好,有了许多说说话话,我是真正帮你的,你也要替我争气才好呀。你在此一月宽了,原是勿勤勿谨偷闲,倘或被他们告诉了官,门闩勿打,定打皮鞭。”金台道:“阿娘姨,到底要我怎么样阿?”沈娘姨道:“生活原要做做的。”金台道:“做不来的。”沈娘姨道:“做勿来学呀,生活做勿来,养妮子是会的。”金台道:“也不会的。”沈娘姨道:“学呀。”金台道:“没有人教道,全仗娘姨教导教导。”沈娘姨道:“罗刀水的,倒要讨我的便宜。”那娘姨有意说话之间套金台口风,金台反讨他便宜。那娘姨面上登时涨红,说道:“罗刀水的,倒来里作怪,讨我的便宜是罪过的。”金台道:“原是我失言了,娘姨不可动气。”沈娘姨道:“气是勿气。我且问你到底犯了什么法问军罪的?”金台想道:“这个妇人作怪得紧,左右空闲,待我耍他一耍,有何不可?”便道:“娘姨有所不知,只为我从前见识差了,见了我家表妹面貌如花,一时起了邪心,四顾无人,扯住了他。”沈娘姨道:“拉住他做啥呢?”金台道:“说也惶恐的。要与他干干风流事。”沈娘姨道:“啊,肯么?”金台道:“不肯,我就将他裙子一拉。”沈娘姨道:“抵庄强做呢啥?”金台道:“那知被他叫喊,众人拿我,此刻问了军罪。背井离乡,难以回家。”沈娘姨道:“咳,做出事体来,原是你自己勿好。要两相情愿,得情了开心;一相情原是做勿来的。比方就是我,肯呢,干干这事情,勿肯也要叫喊的。”金台便道:“不知娘姨此刻肯也不肯?”沈娘姨道:“啐!早死的!”   二人正在谈心,僮儿福兴走进来,气冲冲叫道:“哙,火头军!”金台道:“做什么?”福兴道:“我看你生活一件做勿来,吃饱了玩耍,勿但旁观不雅,只怕自家也有点过意不起。”金台道:“因为如此,所以在此打算多少有件事弄得来的,承值承值才好。”福兴道:“如此罢,老爷这边送送饭,送送茶,这个无本事,再说勿会的了。”金台一想:当真没奈何也说不会的。便笑说道:“这个倒还做得来。”福兴道:“如此,老爷在花厅上,送茶出去。”金台道:“晓得。”福兴道:“若然老爷问你为何福兴不送,要你送茶这句说话,如何回报呢?”金台道:“容易的。原说福兴肚疼发痧,或者吐泻。”福兴道:“勿好,勿好。只说小肠气罢。”金台道:“是了,是了。”金台便端了一盏茶,曲曲折折匆匆送到花厅。只见窦总兵坐在那里看书,他就立在旁边说道:“老爷,茶在此。”总兵举目一观,倒不认得了。问道:“你是何人啊?”金台道:“小人是火头军林和。”窦总兵道:“为何福兴不送茶,要你火头军送?”金台道:“只为福兴有病,小人空闲,为此小人代为承值。”窦总兵道:“唔,方才好端端的,怎说有病?必定这狗才贪闲诿卸吓。”金台道:“啊,老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一刻之间,身上寒冷,说什么头晕眼花,来不得了。又说腿软,就去眠了。为此小人权将茶代送,并不是福兴诿卸偷闲。”窦总兵道:“看你不出,到为讲话的。”又把金台一看,忽然想起,一月之前不是母命,林和一百铜棍难逃。比了他雄壮之人尚且熬当不起,林和如此瘦弱,那里熬当得起吓。便道:“我想你一月之前解到时候,若不是太太讨饶,一百下你早已打死了。”金台道:“是,多谢老爷的恩典。小人今得再生,皆叨太太之大德也。几次三番要去叩谢太太的洪恩,只为犬儿见不得麒麟,只好暗求天地保佑太太长生不老,老爷指日封侯,与夫人福寿双全。”列位,为人多喜戴高帽子的。窦虎听了几句好话,得意洋洋,把着头儿颠了两颠说道:“啊,林和,我看你年纪虽轻,倒是有良心的。”金台道:“老爷,为人在世,良心总是要的呀。为人若无良心,要促寿短命的,老爷是恩大似海,小人总要报恩的。”窦虎道:“我看你这般形景,无非要到太太跟前叩个头儿么?”金台道:“老爷若相容肯,小人一发感恩不尽了。”窦虎道:“过来。同了林和叩头太太。”下人应声道:“是。这里来。”金台道:“来了。”窦老爷吃口茶暗想道:“我看此人虽只身躯短小,倒有几分浩气,更兼眉目清秀,可惜做了火头军了。”总兵正在思想,金台来了。那同去的下人道:“启上老爷,小人奉命同了林和叩头太太。太太说:『他身躯瘦弱,若做火头军,恐他做不来沉重生活。叫他伺候老爷,做个书僮。另点一人做火头罢。』窦老爷道:“吓,太太是这等讲么?”下人道:“是。”窦总兵便叫林和改做书僮罢,须要小心伺候。金台道:“是。多谢老爷抬举。”自此之后金台伺候总兵,送茶送饭,件件当心。沈娘姨动气道:“可恨福兴,平白无事叫他送茶,分明引鬼入门,抵抵庄庄搭里,说说闲话,开开心,多是这小活猴与他做对头,真正有缘千里相会的。咳,林冤家,我搭你无缘,不克相亲,咳,气昏哉。”   丢下贪欢妇人,且说那日总兵坐在书房中,外边来了一个少林僧,名叫法通。家人禀明了窦总兵,窦总兵父子二人出外迎接,厅上坐下,就叫林和小使送茶。贝州好汉无奈何,暗想道:“我是小辈英雄,天下晓得,拳头独步,万人闻知。身虽在此做书僮,到底还想做些事业,那晓得来了这少林和尚。窦虎不知其故,叫我送茶,咳,正所谓龙逢浅水遭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今生命难违,且做痴呆蒙懂人罢。”就把一盏茶送出来,立在总兵旁边。看这少林和尚,但见他身高九尺余外,削额尖头,暴眼睛,两道浓眉,塌了鼻梁,一双馄饨耳,须像竹根,一张白脸微带青色。闻得少林和尚拳头好,我且看看他假真。想我师父在日传授我的罗汉拳头,只得一十五记,原是不完全的,待我暗暗当心,偷学三记,凑成一十八记罗汉拳头,岂不美哉。不说金台心下思想,且表总兵叫道:“老禅师,下官是半百的人了。喏,靠老身旁,只得一个小儿。”法通道:“原来只得一位公子,今年几岁了?”窦总兵道:“十五岁。”法通道:“可曾读书?”窦总兵道:“也曾读过几年书的,怎奈他不肯习文上进,爱学拳头,故而特地聘请禅师到来,伏乞用心教习,未知精通要几多时候?”法通道:“啊,老爷,这个说不定的。如若公子肯用功,自然容易精通。若不大聪明,三年五载多不成功的。”窦总兵道:“但是小儿甚为愚笨,只恐枉劳师父用心,学不成功,一场笑话了。”法通道:“老爷说那里话来?我看公子年少,眉清目秀,聪明模样,必然易得精通的,还防日后胜过贫僧呢。”窦总兵哈哈笑道:“太觉谬赞了。”说话之间,酒席已经摆好,款待少林僧。连公子宾主三人,左右书僮斟酒,和尚不谈家务事的,无非讲讲拳经。金台暗暗想道:“原来那罗汉拳头和尚是专门的,待我当心偷学完全了,打尽天下好汉。书中不表林和思想,且表窦总兵父子二人与法通和尚谈心饮酒,少停,日转西方,半酣方罢。窦老爷说:“老师行路辛劳,将息几日,待下官定了吉日,命小儿拜从学习便了。”法通道:“呵呵呵,老爷抬爱贫僧,待贫僧与公子讲讲究究罢了,什么拜从,呵呵呵,拜从两字何以克当吓?”窦总兵道:“哈哈哈,特诚聘请到来,小儿若不拜从,学之无益了。”便吩咐家人:“收拾西书房,待老师安歇。啊,老师,下官这里十几个家人在此,悉听老师自家点取一名,倘有服侍不周之处,不干下官之事。”法通道:“既是老爷这等说,待贫僧随意点一名便了。”窦老爷吩咐唤齐了一众家僮,听凭法通点用。法通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中意的。单单点中了金台。说:“老爷,就是这位管家罢。”总兵一想,这个和尚眼力甚好,但是母亲叫他伏侍下官的,如何又叫他伏侍和尚起来呢?况他既已点中,没摆布使不得的。也罢,权且叫他伏侍几天,再行处置便了。便叫:“林和,着你伏侍师爷,须要小心。”金台应声:“是,晓得。”要知金台肯否伏侍法通,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少林和尚图淫欲 小辈英雄隐姓名   且说法通点中金台,窦爷吩咐小心服事。金台一想:“如今我要倒运了。罢,罢,罢!既要偷学他罗汉拳,我今暂时假作痴呆,只要罗汉拳三记配完全了,把他拈调,有何难处?在我金台手掌之中。”便连称“晓得”,跟随和尚走进书轩。法通叫道:“啊,林和。”金台道:“有,师爷,有何吩咐?”法通道:“你今年几岁了?”金台道:“一十八岁。”法通道:“住在那里?”金台:“江西人氏。”法通道:“听你口音不像江西人啊?”金台道:“生长贝州,故有几分贝州口气。”法通道:“在贝州住了几年?”金台道:“只得七岁就不在贝州了。”法通道:“如此说来,那贝州金小子不认得的?”金台想道:“爷爷在此,你却不认得,枉做少林和尚。”回说:“那金小子又叫金为父啊。”法通道:“呵呵呵,只知他名唤金台,不晓得什么金威武。”金台道:“这倒不认得。师爷问他怎么?”法通道:“那贝州金台,扬名四海,叫他什么小辈英雄,拳头独步。我却不信。不知怎样的好汉?不知怎样的好拳头?几时能够见了金台之面,与他交交手,看只怕他的拳头虽好,到底打不过我少林的拳头又好咧。”金台道:“自然师爷的拳头好。”法通道:“呵呵呵,你这小使倒会奉承。”金台道:“这是小人真话。”法通道:“你如今随我师爷,须要小心。服事得好,自然照顾你的;不好一拳打死没处讨命的。”金台道:“是,小人自当心伏侍便了。”少停,红日落西,吃了夜膳,安身睡去。这和尚顿起邪心。若讲正经和尚五戒三皈,遵依佛法,吃素持斋修行,虽不能成佛作祖,然而终久有些好处的。那不正经的和尚,不守清规,贪花爱色,酒肉兼全,并不是修行道路,实是作逆的源头,日后终无好处的。那法通虽只出家做了和尚,比了在家之人更加利害。荤酒不除,奸淫造逆,南北两风俱爱,乃是一个万恶的和尚。那晚,法通睡在牀中,心中思想,那林和不过瘦弱点儿,喜得他年纪轻轻、眉清目秀,不短不长,正中贫僧之意。我要彩他这朵后庭花,谅他不敢推辞。哈,且住,我今日第一天到此,没摆布就干这个勾当,况且陌陌生生,倘他不肯,告诉为官,叫我有何面目住在这里吓。不可造次,且再缓图方为妥当。一人胡思乱想,听得樵楼打一更天了。觉得咽喉发燥,便叫林和小使送茶。金台勉强起来,拿了茶,说道:“师爷,茶在此。”法通道:“冷的,热的?”金台道:“半温的。”法通道:“好,你这小使,果然能干,中用得紧,待我慢慢的在你家主跟前帮衬帮衬,另眼相看,你道如何?”金台道:“多谢师爷。”法通候起身来,把茶吃完,便叫林和拿了去安眠。贝州好汉接茶杯放下,便和衣而睡。法通一忽醒来,三更已尽。小和尚暴跳如雷,如今顾不得怎长怎短,想把林和唤进来叫他同宿。便叫林和快快将茶拿进。金台一想:如今当真倒运了,那里有这个时候还要叫我,这是那里说起?只好勉强再送茶来。法通问道:“啊,林和,你在这里可好么?”金台道:“将就。”法通道:“可有钱趁么?”金台道:“没有什么钱趁的。”法通道:“你只要伏侍得好,与你几两银子,做几件衣服穿穿可好么?”金台道:“多谢师爷,吃了茶睡罢。”法通道:“拿来我吃。”一面吃茶,一面看金台,欲把其言说出来,又想到底防他不肯,又恐他告诉为官的。那法通是个强横和尚,若在别的地方,放心托胆做了,只因在着总兵衙门内,倘或林和不肯,反去告诉起来,有何面目?仔细一想,到底不好,奈过几天,慢慢的诱他上手便了。吃了茶,仍旧睡好,便叫林和睡了罢。闲文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总兵选了本月二十拜师吉日。今日是十二,还有七八天闲空,无非玩耍吃酒,讲究拳头。窦老爷听到得情之处,便叫法通打几路拳头看看。今日打几路,明日打几路,这一天打到一十八记罗汉拳头,金台在着暗中把那兜稍三记偷了去了。这就叫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讲愚笨之人,教也不会,如何偷得来?金台乃是上界天巧星临凡,其心最巧,一看就会了。金台一想:“师父当年不曾教完,如今幸得学完全了,称心足意,谁能及我?”这一天是十八,和尚吃了晚酒,已有一更时分,宽衣而睡。睡不多时,叫声:“林和,取茶来我吃。”金台道:“是,来了。”便取了一杯茶,走到牀边送与他吃。和尚吃完,开口说道:“啊,林和,我想你个后生家应该把出息的。古云,有树必开花。你做这些低微的事,犹如一块白玉生瑕,好言好语须当记好。你道我师爷差不差?”金台道:“师爷的说话一些也不差的。我林和不幸做这低微人,一心原要望高飞的,只为无人提拔,也叫出于无奈。”法通道:“我师爷提拔你可好么?”金台道:“若得师爷提拔,感恩不尽。”法通道:“今晚与我师爷同睡,明日与你二两银子做衣服穿,慢慢的提拔你起来便了。”金台一想:“如今真正倒灶了。我且与他同睡,看他怎样。”便叫声:“师爷,但是我身上久不洗澡,怎好与师爷同睡?”法通道:“不妨,我师爷也是久不浴身了。”金台道:“如此小人放肆了。”少林和尚欢喜非凡,抵庄干一番事体,欲火炎炎,心里多热。贝州好汉脱衣衫与着淫僧两头睡去。法通摸摸腿儿,说道:“啊,林和,你往日吃的饭吃在那里去了?这般憔瘦,怎生是好?”金台道:“啊,师爷,我也不信,不知为什么吃不壮的。”法通道:“与我师爷玩耍玩耍,长长精神,就壮起来了。”金台道:“吓,不知怎样玩耍?”法通道:“睡转来。”金台道:“睡转来了。”那光头一法开怀了,气喘呼呼,将金台搂定,说道:“我师爷夜夜凄凉寂寞,今宵要把你当女人用了。”金台大怒起来了,便用手捺他的环跳穴上。这少林和尚就痛得了当不得,叫道:“啊唷唷,痛杀我也。”即忙放手,火性已消,阳物不发,眉头攒拢,骂道:“奴才,我来朝告诉你东家,欺我师爷,打得你皮开肉烂,赶出去,不许再进来。”金台道:“吓,师爷,要去告诉老爷,老爷未必打我。我林和去告诉了老爷,只怕师爷住不牢了。”法通道:“你去告诉什么来?”金台道:“原说师爷怎长怎短,要我如此如此,且看老爷打我呢,赶你出去?”法通一想:“不好,不好。当真被他告诉起来,面目何在?”便叫声:“林和,我是吃酒醉了,与你说玩话,决不告诉的。好大叔,好林和,须恕我酒徒。此话丢开,我免你倒这便壶,你道如何?”金台想道:“若是今晚打他一顿,犹恐总兵怪我目中无人,倒自己之差矣,不免容他再住几天,少不得还有破绽,然后除他便了。”主见已定,便冷笑呵呵道:“可笑你出家人,道理全无,已经做了光头,应该念几声阿弥陀佛,守着那三皈五戒才是修行的道路,为甚不守清规,不遵法度,胡思乱想?我若告诉了为官,看你有何面目!笑杀了少林寺中整百的师徒。”说话之间把衣服穿好,移灯竟往自己房中去了。那法通和尚倒被他一顿臭埋怨,再加环跳穴上疼痛难言,一想原是自家主意差了,弄得来犹如哑子吃黄莲。此夜话文不必细表。   来朝红日东升。金台一想,如今罗汉拳已经偷学完全,犯不着再去伏事这狗和尚了,便装病告禀窦总兵。总兵只道书僮有病,便命他去歇便了。若讲林和一样的书僮,为何窦老爷把他这般好待呢?只为太太举荐的。窦总兵看母亲面上,故而另眼看待,吩咐林和养病,另叫书僮伏事少林和尚。那法通因被金台捺伤了环跳穴,痛了一夜,明日动也动不得,免强起身,只好坐坐眠眠。书僮动问,他又讲不出这句说话,假意说是疝气痛。书僮说:“啊,要请郎中看治?”法通道:“我自有跌打损伤的在此,不用医生看治。”书僮道:“师爷自家有药,快点吃得下去。”法通道:“取一斤滚酒来。”书僮道:“口夭。”列位,若讲做了拳教师,那些跌打损伤的药总是有的。少林僧取出一颗丸药,滚酒送下,眠了一回,略略止了些疼痛。只为药轻伤重,故而不能就好。一天吃一服,到了二十日,不曾全愈。窦总兵只得改了拜师的日子。那法通吃了金台苦,没处出气,在别人面上发威。凭你怎样伏侍,总不中意,把那十几书僮一个个骂将转来。所以大家不伏,暗中谈论:“毴娘和尚,不过和尚什么大来收勿小,拿我们萝卜勿当菜,狗肉勿当荤,千勿中意,万勿中意,真气涨。告诉老爷赶他出去。”内中一个书僮,名叫百寿,把手乱摇说道:“大家勿要吵,事不三思中究倒灶。这个削秃,是老爷用了三百两银子,六只元宝聘他来教少爷的拳头,因此这宗大道若去告诉老爷,老爷倒要着恼,台子一拍,桌子一敲,楞起眼睛,竖起眉毛,『唗!你们这些大胆的狗才,师爷在此,你们理该伏事,伏事不来,所以心焦,倒要赶他出去?明明你们放刁,每人各打四十,一记也不肯饶!』你们道差也不差?”众人听了个个颠头,你看我来我看你。旁边金台走过来道:“啊,众位,你们在此讲些什么?”多道:“勿关你事,生病末竟去生病,关你什么?”金台道:“今日的病好了些了,你们所讲的话,我已听得明白。我也心中不伏,只要依我的说话,管教他不赶而自行。”多道:“如何呢?倒要请教请教。”金台道:“你们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依计而行,万无一失。”百寿道:“了了了,倘然太太勿依末那处?”金台道:“如若太太不依,另行计较。”一共书僮有十二名,大家恨这少林和尚,今朝听了金台的话,便去见老太太说道:“太太,太太,小男的叩头!”别朴别朴叩个不住。太太不解其意,即忙问道:“今日非时非节,你们成群结党进来何干?”多道:“太太,小男的只做得窦府里的书僮,并勿做少林和尚的鼻头。”太太道:“什么少林和尚?”回说:“太太还勿曾得知呢啥?”太太道:“不知道啊。”书僮们道:“只因公子要学拳头,老爷出了三百两银子请了一个少林和尚到来。”太太道:“几时来的?”回道:“来了十几日哉。”太太道:“这和尚叫什么名字?”回道:“叫什么法通。老爷待他真好,听凭他点一个书僮去使唤。”太太道:“点也不点?”回道:“那说勿点。”太太道:“点了那个?”回说:“点了林和。”太太一想:“这就我儿差了,我看林和不是等闲之子,如何做这火头军,叫孩儿改做书僮,伏事我儿,怎么叫他伏事起和尚来?岂有此理。”百寿道:“太太那里晓得,林和伏事得几日,被这和尚一日骂到夜,一夜叫到天亮。停停要茶,歇歇要水。亦要跌背,亦要敲腿。那林和辛苦勿起,病了。”太太道:“吓,林和病了?”百寿道:“幸喜小病了,还好。老爷叫小男的伏侍和尚,那里晓得这个和尚大来收勿小,千勿中,万勿中,小男的末悔了娘个气,被他使去唤来,骂勿绝口,男的说和尚骂人是罪过的,和尚说:惯常杀人放火的。”太太道:“啊唷,好利害和尚也。”百寿道:“利害得『天多拆得下,地多翻得转的。』小男的说:『师爷这宗话说勿得的,倘被老爷知道,说道:『还了我三百两聘金,一拱两别。』那和尚呵呵冷笑说道:“呼蛇容易,退蛇万难。若要打发,打发不出的,如非寻个英雄汉子打败了我,还了聘金,立刻就走。』”太太道:“吓,有这等事么?快请老爷进来。”十二个书僮多道:“啊呀,太太救命阿。”别朴别朴大家叩头。太太想:“这些小使有些呆气。”便道:“你们为何叩头喊救命呢?”多道:“太太那里晓得吓,老爷与和尚两个只多一个头,这宗好法,男的勿敢告诉。老爷进来求告太太,太太若还说与老爷知道,只道我里无事生非,当太太面老爷勿生气,转了背,小男个个要悔气了。”太太道:“依你们便怎么?”回说:“若要男的伏事和尚呢,男的受勿得这宗瘟气,强强被他打杀,踢杀,人命多无讨处的。只求太太做主。”太太道:“这样的和尚用他不着,打发他去就是了。”百寿道:“和尚说:『呼蛇容易退蛇难。』打发勿出的。如若太太打发一个得力之人,前往贝州聘了金台来,打得个!养,阿弥陀佛多念勿出,还了聘金,立刻就走。”太太闻说暗想:我也闻得贝州有个金台,扬名四海,人人知晓,是小辈英雄。但不知可在贝州家里否?便道:“不知我们去邀他可肯来否?”百寿道:“说太太,再无得勿肯来的。”太太道:“如此,那个去呢?”双福道:“奴才去。”太太道:“如此,与你路费银十两,外有白银三百两前去聘取金台。如若不来,非干我事。”双福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那十二个书僮拿个木梢抗在太太身上:“太太真好人,还出聘金三百两,盘费十两。”太太道:“速去速回,切莫担搁,急宜打走这狗和尚。”双福道:“口夭,太太在老爷面前密勿通风,勿要响啊。且等金台到了,然后商量。”太太道:“知道了。你们外边去罢。”十二人多道:“多谢太太,多谢太太。”别朴别朴又是一阵磕头,然后一同往外。太太暗想:“我儿好没主张,纵使孙儿要学拳头,也要将情禀我做娘的,为什么俗家人不请,去聘个和尚?至于人出了家,已经看破世情,不染红尘,身入清净之门,足踏修行之地,念佛看经是其本等,红尘中事一概丢去,不预闲文,只顾修行。何曾见过和尚打拳头度日?自然不是循良之辈,酒肉僧人来哄愚人的财帛。我儿心迷的了。若要留,我总不留。”那太夫人听信了书僮言语,竟与儿子做对头了。要知打退奸僧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少林僧逞能取辱 金好汉拳下留情   说话太夫人命双福往聘金台,众小使一同出外说道:“阿哥,兄弟,我里太太真好石亢子,我里的水浸木梢,只要金台聘到,就拿和尚打掉。双福兄弟,是你年纪还小,勿应该叨揽这个差使啊。晓得贝州末?上南去的?落北去的?不问头路就跑?”双福道:“阿哥勿要道我年纪小,年纪虽小,难道勿生百吊呢?况且贝州到过,及其在道。”那个道:“住了,住了。既然在道,我且问你,贝州地方是什么省分?”双福道:“啐,一点点也难勿倒。浙江省过去,陕西省过来,两搭界。云南省该管的。”那个道:“阿,埋的!,云南省该管的勿曾在道的。来告了你落个罢,贝州是山东省分,在太原府城当中。我前年见过金台的,他留我过了冬走的。”双福道:“如此,金台你倒认得的?”那个道:“烧做子灰也认得的。”双福道:“你到说说看,长的呢,短的?胖的呢,瘦的?有须呢,无须?多少年纪哉?”那个道:“入娘贼,亏得我当真见过的,难勿杀的。他身体足有一丈七八尺长,大头大脑,黑答麻子,眼乌珠,足有葡萄大,太阳里两个大疮疤,眉毛豁起,塌鼻头,大下巴,大肚皮,好像弥陀佛,两只粗臂膊,胖得来肉多,坍得下竹根。髭须长,大耳朵,上秤称称足有三担半重。还有一只其长大个大鸡巴。我问他多少年纪,他说六八四十八。那城王庙前两只石狮子,晦子娘的气,被他常弄,好像跋东瓜。铁香炉托在手中团团的走,那石碑牌被他弹脱过两只角的。因此各处闻名多叫他金好汉,他相与的多是官府。”双福道:“啊唷,唬唬唬杀哉。如此大气力自然打尽天下无敌手的了。阿哥既然认得金台的,你去了罢。”那个道:“我勿去。”双福道:“为何勿去?”那个道:“我若一去,金台必要留牢我,非鱼即肉,要他破钞。”又一个道:“少住几天便了。”   正是你一句,我一句,却好金台立在旁边,含笑说道:“大家不必吵闹,可晓得金台就在眼前?”一个道:“啥个,啥个?眼面前多是我里自家的兄弟,那里有啥个金台在此?要你喷蛆削舌!”金台道:“可笑你们人也不认得的。在下就是金台。”那个道:“呸,那间勿色头哉!一点点金气多无得到来,冒认英雄,该当何罪?”金台道:“哈哈,列位,我正是金台,天下闻名,打过了多少英雄好汉,何怕一个少林和尚!”那个道:“住了,住了。你是军犯林和,说啥个贝州好汉。一个人的说话勿相信的。”金台道:“你们如若不信,大家不可声张,看我打掉了少林僧,便知真假了。”多道:“哈哈哈,这句说话倒也勿差。几时打呢?”金台道:“不是今晚,即是明日。”一个问道:“如何打法?”金台道:“只消见景生情,有何难处?”一个道:“哈哈哈,这也快活死哉,你若果然打掉了少林和尚,太太必定欢喜你,我们大家再送你银子,太太赏你金子。”金台听说,笑道:“我却不是贪财之人。”说了几句,便抬身走去。   再说小使们等说道:“阿哥,你道林和的说话,真的呢,假的?”一个道:“据我看得起来,只好半真半假。”那个道:“啐,出来真末,索性真;假末,索性假。有什么半真半假?”一个道:“勿呀,听他的说话硬挣,又像真的;看他的身坯瘦弱,又像假的。勿得知到底真假如何。勿要管他,且看他打得掉呢打勿掉。打掉了和尚呢,是真的;打勿掉和尚,假的。”那个道:“说得勿差。”   且说金台走出外边,心内一想:“这罗汉拳已经被我偷学完全,如今少林和尚要当灾的了。若还太太不出主意,权且容他多住几日,如今太太出了主意,叫这和尚少住几天便了。我今打退少林僧,乃是太太的主意,不怕窦总兵出头。”   少说金台心内思想,再谈窦虎独坐厅上,吩咐家人排开酒席,与少林僧共饮谈心。僮儿斟酒,旁边侍立。饮过三杯开口说道:“和尚,我想你们少林的僧家却也不少,未知拳棒精通者共有多少?”法通道:“呵呵呵,老大人,若说少林的和尚很多,若讲到拳棒精通的,一百个之中没有两个,不过晓得几下就是了。精通两字,好不难哉。不是我今朝夸口,顶魁拳法,要算洒家了。教了多少徒弟,没有一个及得我来的。”窦总兵听说,笑道:“我闻得拳师还有四个名家,那田楷、何同等,只怕和尚的拳头也及不得他们呢!”法通道:“啊,大人,若说田楷、何同等,虽只会打几套拳头,教下许多徒弟,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那里及得我少林的拳头?”窦虎道:“吓,还是你们少林的拳棒好。”法通道:“呵呵呵,好得多咧。”窦虎道:“下官还闻得众人传说:贝州有一个小英雄,曾在何同门下,名唤金台,拳法精通,不知打掉了多少英雄好汉,多说他无敌手的。”法通道:“老大人若说起那贝州金台,真正可发一笑。他在贝州做个马快,混称何同是他师父。他而且是个酒色之徒,拳不精而功不坐,这算不得是英雄的。”窦虎道:“这等说起来,金台是个不中用的了?”法通道:“他的本事到得那里?”窦虎道:“既然是个没本事的,怎么这些人把他的名声传得很大呢?”法通道:“大人有所不知,他是广交朋友,买伏人心,拜为弟兄羽党,招摇说他是小辈之中要算英雄的了。其实是个无能之辈,一个欺善怕凶的人。”窦虎道:“吓,如此说来也是虚张声势。”法通道:“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贝州好汉立在旁边听了其言,二目睁开,把和尚一看,恨不得将他一记送他归天。意欲动手,到底主人在此,只得奈着性儿立在一旁。总兵又说:“下官原是久闻和尚大名,故而聘请到来传受小儿,务求用心教道。若得小儿拳法精通,乃是师父面上的光彩也。”法通道:“这个自然。酒寒了,请酒。”窦虎道:“请。”二人饮一回,讲一回,那少林和尚便唤道:“啊,林和,你家老爷叫你伏事我的,怎么动也不动,是何道理?”金台道:“你要我伏事么?哼哼哼,休得想差了念头。”总兵接口道:“狗才,挺撞师爷,该当何罪?”金台道:“啊,老爷,若是真正名功拳教,小人原不敢挺撞的,因他的本领见得平常,说他几句却也不妨。”窦虎道:“怎见得师爷本事平常呢?”金台道:“大凡名功拳教,自家总不肯夸张大口的。可恼这僧人自家夸口称能,看他人总无本事,再把一个贝州好汉这般轻看。”总兵正要开口,那和尚心头火起,横轮二目,抬身起来,叫道:“啊,林和,你道我师爷没有本事么?”金台道:“骗酒吃的和尚,什么师爷,羞也不羞?”法通道:“呵呵呵,可恼可恼啊,大人恕洒家造次了。”便把衣袖捎起,轮拳来打金台。窦总兵连忙立起来劝道:“狗才无礼,看下官之面宽恕他第一遭。”少林和尚看见窦爷讨饶,不好动手,只得捺住了心头的火气。   那晓得一班小使们纷纷说道:“不曾奉养太太之命。”假意说道:“太太吩咐,打得翻和尚算你真的金台,重重有赏,打杀了和尚勿要你抵命的。打末战,打末战?”窦爷问道:“谁是金台?”多道:“老爷,喏,他是金台。”窦爷道:“他是林和。”多道:“晓得的。林和就是金台,金台就是林和。太太吩咐叫金台打和尚。”窦爷道:“你到底何人?”金台道:“小人实是贝州金台。”窦爷道:“住了!你既是贝州金台,身犯迷天大罪,为何改叫林和配军到此呢?”金台道:“老爷听禀,小人罪犯迷天,死有余辜,原不可免。亏了安南国把一个石猴献到中原,说有人打得掉猴儿者,送降书降表进来,而且年年进贡;打不掉石猴要动刀兵,夺取江山的。”窦爷道:“石猴乃一畜生有何利害,竟作难邦之物?”金台道:“老爷不知,那石猴虽是畜生,好不利害。几个武官打他不下,反被他眼珠多挖去吃了。急得那万岁主意全无,幸亏得杨元帅保举金台,把猴儿打掉在金銮殿上。万岁御目见那使臣抱首回到安南。”窦爷道:“呵呵呵,这也妙极了。但是你乃是个有功之人,为何问了军罪呢?”金台道:“万岁爷要把小人封做八百禁军教头,乃是澹丞相不肯,把小人配到这里来的。”窦爷道:“既是金台,为何改叫林和呢?”金台道:“乃是万岁然后封官,故而把小人问军三年,三年无故。把小人改做林和,不知什么缘故。”窦爷道:“呵呵呵,如此说来,你是贝州好汉了?”金台道:“不敢,不敢。”百寿道:“太太吩咐叫金台打和尚。”窦爷喝道:“休得罗皂。”少林僧叫了一声:“大人,他若果是金台,贫僧倒要与他见个高低了。”窦爷不得不允,吩咐小使们搬开棹椅,收去筵席,出空一座大厅,看二人交手。和尚自恃拳法高妙,把金台看得甚轻,便一拳照着金台打去。好汉不在心上,撇开和尚,连忙还手。公子闻知急忙走出来,立在父亲旁首观看。这旁边数十家人小使们等,还有二十余个丫头妇女,大家立在那厢,唧唧哝哝,话个不停。有的说:“林和好。”有的说:“和尚好。”没有半个时辰,只见和尚朝天跌倒。窦总兵见了大悦,众人大家拍手,才晓得“金台”两字果然真的。一个道:“太太吩咐的,打杀了和尚勿要抵得命的。打末哉,抹末哉!”金台却不动手,叫声:“和尚,你如今可认得我么?”法通道:“认得的了。”金台道:“再敢放肆么?”法通道:“再不敢了。”金台:“容你起来罢。”和尚爬起来,心中暗恨金台,想此地不能久住,便气冲冲进书斋,就将行李收拾到厅上,交还聘礼,辞别总兵,肩驮行李去了。窦爷也不留他。一众家人笑说:“啥个少林和尚拳头好,那里晓得打勿过金台!”窦总兵喝退:“休得乱讲。”回头对金台道:“久慕贝州好汉,英雄无敌,常思一见,那晓就在前面。打掉石猴,其功不小,理当封官受职。那知君王听了澹丞相,发配到此。下官是有眼无珠,不识好汉。”便吩咐家人快将酒席安排。金台曲背呼腰说道:“若是大人不计金台之罪,小人没世不忘。”窦爷道:“哈哈哈,说那里话来。僮儿伏侍金二爷更衣相见。”书僮答应一声。金台道:“啊,老爷,金台奉旨配军,不敢受老爷这般抬举。”窦爷道:“与国有功,三年之后必封侯爵。下官还望英雄照顾,休得过谦,更衣相见。   此刻金台喜欢非常,僮儿不敢迟延,同金台到书房中把衣巾换好。金台气概昂昂,走到外边,与总兵宾客相见。窦爷就道:“我儿过来见礼。”公子道:“晓得。”金台道:“啊呀呀,公子,公子。”二人见礼已过,总兵就叫:“贤才请坐。”金台不敢坐,窦爷道:“休得客套。我儿也坐了。”公子道:“是,坐了。”二人告礼坐下。送出三杯香茗,吃罢收杯。总兵开口问英雄道:“各处闻名,名望甚重,天涯人人慕你威风,只可惜少年犯了王法,隐没他方,多多亏了安南国的石猴,好汉罪名才能松动。闻得你义交四海,未知共有多少弟兄?”金台道:“大人在上,容金台告禀:父故娘存,家道穷苦,无奈充个马快。早前何同收我为徒,学习拳头坐功。只因扬州打死了澹台豹,各处官差拿捉,难归故土,抛撇娘亲。朋友约有数十人,如今分散无踪。”窦爷道:“贤才犯罪于先,幸叨恩赦于后。自今以后,须要安分守己,奈过三年就有官做了。下官膝下一子,名唤秉忠,一心要学拳头,只为没有明师。闻得少林和尚拳头好的,因此聘他到此。岂知上不得贤才的手。下官如今即命小儿拜从贤才,望乞用心教道。”金台道:“这个,金台不敢。”窦爷道:“下官主意已定,不必推辞。”小使走来道:“启上老爷,酒席完备了。”窦爷道:“花厅伺候。”小使应声:“晓得。”总兵手挽英雄,秉忠后面跟随,走到花厅坐席,美酒佳肴格外丰盛。席上讲讲拳法,窦爷满面春风,饮酒之间,吩咐家人西书房安排牀帐,金二爷安歇。   且谈双福去见太太道:“小男磕头。”太太道:“叫你前往贝州聘请金台,怎么还不动身,又来见我则甚?”双福道:“小男去了来的了。”太太道:“狗才胡说,敢是还有什么说话么?”双福道:“少林和尚被金台打得吱吱的叫,自觉无颜,存身勿牢,送还聘礼,背了行礼就跑,太太,喏,三百两聘金、十两路费银原封勿动,一齐呈缴。”太太道:“啊,这是什么缘故,我却不解?”双福道:“太太勿懂,听小男告禀。”太太道:“便什么样?”双福道:“太太,配来的军犯林和就是金台,打得少林僧魂魄消磨,拜服金台,真正有趣。老爷大悦,将军犯不知叫了多少好汉英雄,叫他又更衣,宾主行礼,吩咐安排酒席。现在花厅上吃酒,要将公子拜他为师。”太太道:“有这等事么?这也可喜。丫环那里?丫环那里?唔,怎么一个也不见啊?双福,这十两银子赏了你们众小使,须要分派均匀,不可争论多少,外边去罢。少停酒完,请老爷进来见我。”双福答应一声:“噢,多谢太太,小男外面去哉。三百两花银太太收好。”外边丫头来了,太太问道:“何处去的?为甚人人气喘?”丫头道:“太太勿要气了头,瞒了太太在外面看胜会,真正好看得势。”太太道:“什么胜会,何等好看?”丫头道:“太太,喏,一个长长大大凶和尚倒打勿过鬼瘦伶仃的金台。好看啊,好看,真好看。看得来眼花了乱的了。”太太道:“知道的了,不必多讲。”丫头道:“口夭,太太各着的了。”太太道:“巧莲,拿这银子去收拾好了。”巧莲应声:“是。”太太道:“红杏取杯茶来。”红杏应声:“口夭。”不说闲文,再讲正经。那总兵敬重金台,在花厅饮酒,谈论拳头。窦爷听他讲来,一句无错。怪不得他天下闻名,真是小辈英雄,与少林僧天差地远。秉忠公子也是欢喜,愿拜为师。一席酒完,太阳西沉,便送归书房安歇。窦爷道:“啊,天祥,着你伏事金二爷,须要当心。”天祥道:“口夭,蒲鞋伏事草鞋哉。”窦爷道:“狗才胡说。”父子二人一同进内,双福禀明太夫人有请,窦爷请安来见太夫人。要知太太吩咐有何事情,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金好汉回乡探母 徐大娘遇盗长江   话说窦总兵父子双双来到太夫人房内,太太启口叫道:“儿啊,你为什么主意全无?总使孙儿要学拳头,难道没有明师了么?千不聘万不聘,单单聘这少林和尚?为人最刁最恶是和尚,怎好叫你儿子拜从和尚为师?若还没有贝州金好汉在此,这和尚常把下人轻欺,轻了下人就是轻你,轻了你岂不是做娘的也被他轻欺了?后来有事总须禀我,不可胡乱混行。”总兵听说,忙道:“原是孩儿没有主见。”太太道:“儿啊,那贝州金台乃是四海闻名的好汉,虽只做了军犯,断断不可将他军犯看待才是。”总兵道:“孩儿却也知道,所以将他敬如上宾,欲将孙儿拜从金台为师,不知母亲容否?”太太道:“这却使得。”太太与金台有缘,说了金台甚觉喜欢。便道:“儿啊,聘礼要多些的,再做几套新衣服与他穿穿。”总兵道:“是,晓得。”又再吩咐孙儿,须要当心习学。秉忠答应连连。父子辞别,走至外边。   金台在书房内独坐灯前,想到其间,想着了久别娘亲杳无信息,时时刻刻挂心。只因身犯王法,东奔西逃,幸得皇恩开赦,三年军满就可封官。欲往家乡去与娘亲上寿,又只为军犯难逃。如今是好了,被我打掉了少林和尚,窦总兵相敬如宾,要将公子从我为师,学习拳棒,就好冠冠冕冕辞别总兵,回转家乡与我母亲上寿,谈谈久别言话。又可见见小妹、王则等了。金台想到开怀之处,听得更敲二鼓,他仍然坐功不睡。此话书中不必细表。次日清晨,窦总兵起身出外另选吉日,命子拜从,金台倒觉不安,自然用心教导。那知窦秉忠是中看不中吃的,愚笨不堪,明师枉用功夫。金台收了多少门生,要算他第一个无能没用的徒弟了。担搁了半月开外,金台禀知窦爷:“暂转家乡,与母亲上寿。”总兵笑而答曰:“这是正经大事,理当回去。但是不可久留,就来为妙。”金台道:“这个自然。”总兵兑出一千银子,五百两送与金台做了聘师之礼,五百两送与令堂折庆千秋。再打发孩儿同了去,与太师母拜寿。金台再四推辞不脱,只得收领,将银打入行李。总兵吩咐排酒饯别。金台师徒酒罢,一同辞别窦老爷,又把天祥小使差去,当心伏事师爷。另有盘费发出来的。窦公子走到里边拜别了祖母、母亲,婆媳二人再三嘱咐,一路小心,到了贝州拜寿过了,不可担搁,与师父同来,免得终朝悬望。秉忠喏喏连声,与金台再别为官,一同出外。小使天祥挑了行李,三人上路往贝州进发。黄河渡口会过了高三保,说明缘故,高三保大悦非凡,备酒款留。金台归心如箭,担搁一夜,次日相辞。高三保说:“二哥先请上路,小弟随后就来与伯母上寿,贝州相会便了。”金台道:“多谢高兄,不必费心。”高三保殷懃送出。金台上路情由暂且撇开。   再说苏云受了金台嘱托去接徐氏,云中燕、书信为凭。大娘也不介怀,便除座化材,抱骨还乡。收拾了衣箱物件,一同上路,径往贝州。那知行到孟家庄又要受灾了。讲到金台杀了孟龙夫妇,剿除巢穴之后,尤龙女有个妹子,名唤飞龙,同了丈夫张蛟占了孟家庄二十里江面,招集喽啰百外,打劫过往经商的财帛,旁若无人,肆无忌惮。讲到飞龙女的本事,比了尤龙女的本事又好,张蛟与孟龙的本事相去不远,几次官兵已不能剿捕。苏云的船只离得孟家庄五六里路程,已是红日衔山的时候了。苏云叫道:“把船停了罢,到来朝天晓再行便了。”徐大娘巴不得今宵就见娘亲,故而说道:“不必停泊,多一程好一程。”船家听了娘娘的话,动橹再行。等到日下西山,明月光皎,那过往舟船一个勿有。只听得前边隐隐的唱歌声音。两只小船划将过来了,船中多是强人,喊道:“来船住着。”苏云问道:“做什么的?”答道:“俺们乃孟家庄上的好汉,留下买路钱来,容你们过去。”苏云道:“啊呀呀,不,不,不好了。”急得苏云双手乱搓,说道:“我是原晓得的,夜行恐有强徒。到底妇人没有主见,此时叫我如何是好?”只得乱叫大王,说道:“船中财帛一些勿有,放过长江叨恩不浅,强如吃素造桥。”列位,自古云:强盗硬心肠,凭你千求万告终无用的。那两只划船把着苏云的船只挤在中间,两旁边跳过七八个梢长大汉,两个手中拿了雪亮钢刀,唬得苏云魂飞魄散,抖做一团。娘娘母子二人发抖不住,躲到了梢上去了。船上人牙齿相打,一齐在那里念佛。一众强徒只顾搬物,剩只空船。幸喜不曾伤人性命,过船划桨而去。苏云看见强徒去了,便叫苦连天说道:“啊唷,强盗啊强盗,你们抢了别人的东西尚好商议,抢了我们的东西是罪过得紧的呀。你看他们飞也似的一般去了,如今叫我怎生是好吓。”答转身来叫声:“徐大娘,强盗已经去了,箱笼对象抢得精光,如今不妨事的了,走了出来罢。”大娘道:“啊唷,苦啊。”苏云道:“自己没有主意,叫苦也无用的。”此刻娘娘抖尚未完,小官官也唬坏了。舱中一看,好生心伤。抢得来一物无留,大家咬牙切齿的骂。苏云开口说道:“我是原说天色晚了住了船罢,你说不要停,说什么赶一程好一程,贪心不足,逢着强盗,抢得精光。”大娘懊悔不及,两泪纷纷哭个不停:“啊呀,不好了口虐。”苏云道:“又是什么?”大娘道:“丈夫骨殖一包在于箱内,也被他们抢了去了!”苏云道:“呀,啐!值钱的尚且抢完了,几根白骨什么希罕。”大娘哭道:“啊呀,官人阿,你虽无好处与我,总是夫妻,有苦同当,身遭大难,染病归天。奴家守节受苦,几番欲还乡井,只为举目无亲。亏得同胞兄弟到来,方能抱骨回家。那知此地逢着强盗,什物箱笼多已抢光,连你骨头多去了,做妻的怎不心痛。”娘啼子哭,恨不跳在江中。忽又舟子嚷道:“啊唷唷,唬杀唬杀,摇船生意做十八九年,钻船贼也勿曾撞着一个。再勿料到了此间强盗上的。还好,还好,我的物事多在梢上,勿曾抢去。哙,大娘娘勿要哭,我里要开船哉。”大娘道:“且慢开船,寻个所在泊住了再说。”舟子道:“赶一程好一程,开船哉。”苏云听说,忙立起来叫道:“船家且慢,快快将船停泊,且到来朝天晓再行便了。”舟子道:“如此,塘岸上去停船罢。”便推过船头,搭转艄来,江塘泊住。那船家被褥铺在艄上,芦席拿来遮好,宽衣睡去。   再说孟家庄上,大盗张蛟把徐大娘船内的箱笼件头尽行抢去,只道财帛甚多,那知多是不值钱的,还有一包白骨。张蛟吩咐撩入江心,也是徐堂的生冤死劫,定数难逃。   丢下了孟家庄,再说苏云的船只泊在江塘岸边,母子二人痛哭不休。苏云叫声:“大娘子,事已如此,不必哭了,等到来朝天晓,开明对象去报官查捉,自然大盗一齐捉住,严刑拷打追赃。”娘娘只得听他的话,收了眼泪,说道:“啊呀,老伯阿,不知这班强盗那里来的?这等利害!”苏云道:“你方才不听见强盗讲么,他说『孟家庄好汉在此。』我只要告明孟家庄,自然官府捉得着了。”娘娘听了苏云的话,呀道:“我记得从前兄弟说过的。”苏云道:“我家女婿与你讲些什么来。”娘娘道:“他说令爱姑娘与刘小妹、貌多花寄住何其家内,被孟家庄强盗孟龙抢去,是我兄弟一人剿除盗穴,救出三人。不知如今又是那个没天理的在那里为强盗了,无法无天,这等狠心打劫奴家物件。”苏云听说,答头想道:“我也记得从前贤婿讲过的,方才仓促之中忘记了,如今说起来却不差。若得贤婿在此,待他杀尽孟家庄。”娘娘道:“啊呀,老伯,如今抢得干干净净,柴米全无,怎生是好?”苏云道:“且到明日再行打算。”娘娘越想越孤凄,虽只苏云如此说法,只怕追赃两字不易。这一晚母子双双多不曾睡。   苏云在外边舱内和衣睡下,翻翻覆覆。听得江塘岸上三回鸡鸣报晓。少停,渐渐东方发白,一看,日淡天昏呀。苏云道:“今日要下雨了。”便叫船家烧水洗脸过了,别了徐氏上岸,先要去寻地方。便动问旁人,那人也问道:“老人家,寻取地方所为何事?”苏云一一告诉。那人道:“啊呀呀,老人家,若说别的事情经得地方,报得官府,只有孟家庄上的强盗了不得的利害,孟龙昔日如狼似虎,全亏贝州好汉名唤金台,来杀得鸡犬无留,一扫而空。”苏云道:“那贝州金台就是我的女婿呀。”那人道:“老人家尊姓大名?”苏云道:“老汉姓苏名云,苏小妹就是我的女儿。”那人道:“啊呀呀,多多失敬了。”苏云道:“岂敢。那孟龙死后不知又是何人在那里干此勾当?”那人道:“如今的强盗名唤张蛟,张蛟的妻子叫做飞龙女,比了尤龙女的本事更好,官府尚且不能剿捕,寻这地方什么相干!就是你去禀官,好似水中捞月,却也徒然,只好认些晦气丢开手罢。幸勿伤人,还靠天佑。”苏云听说啊呀连声。旁边涌上了无数的人接耳交头,多说孟家庄上的人狠,提起了张蛟,大家胆寒。又只见那首一人开口说道:“原来老丈就是金台的泰山,请到舍下去谈谈。”苏云道:“但不知足下何人,与小婿金台可是朋友?”那人道:“小的何其,与金台师弟师兄。”苏云道:“原来足下就是何其,多多失敬了。”何其道:“好说。既然世妹在船,一同到舍担搁几天,然后回去。”苏云道:“既如此,先请船中少坐。”何其道:“请。”二人便挽手同行,下了舟船,把话讲明。徐大娘此刻无奈何,眼泪揩揩,说道:“多感师兄好意,只是惊动不当。”何其道:“好说。船家把船开到杏花庄去。”舟子道:“勿去。”何其道:“为何勿去?”舟子道:“勿认得,勿去。”何其道:“路径多不认得,怎么做这个买卖?”舟子道:“我的摇船只晓得行大路,这宗事地方勿认得的。”何其道:“待我指引便了。”舟子道:“是哉。”何其坐在船头上指引,船家抄出大江走一条小路,不多一回,杏花庄到了。苏云问道:“何大叔府上住在杏花庄么?”何其道:“从前住在江塘上面,只因邻火延烧之后,迁到杏花庄居住。”苏云道:“府上还有何人?”何其道:“只有一个妻子,余外没有人了。呀,说话之间已是家下了。啊,船家,那边大树之下停泊便了。”舟子应声:“是哉。”便向前边大树旁边泊船。何其先上岸,归家就与大娘说明。大娘道:“吓,既然如此,快快请上岸来。”何其道:“娘子,只是房屋窄小,住不下两个人如何是好?”大娘道:“接上岸来再行打算便了。”何其道:“娘子,你把地上扫扫,桌上揩揩,收拾收拾。”大娘应声:“晓得。”娘娘一面收拾,何其一面同了苏云、徐大娘、官官随在后面。   列位,那何其本来不是富客,如今又被邻火延烧,烧得干干净净,单单留得两条性命,无处栖身,在着杏花庄上,寻得一间小屋权且居住。这间小屋,只得五堵壁,进深一楼一底。楼上做了卧房,底下拆为两进,里边就是厨房,外边作坐室。原只好两人居住的。若是别人呢,何其也不好留归家内,因是金台的姐姐,并且长江遇盗,落难之中,理当留待。讲到杏花村,并不是乡村地面,乃是一个小小市头,原有开张店铺,叙集人烟的所在。那何其接了苏云、徐大娘、小官官进了门,何大娘迎接各人见礼,分宾坐下。两位娘娘说起孟家庄上强徒凶如虎狼,沿江打劫如同儿戏,还要伤人性命,官兵难以收捕,告官追赃总无益的,只好忍气吞声。徐大娘含泪说道:“只是我对象无留,举目无亲,真正苦楚。”何其接口说道:“稍停几日,再行商量罢。”大娘就去烹茶。何其上街买物安排早膳,把船家留住暂等三两日,船钱按日算偿。   闲文剪下,且说何其与妻子说道:“房小人多,难以居住。”大娘道:“啊,官人,你去外边打听打听,若有人家小小房屋可以暂租几日者,情愿多出几个租钱便了。”何其道:“待我去看。”何其就往外边细细打听。有个富户汪同,有几间房屋肯出租的,大的也有,小的也有。但多是空空房屋,置起家伙来又觉费力。汪同贪想何其教几套拳头,所以十分要好,说道:“小弟还有一间房子,乃是一个湖州人租住,开豆腐店的,欠了小弟两年租价银六十两,后来为了一场命案官司,所以里边牀铺家伙灶头等物件皆有。何老师的令亲很可住得。”何其道:“这却甚好。请教租价若干?”汪同道:“何老师的令亲要什么房租?况且又有暂租的,住住何妨。”何其道:“断无此理的。”汪同道:“既如此,算了二分一日是了。”何其道:“太觉便宜了。”汪同道:“好说。”何其归家就与大娘说明,徐大娘听了何其的话,好生抱歉。用了中饭,何其同了苏云、徐大娘母子进房居住。何其又去拿了两牀被褥,零碎东西,柴米油盐件件周到。何其乃是金台面上来的,还同妻子商议周济他们还乡。大娘道:“啊,官人,我也为此故而思想怎生打算才好。”何其道:“如何打算呢?”大娘道:“呀啐!慢慢的打算。”书中一应闲文不提,且说徐大娘归心如箭,那晓在长江中逢了大盗。古人云:“欲速反迟,进退两难,一无计较。还亏遇了何其,虽只许诺周济盘费归家,但是看他景况且也不见佳。欲待辞他,只是难以回去;如若受他,料想他无非借贷来的,倒叫妾身心中不忍。事在两难,如何是好?未知徐大娘怎样回乡,请看下回细表。    第四十五回 周通仗势欺姚客 方佳爱色抢徐娘   且说徐大娘长江遇盗,幸逢何其搭救,不致吃苦。无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时住在小屋之中,想那何其亦不宽裕,如何受他周济?想恨极之际,啊呀,强盗啊强盗,到你来抢我东西去,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你们必然要地灭天诛!官官启口道:“只要通知舅父,待他杀尽强人就太平了。”大娘道:“儿阿,不知母舅如今在何处?”不表母子闲谈,且说苏云长吁短叹,怨着娘娘催赶路程,如今流落江西,虽只何其要好相留,也不过暂居几日。吃他的,用他的,般般件件多是他的,这个断然使不得。苏云踌躇到三更方睡。此话书中不提。到了第三日,又有人来起是非了。   讲到徐大娘的住房间壁有个庆丰楼酒馆。那日,酒楼上边没有别的客酒,只有五军都督周韬的公子周通,同了一个朋友,乃是吏部天官方建章公子方佳,在着酒楼上边对酌言谈。讲那周通,年方二十有三,力气很好,学得几套拳头,倚恃父势,横行不法。方公子小他两岁,没有气力,最贪女色,看见妇人略有几分姿色,不论有丈夫没丈夫,他就顿生淫欲之心。靠了父势,不怕旁人谈论,不怕国森法严,用强奸占,谁敢检举?如今他二人饮了一回酒,讲讲闹闹,说到其间,方佳说道:“周大哥,目下的拳头一定比前又好,何不打一套与小弟看看?”周通应声:“使得。”立刻传唤小二来把这些桌椅搬开。周通打拳,方佳观看。那晓得楼板震动,落下灰尘,弄了楼下一个酒客满桌满碗,那个酒客乃是山东人,姚姓名光,来到江西探亲,路过庆丰楼,一时间酒兴勃然,进来吃酒。吃得不多一回,楼上灰尘落将下来,姚光大怒喝骂,上边不睬。山东客人大怒,走上来,不知周通凶狠,他就赶上前来扭住了骂道:“戎囊的,叫你轻些,怎么不理么?”便一个巴掌,周通红了半腮,喝道:“狗头大胆,把我大爷就打,好不应该。”便两下交手。方佳看呆了,况且是个没气力的人,非但不动手,而且劝也不劝。他二人打了一回,姚光打不过周通,却被周通肩头上一掌,姚光一晃,倒退转去,连人连壁跌倒。间壁徐大娘母子同声说道:“不好了。”立起身来一看,却被方佳见了。方佳口中不说,心中想道:“这个女人不过二十岁光景,虽非绝色丰韵,却生得自然。不知他是谁家妇人?”不说方佳心内思想,且说姚光跌倒了楼隔壁去,爬起身来,叫道:“啊唷,背酸腰疼。”徐大娘问道:“你们打架,为何打到我的房里来?倘或打死了人如何是好?”周通回说:“惊动了大娘。乃是这个狗头不好,不干我事。”姚光不敢再打,往下竟走。楼下众人一齐上来观看,多说姚光不好,乃是奉承有势头的说话。徐大娘道:“如今坍了墙,叫我们如何呢?”店家回说:“即刻叫人砌好,大娘不可动气。”大娘无可奈何,听其说话,同了官官到下边去。苏云街上去闲行散闷,故而不知家中有事。此话书中暂且慢表。   且说周、方两人仍然坐在两旁边,叫小二再把酒添来。方佳道:“啊,周大哥,你的拳头很好,果然话不虚传。”周通道:“哈哈哈,何必谬赞。”方佳道:“周大哥,方才间壁楼上,小弟见个女子,十分风月,小弟动起心来了。”周通道:“方兄弟,你这个人为什么见不得妇人面的?我是大丈夫,听凭他西施转世,也不贪图的。这些说话,休与我说。来来来,吃一个沉醉,叫小使扶回去。”方佳不好再说口,便含笑叫声:“周大哥,小弟是取笑之言,休得埋怨。”周通道:“如此,请酒。”方佳道:“请。”少停,大家吃得醉熏熏。周通做东,大家带领家人回去。书中且说方公子酒兴绵绵,坐在书房中,酒与色连,从古说的。他一心想徐氏大娘,必要与他成其美事才好。周通已不在跟前,我说同他玩一玩,况他年少女子岂不知贪欢的么?再与他白银几两,便何妨碍?怎奈天色将晚,恐来不及了。我且耐着性子,到明日打听分明,再作道理。   方佳说话,暂且丢开。再表苏云回到寓中时候,母子双双告诉他。苏云听说大怒,说道:“那有此事?等我过去与他理论,不怕他不来赔礼。”大娘道:啊,苏老伯,我告诉你呀,这不干店家之事,更兼店家应允砌好墙壁,我们又是暂住几日就要去的,不必与他理论了。”苏云道:“嗳,你说那里话来?倘若是打死了人,也说不必与他理论了么?”老苏不听徐大娘,走到间壁高声嚷道:“那个开的瘟酒坊?容留酒客相打,岂不知间壁有孤孀女人居住?好,打坍墙壁的,靠谁势力这般猖狂?”便两脚乱跳,双手拍桌,骂声不绝。那开店的便好言解劝:“啊,老人家,请息怒。这实实不干我事,乃是酒客相争,误坍墙壁,我已认了晦气,砌好了,你就出口伤人,成何雅道?”苏云道:“什么雅道不雅道?倘这墙壁坍将下来打死了人,如何是好?”店家道:“幸不伤人性命,真正恭喜。”苏云道:“我倒不要这样恭喜的。”店家道:“老人家,你要怎么?”苏云道:“我家大娘子气得目定口呆,小官人唬得心惊胆裂,多少过来赔个礼儿。”店家道:“吓吓吓,要我赔礼?”苏云道:“赔礼还是造化你的。”店家道:“哈哈哈,这倒不能够。”店家说了这句走了进去。苏云复又嚷骂不休,多亏了旁人劝了回去。有几个说:“过去赔个礼罢。”店家听说,摇摇手道:“乃是酒客相争,坍了墙头,应允他砌好的。他倒骂上门来,不像腔子。我又不是怕人的,不过道他老了,故而让他几分。他倒越扶越醉,要我赔礼。如若要我赔礼,连那墙壁多不砌了,怕他怎么样?”一个道:“说那里话来,不去赔礼呢,由你。墙壁总要砌好的。”店家原听众人之言,雇了泥工,将墙壁修砌,两下无话。   次日,方佳在附近打听分明,自言道:“哈哈哈,妙啊,原来这个妇人丈夫已经死的了。”又打听得苏云街上去了,他便肆无忌惮,举手推门,恰巧这门不曾闭上。他轻轻走进,把门闩上。口中连叫“大娘”,娘娘听得,走出来一看,问道:“你是何人?”方佳道:“大娘子,昨日酒楼上边坍了墙壁,我与你是见面过的呀,我是名唤方佳,别号凤田,父亲吏部天官,富贵双全,人人晓得。凭你要长要短,多肯依你。只须与我同睡一回。”娘娘听他说,便道:“呀,啐!何处油头乱说!奴家不是贪财妇人,你的头儿休要想扁。”便身进内,将门闭上,性急慌忙,紧紧闩牢。方佳道:“啊呀呀,大娘子慢些走。啊呀呀,为何这等坐不住走了进去?”说着,把腰门推了几下,闩上不能进去。眉头一皱,吓吓吓,有了,待我回去吩咐一众家人,将他抢到家中,好言好语劝他便了。有一句古话说的,水性杨花是妇人。而且妇人个个贪财的,他若见了我家中这般气概,不动心也要动心,必然肯与我方佳同睡的了。主意已定,再叫几声:“大娘子,我是去了,外边没有人在此,我是去了啊。”便摆摆摇摇往外去了。   书中不说方公子,且说娘娘意欲声张叫喊,又是怕羞不敢出声,躲在里边门缝里张看,见他出去了,便安心开了腰门,闭了大门,方才上楼。官官叫声:“娘亲,住在此间,终非久计,不知几时得转故乡?”大娘道:“儿啊,我也恨不得插翅飞回家去,恨只恨盘川短少,且再挨延三两日,等何家大伯去调停。”母子言谈时已下午,苏云玩耍转来,走到门口,便道:“唔,青天白日,为何把门闭上啊?大娘子,开门,开门。”又举手敲门。娘娘恐防又是方佳,便开了楼窗一看,才晓得是苏云。忙下楼去开门,就把方佳之事说了一遍,气得苏云目定口呆,连称:“可恼,这个所在住不得的了。等我明日去见何其,若有盘川也要回去,就是没有盘川也要回去的。”大娘道:“这却甚好。”   不讲苏云、徐大娘,再表方佳回府坐在厅堂,唤了十六个精壮家人,那家人们说道:“大爷在上,唤呼小人们有何吩咐?”方佳道:“庆丰楼间壁有个寡妇,我大爷十分中意,今晚黄昏时分,协力同心随我大爷前去抢来作乐,不得有误。”家人多应声:“是,晓得。”等到黄昏,方佳又赏酒廿斤,家人多是贪杯的,人人吃得醉沉沉,磨拳擦掌,大家高兴,高烧火把一同出门。冲前是方公子自己,十六个豪奴后面跟着,好比无刀强盗,耀武扬威,一路走去。不多时,已到徐家门首。方佳伸手敲门,苏云不晓得方公子,开门一看,一惊不小,便道:“你们什么人?到此何干?”方佳道:“老头子,你是苏云么?”苏云道:“正是苏云。你们这些何等样人,到此何干?”方佳道:“我乃吏部天官方大老爷的公子,方佳是也。家人们动手啊!”方文、方武等勇纠纠答应一声,一同赶上前来,唬得苏云魂不附体,汗如雨下。忙道:“住了,住了!你们既是方吏部家的公子,没怎么做起强盗来?况且我是异乡人,没有财帛的。”方佳道:“我方大爷不要财帛,只要得一个人。”苏云道:“啊呀呀,益发不是了。”唬得苏云好生慌张。但见方文、方武二人,一个拿了火把,一个背了大娘。大娘痛哭叫喊,官官扯住衣裳,却被方文推倒在地,方佳同了一众豪奴,哄哄闹闹,抢了娘娘去了。苏云忙叫地方,那地方百姓多来观看,大家怕事,不敢声张。苏云急急追赶,跌了一交。官官走出来,啼啼哭哭。苏云爬起来一看,人影全无。料想追赶不上,便回身拽着官官说道:“啊呀,方佳阿方佳,你乃堂堂吏部天官的公子,为何干出这样事来?无法无天,强抢孤孀,国法森严,定然难饶。待我去与何其商议,告官拿捉,还我金氏大娘。”便叫官官休要啼哭,同归家去。官官不见了母亲,大哭号淘,双脚乱跳。苏云锁上了门,一同到何其家去。   讲那何其夫妇,尚未安身,正在灯前讲起徐大娘的说话:“意欲打算盘川,待他早些回去,无计可施,只得与几个徒弟商议,每人出银一两,十六个人,共总十六两银子,凑齐了明日拿来,待他后日动身。娘子你道如何?”何大娘道:“官人正该如此呀。外边那个扣门?快去看来。”何其随即出去开门,苏云赶进来,把情由告诉何其。江西义士顿然一惊,连声“啊呀”,搓双手,此事如何理论呢?苏云回说:“你若讨得转人来,连夜前去讨了回来。若还讨磋不转来,我明日绝早往衙门叫喊地方官作主便了。”何其便把手摇摇说道:“若说方佳,天不怕地不怕,地方官府多是相交,强奸妇女如同儿戏。若有那个恼了他者,拿去关于水火牢内。你若要去衙门中喊叫,好一似蜻蜓飞入蜘网,逆风点火自己烧身。这个念头休要想他,另行打算罢。”苏云听说更心焦了,说道:“啊呀,贤婿啊,你把胞姊托我丈人的,如今倒算我苏云害他了。”官官哭个不住,何其解劝。苏云问道:“你乃是江西有名的拳教师,难道与他做了一土之人,没有一些情分,讨不转来的么?”何其道:“若讲别人,多少有些情分,只有方佳这个狗男女,恶不可言的。不讲道理,倚恃父势,自大欺民。我何其去说也徒然。”苏云道:“这又弄不来,那又弄不来,难道听凭他抢去不成么?”官官哭道:“啊呀,还我的娘来啊!”何其道:“阿,官官,不必啼哭。苏老伯且免心焦,你们弄得我心乱如麻。你同了官官回去安睡,待我定心细想,自然要打算奇计去救出来。”此刻苏云无可奈何,揩揩两眼,点灯拽了官官就走。何其闭上大门,走将进来叫声:“娘子,苏老伯之言你可听见否?”大娘道:“妾身听得明明白白,唬得我心胆俱裂,无计可施。算将起来倒是官人害了他了。”何其道:“咳,真正弄巧反成拙,叫我如何处置吓?”大娘道:“官人啊,你许他明日调排,不知怎样调排?”何其道:“啊,娘子,我是全然没有调排之处,无非把苏云打发回去。”大娘道:“官人啊,你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非但众人笑你,而且后来如何再见金台?”何其道:“娘子你也休来急我了。且到明日,待我去与朋友们商议起来,再行调排。”   慢说何其夫妇言话,再讲那徐大娘身怀六甲,所以前书有个头陀寅夜挪胎,被金台打掉的事。金台去后,苏云来到,娘娘十月满足,生下一女,临盆就死。一言交明。此时被方佳抢到家中,希图淫污。娘娘抵死不从。幸亏有个管家婆子,年将花甲,心最慈悲,叫声:“大爷,风流事情须要两相情愿才好。如今这位大娘子不肯顺从大爷,大爷用强成事,总是不得情的。莫如交在老妪身上解劝,劝得他回心转意,情愿与大爷同眠,鱼水之欢,妙不可言。”方佳听说,笑道:“这句话倒也说得有理。既如此,把这妇人交托与你,限你三天之内,劝他从我,大爷重重有赏。若不从顺,叫他的性命难保。”老婆子应声:“是,晓得。大娘子这里来。”上前拽了大娘,一手拿灯,一同进房。金氏娘娘揩揩眼泪,深深万福,叫道:“妈妈啊,今宵承你救我,犹如是我亲娘。此恩此德,死了也不忘的。”老婆子道:“大娘子何出此言?喏喏喏,这里坐坐。”大娘道:“是,妈妈请坐。”老婆子道:“大娘子谁家宅眷?住在那里?怎生露了我家大爷之眼,被他抢了来呢?”大娘听说,细把前情诉了一遍。老妈妈才晓得,原来他的兄弟就是贝州好汉。便道:“啊,大娘子,但你身入重地,难以出去的了。不如从了大爷罢,乐得穿好衣,吃好食,无忧无虑。若不肯相从,恐你残生不保。”大娘道:“啊呀,妈妈啊,我虽平常人家女子,却不似杨花随风飘。若恶徒要强奸,不是绳定是刀便了。妈妈不必多讲。”那管家婆不好多说,把着头儿摇了几摇。欲要放他,又无胆力,甚为心焦。那时无可奈何,只得就在旁边排了一张铺,叫他安歇。娘娘也不卸衣,和衣而睡。一夜覆覆翻翻,悲悲切切。老妈妈防他要寻短见,刻刻当心。   丢开金氏娘娘,且说何其次日抽身梳洗已完,别了大娘出门而走,要去寻几个朋友商量一个好计。那姓张的说:“弄不来的。”姓李的说:“没打算的。”急得何其主见全无。恰好劈头遇见一人,乃是一人间大丈夫,说道:“大哥那里去?”何其道:“呀,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台贤弟!请了,请了。贤弟几时到的?”金台道:“昨晚到的,今日前来问候哥哥嫂嫂。旁人说邻火延烧,哥哥住在杏花村了。”何其道:“正是。”金台道:“哥哥如今那里去?”何其道:“啊,贤弟,你却来得正好。这里不是讲话所在,同我家去细谈。”二人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何其道:“这里是了,里面来。”金台道:“来了。”要知金台如何相救胞姊,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