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 第 11 页/共 33 页

初一日一早,廖监提了素臣去,逼献银钱。素臣道:“捐监之银,已寄在京中,别无设处,伏惟尊断!”廖监大怒,喝用刑。素臣道:“凭着孙盛本领,取青紫如拾芥耳;异日烛撤金莲,犀分宝带,与老公公正有周旋,不若留些情面,将来便得好相见也!”廖监大笑道:“这丑汉专说大话,你这妻子,多分是说大话骗得来的,你骗得任信,却骗不得咱!你这鬼脸儿要做官,除非东海起了灰尘,西天出了太阳!咱图你甚好相见?老实对你讲罢:咱们内官性儿,是不受惊吓的;你便封了公侯,拜了宰相,也不到奉承你,听你洒落哩!你说要做官,咱且叫你做个都元帅罢!”因命左右,拉到素娥、湘灵面前,罚他跪着,再把他头上压一块大石。王都堂笑道:“这个忒不像样,老公公饶他初犯罢!”廖监那里肯依,乱喝乱嚷道:“他要做官,咱就给他一品的官儿,有甚不像样?如今做大官的老先儿,那一个不跪着太太来?他既要做官,也该学些规矩!”王都堂知道风太监越扶越醉的,便由着他去施为。 众校把素臣推搡至素娥、湘灵面前,喝令跪下。素臣不理。众校拉的拉,扯的扯,揿头的揿头,屈腿的屈腿,生拗死扭,休想动的一毫,还是直挺挺的站着。羞得素娥、湘灵,哭不得,笑不得,几乎急死!素娥至此,方认得真是素臣,见他如此倔强,必受刑罚,不觉浑身发紧,色勒勒抖战起来。廖监大怒道:“孩子们怎这般没用?拿棍子来打他的腿弯,看他跪也不跪!”众校真个各拿木棍向素臣腿弯用力打去,一连打断了几根棍子,震得各人虎口破的破,疼的疼,素臣站得直挺挺的,休想动得分毫!廖监道:“看这厮不出,会禁大刑!拿脑箍来,箍出脑髓,看他会禁!”王都堂道:“这是厂卫中刑法,外边那得此等非刑?”计多跪禀:“老公公只取铁锥来,锥他的腿弯,白会跪倒。”廖监大喜道:“你这孩子说得是!”一片声讨要铁锥。王都堂道:“这也是非刑,法堂之上,须使不得!”廖监道:“老先儿说什么话?咱也是朝廷的内人,腰金衣紫,治不下这光棍精来,咱也不姓廖了!拼得万岁爷知道,怪咱非刑拷打,探着帽儿,磕几个头,什么大不了的事!”素娥、湘灵吓得涕泪直零,任公也慌急异常。只听吆喝之声左右报知:“裘公公来了。” 这裘公公,是江西镇守太监,来拜廖监,替他饯行。走上堂,听见廖监怒气冲冲,笑道:“这是些什么人?乱些什么?廖哥怎这般生气?”王都堂将廖监罚令孙盛跪他妻子,孙盛不肯,要把铁锥锥他腿弯的话,述了一遍。裘监大笑道:“廖哥真个孩子气了!青天白日,千人百众,怪刺刺的罚他跪着妻子,成什么样范?也怪不的他不肯!王老先,不是咱嘲笑你们老先儿,普天之下,怕婆的怕少了种,关上房门,跪着太太,受打受骂的很多,只跪得没人见罢了,怎好羞答答的,教几百只眼睛看着?你恼他,给府县去打他一顿板子罢了,忙乱些什么?你看你面皮都气青了,气坏了身子,敢值得多哩!王十九,只吃酒,咱们且去喝一杯儿!”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廖监,竟进私宅去了。王都堂发放众人,打鼓退堂。 素臣正待回寓,里面传出,将孙盛锁禁班房,明日到县中讨取诸般刑法,细细拷问。一面置备行枷手铐,将任公及素娥、湘灵起解。任公等暗暗叫苦。衙役们如狼似虎,将素臣锁入班房。奚囊哭哭啼啼,要在班房伏侍,众校不许,将马鞭劈头打去,打得满头鲜血。又亏了裘监的从人,拉去吃酒,方才罢了。计多扬威耀武,拉着他一班兄弟,馆上去吃酒猜拳,准备明日来看打。任夫人听见,哭得发昏。素娥、湘灵在官房内,一夜哭到天明。晴霞在内伏侍,也流了五更的眼泪。连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也凄惨不已。王都堂有信通知任公说:“廖监被裘监酒席上嘲笑了几句,老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明定要处死孙盛。教他须是软求,不可再行倔强,怕真个伤了性命!”任公吃这一吓,旧病复发,痰便直涌起来。酆升手脚忙乱,用姜汤灌醒,开着口只是出冷气。这信一传出去,真如火上加油,任夫人哭得一丝两缕,只存一口气儿。半夜里,鸾吹、素文等赶到,见这光景,先吓得魂出,及问知备细,哭得搅做一团。任夫人知是卖田不成,率性割断肚肠,连带来些细软,打帐变钱的,也丢在脑后,只一味号啕痛哭而已。正是: 破船遭风,干柴就火。 淫女逢僧,肥猪遇虎。 若欲保全,公羊生乳。 到了次日黎明,鸾吹、素文伏侍任夫人,古心伏侍水夫人,俱到都院衙门前来。不一会,班房中素臣,司狱中任公,官房内素娥、湘灵、晴霞,陆续到齐,计多领着些狐群狗党,擦掌磨拳的,都来看打。府县解来的榔头、夹棍、拶子、竹板、麻绳、绷索、行枷、坐枷、足镣、手铐,一担一担的挑着,核桃粗的铁链成盘价装着,都送将进来。军牢夜役、捆绑刽子、值刑皂隶、牢头禁子、解役、护兵,诸色人等,纷纷的都来伺侯。巡风便来喝赶闲人,把酆升、奚囊与未、任两家家人小厮,及看的人,先是劈头劈脸,赶打开去。渐次打到丫鬟仆妇,及任夫人等。任公道:“这是我们家眷,来送上路的,并非闲人;列位不必赶打。”巡风的只做不听见,举鞭乱甩。计多用过钱的,是他的朋友,都由他闲看,不去赶打。素臣见这光景,气闷不过;又见水夫人都出头露面,鼻里一阵酸辛,那眼泪便如珠似雨的直挂下来,赶到水夫人跟前,跪下痛哭:“孩儿不孝,累及母亲,万死莫赎矣!”水夫人道:“我是来送二姐、三姐的;你不必悲伤。古人剔须易眉,鲸面膑足者正多,只要把定此心,不为威怵,便是生平学问;所可惜者,徒受辱于阉人,毫无关于世道,死不重于泰山,而轻于鸿毛,为大耻耳!”说罢,不觉潸然泪下。古心本是痛伤,忍着眼泪不放出来;今见水夫人流泪,便放声大哭。素臣见母兄痛哭,一发泪如泉涌。任夫人与素文拉着任公哭一会,又拉着湘灵哭一会。素娥与鸾吹哭做一团,又向水夫人及素臣痛哭。湘灵哭别水夫人,又呆看着素臣,泪流不止。鸾吹哭素娥,哭湘灵,复哭素臣。再夹着奚囊、酆升等家人哭主,晴霞、生素等丫鬟哭小姐,哭得声如鼎沸,泪似泉流。正是: 魂销最是别离日,肠断都于生死时。 ◆正字卷之九 ●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 素臣等哭时,南昌府、南昌县书役,纷纷的都来料理,替任公戴上行枷,盘上铁链;素娥、湘灵也上了手铐;晴霞愿随上路,也扣了一条细链;素臣是两条大铁链,双关锁起。收拾完备,只见一扛一扛的花红缎匹,猪羊果品,鸡鹅海菜,挑将进去。又是几十只戏箱,一班苏州小戏子,几十个脚色,都是一色打扮,穿红着绿,头上梳着髻儿,一般的玉簪关头,丝鞋净袜,俊刮不过。是日,王都堂及司道各官,替廖监簪花送行,只等发放过这起公事,便开场做戏。任公暗想:只怕还有救心,一来廖监欢喜头上,二来王都堂做主人,或可方便。 少刻,一位官儿过来,与任公施礼。任公认得是南昌县的巡检,手中拿着批文,是押解任公进京的。看那批文,已填本日起解,知都堂不能为力,把一片妄想心重复收起,向那巡检再三致意,托他一路照管。巡检怏怏而去。停一会,便是许多解差,前来叩头讨赏。任公道:“我是穷官,实无出处!”那些差役便罗唣起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爷为民的人,也该体贴人情,此去京中,有三千多路,终不成瘪了肚皮去,家中老婆男女,又叫谁人养活?”任公正在没法,只见当当的铺兵锣,远远喝道之声,一对对的金瓜月斧,全副执事,八人显轿,抬着廖监而来,那些差役就不敢乱嚷,四散站开。任公等一行人,看着廖监进去,把极天冤苦霎时提上心来,重新哭起。水夫人是女圣贤,素臣是奇男子,任公心如刀割,尚碍观瞻,哭犹较可;古心、素臣同气情深,鸾吹感恩心切,哭得已是利害;更有那任夫人忧夫、忧女、忧婿,素娥即忧自己,又忧素臣,湘灵既舍不得母亲、妹子,又愁父亲老年病体,受不得长途困顿,兼恐素臣要受毒刑,自己入京性命不保,这场痛哭,方是铁人断肠,石人下泪正是: 满地狂风吹菡萏,一池乱棒打鸳鸯。 众人正在哭泣,府县官到来,呈递手本、文书、解批、兵牌并诸般刑法,把人犯解将进去,听候点名。廖监问王都堂:“这些人都叫来则甚?”王都堂道:“昨日老公公吩咐,将任信等起解,还要拷打孙盛。”廖监大笑道:“这又奇了!咱怪孙盛一肚皮的大话,说这一声,原是吓唬他的话,怎便认真起来?这任先儿原是好官,咱从前失敬了他。这件事,咱昨日已访明了,任先儿爱这孙盛才学,不论相貌,愿把女儿嫁他,因未家结姻在先,故双嫁过去。他两个既嫁了孙盛,那有再进与万岁爷的道理?咱虽是内官,这条款敢也知道,也不忍拆散他已成的婚姻!孩子们,把各人的刑具都替咱开了,好好的回去罗!王老先儿,这任先儿好个官儿,又爱百姓,又不要钱,亏了他了!他有甚不是,还他的前程,做他的丰城县去罢!”于是接过文书解批,两只手一撕,都撕碎了,洒将下来。 廖监这一番举动,把堂上堂下官吏人等,俱惊疑错愕,看得呆了。连任公、素臣等也面面相觑,惊怪不已。左右便将任公等刑具,一齐开放。计多着急,忙赶上一步,说道:“老公公,这都是欺君罪犯,怎便饶放得他?”廖监喝道:“你这处不死的光棍,有你说话处吗?”计多道:“老公公明见万里,说孙盛是假捏出来的,今日还要毒拷,怎一会就变转来?”廖监冷笑道:“昨日咱道他是假,便要打他;今日咱知他是真,便放了他,咱有甚不是吗?你说他相貌丑,做不得女婿么?任先儿爱他才学,不论相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干你甚事?你是他的百姓,他是你的本官,你敢告他,你就是个光棍,你就有个大大罪名哩!”因回转头来,问南昌县道:“你知道这光棍有个甚罪儿?”南昌县打一拱道:“部民诬告官长,欺君重罪,最轻也该问个充军。”廖监大喜道:“咱说这光棍的罪名大着哩!这么鬼人儿,那里当得军来?只打他的狗腿罢了!孩子们,拿躺棍给他个无数儿罢;若打得他不痛,依着他的主意,拿铁锥子替他锥几下罢!”于是,不由分说,把计多捆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任公满心畅快。素娥、湘灵如在梦中,虽不去看他,听着嚎叫之声,暗暗的叫声:‘惭愧!这光棍自作自受,原来也有这一日!”计多打得直躺在地,只剩一口气儿,扛将出来。廖监起身,同王都堂入内上席。素臣等纷纷散出来。外面水夫人等,听着敲打嚎哭之声,惨毒不堪,认定是素臣被刑,吓得心飞肉颤,涕泪交流。任夫人与鸾吹,扭做一团,哭得发髻散乱,钗环俱失。奚囊要撞进去代打,被把门的一棒,直打下台阶来,就在地下乱捎乱滚,嚎哭无休。古心一阵心痛,几乎晕了过去。直至计多抬将出来,一齐哭上前去,定睛一看,却并不是素臣,大家相顾愕然。须臾,任公等喜孜孜的陆续出来,诉说所以,没一个不咋舌惊叹,如醉如梦,额手称庆,欣喜欲狂。 回到寓中,正值未能随着洪儒,气争败坏的刚刚赶到,见任公等俱到,问知缘故,惊喜非常,洪儒道:“东方老亲家昨日回来,知道卖田之事,立时请小婿过去说,急切中凑不出千金,先交八百金,随后再凑二百金来;小婿怕迟了误事,先带这八百金赶来,岂知事已解释,真是谢天不尽!”当下任公自去谒谢都堂,禀见各上司。素臣与素娥等重复相见,素娥悲喜交集,湘灵腼腆含羞。水夫人如拾着明珠,满心快活。鸾吹、素文握手殷勤,缠绵不已。任夫人左顾右盼,心花俱放。任公回来,在寓中大排筵席,里边会亲,是水夫人首席,南面,任夫人北面相陪,鸾吹、素娥、湘灵、素文四人横坐。外边待婿,是素臣首席,南面,洪儒对席,北面,任公与古心同席佥坐。内外男女酒席之间,所言者,无非审讯起解之事,说一会起先的痛苦,讲一会后来的快乐,猜想一会廖监的变头,慨叹一会计多的天报,真个人逢喜事,酒兵快肠,满座欢颜,合堂笑口。连添酒上菜的丫仆鬟、仆妇、家人、小厮,没一个不笑容可掬,神气飞扬。正是: 苦到尽头,乐到极处;霎时变换,竭尽情致。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尽三更,终是水夫人老成道:“乐不可极,即此告辞。”任夫人若留不住。外面素臣听见里边席散,与古心慌忙辞谢,大家散了。到了次日,东方侨找送二百银子到寓,任公作书致谢,连前八百金一并璧还,各人心上,却感激无限。水夫人先收拾起身,与鸾吹、素娥一船,古心、素臣一船,留湘灵在省,候任公复官之信,未能到船,叩谢素臣救子赏媳之事。一到未家,容儿就领着玉观音姊妹,来见水夫人,水夫人细看,与奚囊、容儿正是对头,但不知性格何如,却并无凶恶之相。容儿道:“东方老爷得了喜信,几次差人来说,姑爷一到家,就要来拜,有话商量,如今姑爷回来了,可要给信过去?”素臣道:“我该先去拜谢。”因整顿衣冠,叫未能领路,去拜东方。投进名帖,东方侨直迎出大门来,看见素臣,暗暗吃惊道:“孙盛是白又李诡名,前年县中审讯,人都道他生得美如冠玉,前日家人回来,说是一个丑汉,我不肯信;谁知果是如此!其中必有缘故。”领至大厅,相见已毕,茶罢寒温,渐渐讲入港去。 东方侨文章经济,俱有根底;当不得素臣是胸罗星斗,学究天人的本领,议论起来,真如灌溜抉莽,左右逢源,东方侨惊叹不已。因问廖监忽然改变之故,素臣道:“晚生至今猜想不出。”东方侨屏退从人,说道:“先生未回之时,太夫人主意,令正改装,权结花烛,外人虽不甚深知,然那日乐人傧相,俱说新郎美貌;今先生尊貌,虽属大贵之相,而与美貌二字,却甚相左,未免有滋物议;且计多怀恨,或恐有意外之事!依弟愚见,西庄不可复居,弟有一小庄,在深山之中,与尘世相隔,不如悄悄移居于此,只说已经回籍,便可省却是非。不识先生以为何如?”素臣道:“承老先生骨肉之爱,为此远虑,感激无尽。回去禀知老母,再当奉复。” 素臣回来说知,水夫人道:“如此最好!机事不密则害成,我也想及,只苦无一枝可借耳。”素臣道:“即是如此,我们就不必到西庄去了。”因与鸾吹计议,悄悄的将阮氏、田氏先接进城来,夫妻相见,又是一番悲喜。素娥述知官事,吓得田氏面如土色,道:“奴家事后耳闻,不觉心胆俱裂,亏着妹子们怎样苦过来的?”鸾吹道:“那时节那个还想着性命来?今日骨肉重逢,真算是意外之事了!”是夜古心、素臣及两个小舍,俱宿在临卫轩中;鸾吹宿在素娥房里,让出大床与水夫人;又设两榻,与阮氏、田氏卧歇。素臣正待出宿,水夫人道:“忘了一件事,怎不抱龙儿来见了父亲?”冰弦忙向生素床上抱来,田氏接过,向素臣作礼。鸾吹拿过画烛,对素臣道:“二哥,你看他好一个相貌!”因把烛照着,笑得鸾吹没入脚处,道:“怎这样好睡?看嫂嫂把他一上一下的颠着,还是呼呼的打着鼾声。母亲,你看他两只小眼,还是闭着哩。”素臣笑道:“有其父,必生其子,真可谓浊物矣!”因把手指去抻开他两眼。水夫人道:“看仔细,他睡熟的人,猛然开眼,见了这丑脸,不要吓坏了么?”那知素臣手指一抻,两眼已开,炯炯的两个小眸子,不转睛看着素臣,便直扑入怀里来。水夫人道:“怎不害怕,反要抱起来?这真是父子天性了!”素臣接过,仔细一看,说道:“相貌却也不俗;只是贪睡,便非佳儿!”水夫人道:“他乳名龙儿;骊龙善睡,可知是他本性。”鸾吹笑逐颜开,紫函、冰弦、秋香、生素一班丫鬟,都笑得眼睛没缝。水夫人道:“廖监若无此变头,玉佳性命不保,岂得与龙儿耍笑,乐不可极?可出去睡罢。”素臣遵命趋出,然后各人安寝。 次日,天才一亮,外面雪片的打将进来,吓得各房中,男男女女齐爬起,大家怀着鬼胎,不知又有甚祸事?正是: 畏网疑丝,惊弓骇木;白虎青龙,非祸即福;怀彼先民,鱼鱼鹿鹿。 鸾吹急叫丫鬟出问,未能、容儿直奔进来,连声:“大小姐恭喜,姑爷中了进士了!”鸾吹虽已合卺,终是女儿,羞涩未应。素娥慌忙出来,吩咐未能,打发报人。水夫人、阮氏、田氏,俱向鸾吹道喜。鸾吹腼腼腆腆的,答声侥幸,把脸就胀红了。古心、素臣出看报条,上写着:贵府贤坦老爷东方,己丑科高中第十二名进士。素臣道:“原来是房魁,还有状元之分哩。”古心疑贤坦二字未妥,素臣道:“未老伯在堂,必是东方老亲家主意。”古心深悔失言。鸾吹到未公灵前,焚香点烛,吩咐未能,备羹饭作祭;素臣也吩咐文虚,备席祭奠未公。正在化纸,外面报人又至,古心、素臣同出看时,报条上写着:贵府令岳老爷任,奉巡抚部院王保题卓异,仍回原任候升。古心笑道:“此与前报柄凿,大约提塘所为。”素臣道:“亲家不比子婿,虽不执未葬之礼,亦无大咎。”古心点头称是。报人呈上任公手书,素臣拆看,是择了十二日到任的说话,忙进内禀知。水夫人取历日看道:“那日正是黄道吉日,可通知亲家,就是那日送三姐回家,与二姐同结花烛。”素臣道:“刘璇姑现在东宫,望母亲少待。”水夫人惊问道:“此女贞节,悬念特甚;你既知此信,怎不告我?”素臣失惊道:“孩儿昏愦极了!孩儿在省,把前后情节禀知,因母亲正言责备,剀切训示,孩儿惶恐愧悔,一时无措,把这临末一件,竟是遗忘;惟以母亲之言,时刻轮转。过后便牵连讼事,如醉如梦,只认已经禀明的了。”因把山庄内褚宗之言,详细述了一遍。水夫人大喜道:“这真是谢天不尽了!你去岁有书来,说在山东救出石氏、鹣鹣,璇姑守节拒奸,屡濒于死,至今存亡未卜,我敬之爱之,日夜在心;今得汝回来,母子妻妾,骨肉团圆,可谓徼天之幸!而独此女,浮沉莫定,我心耿耿,时切不安。今既现在东宫,将来完镜有日,我之心事俱已完全,无一欠缺,何乐如之?”因备香烛,拜谢天地祖宗,快活无比。素臣顿觉满心快畅,其乐无边。田氏、鸾吹、素娥三人,亦俱欢天喜地,庆幸不已。水夫人道:“你要等待璇姑,固是情理。你既潜归,一时难以出头,二姐、三姐年俱及笄,情难久待,若不早谐花烛,未免令他腼腆。将来寄居东方庄上,未知屋宇如何,尤属不便!须依我说,先与二姐、三姐结亲,虚左以待,可也。”素臣沉吟道:“谨依慈命!”于是一面通知任公,一面准备花烛之事。鸾吹把素臣卧病之所收拾出来,东西两间做个新房,中间设个起坐;把外书房,安顿古心、阮氏;自己搬过临卫轩来;将素娥卧房,让与田氏;自己的绣房,仍是水夫人宿歇。 数日之间,诸事停妥。到了十二这一日,任公黎明上任,随晚送湘灵回来结亲。因恐张扬,任夫人也不来送亲,只两乘官轿,抬着湘灵、素文,两乘小轿,抬着晴霞、晴雪,着一个家人押送回来。鸾吹准备喜筵,只说与素臣接风,为湘灵、素娥道喜,不露结亲之事。水夫人想起奚囊,道:“年纪虽小,但他妻子单身不便,不若就这好日,也并了亲罢。”鸾吹也提起容儿,于是唤未能来吩咐了。打扫出两边三间厢房,做他两对夫妻的洞房。田氏道:“奚囊的妻子,这名字甚不雅相,婆婆可替他另起个名儿。”水夫人道:“这想是个诨名,他敢还有甚名儿么?”奚囊跪下道:“容儿说来,他姊妹两个,一个叫佛奴,一个叫萨奴。”水夫人道:“佛奴不好,改叫玉奴罢。”鸾吹也把赛观音改作赛奴。到了黄昏,鸾吹、素文来替素娥、湘灵添妆,素娥害羞不肯。鸾吹道:“妹子,这是婚姻大礼,岂可草草?”素文道:“姐姐,这是合卺吉期,不比家常!”鸾吹道:“这只金如意,是祖母传下来的,打的式样最好,替妹子簪在当中,将来事事如意。”素文道:“这枝金荷叶,是母亲心爱的,替姐姐插在横边,将来和谐到老。”鸾吹道:“母亲最喜欢素韵,这件石青外盖,送与妹子常穿。”素文道:“田氏姐姐最爱淡雅,这件藕花衫子,送去姐姐衬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素娥、湘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生没趣。你一件首饰,我一件衣裳,登时打扮得锦簇花攒,比平时丰度,另有不同!正是: 玉到琢成光愈润,珠从浴出色愈鲜。 紫函、冰弦、晴霞、晴雪众丫鬟,也各出簪饰,替玉奴、赛奴二人添妆。文虚、未能夫妇,原有几件衣裙首饰,给媳妇装新,再凑水夫人、田氏、鸾吹、素文赏下来的,装扮起来,也就觉珠翠满头,绫罗遍体,比连日布衣布裙,光景大不相同。素臣在外拜过天地,祭过祖先;鸾吹等簇拥素娥、湘灵出去,双双的拜见了水夫人,与古心、阮氏、田氏,各分大小之礼。素臣受了二人两拜,二人又受了小舍及龙儿两拜。文虚等俱拜见毕,丫鬟掌灯送入洞房。然后奚囊、容儿、玉奴、赛奴,捉对叩拜主人、主母。又拜了文虚、未能夫妇。奚囊、容儿就在外边,伏侍古心、洪儒等上席,玉奴、赛奴就在里边,伏侍水夫人等上席。席散后,方各回去成亲。素臣于罢席后,至水夫人房中视寝,因道:“孩儿今夜在此相伴母亲。”水夫人道:“又来了!今日是你吉期,快些出去,不要冷落他两人!”素臣道:“孩儿欲待璇姐回来,不然,今日宿在媳妇房内罢。”水夫人道:“论理,原该如此。但他两人,不比寻常妾媵,二姐有恩于汝,且未家大小姐已认为姊妹;三姐出自名门,不应以婢妾之礼辱之。至留待大姐,亦是正礼,但教他两人久候,未免不情,日常见面,便有许多不便。我前日已经说过,何必固执?”田氏道:“婆婆所言极是,官人何可违逆?冰弦掌灯,待我亲自送去。”于是苦苦的,把素臣送到新房里来。 鸾吹早准备一席合欢筵席,摆在中间屋内。田氏教请新人,冰弦去请,素娥、湘灵害羞不出。田氏自去挽拉,二人只得出见,都低着头,抬不起来。田氏拉劝就坐道:“两位妹子,怎落那小家儿女娇羞俗套?官人在外被祸,你二人那等惊惶,那般想念,恨不得从天掉将下来!三妹更是死生以之,性命几乎不保!怎官人当着面儿,反这般疏落起来?二妹,你尤其不该,你与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贴肉过来的,怎也是这等客气?”这一席话,说得湘灵好生腼腆,素娥更脸胀头红,存坐不住。田氏告罪道:“是愚姐失言了!但两位妹子还该看愚姐薄面,吃一杯酒,说两句话儿;不然,是深怪愚姐了!”素娥、湘灵俱立起来道:“大姐姐说甚话?做妹子的敢怪着大姐姐么?”二人说完了这话,仍复坐下,低头无语。素臣笑道:“娘子,你要他们不害羞,说说笑笑,是极容易的事。若但是这样劝法,就劝到明日,也不中用!”田氏道:“奴家拙笨,开口便得罪人,实在无法可劝,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素臣道:“我这法子,只怕他二人未必肯依;但若不依,又未免稍伤雅量,不免为巾帼中庸女矣!”田氏笑道:“这说头就好,使他不得不从的意思,但不知究是何法?’’素臣道:“他们害羞,不过为今日是个吉期,但我有个鄙意,说将出来,虽为庸人之所嗔,实为贤女之所取。刘璇姑与我约言在先,且为我几次捐生,如今现在东宫,不日便可完璧。我曾屡请于太夫人,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未便虚悬以待,致有В梅之感。我想二位贤淑,岂比常人?倘肯俯从鄙志,则二姐与我久同寝宿,岂比嫌疑?三姐怜才心切,爱我逾常,我前日见了绝辞,痛不欲生,今日忧患同心,诗文知己,共坐深谈,岂非人生快事,何至觌面邈若山河?但花烛之时,为此不情之语,未免恝然耳!” 这一席话,说得素娥、湘灵满面欢容。田氏满心慌急,忙阻劝道:“官人说甚话来?婆婆那等吩咐,怎官人还不肯依,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说来?如今也不要两位妹子说笑了,冰弦快掌灯,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罢。官人若再执意,奴便去请婆婆来也。”素娥、湘灵一齐开口道:“大姐姐,相公所言,乃至当不易之理。妹子等虽非淑媛,亦岂淫娃?若此方寸心中,有丝毫勉强,不愿待刘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节,即非人类!相公今日不忘大姐,即异日不忘姊妹们,方且感激刻骨,岂有异心?愿大姐姐勿复言!田氏道:“遣将不如激将,两妹怎落起他圈套来?婆婆作主,刘妹岂有怨尤,官人亦何可违逆?”说罢起身。素臣一把拉住道:“母亲原有此意,只恐二姐、三姐怪我薄情,兼恐东方庄上,屋宇不便。今他们两人,既不见怪,且复乐从,我们说明心事,虽不合欢,尽可并席,同房寝起,正自无碍,何必固执如此!我别后之事,尚未与尔等一谈,今日借此现成酒席,畅谈一夜,胜于同梦多矣!”素娥、湘灵俱道:“相公之言有理,大姐若再执意,便视妹子等不成人矣!”田氏无奈,沉吟道:“既如此,待我去禀知婆婆,放心来听讲罢了。”素娥、湘灵不悦道:“妹子们这般苦求,大姐姐怎还是作难?”素臣道:“这却你们错怪他了,他从不会哄人,我与他同去禀明才是。”因同着田氏进去,备细禀明。 水夫人欢喜道:“难得他二人如此贤淑!我已睡下了,你们自去罢。”入席之后,素娥、湘灵心无嫌疑,便自热落起来。素臣细说在外之事,说到危险处,三人魄战心惊;说到爽快处,三人神飞色动;说到红须客、尹雄等一班豪侠之士,三人俱有剑拔弩张之概;说到铁娘、石氏一班贞节之女,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及说到林士豪屡立战功,反行削职,三人俱感愤不平,为之扼腕;更说到谢红豆御前谏救一节,三人俱慨然道:“这事从抄报上看过,几时得见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也!”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叙述一番,说到缠绵剀切,娓娓不傍,连生素、晴霞等丫鬟,也听得津津有味,毫不知疲。直讲到东方发白,忽听脚步慌张,一个丫鬟,照着鸾吹直抢进来。素臣等见鸾吹面色异常,齐吃一惊。正是: 苑中已种三株树,天上还来两凤凰。 ●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ブ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 鸾吹进房,见杯盘狼藉,田氏在房,素娥、湘灵俱新妆未却,不胜惊讶,说道:“二哥,敢又有祸事到了?县中人来说,有甚太监坐在省中,立传丰城县去见。太亲家已是飞赶进省,叫人来知会,好做准备。”田氏等俱大惊失色。素臣沉吟道:“为着甚事,令人猜想不出?却又从何准备?凡事皆有定数,贤妹不必惊慌,且去禀知母亲再处。”鸾吹道:“妹子先到那边,因房门未开,不敢惊动,如今叫丫鬟去打听开了门再去。只是两个妹子,怎还是昨宵妆束?”田氏把夜来之事述知,鸾吹称叹不置。冰弦来请田氏说:“太太房门已开。”素臣等便都到水夫人床前,把任公人省之事禀知。水夫人道:“想来又有别事?若还是前日之事,廖宦别有变头,不应单传亲家一人,又不用牌檄提。你今日原该去谢亲,且去见你丈母,问一备细再处。” 素臣领命,梳洗过了,到未公灵前展拜,用了早膳,正要上轿,却直东方侨来答拜素臣前贺进士之礼,并问移居日期。水夫人择了本月十八日黄道不将吉日,回复了东方侨去,起身到县中来,进去拜见了任夫人,根问省中来传备细。任夫人道:“都爷差辕门把总飞马来传,又没文书,又没牌檄,说得要紧之至。你丈人听说是甚太监,先吓坏了,叫人来通知贤婿,大概是凶多吉少之事,如何是好?”素臣将水夫人之言,述了一遍,安慰道:“看来也未必凶,可再差人赴省探听便了。”任夫人略觉安心,忙备点备席款待。素臣临起身,叫出锦囊来磕头,说道:“听见奚囊已并了亲,贤婿少一贴身小厮,这锦囊也还伶俐,可胡乱使用罢?”素臣谢受带回。是夜,素臣要宿在田氏房中,田氏道:“他们正值吉期,尚知退让,奴岂因以为利?”素臣道:“和你同床各被何如?”田氏笑道:“奴非处女,不似二姐公堂之上,可以明心,这样瓜李之嫌,断不敢处!”苦苦把素臣劝出外边。素娥正与湘灵夜话,都惊讶道:“怎相公此时还未安置?”素臣道:“恐二卿寂寞,特来奉陪。”素娥、湘灵齐称:“不敢!”叫丫鬟掌灯,要送素臣进田氏房。素臣笑道:“那里已去过,不肯收留,才到此奉陪的。”二人俱正色道:“昨日就该宿在大姐姐房里,怎今日还可出来?”素臣大笑道:“我竟是夜不收了!幸喜还有个睡处!因命生素掌灯,照入水夫人房里。水夫人答道:“怎这时候还不睡?”素臣道:“孩儿竟没处睡了,特来相伴母亲。”水夫人道:“你头里到媳妇房里去的?”素臣把田氏之言,述了一遍。“这等就宿在新房里罢了。”素臣又把素娥、湘灵之言,述了一遍。水夫人微笑道:“也都说得去,只是我身边却着落不得你这长大人,须令我睡得不安稳。”素臣着急道:“母亲若再不容孩儿,竟须每夜坐到天明的了。”水夫人道:“不妨,大小姐才出去,叫紫函去要一张木榻,或是棕屉来,就宿在这旁边,待将来搬至新宅,再作道理。”紫函忙去说知,扛进一张花梨藤榻,安放侧边,素臣方得安睡。正是: 家家妻妾为争夫,虎斗龙争定霸图。 三美让夫成独宿,蜜淋漓换醋葫芦。 次日午后,酆升来请水夫人说:“轿子在外,立刻要请太夫人去。”水夫人道:“为着何事?你老爷回来不曾?”酆升道:“不知为着甚事?老爷刚回来,就着小人来请的。”水夫人向素臣道:“亲家回来有事,只该请你去,怎反请我起来?”酆升道:“小人禀过,可要请姑爷同来,老爷道是不便。”湘灵道:“爹爹说是不便,自有缘故,太夫人还该独去。”水夫人点点头,即便上轿,带着紫函、晴霞伏侍,文虚、奚囊押轿,自进县中去了。素臣等在家,左思右想,猜度不出。直到黄昏,只见奚囊飞跑进来报信道:“京里下来两个女人,说是我家亲眷,与太太认明了,如今领回来,就到门了。”素臣道:“是我家的亲眷,你都认得的。你见过这两个女人是谁?”奚囊道:“任太太留着坐席,小的在窗外偷看,都不认得。一个是雪白的白脸,一个是漆黑的黑脸,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标致丫鬟。”素臣沉吟道:“京里有甚亲眷?奚囊又是不认得的?”猛然想起,不觉失笑道:“怎竟忘死了,这必是璇姑,但那一个黑脸,又是甚人?”田氏等不及听奚囊之话,一齐接出厅来。太夫人下轿出来,满面笑容道:“刘大姐来了,可喜,可喜!你们接他一接。紫函,快请二相公出来,拜谢东宫。我在县里已经拜谢过了。”田氏、素娥、湘灵、鸾吹忽闻璇姑到此,大家欢喜异常,一等轿子进门,齐簇至轿前,掀帘相叫。璇姑慌忙出轿,正凑着素臣闻信飞奔而出,紫函、生素各执画烛,照将出来。 璇姑忽见一个蓝面男子,直奔上前,吓得倒退两步,缩入轿中,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那第二乘已抬进厅,走出一个黑脸女子,可可的与素臣打过照面,彼此各吃一惊。鸾吹、素娥忙揭起轿帘,钻进头去,说明易容之故。璇姑方才心定,重复出轿。素臣在先,璇姑在后,拜谢东宫毕。鸾吹等簇拥到水夫人房中,先拜水夫人,次见古心、阮氏、鸾吹,次见素臣、田氏,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携着那黑女子之手,向水夫人道:“此乃罪臣家属,籍没入宫,姓木,名难儿,温柔贤淑,识礼知书,兼通数学,东宫拨来,伏侍小奴,小奴敬其贤达,认为义妹。他情愿随奴来,伏侍太夫人,求太夫人另眼相看,感恩不尽!”水夫人仔细看那女子,见他蛾眉凤目,凛凛有威,虽是面黑如漆,却非凡相,因道:“既是你结义之妹,自不当以下人待之,况宦寺擅权,刑赏倒置,罪臣焉知非功臣乎?古者罚勿及嗣,即果系罪臣,亦缙绅之裔也。”问那黑女:“行几?”黑女答是:“行四。”因吩咐紫函等俱称为木四姐,令素臣以妹视之,便于常处。当下与各人见礼,鸾吹等俱以四妹呼之。 水夫人命文虚备席,款待璇姑,去请素文、阮氏二人,俱因璇姑初到,当与素臣叙述一切,素臣在席,不便同坐,托辞不来,当下水夫人主意,令素臣、璇姑陪坐一席,田氏、鸾吹、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难儿不敢就坐,水夫人道:“我已说过的了,同为缙绅之裔,况大姐已认为姊妹耶?其勿复辞!”难儿告坐坐下。席上水夫人细问璇姑,复把素臣在外所为,及自己避祸至此,并娶素娥、湘灵之事,一一说知。璇姑所述,与石氏、褚宗之言,大略相同。至入京以后,素臣等皆未知道,大家侧耳而听。璇姑道:“奴进东宫,与鸾音妹子,俱拨在张娘娘位下,有半个多月光景,张娘娘爱奴两人,要择个吉日,请东宫爷收用。奴便哭泣恳求,说明是有丈夫的,求娘娘超释。张娘娘根问丈夫姓名,奴便说出相公。张娘娘大惊道:‘你丈夫是那里人?怎与文忠臣同名同姓?’奴说:‘夫主住在吴江,是个生员,收奴为妾,已经贴身伏侍;因未禀明老主母,尚未成婚。’张娘娘愈加惊异,慌忙启知东宫,把相公的家世、年纪、相貌,一一盘问明白,发出一个手卷来,上面面着相公的面貌,东宫爷亲笔写着‘天下第一忠臣’六个字儿。”说到那里,水夫人及田氏等,眼泪直淌出来,素臣更是泪流满面,激切无限。璇姑道:“奴见了手卷,既感激东宫,又如见相公,泪下不止,张娘娘百般劝慰,说是文忠臣之妾,当日就把奴迁居别室,拨了两名宫女,一名内监,来伏侍奴。奴因此得叩问娘娘,才知相公御前奏对,及谪发辽东之事。奴那时痛不欲生,张娘娘百般劝慰说:‘东宫爷拨人护卫,一路可保无虞,将来就要召用,只须安心以待。’到了九月初间,太监怀恩接了相公手书,送与东宫爷,张娘娘给奴看视,把奴吓得要死。鸾音妹子劝道:‘已过之事,不必愁他。书上现说微服赴辽,将来自是无事,何必惊慌?’及至九月望后,辽阳卫有文书达部,说相公并未到配,只一腐尸,腰间袋内有浸烂解批一张,询之土人,俱供系相公失足落水致死,但尸肉俱腐,无凭检验,做了一桩疑案。怀恩进宫说了,奴几番哭死了去,又是鸾音妹子再三劝说:‘相公书上,早已说明蝉蜕之意,这河内腐尸,非蝉蜕而何?怎姐姐竟认起真来?’张娘娘也是这般解说,奴便如醉如梦,直到如今。今年正月尽间,有个革职博士洪文,说与相公是好友,东宫爷极敬重他。他说:‘太夫人现在丰城,他与丰城知县通家,曾为相公作伐,聘娶其女。”向着湘灵敛衽道:“想就是姐姐了?东宫方遣内监送奴来此,并赐白金五百,以供奁具。不图相公已先回家,真是谢天不尽!” 素臣急问:“洪文是长卿兄了,长卿现在何处?”璇姑道:“洪君为东宫讲说经史,时刻不离,现在宫僚,不过备员而已。有相公家信一封,托怀恩交奴带回。”水夫人然道:“书未得达,空累长卿跋涉数千里,深属不安!”素臣大喜道:“长卿兄遭际东宫,将来抱负得以展布,国家之福也!只是你所说图画之事,我被谪时连夜出京,东宫之画,从何而来?”璇姑道:“张娘娘曾说,东宫遣一江南画师,尾着相公出京,一路在车上就打了稿子,到了通州店里,烛下又细看了一遍,才画成的。说相公那时看着书信,面有忧疑之色,故画上亦带着点蹙额之意。”素臣沉吟:通州店里,是八月十七夜间了。那日正遇着红须客,有甚书信看来?哦,是了!因向水夫人道:“天下事猜想不出者很多。孩儿曾说过,崇文门口接一个老苍头的柬帖,至今不知其所从来,与前日廖监那一种变头,俱令人猜想不出。那画师说我看着书信,必是那柬帖了。”璇姑道了“柬帖上说着甚来?”素臣道:“柬帖所写,字字靠机,言言龟鉴,路上全赖着他。临末四句,说:‘神龙见首,鸿爪留痕;待时而动,休哉令名!’我之决计潜归,也是为此。只再想不出是何人所贻?不得铭刻其名,私心顶祝,为怅怅耳!”璇姑道:“相公这柬帖,就是御前谏救那女神童谢红豆所作;他随着楚王正妃来见张娘娘,知奴系相公眷属,曾说过来。他说干国师、靳监,必有隐娘、红线、荆卿、聂政之事,曾写几句,叫王府苍头寄与相公的。”素臣道:“原来就是他!我与他何缘,既救我于濒死,复导我以生路,将来如何补报他来?”水夫人等,俱感激红豆,念诵不已。 璇姑询问刘大下落,含泪道:“可怜奴的嫂嫂竟守节而死!”素臣道:“大嫂屡次捐生,幸而不死,落后是我救出,现在吴江。大郎往沿海一带,寻觅你姑嫂二人,至今尚无下落。”璇姑忽闻石氏尚在,喜不可言,及见刘大久无下落,不觉又生悲感。水夫人细看璇姑,复看素娥、湘灵,暗忖:“三人容貌,俱不相上下:灵秀英爽,首推璇姑;温柔娟媚,无如素娥;而大家丰度,才女风流,当推湘灵。”又把鸾吹细看道:“此当在三女之间。一席之上,聚着这许多才美贤节之女,真属难得!”因复看到木难儿,暗道:“此女眉眼姿态,也不下于诸女,只这面色太黑,就觉难看!古人云:‘娶妻论德不论色。’然孔子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当时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乎?”水夫人正在四顾踌躇,忽听厨房下沸反盈天,嚎啕哭叫起来。正是: 廉泉若使人人饮,让水应教处处流。 ●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 水夫人等查问其故,秋香道:“定是奚囊夫妻,又在那里淘气了。”水夫人问:“奚囊夫妻因甚淘气?紫函去看,若是,夫妻二人,都叫进来。”秋香道:“奚囊不愿成亲,也要学学相公样子,等他一个啥仔金姐;玉奴不服气,两日变面变嘴,与奚囊使性哩。”水夫人道:“这小奴才等甚金姐、银姐,玉佳知道他的事情吗?”素臣道:“孩儿不知道,他在海船上,曾有个强盗,把妹子许给他,已定过礼,没有成婚,不知叫甚名字。”水夫人道:“定是这个缘故了。”素臣道:“那是景王的党羽,那女儿相貌又丑,奚囊也并非情愿,怎恳恋着他?”水夫人笑道:“上行下效,总是玉佳做的样子不好!要知玉奴,怎肯似二姐、三姐一般安心等待,自然该有气淘了。”璇姑不知就里,私问鸾吹。鸾吹把空结花烛之事,大概说知。璇姑局不安道:“多蒙相公如此垂恩,两位姐姐如此尚义,只是愈令奴消受不起!”水夫人道:“我已定下次序的了,除媳妇之外,是你居长,以后可呼他二人为二妹、三妹;大小姐既与三人姊妹称呼,竟称他为大妹便了。”璇姑愈觉不安,却不敢违逆,只得与鸾吹俱称遵命。 紫函已将奚囊夫妻叫来,双双的跪在地下。水夫人道:“你们结亲才三两日,怎便嚷闹啼哭,成何规矩?”奚囊道:“小的不敢嚷闹,是他不听说话,教训他几句,是有的。他就放出野性,嚷闹起来,惊动里边,这是小的该死!”水夫人道:“你说甚话,他不听你?”奚囊又不肯说,呆着脸,汪汪的流出泪来。水夫人又问玉奴:“他说甚话,嗔你不听他?你是个女人,怎放出这般声气?”玉奴哭道:“玉奴原是好人家儿女,落在强盗手里,年纪小,没奈何;太太和爷作主,配给他,就是夫妻了。他安心不要玉奴,扯着谎骗人,开口闭口,说玉奴是强盗婆、二婚货。玉奴也是爷娘皮肉养下来的,怎受他恁般凌贱?苦不过,哭几声是有的。只求太太作主!”说罢,泪如雨下。水夫人怒喝道:“奚囊,你这小奴才,好不知世事!我与二相公作主配给你的人,你怎敢如此作贱他?娼妓尚许从良,从来说是入门为正,怎只顾牵他头皮,说那以前的事?紫函,取板子来,叫锦囊打这小奴才!”奚囊连连磕头道:“太太息怒,小的情愿领打!小的也不敢是这样骂他,也是气头上,因话搭话,说出来的几个字,他就拿住筋节,整日合小的淘气。小的阿妈已经打骂过小的,他总不息气。小的也知道是太太作主,小的怎敢凌贱!小的有个苦情,小的也不敢说,小的情愿领打,只求太太开恩!”水夫人道:“你有甚苦情,快实说来?” 奚囊呆了脸,连连磕头,又不肯说。水夫人道:“我已知道了。秋香说的,你恋着金姐,不愿与玉奴成婚;想来也不过是强盗女儿,又是景王的党羽,怎生去娶他?二相公看见他的相貌又丑。你毕竟恋着何人,快快实说?免得吃苦!”奚囊着急道:“秋香姐动不动就是一场果子,小的说甚金姐、银姐!那陈海鳌的妹子是个贱人,小的怎愿与他结婚?都是秋香姐葬送小的了!”秋香道:“我晓得啥子陈海鳌、陈海鳌?你不是对文伯伯说的,一个金姐,生得标致,武艺又好,比玉奴差不多儿,又待你怎样好法,怎样罚誓,生生世世做长久夫妻?如今叫文伯伯来对看,是我葬送你的?你葬送你的?”奚囊被秋香顶得对针,重复磕头,含着泪道:“小的实说罢,只求太太开恩!小的沉在湖中,蒙尹官人救起,把小的看待得好,小的感激他。他娘子待小的,就像男女一般,小的也感激他。他一个心爱的丫鬟,名叫阿锦,把小的就像嫡亲兄妹一般,替小的缝补鞋袜,浆洗衣裳,留茶顿饭,异样的疼着小的,小的也感激他。官人、娘子都要把阿锦配与小的,小的彼时日逐想念主人,不知生死,不愿成婚,苦苦的辞掉了。背地里,阿锦怨小的薄情。小的告诉他说:‘小的是文氏世仆,现有父母在家,主人待小的好,知小的深,平昔私心愿与主人同生同死。主人与小的同落下湖,若有不幸,便须回家报知太太、父母,痛哭一场,自寻死路,省得误你终身。若是主人还在,小的再来,求官人、娘子,与你做长久夫妻。’阿锦那时回嗔作喜,说道:‘你若真有此心,我情愿死守着你,一生誓不嫁人!’小的与他赌过誓来,小的该死,这是实情,只求太太作主!”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水夫人道:“你当真有这话么?多分是你捏造出来?”素臣含着泪道:“母亲,这话果是真的,尹雄夫妻曾说过来。真个要把阿锦配他,他因想念孩儿,抵死不愿,日夕悲哭;尹雄夫妻因此愈加爱他。只不知背地里与阿锦立誓之事。”水夫人慨然叹息道:“这却亏他,煞也难得!休说奴隶之辈,得势则聚若蝇蚊,失势则散若鸟兽,甚至卖主求荣者颇多!即衣冠名教中,讲说道学、夸谈经济者,少什么看风使舵,临危下石之人?古人云:‘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诚看破世情之言也!奚囊小人,乃能为君子之行,不以生死易心,可怜可敬!就是阿锦,亦非寻常女流可比,虽不合结私恩于前,而却能释私怨于后,守株待兔,誓不嫁人,此意殊属可感!但此时事在两难:若欲玉奴另配,则前日已结花烛;若欲留待阿锦,则吵闹何时可止?却是一件难处之事!”玉奴侃侃然说道:“太太免费清心,玉奴有话上禀:奚囊这些说话,玉奴只认是假造出来的,故此不服;如今据爷说来,竟是真的了。玉奴幼年无知被辱,至今懊恨,岂肯再为无耻之事?情愿安心待他锦姐,锦姐一世不来,玉奴情愿空守一世,再不吵闹。只是奚囊以后,也不许再牵玉奴的头皮,叫玉奴没脸见人!”水夫人大喜。奚囊连向玉奴磕头道:“你若肯待阿锦,我就感激你极了,还肯揭你的头皮么?”这几个头,磕得合房人俱好笑起来,连门外文虚夫妇,怕奚囊吃打,闪在丫鬟,小厮背后偷看,也笑得眼睛没缝。秋香悄悄把手在鼻上捋着道:“怕老婆的都元帅,可不羞吗?”紫函怕水夫人看见,忙把秋香拉在背后去了。水夫人令每席上各撤两碗两碟,又是两壶酒,赏他二人。吩咐道:“你们夫妇,从今日和好起便了。”奚囊、玉奴齐磕了头,领着酒莱,自去请同文虚夫妇合家欢饮不题。 二人去后,田氏、鸾吹等俱喷啧称赞奚囊道:“这小厮气概虽本不同,却不知他有这等忠心,恁般义气。”水夫人道:“因奚囊好,便连玉奴也好,看他一时感发,便满面温和,从前那一种愤懑郁勃之气,都消化尽净。所以说:‘诚能动物’;又曰:‘刑于寡妻’;不是奚囊这一片诚心,那得感化如此之速?此齐家之道,所贵反求诸身也!”素臣起身,拱立受教道:“母亲训示,真是格言!”田氏等也俱肃然敬听。席散后,安顿璇姑宿处,水夫人命再设一榻,与素臣对面。璇姑道:“二妹、三妹宿在何处,奴去那里宿罢。”水夫人道:“木四姐可去与二姐同宿,我还要问你些话。你岂寻常女人,何嫌何疑?竟宿在这边便了。”璇姑不敢再辞。鸾吹别去,各人收拾安寝。水夫人上床,又与璇姑问答,至红豆性情、学术,璇姑道:“那真是神童,性情和厚,学术醇正,更一心为国,翊护东宫,消弭衅隙,如李邺侯之于唐代宗,真国家之福也!知道奴系相公之妾,便百般亲热,说当今之世,擎天玉柱,惟相公一人耳!”水夫人额手称庆,素臣尤局踏不敢当。直讲至四更将尽方睡。 次日,素臣去见任公,说起璇姑之事。任公大喜道:“原来就是刘家大小姐,太监只说是一位水夫人的亲戚,东宫爷吩咐交给丰城县转送,却不知自家眷属,可喜,可喜!那一个黑面女子,又是何人?”素臣说是罪臣之女,把难儿本末,述了一遍。任公太息道:“如今籍没人宫的,都是功臣,那里是罪臣之女!”素臣道:“岳丈还是大概就时势而言?还是实有所据?”任公道:“我所言在有据无据之间;前日,有乡亲来县,说征苗的副将林士豪,以功获罪,奉旨籍没。这林士豪,是我同乡好友,知之最真;因这样人都籍没了,所以罪臣都是功臣。”素臣大惊道:“林君削职,已是奇冤,怎至籍没起来?”任公道:“因逆苗旋反,杀伤了官兵,冒监又把这罪名,卸在林士豪身上,冒监止革去蟒玉恩荫,仍管镇抚司事。你说,如此赏罚,将来何人还肯用命?”素臣叹息不已。回来正值东方侨差人来请,忙忙的又出城去。到了门上,就是两乘轿子进门伺侯。东方侨出迎,便问:“曾否用饭?”素臣答:“已用过。”东方侨道:“如此,就请上轿。”素臣问:“欲何往?”东方侨道:“小庄虽已收拾,未知适用与否?同先生去一观,该更改的,便好更改。”素臣不安道:“只借半亩之宫,容膝足矣,怎累老先生如此费心?”二人同上轿,抬到庄上来。 这庄子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层崖峭壁中,忽开几里平地,结成这个庄子,并没一个庄邻,四散住着数十家,俱是东方庄仆。山上有物可采,河中有鲜可钓,荇藻交加,野花互映,只一条仄径,通出山外,若以泥丸封固,竟是别一世界,东方侨世宦世富,故有此福地。四围山根,一带河租,俱是东方家完纳,这几里内所有平地,又都是他的产业,所以此中竟没有一外人走得人来。庄内廊屋参差,栏杆曲折,洞房窈窕,堂户张皇。后面叠些怪石,借着山势,就成一座园林。复引着庄前的溪河,绕将入来,成一巨沼。沼内茭芰植菱,广蓄游鳞,中间水榭数间,四面渔舟几只。山是真山,水是真水,有四时不断名花,八节常歌好鸟。苍松翠柏,势若虬龙;菟丝女萝,纠同蝌蚪;苔藓成茵,葡萄满架。仙鹤、锦鸡、鸳鸯、翡翠、青猿、白鹿、玄兔、红鹦,复不惜重价购买,许多珍禽奇兽,充刃其中。危崖悬瀑布千寻,幽洞露天光一线。琼楼玉宇,高处生寒;茅舍草亭,平原涉趣。真如金谷园中,珊瑚满地;不少玉津篱畔,鸡犬数声。素臣是不求安饱的人,见此名园,也就心旷神怡,叹赏必不置。 东方侨引着园内走了一遍,复行到外边来,一一指点与素臣知道:“这五间安乐窝,带着几间厢房,可奉太夫人为寝息之所;这几间博古轩,通着课鹉亭,可为令兄先生读书课子之地;这一座日观楼,带着四面的楼,片羽楼、璇玑楼、素心楼、潇湘阁、切湘灵。天绘阁,可为先生暂隐,其余轩阁亭榭廊馆,俱可随意居息。但愧主非贤主,不足以速嘉宾!”素臣道:“晚生寒士,只数椽茅屋,便可栖身,何敢僭此非分之福?既承盛意,只这五间安乐窝,带着那些厢房就够了,别处断不敢当!”东方侨大笑道:“弟与小儿,仰慕先生名世之略久矣。枳棘非鸾风所栖,不过聊表此忱耳!先生异日,列鼎鸣钟,分茅胙土,建汾阳之第,赐平泉之庄,方足安麟风之仪,息龟龙之驾,区区片席,何足让哉?”素臣局踏道:“晚生樗栎庸材,何敢当华衮之赐?此系老先生致政归田、逍遥物外之所,岂可因晚生之故,而反致无养闲之地?老先生固非营此菟裘,晚生亦岂虚为退让?但按之于理、于情、于分,均有所不可耳!”东方侨道:“此庄原系祖遗,并非弟之手构。弟居半城半郭,虽非近市,朝夕得所求焉。窃附晏婴之志,原不常到此庄;即到此庄,亦止静坐黄石轩中,做些工夫,春花秋月,实实辜负他的。小儿在家,也只在那边书室中读书,如今又未得即归,总属空闲,先生何必过拒?弟留西边那一带,为弟及小儿回南下庄栖止之所,与这边绝不相通,只合着三间庄门,极是稳便,先生若再过却,便以弟为不可交之人了!” 因即叫人摆饭在愈读斋,着小童引导,从庄门内,西半边一个小角门开进去,第二进小小三间的陆舟,悬着一个匾额,是愈读斋三字。素臣见满架图书,暗忖:是东方旭读书之所,取唐皋愈不中愈读之意的了。回头看门上一副对联,是“缄口不发一论,键户不交一人”。柱子上一联,是:“读完天下奇书,听透古人好话”。东方侨道“此皆小儿狂言,先生当有以教之!”素臣道:“不发一论,惧白圭之玷也;不交一人,严比匪之防也。六经为天下奇书,读而不完,有遗理矣;《郑卫》亦古人好话,听而不透,无真悟矣。即此数语,其人之学问心术,醇正精深可知,安得为狂乎?”东方侨大喜道:“此虽先生奖诱后学之意,然把他一片好奇嫉俗之念,指出病原,下以对症之药,使之消化净尽,真洪垆点铁,化顽神手,不胜佩服。”素臣用过饭,东方侨又领到黄石轩来。素臣见壁上粘着一联,是“主静立人极,无欲见天心。”一个小小的匾额,题着“黄石”二字,暗忖:是取谷城山下之意,此老原来是一个好道的。因看着架上牙签,‘都是些《黄庭》、《道德》、《南华》、《参同》之类,因微讽道:“老先生内养功深,想已丹成九转矣?”东方侨道:“弟最恼的,是育婴炼气,使符设篆,这许多邪魔外道。所爱者,只有《老》、《庄》、《关》、《列》这几部书,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相合,以此收摄身心,屏绝嗜欲,可以寡过,可以养生,性命双修,逍遥自得,此中微妙,实有难言。但工夫未到,不能探其元珠,为可忧耳!”素臣道:“老先生之好道,与世之好道,固迥异矣。然以《老》、《庄》、《关》、《列》之书,有合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则未免比斌于美玉,视鱼目为明珠。所云性命双修,窃恐性其所性,而非圣人之所谓性,命其所命,而非圣人之所谓命矣!晚生少年末学,何敢与老成先达,另有异同?然平生有谨守者,此崇正辟邪之心,虽鼎镬在前,斧钺在后,亦所不避!况老先生从善如流,虚怀若谷,且待晚生如骨肉,而敢不直陈其愚,则晚生之罪滋大!不揣冒昧,可得而详辩之乎?” 东方侨大惊失色道:“老庄之学,与圣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迥非瞿昙幻说可比,怎先生竟以为邪教起来?且请问:老庄之性命,如何不同?”素臣道:“圣人之性,是仁义礼智之性,扩而充之,以保四海,此圣人尽性之事也;老庄则以仁义礼智为贼性之物,而以清净为尽性矣。圣人之命,是理宰乎气之命,夭寿不贰,终身以俟,此圣人至命之事也;老庄则以格致诚正为害命之事,而以昏默为至命矣。故圣人之主静,以敬戒慎恐慎,其静也常惺;老庄之主静,以忘去知离形,其静也常槁。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而万善咸归;老庄之无欲,一念不起,而四端俱灭。圣人之主静,惟常惺,故喜怒哀乐,发为礼东兵刑,位天地,育万物,故能立人极。老庄则槁矣,方且遗世独立而何与于人?圣人之无欲,惟万善咸归,故仁义礼智,即通于元亨利贞,先弗违,后奉若,故能见天心;老庄则四端俱灭矣,方且坐井观天,天安可得而见?与释氏之以理为障,乃一而二、二而一者。其于圣人之学,南北背驰,水火互异,更不止斌之于美玉,鱼目之于明珠也!”东方侨目定口呆,罔知所答。素臣道:“子朱子云:‘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惟弥近理,故学者惑之;惟大乱真,故儒者惧之;此非仓卒论辨,可以辟之而廓如。老先生如不弃葑菲,将来献芹有日,当以刍荛之见,详悉陈之。”东方侨道:“弟此时实无可措辞,当以先生之言,深思十日,再求大教。” 素臣谢别而归,把庄上园亭布置,从进山起,直说到花园之内,这些名胜,一一述完。田氏等俱神飞色动,如馋口人听说极美的美味,贪杯人听说极美的美酒,虽未见面,而津津咽咽,满口流涎。水夫人愀然道:“恁般所在,人皆以为乐土,我则视若愁城;若有别处可居,断不宜往。只是现无托足之所,且又应承了他,迁期已定,不可变更,如何是好?”田氏等知水夫人之言,必有所见,正在推想其意。紫函、冰弦等一班丫鬟,不胜错愕。秋香忽插口道:“太太言之差矣!秋香只不信二相公的话,若果是真,不要说常住在那里,就是游玩一两日,也不枉为人一世!怎太太倒说是啥愁城,不肯搬去起来?”秋香这几句话,把田氏等俱吃一惊。素臣以目斥之,悚然起立道:“母亲之言,是陶侃运甓之意,恐孩儿不肖,处此乐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壮心日灰,惰气日胜,故有此忧;但孩儿自视,尚不至为富贵所淫,望母亲勿以为虑!” 水夫人忽听秋香之言,正觉好笑,及闻素臣所说,不觉勃然道:“玉佳无礼,怎在我跟前这样放肆!”素臣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田氏见水夫人发怒,素臣跪下,吓得慌张失措,跪在地下代求。璇姑、素娥、湘灵一齐落跪。水夫人道:“不干汝等之事,且都起来。”田氏等那里敢起,都道:“未闻夫跪于前,而妻妾敢立于后者。”水夫人并令素臣起立,素臣不敢,被水夫人喝了起来,田氏等方齐起立。水夫人道:“圣狂之分,只在敬肆二字。富贵不淫,是何等本领,故孟子以为大丈夫。你竟公然以大丈夫自居,侈肆极矣,尚安望有进步乎?孔子大圣,而云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尔乃云尚不至为富贵所淫,一敬一肆,相去天渊,一圣一狂,亦判若黑白矣!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必阅历过,乃为实得;还金却色之事,有志者皆以为可能,然必实处其地,实为其事,方可曰能,然亦只可云仅仅免得,幸而不辱,不可嚣然自负为能也!试问尔富贵乎?曾富贵而不淫乎?何所见而肆言若此?汪信民云:‘咬得菜根,诸事可做!’诸葛武侯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故贫贱忧戚,玉汝于成。人不从忧患困苦中来,其精神多散,志气多颓,筋骨多弛放靡弱,无以任重而道远。你所说的,庄子无处非赏心之物,随时有行乐之地,此真伐性之斧斤,而阂道之墙壁也!古人视晏安如鸩毒;孟子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虽凛如冰渊,尚恐有怀安败名之虑,况以肆心处之,其祸立见矣!非特愁城,正不啻罟攫陷阱耳!”素臣复重跪下,汗流浃背,涕泪交颐,顿首认罪道:“孩儿知罪!孩儿良心已昧,全亏母亲一番正论,提醒转来!孩儿见猎心喜,遇此武陵、辋川,竟有渊明、摩诘之意,此时心中已视如嚼蜡,且为畏途矣!将来到那边,严立课程,检点此心,断不敢废时失业,以受鸩毒之祸也!”水夫人道:。“这便还可,但‘言之非难,行之维艰;’非时时省察,刻刻防闲不可也!”说毕,复向田氏等道:“汝等宜交勖之!” 璇姑等初时亦疑水夫人为过当,及听说许多道理,便觉爽然自失,听到后来,愈觉有味;回想自己初时欣喜得意念头,真妇女童稚之见,不觉愧悔交集。田氏是常闻教训,尝熟江瑶柱的人,细细咀嚼,更觉津津满口,其味无穷!因一齐敛衽道:“谨依慈命!”秋香说这番唐突水夫人的话,不加斥责,紫函、冰弦是见惯的,还不以为怪;晴霞、生素见过一两遍,虽足怪异,亦不为甚;独有璇姑带来一个宫人,名叫小躔,满心怪异,竟形之眉目,不觉满面都有怪异之状。水夫人心知其故,且此番秋香说话,更比从前放肆,亦不便置之不议。因向璇姑等说道:秋香这丫头,屡屡没规矩,我俱宽恕他,不加扑责者,其中有个缘故,听我道来。”正是: 敬爱真能及犬马,死生曾不改心肠。 ●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 璇姑等亦因秋香唐突无礼,不加斥叱,不测水夫人之意,今水夫人说有缘故,大家肃然起敬。水夫人凄然不乐道:“这秋香,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内伏侍的一个小丫鬟,先姑易箦时,秋香年止十岁,吩咐我好好看待,不要打他。我因记得先姑遗言,故从没打过他一下,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他渐渐放肆起来,全没规矩,好劝他不听。又怕纵坏了他,才拨他去伏侍大媳,管束管束,没有大不好处,便不许打骂。以致骄蹇自由,每每出言无状,皆为此也。”因在贴胸。取出一个锦囊,囊内贮着一方小小玉印,上面刻着“如日之升”四字,道:“这是木太夫人所遗,留我作念的。”说罢,流下泪来,因付与田氏等观看。田氏等传玩感叹,仍送还水夫人。水夫人仍放人锦囊,贴胸藏好。璇姑等亦如拨雾见天,疑团尽释,孝敬之念,油然而生。难儿心中尚有所疑,起立敛衽道:“太夫人纯孝之念,令人感泣。但木太夫人遗言,固当仰承;而君子爱人,不为姑息,若但遵遗训,一味宽容,恐又非木太夫人慈爱秋姐之意。古人以善继善述为达孝,不识其中更有权衡否?”水夫人大喜命坐,说道:“四姐能问及此,异于迂儒之见矣!先姑因爱怜秋香,故有此遗训;我因记念遗训,故每每宽容。然使秋香因此而荡检逾闲,将为奸盗邪淫之事,我亦不加管束,一味姑息,使死守先姑遗训,而实伤先姑之心,不孝孰甚焉!秋香这丫鬟,只有嘴快、喜报新闻、没甚规矩这几件,是他的不好处,却没有别的过犯,尚知学好,颇有忠心。虽不及紫函之沉静,冰弦之幽雅,而戆直过之父母所爱,亦爱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我若以小过责之,先姑之训谓何?然又怕他因小过不戒,而驯至大过,故令大媳管束,督做女红之事。非纵之使毫无忌惮,肆意妄为也!”难儿满心悦服,极口赞颂道:“太夫人诚女中之圣君子所为,宜难儿所不识也!”璇姑愈加敬信。小躔一段不平之气,俱化人爪哇国中,毫无影响了。 到了十八这日,未能禀说:“东方太爷差人来请过,那里已准备轿子,在浴日山口迎接。小的这里船只也预备下了,在水墙门上船,出西水关,由桃花港到山口,只有十五六里水路。请问姑爷:是用了饭下船?还是在船里用饭?”素臣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吃了饭下船罢。”这日,是洪儒备席送行,任夫人不便自来,叫丫鬟翠香来送。外面洪儒陪古心兄弟,里面鸾吹、素文陪水夫人姑媳。席散后,素臣、素娥拜别未公灵柩。素臣又到县中,别了任公、任母。一行人都到水墙门下,绿杨树边下船。鸾吹是要送到庄上的,没有离别之色。素文牵着湘灵衣袖,洒下几点泪来,湘灵也垂了几点别泪。又向翠香流泪嘱咐他:“好生伏侍夫人,教老爷、夫人不要悬念。”翠香是锦囊亲姊,又扯住了锦囊,眼泪汪汪的,说了些话,都还没甚要紧。只有玉奴、赛奴二人,哭做一团,弄得鼻涕眼泪,粘连一片。且道二人有甚苦处,哭得恁般利害?玉奴、赛奴一母所生,在家时坐卧不离,后来又共处患难,同病相怜,到如今忽然拆散,举目无亲,岂不痛伤?玉奴虽与奚囊和好,止一二日,尚未亲热;赛奴虽与容儿恩爱,然自是外方人,语音不通,性情各别,容儿出外,更无一讲说之人,故姊妹二人独觉离别之苦。鸾吹不忍,向水夫人道:“容儿夫妻性命,都是二哥救的。看他如此苦切,女儿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伏乞母亲慨允!”水夫人道:“我们寒素人家,现有文虚老仆及奚囊、锦囊两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尽够使用;你嫂嫂身边,正少这一房小亻当房,断不敢领。”素文道:“二姑娘原该有一房赠嫁,奴这里人多,大姑娘要人,到庄上去叫几来就是。况这赛奴,口音与丫鬟们俱不甚通,奴也用他不惯,还望太夫人收受。”水夫人见说是赠嫁素娥,便不好十分推拒,鸾吹又苦苦求告,只得收下。容儿、赛奴俱不更名,但把生素改名生胜,因素字既犯素文,又犯素臣、素娥故也。玉奴、赛奴转悲为喜。赛奴合容儿忙忙的拜别洪儒夫妇并未能、未妈,收拾上船。 鸾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庄,盘桓几日,把铺都打叠了来。那知船到水关,一个家人领着一乘轿子,跑得满头是汗,从城脚下飞奔而至。未能急问:“为着何事?”家人道:“未叔叔恭喜!大小姐,大姑爷殿试二甲,点了词林,报人挤了一厅,一千五百的讨赏,大相公、大娘娘打发不来,叫我来请大小姐回去哩。”未能好不欢喜,忙进舱禀知。水夫人等俱向鸾吹致贺。鸾吹不肯回去,要叫未能回家。水夫人道:“大小姐回去的是,庄上是时常下来得的。你回去打发报人,年伯灵前也该祭告,东方亲家那边也该去定省,亲戚等作贺也须得料理。我这里只劳未管家,已极妥当,不必再要你费心,快些回去罢。”鸾吹无奈,作别上轿。水夫人等船到山口,东方家人上船叩见素臣,说:“家老爷原拟在庄迎接,清晨起来,就传轿夫;那知京报人到了,缠住身子,不得起身,叫小的致意,改日来见罢。”素臣道:“你家少老爷恭喜,我还没来贺喜,改日到门罢,多谢你太爷费心!”家人答应起去,招呼轿夫,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轿,丫鬟仆妇都是小轿,一直到庄上来。庄门、厅堂、寝室,俱悬灯结彩,床、榻、台、凳一切动用器具,约略具备,许多家人庄仆,料理酒席铺设等事。水夫人愈觉不安,吩咐素臣辞谢。家人道:“老爷及少奶奶吩咐下的,小的们伏侍有不到处,只求太夫人宽恕,就感激不尽了!”家人又呈上一个礼单,上开: 白米五十石,柴草一千束,陈酒二十坛,活猪十口,陈酱二坛,小菜十二瓶,清油一石,白盐一石。 水夫人道:“前日大小姐说柴米都备下的话,我也只认是他料理,怎又费亲家的心?且太多了,断不敢当!”家人跪下道:“以后盘缠,少奶奶自来承值;这是家老爷一点薄意,求太夫哂纳!’:素臣坚辞不脱,只得全收了。水夫人往各屋内看了一会,竟依东方侨意思,自己住安乐窝,命古心夫妇住博古轩,素臣夫妇住日观楼,璇姑住璇玑楼,素娥住素心阁,湘灵住潇湘阁,叹道:“数皆前定,博古轩隐着大孩儿的表字;素心、潇湘都隐着二姐、三姐的名字;璇玑楼更不止关会大姐名字,大姐精于算法,能测量天地,而璇玑玉衡,正属量天测地之器,竟若天造地设者然,岂不大奇?”难儿道:“奴爱这天绘阁幽雅,太夫人可许奴去那里住宿罢?”水夫人道:“总是空闲,有何不可?但几日来,见你性格温和,议论英伟,欲暂屈你住在后房,早晚讲些时事,不知可否?”难儿大喜道:“难儿只自愧粗愚,语言直戆,若得伏侍太夫人,朝夕受教,稍开茅塞,何幸如之?”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难儿,在安乐窝后面三间房内住宿,早晚与水夫人讲论,不题。 是夜席散后,水夫人作主,命素臣与田氏同宿。择了二十一日,与璇姑完婚,次及素娥、湘灵。正是: 真如久旱逢甘雨,恰是他乡遇故知。 如此洞房花烛夜,绝胜金榜挂名时。 次日,素臣进城拜谢任公、任母,并谢鸾吹、洪儒,又出城,贺谢东方桥,向各人述明隐处山庄,绝足不入城府之意。回来洗去面上所敷之药,露出无瑕冠玉。璇姑、素娥、湘灵俱如拨雾见天,喜形于色,难儿暗暗惊讶。玉奴、赛奴都吃惊道:“原来爷是个白面,不是那紫氵强的面儿。”小躔道:“爷怎忽变做白脸?”生胜笑道:“相公是白脸变蓝的,怎反说变做白脸儿?” 不说丫鬟们私议。单讲二十一这日,素臣拜过天地祖先及水夫人,璇姑新妆出来,拜了水夫人四拜,古心、阮氏、素臣、田氏各受了两拜,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合家见礼已毕,田氏等将素臣、璇姑双双送至璇玑楼上,共效于飞。这一宵恩爱,果是不同: 一个顶天立地伟男子,一个测地量天奇女儿。一个手握璇玑,织女时窥北极;一个胸罗星斗,牵牛斜抱文昌。一个九死一生,沙场上几遭凶刃;一个千贞万烈,火坑中炼出真金。一个说,看了面上青蓝,教奴吃吓;一个说,摸着颈中疤靥,令我生悲。怅当年,合欢床虚谐连理;喜此夕,鲛绡帕真探骊珠。西子湖边,略勾股势;东方庄上,直测弧形。徒弟漫入鼓儿中,昔成膜外;师父跳出圈子去,今在个中。璧合珠联,算不出五星聚奎,五星聚井;铜壶玉漏,滴不了半夜浓恩,半夜浓情。 次日,素素心阁上,与素娥合卺,又是一种恩情: 一个肘后悬书抱朴子,一个龙唇着艾鲍家娘。一个承气麻黄,苏醒何郎粉面;一个大黄甘草,勾留倩女香魂。一个惨语难听,望死后挈奴骸骨;一个柔肠欲断,誓生前不出门庭。一个说,卧铜屏冻得你肉冷如冰,至今疼着;一个说闹金銮吓得奴心浇似水,那等凄然。恨当年误服补天丸,抱使君升麻骨碎;喜此夕饱食胡麻饭,搂寄奴苏木香薷。新会槟榔,白蔹忽惊黑丑;合欢花粉,苦参今变蜜陀。蝉蜕面香,金箔女贞舒豆蔻;牵牛远志,蛇床滴乳露蜂房。五灵犀角两心通,白芍药赤芍药茵陈新试;半夏丁香初舌吐,苦瓜蒂甜瓜蒂花蕊亲尝。 二十三日,轮到湘灵,一对诗文知己,鼓琴鼓瑟,别有风流: 一个长线钓鳌李太白,一个回文织锦苏若兰。一个憔悴龙泉挥彩笔,光摇海岳;一个尘理太阿感巨灵,掌握风雷;一个惊喜若狂,见和诗欲求全集,一个思量成病,吟绝命不惜残生。一个说捉臂撕衣医闷痘,吓得奴胆儿都碎,一个说形销骨化读哀词,哭得我眼泪俱枯。想当年死掏生抓,那顾皮肤痛痒;到此夕轻勾软抱,恁般心坎温存。已得人怜,何妨便落他人后;尽教风瘦,从今不怨晚风前。娇姿那惯雨云,真个梦魂都颤;冷艳新承雨露,顿令骨肉重温。螺黛浅深记欢情,又只怕菱花窥见;猩红点滴留春色,须不是鹃舌啼来。 自此一妻三妾,琴瑟静好,同事太夫人,怡怡色养,真个满座春风,合门和气。瞬息之间,不觉已是小尽之夜,水夫人道:“岁月如流,筋力易尽。从明日初一起,立一课程,恪守勿越,以为他日致君泽民之用。我已定下一单,你等去看,若没有更改,就依着做去。”紫函呈上一个柬帖,素臣敬受看时,上写着: 文水氏日课: 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督课,一分纺绩。 文真日课: 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课子。 文白日课: 分日作六分:二分看经书,一分阅史,一分习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作诗赋。 阮氏、田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二分料理中馈,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刘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算,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沈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医,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任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三分绣作,一分看书,一分学诗赋。 素臣看完,递与田氏等同看,因说道:“孩儿等日课,敢不恪遵慈命!惟母亲日课中,纺绩一条,尚求更改。”水夫人笑道:“敬姜为大夫之母,尚勤于绩,何况我乎?”素臣不敢再讲。田氏等俱称遵命。湘灵敛衽道:“大姐、二姐俱有咏絮之才,太夫人独许儿学诗赋,或未悉其底蕴耳。乞太夫人一视同仁,不识可否?”水夫人道:“君子教人,不拂其性,顺而导之,则人易从。汝以诗文为性命,若欲禁你笔砚,使专务女工,则郁郁无聊,必生疾病。我故留此一个光阴,为汝陶情适性之地,非为妇者必当含毫吮墨,以荒妇功也。大姐、二姐虽能搦管,而所好不同,当以妇工为要。就是媳妇,他也通文墨,我从未令他吟诗作赋,正为此也。嗣后如遇令节及尔等生辰,当给假一日,听尔等相聚,酌酒赋诗,以为欢乐,此亦蜡祭息民之意,其余则悉依日课,可也。”湘灵感激受教。素臣禀道:“目今时势,所急不在文章。孩儿欲以一分作文、读文,一分作诗赋之工夫,并为阅史、习武,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道:“这是极好的了!我之留此二分,令汝艺文者,因系本朝做秀才分内之事,尔能留心时务,舍轻从重,有何不可?”因取笔改作二分阅史,二分习武。素臣谨敬受命,逐日自课不题。 一日,素臣正当习武之时,佩着宝刀,叫锦囊拿着弓箭,到园中望春阁来。那阁背西面东,阁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间着碧桃、红杏、玉李、朱樱,无边春色,煞是可怜。素臣择这一片空地,常来此舞刀射箭,发弩使枪。这日走来,远远的听有哄笑之声,近前一见,却是奚囊夫妇、赛奴、容儿、秋香、小躔几个男女,在那里舞剑作耍,见了素臣,奚囊、容儿都吓一跳,秋香等就要走散。素臣叫住道:“奚囊、玉奴、赛奴是个会家;你们三个,是几时学来?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容儿只得先走上前,向赛奴腰间拔出剑来,舞了一回。素臣笑说:“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秋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素臣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真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小躔,小躔不慌不忙挽起罗袖,把腰间裙带紧了一紧,提起那剑,使个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素臣心口直搠将来,刚离得三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地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地一收,露出一个瘦小身材,按剑而立,口不喘气,面不改色,髻不乱发,裙不动摺。素臣惊讶道:“这又奇了!你点点年纪,怎舞得如此纯熟?就是玉奴,也不过如此,却是那一个教来?”玉奴、赛奴道:“小躔姐的剑,比奴辈高了十倍,那里教得他来?”小躔又不肯说何人所教,秋香道:“他的剑是木四姐传授的,他还会使猕猴摘果、鹞子钻天许多好看的把势哩。”素臣道:“原来木四姐果是有武艺的。”因吩咐锦囊,去请太太及木四姐来此,看演武艺。锦囊如飞去请。素臣命玉奴、赛奴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小躔一般纯熟,力量更足,因他的年纪小,故觉惊人。但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你不换刃法。”小躔与玉奴、赛奴,俱欢喜无限。 素臣正要叫奚囊舞剑,水夫人已领了鸾吹、难儿出来。原来鸾吹常时到庄,就与难儿同宿,两个讲得甚是投机。这日正来问候水夫人,锦囊来请,说小躔舞剑之事,鸾吹亦以为奇,因随着出来观看。到得阁下,素臣备述前事。水夫人道:“四姐每常议论,辄及军营战阵之事,我还认是纸上谈兵,原来竟娴武事;今日定要请教。”难儿道:“二相公谋胜孙、吴,勇过褒、鄂,奴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素臣道:“小躔剑法,已见一斑;不必太谦,断要请教的了。”水夫人道:“武事虽非妇道之正,而邑姜曾列乱臣,与望散比烈;洗夫人、章夫人俱以此名垂史册,功被民生。世治尚文,世乱尚武。目今宦寺擅权,边徼不靖,正值用武之时,四姐既有武艺,当精益求精,不可徒怀退让,虚掷光阴。但较武须有赏罚,以鼓舞精神,昨日任亲家送来的一腔猪、一腔羊、两匹红绸、两坛陈酒,叫奚囊去各分一半,连猪、羊首拿来;紫函再去向二娘娘及大姐、二姐、三姐说,各带一件器玩,同来一看。”奚囊、紫函领命而去。 须臾,猪、羊、红、酒俱到。田氏领着璇姑等出来,田氏拿出一个玉鱼,璇姑是一颗珍珠,素娥是一双银钏,湘灵涨红了脸,缩手在袖里,伸不出来,向璇姑、素娥道:“妹子没曾关会,拿着不值钱的东西,怎生出得手?晴霞,快去取那玉狮镇纸来。”水夫人道:“且慢去拿,你带的何物,不防取出一看。”湘灵无奈,在袖内掏出一条松绫手帕,上面绣着芙蓉、桂花。水夫人看了,啧啧叹赏道:“怎绣得如此生动,竟是活的一般?夫荣妻贵,这采头也好,要以此为赏功首物了!”湘灵愈加局躇。田氏等传玩,称赏不置。水夫人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首饰猪羊等物,负者罚以巨觥。”素臣领命,见阁前有两个石栏,约有七八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水夫人道:“这个太重,再找一件轻些的来。”素臣远远见一块大石,横在一棵古梅树下,因去提来,把手戥着,约有四五百斤,道:“这却又轻了些。”水夫人道:“这样大石也不为轻了。”因命众人去掇,大家看着,不肯先上。秋香高高兴兴的,先赶上去,用力一提,却如蜻蜓摇石柱一般,体想动得分毫。素臣笑道:“此真可谓不自量矣!”水夫人道:“天下事都如此,实有本领的,断不轻躁若是!”秋香见素臣笑他,偏要掇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一毫没用。连冰弦、晴雪等,都笑将起来。水夫人慌忙喝住道:“这痴丫头性命都不顾了!”秋香没趣,只得走开。容儿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小躔掇离了地,却提不来。水夫人等都惊异道:“秋香颇有蛮力,怎反不如小躔?”奚囊上前,撩起衣襟,埋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攥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了几步,便就放下。水夫人道:“这却亏他,从前在家没有这力量。”奚囊下去,玉奴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起,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水夫人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水夫人大加称赞道:“比奚囊强远了!且看你妹子如何?”玉奴道:“赛奴的力大,曾比过来,他敢拿得这石栏起?”赛奴袅袅的走将上来,也似玉奴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竟提不动,因用两手攥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丁三五步,气就喘将起来,素臣连忙喝住。赛奴放下石头,羞得满面通红,心头兀自突突的乱跳。水夫人问玉奴道:“他这力量,远不如你,怎说是赛奴力大?”玉奴道:“便是玉奴心里,也是诧异,从前常比过,是他力大,怎今日这等不济?”水夫人道:“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玉奴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动,水夫人道:“这石栏本过重了。四姐,你试掇一掇这块大石看。”难儿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水夫人慌道:“四姐看仔细,还是掇那块石头罢。”水夫人一面说时,难儿早把石栏提起,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水夫人惊喜道:“看你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因命取玉鱼来,亲手送与难儿;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五斤猪肉;奚囊、小躔每人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赏了三斤肉,又罚了一觥酒;容儿、秋香各罚一觥。 然后较射,水夫人取一只银钏,命玉奴折了几枝桃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桃花圈者为次,三箭俱不能中者,罚之。素臣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银钏之中;水夫人取珍珠赏之。玉奴三箭,一箭穿了银钏,两箭穿入桃圈;赛奴、奚囊三箭俱中桃圈;小躔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正从银钏中钻了过去;容儿三箭俱不到垛;秋香更是放野。临末,鸾吹等催逼不过,难儿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水夫人及田氏等俱称神箭,玉奴等都暗暗喝采。素臣道:“四姐之力,略逊孩儿,这箭竟与孩儿匹敌矣!!”难儿道:“二相公之箭,透银钏去,更百余步,奴只过钏便止,怎说是匹敌?”水夫人道:“射只论中,四姐不必太谦!”命取垂杨上那只银钏并桌上一只,替难儿勒于两臂。玉奴赏了一个猪头,一段红绸;小躔也是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奚囊俱是三斤猪肉;余俱饮一觥酒。 素臣命奚囊斫下几株树梗,削成枪杆,头上缚着桃叶,蘸着香粉,先令奚囊夫妻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奚囊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玉奴乳旁也着了一点,是奚囊输了。赛奴上去,姊妹二人杀做一团,玉奴止肩膀上一点粉痕,赛奴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赛奴下去,小躔上来,战到几个回合,素臣忙喊:“小躔下来!”玉奴慌的跳出圈子外去,去看小躔时,已是满胸粉点。素臣笑道:“你这枪是何人所教?怎一些家数没有,也敢上场?”难儿道:“这妮子真是大胆,你几曾学过枪来?”水夫人等俱称玉奴枪法。难儿接过小躔那枪,破步而人,玉奴迎住,狠斗起来,约有十数回合,玉奴败阵下去。素臣令赛奴助战,玉奴复身转来,姊妹两个,双战难儿。难儿不慌不忙,左挑右扑,二人应接不暇,勉强支持了四五十合,赛奴虎口着了一枪,负痛弃枪而走,玉奴仍复败阵下去。看两人身上,俱有三五处粉痕,难儿身上并没一点。正待收枪上来,素臣见猎心喜,拈过一枝枪,抢步而人道:“四姐枪法如神,特来请教!”难儿自恃枪法独精,谦逊一句,便举枪来敌。素臣虚戳两枪,难儿扑过,还一枪来,素臣把枪裹住,用力一缴。难儿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跷,又跷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素臣猛地一缴一收,只听“刮辣”一声,难儿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难儿掷枪于地,愧服不已。素臣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我原没缴过四姐之枪,尚未分胜负也。”水夫人道:“玉佳原不在内,这枪法也是四姐第一。”把湘灵绣帕送与难儿,难儿不受道:“败军之将,不罚幸矣,何敢受赏?”水夫人再三递给,只得受了。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一个羊头,赛奴、奚囊各三斤羊肉。素臣因见小躔赏的两段红,被秋香替他披在身上,叫奚囊、玉奴也把红披将起来。玉奴披了两段,存一段递与奚囊,奚囊原有一段,恰好凑成两段,一样的交披肩上。素臣复命秋香,折了六枝桃花,令奚囊等各戴起来,都到水夫人面前磕头谢赏。秋香见奚囊夫妇簪花披红,双双拜谢,嘻的笑道:“倒像拜堂哩!”只因这一句活,把水夫人心事平空提起。正是: 饭里胡麻归玉洞,水流红叶向金门。 ●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 水夫人见奚囊、玉奴双双的簪花披红,秋香说像是拜堂的话,想起玉奴尚未成婚,终非了局,命素臣修书,叫奚囊去取回阿锦。素臣领命,奚囊一骨碌爬在地下磕头,玉奴也是迷花眼笑,陪着奚囊磕头叩谢。璇姑道:“奚囊回来不知可过吴江,若是顺路,欲求太夫人将奴的嫂嫂接来。”水夫人道:“我久有此心,但非顺路。若等奚囊回来,未免迟了,不如叫文虚去就是。明日打发他两人动身便了。”是夜,将赏剩的猪羊陈酒,匀派家人、仆妇、丫鬟、小厮都去吃一个醉了。 当日,水夫人与素臣、田氏、鸾吹一席在安乐窝中叙话。古心夫妻父子俱在博古轩内夜酌,璇姑、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送在璇玑楼上。璇姑道:“此乃是公席,当设公所,把这席移到天绘阁中去,用那揭鼓催花的老令,击鼓三通,传花三遍,鼓声止处看花在何人手中,即作主人先饮一杯,要他出题考试。第一遍为解元,二遍为会元,三遍为状元,以次递考下来,二妹、三妹以为何如广素娥、湘灵都道:“大姐所言有理,今日四姐本来是客,我们敬客之意,也该设在那里。停会行起令来,要四姐做了状元,才见得我们敬意呢!”因命丫鬟,快到阁上收拾,摆起酒席。大家走上阁来,推难儿坐了南面,璇姑、素娥,东西对坐,湘灵在下首面北。酒上一巡,璇姑令小躔在席间递花,晴霞击鼓,坐在旁边一间。小躔将花递与璇姑,璇姑说声起鼓,那鼓便咚咚的响将起来,到得鼓住,那花恰在难儿手中。璇姑等大喜道:“天意正如人意,解元公快些饮酒,好再起鼓。”难儿酒干,起起鼓来,慢慢的传去,刚传一遍,花到难儿手中那鼓忽然便住。素娥喜道:“四姐又是会元。”湘灵道:“二姐且慢欢喜,所重全在状元,状元轮到四姐,方是天从人愿。”难儿又干了一杯,那边鼓起。难儿此番心急势速,花一到手,如飞递去,一刻不停。湘灵着慌道:“不好,我们手迟眼钝,怎当得四姐那等便捷?这状元都分是轮他不到的了!”那知那鼓叮一声,咚一声的,总不肯住,难儿两手忙乱得不耐烦起来,刚刚手势一懈,正待递与璇姑,那鼓已截住,璇姑缩过去,不来接了。湘灵大喜道:“这真是天从人愿了!”叫小躔斟上三大杯,璇姑等一齐起身贺喜。难儿不信道:“这是晴霞姐作弊,姐姐们吩咐他作弄奴的,该敬姐姐们才是。”璇姑道:“我们身也没动,口也没开,怎样吩咐晴霞呢?”素娥道:“你看离着这许多路,又隔着一层纱窗,这花枝在手中转接,连我们都看不清,晴霞如何作得弊来?”湘灵道:“四姐不过疑心,一连三次都在他手里,正不知天下偶然之事,如此者正多!今日望春阁下,既可三夺锦标;此时天绘阁中,岂不可三魁金榜?大姐说的,不遵者罚饮冷水;晴霞,快取冷水,先罚了三碗,再行饮酒。”难儿没法,只得如数饮干。湘灵道:“我们都似老秀才,要求大宗师命题考试。”难儿道:“奴已受罚三杯,考试是断断不敢!”素娥道:“大姐说过,老秀才听解元考试,解元听会元考试,会元又听状元考试。如今四姐要考我们一遍,考自己两遍。考老秀才的题目容易些,考解元、会元的,烦难些,才见得大宗师至公无私哩!”璇姑笑道:“这也不必了!我们老秀才却是要考的,正考不取,还要赶遗才,赶大收,沿街告考,做出许多事业来哩!”素娥、湘灵俱笑道:“大宗师快些出题,这位老门生,敢要动寿气哩!”难儿忍不住,连晴霞、生胜、小躔一齐都笑。就这笑声里,听有带笑上胡梯声响,素娥慌忙叫生胜去看,早是格格的笑将上来,众人看是秋香,笑得眼睛没缝。璇姑道:“秋香啥仔好笑?”秋香忍笑不住道:“没甚好笑,听见阁上笑得热闹,想来有甚极好笑的事,故此熬不住就笑了。”众人一齐大笑,笑得秋香蹲下身去,站不起来。湘灵道:“大家不要笑罢,奴的肚肠,已掐断了也!” 难儿被素娥千逼万逼,只得出题先考璇姑道:“大姐算法最精,奴有一数,若算得出来,便是合式。素娥道:“四姐又来了!你须寻别的事难他,这算法是他拿物,怎打入他怀里去呢?”难儿道:“我这数不比《九章》难诀,且听奴道来。”因说道: “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