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志 - 第 10 页/共 14 页
飞骑曾经数往还,荔枝新曲怨肥环。
儿家自作悬钗咏,不向红尘索笑颜。
陈家紫色宋家香,好事还输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结实,被人呼作状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题,颂扬得体,我的不免‘郊寒岛瘦’了。”吉士道:“霞妹的清新,你的超妙,大约巾帼中并无我位置。且看两位妹妹的。”阿珠道:“我们两个近读魏晋诸诗,杂凑几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须说实话。”阿珠是四言二章:厥有荔枝,如饴如蜜。
珍于岭表,龙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华以实。
惠于君子,安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
离离园中果,亭亭林间树。
茁根既灵秀,密叶浥朝露。
海潮变晨夕,宛转年光度。
春荣夏则实,历落垂无数。
丹劂其明珰,皮肤得真趣。
新红手自劈,齿颊细含哺。
色香真未变,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诗,誉同曲江赋。
蕙若与小霞都赞道:“直是《三百》遗音,不但追踪魏晋。”
吉士道:“不要乱嚼,待我公道品题:美妹妹咏物细腻,权舆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还不过貌似《国风》耳。”
阿珠道:“风、雅、颂各异体乎?”吉士道:“怎么不异?
世儒以风、雅辨尊卑,《忝离》列在《国风》,即谓王室衰微,与诸侯无异,圣人所以降而为‘风’。殊不知王室之尊,圣人断无降之之理,此序诗者之误也。大约圣人删诗,谓之‘风’,谓之‘雅’,谓之‘颂’,直古人作诗之体耳,何尝有天子、诸侯之辨耶?谓之‘风’者,出于风俗之语,是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浅近易见;谓之‘雅’,则其辞典丽醇雅故也;谓之‘颂’者,则直赞美颂扬其上之功德耳。今观‘风’之诗,不过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数章之中,辞俱重复相类。《樛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芣》亦然;《殷其》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已焉哉’三句,《北门》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
余皆可以类推矣。若夫‘雅’则不然,盖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小大之别: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复‘风’之体矣,但其间犹间有重复。雅则雅矣,犹其小焉者也。其诗虽典正,未至于浑厚大醇也。
至大雅,则非深于道者不能言也。‘风’与大、小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恶,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铺张扬厉,如后人应制体耳。此风、雅、颂之各异也。”小霞道:“大爷风、雅、颂之说,我辈闻所未闻,想是江苏李先生之讲究了。”正在高谈阔论,丫头传说:“盈库乌老爷家小姐要见大爷、奶奶,轿子已进中门了。”吉士心上一惊,暗暗道:“他在关部,如何出来,又如何竟到这里?”忙叫小霞迎接,两位妹妹暂且回避。须臾,两人挽手进来,也云与众丫头跟着。
小乔一见吉士,便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泪如泉涌。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觉得惑不自胜,便问:“妹妹怎能到此?”小乔便叫也云将他父亲的书子、送帖、庚帖一总呈上。吉士看了,徨喜交集,说道:“蒙尊翁老伯厚爱,只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小乔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献,求大爷不弃菲葑,感激非浅!”因请大奶奶受礼。蕙若再三不肯,让了半日,只受半礼。又请小霞受礼,吉士分付平磕了头,方叫小霞领着去见过母亲、姨娘、妹子,然后出来。将小霞房对面的三间指与他居住,又拨了两名丫头伏侍。重开筵席,饮酒尽欢。晚上,至他房中,说了许多别后的话语,各流了几点情泪,小乔方纔提起父亲借银的话。吉士慨然应允,说道:“我明日亲自送去。妹妹在这里住着,我们到新年断服之后,择日完姻。
我并将这话禀过尊翁定夺。”小乔自是喜欢。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银子,自己到盈库中去,先谢了必元,然后交代银子,并说明来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说。吉士又拜见了归氏,方纔回家。必元即日缴进。老赫分付:“余银赶紧偿缴,倘故迟延,一定咨革!”必元答应出来。
正是:暂救燃眉急,难宽满腹愁。
再说竹家兄弟那晚瞎赶了一回,转来细问茹氏。这茹氏只说自己睡着,被他三不知走了,又骂丈夫出了他的丑,寻刀觅索,只要寻死。理黄只得掇转脸来再三安慰,又赔了几钱银子,打发那帮捉奸的人,只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丢丑,二哥又折了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软做不上,须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听他的私事,告他一状,他富人最怕的是见官,不怕他不来求我。”这三人商议已定,天天寻事,却好海关盗案发觉,打听得老乌将女儿送与吉士为妾,晓得岱云必不情愿,一同到河泊所来。岱云病体新痊,回说不能见客。
三人说有要事相商,家人领至内房相见。光郎道:“恭喜少爷病愈,我等特来请安。未知关部的事情如何了?”岱云道:“这都是我爹爹胡涂,我们又没有吞吃税银,如何着我们偿缴?
就要缴偿,也还有个计较,何苦将妹子送与小苏,甚不成体面!”
理黄道:“别人也罢了,那小苏是从前帮着小施与少爷淘气的,这回送了他,岂不是少爷也做了小舅子了,这如何气得过!”
岱云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横竖永不到苏家去,温家的亲也断绝的了。我家应缴五万银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这苏、施、温三家,叫他偿缴,也好消我这口气儿。”
光郎道:“这是一定要办的。少爷不说,我们也不敢提。少爷进呈,自然是关部,但要求他批发广府纔好。这南海县有名的‘钱痨’,番禺县又与苏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脚。我们也要在广府动一呈词,只因碍着少爷,不得不先禀过。”岱云道:“什么事呢?”光郎道:“老爷将小姐送他,他不是个服中娶妾的罪名么?这事办起来,他不但破家,还要斥革。也算我们助少爷一臂之力。”岱云道:“很好!你们不必顾我体面,尽管办去。”四人说得投机,岱云畜他们吃了酒饭。
此时时邦臣已经买了许多货物回家,顺便带了端溪砚、龙须席之类,送与吉士。吉士收了,亩坐饮酒。席间说道:“闻得令爱待字闺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亲,未知尊意允否?”邦臣道:“大爷分付,晚生怎敢有违?只是贱内已经去世,须要回去与小女商量。”吉士道:“施大舅婚娶的事,都是小弟代办,也先要说明了。”邦臣辞谢回家,对顺姐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苏家去,大爷与我求亲,你须要定个主意。”
顺姐道:“苏大爷怎样说来?”邦臣道:“他说替施家大舅为媒,我已允了。”顺姐听说,再不做声,那桃腮上不觉的纷纷泪下。
邦臣急问道:“有什么不愿意,不妨直说,方纔喜喜欢欢的,如何掉下泪来?”顺姐道:“孩儿并无半点私情,何妨直说。”
因将吉士躲在房中的事细说一遍。
邦臣道:“原来有些原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险不必说他。你既没有从他,他自然爱敬你,怎肯屈你为妾?况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爷作主,不比当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妇很好过日,你不要错了主见。”顺姐沉吟半晌,也便依了。邦臣着人回复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择日行盘,一切彩币、首饰,费有千金,都是吉士置办。那行聘之日,都是苏家家人送来。街坊上都说时啸斋扳着高亲了。邦臣因竹家弟兄与吉士不合,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请他吃喜酒道喜。
过了几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广府告下一纸状了。这广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从肇庆调来,复姓上官,名益元。两榜出身,居官清正,断事明敏。遇着那安分守己的百姓,爱如子孙;那奉公守法的绅衿,敬如师友;遇着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乡宦、皮赖的生监,视如眼中之针,依法芟除,不遗余力。当下看这呈词:告状人竹中黄、理黄,为服中迭娶、灭裂名教,赐提讯究事:身兄弟向与贡生苏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选盐提举万魁身故;讵芳不遵守服制,闹酒宿娼。身等忠告劝谏,芳都置若罔闻。陡于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乌必元之女为小奄,又于本月初五曰骋定时邦臣之女为妾。身等系道义之交,再三劝阻。
苏芳恃富无礼,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挥虎仆凶殴。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证。窃服未期年,连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实不甘,伏乞大老爷亲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
戴德上禀。
上官老爷看毕,他已晓得是索诈不遂,讦人阴私的事,本欲不准,因想着昨日海关发下一宗寄赃押缴的文书,因批了”姑唤并训”,分付该房并成一案,将原被、人证一齐拘集,三日内候讯。
竹中黄准了状词出来,便挽人至苏家,先说了许多恐吓的话。后说:“解铃原是系铃人。大爷拼着几千银子,这事就过了。”吉士说:“既然有事在官,自当凭官公断,尊兄不必管他。”落后,差人拿票到来,吉士亩了酒饭,送了他四十两银子,差人谢了。依次到温家、时家、施家,各人都有谢礼,只这姓竹姓曲的没有分文,便将他锁在班房候讯。
吉士晓得两案并讯,便先到乌家,见过必元。必元很过意不去,说:“是这奴才瞒我做的事,我已经禀过关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递呈。大爷只管放心,我乌必元还要畜着脸面见人,决不累着诸位!”因将禀稿与吉士看了,不过说”职系微末之员,并无银子寄顿亲戚。儿子岱云坏妾逐奔,挟怨诬控,乞赐惩儆。至卑职女儿,系奉海关面谕,另卖与苏芳为婢,并未收用”等因。吉士辞谢而回,再至番禺县中,据实说明前后情节,请他代诉。本府马公从前年送申观察时认得吉士,知他是个忠厚读书人,所以并不推辞,许他照应。这叫做:火到猪头烂,情到公事办。
却说抚粤使者屈大人,清正有余,纔力不足,更有一种坚僻之性,都是着了那时文书卷的魔头。各处事都如猬毛,他却束手无策。从前因海关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饬,很不耐烦,后因沿海一带地方骚动,虽已会同督臣奏闻,却又打听得海关据此参奏,晓得这巡抚有些动摇,也叫人打听赫广大的劣迹。这日,司、道、府、县上辕,屈大人单传首府与二首县问话,南海县钱公迎合抚台之意,便将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税、多索规例、逼死口书、遴选娼妓,及延僧祈子,后来和尚盗逃,他却硬派署盈库大使乌必元缴赃等款细细禀明。屈大人叫人记着,又问上官知府、马知县道:“你们的闻见略同么?”上官知府回道:“别事卑府不知,这加二抽税是真的,还有寄赃押缴一案,现发在卑府那边,却还没有审问。”抚台说:“并且无赃,如何有寄?你替他细细审问,乌必元倘有冤抑,许他申诉。”
知府答应了,禀辞出来。
马知县上府请安,替苏芳从实说明二事。上官老爷说:“昨据河泊所禀明,我已晓得。但这苏芳的行止向来如何?”
马知县道:“卑职也不大晓得。他是从前广粮厅申方伯的亲戚,所以认得卑职,却从未有片纸只字进卑职署中。”上官老爷道:“这就可敬了。”上官老爷送出知县,即唤原差问道:“这寄赃押缴与服中迭娶两案的原被人等,可曾拘齐么?”差人回道:“都拘齐了。因大老爷亲提,这河泊所乌爷、贡生苏芳都亲自到案伺候。”上官老爷即分付:“请乌爷内衙相见。”乌必元进来,磕了三个头,请过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爷赏了茶,问道:“你儿子在关部呈说,有银子寄顿人家,怎么你又在这里呈说没有?”必元回道:“卑职些小微员,那里有许多银子?
因赫大人逼着卑职缴银,卑职已向各亲戚家借银缴进;余银一半,宽限半年。卑职儿子岱云,因与媳妇不和,捏词诬告,求大老爷处治。至卑职治家不严,还求大老爷的恩典。”说毕,即打一跧。上官老爷又问道:“你女儿与苏芳为妾,这事又怎样的?”必元道:“女儿原是赫大人要进去伺候过的,近因和尚盗逃,着卑职赔缴,就将女儿撵出,分付另卖。卑职虽是个微员,怎好把女儿变卖?因借了苏芳银子,将女儿送他,苏芳还不肯受,并未与女儿近身。这都是卑职的犬马苦情,求大老爷洞察。”上官老爷道:“怎么和尚盗逃,关部就派你赔缴,你又居然缴进,这不是认真串盗了么?”必元又磕头道:“这三月里头,赫关部偶然问起:‘外边有个和尚,本事高强,神通变化,你可晓得么?’卑职不合回了一句以讹传讹的话,说他善于求子,赫关部当即请进。这和尚拐他四个姬妾下海,所以深恨卑职是个荐引,着卑职缴银。不要说卑职并没有串逃,就是里边,也没有失去许多银子。卑职的冤抑实在无处可伸。”
上官老爷笑道:“你也过于卑污。你如今须自己振作起来,回去辞了这库厅,原做你那河泊所官去。你一面做了禀揭申详各宪,我替你做主。”必元又磕头谢了。
上官老爷发放必元出去,升了二堂,分付将众人带进。
他心上已经了了,第一个就叫苏芳。吉士趋一步,上前脆下。上官老爷见他蔼蔼温文,恂恂儒雅,问道:“你是个捐贡么?”回道:“贡生十三岁充番禺县附学生,十五岁加捐贡生的。”上官老爷问道:“你既系年少青衿,这服中娶妾,心上过得去么?”吉士回道:“贡生与乌必元原是亲戚,又与乌岱云同窗。因必元借了贡生几两银子,自己将女儿送来,贡生不敢收他,再三婉谢。乌必元一定不依,说是亲戚人家,不妨暂住。贡生只得亩在家中,与母亲同住,俟服阕之后,再行聘定的。至于时邦臣的女儿,系贡生为媒,聘与施延年为奔的,现有三代礼帖可柑。如何无端捏控,费大老爷的天心!”上官老爷道:“如此说,你少年人一定有得罪朋友的地方,人家纔肯捏控你。”吉士回道:“贡生年纪虽轻,却不敢得罪朋友;朋友刁险之处,贡生却不敢回明。”上官老爷道:“我最喜欢说实话,你只管说来。”吉士便将六月间饮醉脱逃之事细说一番。
上官老爷道:“你既有此事,如何不道状说明?”吉士回道:“那茹氏放了贡生,贡生反累他出官,实在过意不去。”上官老爷点头道:“很是!你一面回去,我替你重处他们。”吉士谢了出来。
上官老爷又叫时邦臣上去,略问几句。邦臣将礼帖呈看,上官老爷分付道:“你是并无干涉之人,回去安分生理。”邦臣退下,便将竹、曲三人唤上,喝道:“你这一起光棍,凭空诬告,快把索诈情弊从实说来!”中黄回道:“小的们再不敢诬告。现在乌必元女儿已与苏芳睡了二十余日了。”上官老爷道:“乌必元与苏芳亲戚,你难道不许他往来?时邦臣女儿是许与施廷年为奔,如何也牵扯上来?你难道不准他与亲戚做媒么?”中黄回道:“乌必元女儿与苏芳为妾,只要问必元儿子岱云,便知真假。苏芳本意要讨邦臣女儿为妾的,因见小的告了状,他纔串通邦臣,捏造礼帖,希图漏网,求大爷细细拷问苏芳,便知实情了。”上官老爷大怒道:“乌必元是父亲,乌岱云是儿子,难道他父亲的话倒作不得准么?时邦臣女儿现未过门,你如何便告苏芳迭娶?”叫左右:“扯这三个光棍下去,各打三十!”曲光郎叩道:“小的是个干证,并未尝证他是真是假,大老爷何故要打小的?”上官老爷道:“我不打你别的,打你这起光棍六月晚上做的好事。”三人默默无言。各自打完,分付发至番禺县,递解回籍。三人再四哀求,却只饶了理黄一个。
又叫上岱云,岱云晓得事情不妥,走上便磕头求饶。
上官老爷分付说:“你如何不听父亲拘管,私自诬扳亲戚,勾搭这些狗党狐朋?扯下去打!”也是三十,打得肉烂皮开,着差人押至河泊所,叫乌必元即日撵逐还乡。那温、施二人并未叫着,一一的发落下来。
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必元乌台诉苦 吉士清远逃灾
行行黄尘中,悠然见青天。
青天本不高,只在耳目前。
去者韶华远,来者迟暮年。
维天则牖尔,奈尔已迁延。
迁延亦已矣,幸勿更弃捐。
苏吉士赢了官司,叫家人送了衙役们二十两银子,便邀同温仲翁、施延年、时邦臣回家饮了半日酒。次日到番禺致谢马公,马公告诉他说:“上官大老爷虽然清正,这寄银押缴一案,还亏着抚台,抚台近日要寻关部的事,所以此案松了。”吉士告辞出来,到本府投了谢揭,便到乌家。
必元因广府押令儿子回籍,虽不敢违拗,却款住了差人,求他转禀,待棒疮好了起身。又听了昨日本府分付的话,不办,则恐怕拖累无穷;要办,又恋着这个库缺,真是进退两难。却好吉士到来,必元接进。吉士道:“大哥昨日受屈,小侄已经出来,不好转去求恳,心上委实不安。”必元道:“这畜生过于胡闹,原是我求本府处治的,现在还要递解回籍。只是温家那边还求大爷替我恳情,请媳妇过来,一同回去纔好。”吉士道:“这个自然,但不知大哥心上怎样的?”必元道:“那畜生一味胡涂,我自然叫他转意。还有一事,昨日本府分付,叫我辞了库厅,仍回本缺,还叫我将关部勒缴饷银的冤屈通禀上司,他替我做主。我想关部何等势焰,万一闹起乱子来,他们上司自然没有什么,原不过苦了我这小官儿。况且这五万银子退不出来,又离了此缺,将来拿什么抵偿人家?大爷替我想想。”
吉士道:“据侄儿想来,办的为是。他既当面分付,一定担当得来。”必元犹豫未决,却好藩司已发下文书,叫他仍回河泊所署,所有盈库事务着石桥盐大使谢家宝署理,仍着广州府经历毕清如监盘交代。这是广府早上回明抚宪,叫必元离任纔可通禀的意思;又着人监盘,更为周密。必元见了文书,送吉士出来。那谢家宝、毕清如二人已到,一同回明关部。老赫也不介怀,只分付说:“那五万银子赶紧缴偿。”必元应了下来,一面交代。幸得必元并未侵渔,谢家宝受了交盘,写了实收,再进去回明关部。必元一面收拾,回本署去,请了一个老书禀商量。五六日之内,从本县、本府、本道以及三司、督抚八套文书同日出去,屈巡抚便将关部恶迹汇成十款,与两广总督胡成会衔参奏。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舆论无偏党,痴人只自痴。
吉士回到家中,将乌必元要领回素馨的话与蕙若商量。蕙若道:“这话不但乌妹妹的哥哥不妥,恐怕我们姐姐也一定不依。他从五月回家,就吃了一口长斋,问爹爹要了玩荷亭,终日修行,那里还肯再去?”吉士听了,也觉心酸,说道:“我也只得告诉了你爹爹再处。”晚上在小霞房中歇宿。小霞怀着临月身孕,很不稳便,再三劝他到小乔房中去。吉士久已有心,恐干物议。小霞道:“怕甚么?还有第二场官司不成?我分付丫头们,都不许说起就是了。”吉士不知不觉的走至小乔房中。
两人说了半夜情话,那绸缪恩爱自不必言。
明日,至温家探望。仲翁不在家中,春才接进,至内堂拜见史氏。史氏道:“大爷连日官事辛苦,又替我家费心。我听得前日乌家畜生吃打了,也可替我女儿报仇。又听说要撵他回籍,不知可曾动身?”吉士道:“女婿此来,正为着这事。昨日乌老伯曾告诉来,要领姐姐过去,一同回籍,叫女婿来这里恳请。岳父又不在家,岳母还须与姐姐商议。”史氏道:“这事你岳父与我也曾说过,你姐姐再三不肯,立志修行。我想乌家畜生这等薄情,就去也没有好日子过。只是你姐姐年纪太轻,后来不无抱怨。大爷原是向来见面的,不妨当面劝他,看他怎样。”吉士便跟着史氏走进园来,到了玩荷亭,听得木鱼声响,素馨喃喃吶吶的在那里念经,见史氏与吉士进来,慢慢的掩了经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万福相还。方纔坐定,吉士道:“姐姐诵甚么经卷,这等虔诚?”素馨道:“奴无从忏悔,只得仗慈云大士救苦消灾。妹丈贵人,何故忽然见面?”
史氏便将吉士的来意细述一番。吉士道:“不是做兄弟的多管闲事,因乌老伯再三叮嘱,只得恳求姐姐过去,纔是情理两全的事,望姐姐看公婆金面罢。就是乌姐丈,也回心过来了,昨日见了我,很不好意思,托我致意姐姐。我这里先替他赔礼。
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儿!”一头说,走出位来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见吉士这温存体贴之性还是当年,自己抚今思昔,哀婉伤神,那香腮上泪珠潮涌。哼了半刻,纔说出一句话来,道:“妹丈请尊便,奴家自有报命。”吉士亦暗暗流泪,忙同史氏出外。
丫头摆上酒筵,春才陪着同饮。春才嫌哑吃无趣,唯要行令。史氏道:“我不会的,你们不要捉弄我。如今再去叫上两位姨娘来,我们五人拿牌斗色饮酒,可好么?”春才道:“很好。人少了没趣,再叫了我家苗小姐来罢,他的酒量倒强。”
史氏道:“胡说!他姑夫在这里,怎么肯来?”春才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呢?我去扯他来。他不来,我今晚就不同他睡。”
史氏忙喝道:“还说痴话!”吉士正在暗笑,只见一丫头走来,拿着一个纸包,递与吉士道:“这是大小姐送与姑爷的,叫姑爷回去开看,便知端的。”吉士袖了。史氏问道:“大小姐可曾说什么?”丫头道:“小姐哭了一会,写了字,把头发都全全的剪下了。”史氏等各吃一惊。史氏忙去看了,出来说道:“他已立志为尼,大爷将这情节上复乌亲家那边罢。”吉士答应了,无情无绪的告辞回家。
至蕙若房中,将此事说明,蕙若亦为之泪下。吉士袖中取出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缕乌云、数行细楷,真是徨惨动人:两小无猜,谬承垄爱。幽轩閟阁,蹀躞绸缪。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非秋扇之弃捐,非母也之不谅,孽由自作,我复何尤!年来憔悴匪人,悔恨成疾。
荷蒙良言劝谕,盛意殷拳;自审薄命红颜,拊心有詄。
难比窦家弃妇,顾影增惭;所幸失足未遥,回头是岸。
彼杨枝法水,虽不足以刷耻濯羞,宁不可以洗心涤虑乎?
一缕奉酬,此生已矣!
吉士与蕙若看完,欷歔良久,叫蕙若藏好,自己写了一封备细书子,着人回复乌必元。必元自然没法。不必细述。
过了数日,小霞生下一子。因是丁忧以前受胎,不算违制,分头报喜,宾客盈门。因小霞坐褥,这内里的事就委小乔暂署。
忙了几日,洗过三,取名德生。又值乌岱云起身,吉士亲去送行,送了二百两程仪。岱云倒也老脸,致谢收了。回家与小霞商议替延年娶亲的事,小霞道:“不过十几天的事了,我谅来不能起身,你叫乔妹妹料理也是一样。”吉士因去分付小乔,叫他预先筹办。
已是黄昏时候,忽外边传话进来,说一个北边人有什么紧急事回话,吉士便叫掌灯走出。这人上前磕了头,请过安。吉士见他约有十八九岁年纪,打扮华丽,人物秀美,疑是李府差来,便问何处来的。其人道:“祈大爷借一步说话。”吉士同至书厅,叫家人回避。那人道:“小的是关部手下人,名唤杜坏,从前受过老太爷的恩典。今大爷有一祸事,特地跑来禀明的。”吉士道:“原来就是杜二爷!家父向承照应。不知有何祸事?”杜垄道:“小的方纔跟包大爷上去,大人因见府大老爷的详文放松了大爷们,他要自己亲提追缴,并听着包大爷话,说那和尚与大爷有交,还要在大爷身上追还和尚。大约明日就有差来,大爷须预作准备。”吉土这一惊不小,说声:“多谢二爷,且请少坐。”因叫家人款待,自己忙到里边商议。
众人各各惊慌,并无主见。吉士叫进苏兴,与他说明此事。
苏兴道:“放着督抚在这里,就与他打官司也不怕他,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恐怕先吃了他的眼前亏。大爷倒不如暂时躲避,他寻不到人,一定吵闹,小的到广府与府宪两处,递上呈词,候事情平复了再请大爷回来。不知可也使得?”吉士道:“算计很妥。我只要无事,就暂躲何妨。只是家中的事,你须用心料理。申大人已转江西藩宪,从前曾约我去看他,来往也还不到三个月,我就去投他。”苏兴道:“依小的说,还是躲近些,小的们可以不时通信。若太远了,来回就费事了。”吉士道:“这几个月要通甚么信!”因将此话告诉母亲等,众人虽不舍他出门,却也无奈。吉士分付巫云收拾行李。蕙若等未免伤情,小乔越发泪流不止,哭道:“都是奴家累着大爷。奴原不惜以死报恩,但恐死之无益。”吉土道:“你们尽管放心,只是关部差人到来,不无吵闹,你们须要逆来顺受,第一霞妹不可多生枝节,你自己保重要紧。”三人都答应了”晓得”。
小霞又暗与蕙若、小乔商量道:“大爷是少不得女人伏侍的,可惜我们三个足小了些,跟他不得。我看乔妹妹的也云相貌也好,做人也伶俐,又是一双大脚,可以扮做小子跟随。乔妹妹那边没人,我派楚腰来伺候罢。”小乔道:“姐姐料理的是,我们就叫他来打扮起来。”吉士在外面分付一番,派苏邦、阿青、阿旺跟随。苏邦经手之事,交他儿子阿荣暂管。这杜坏走上磕头,说道:“小的此番走漏机密,料想难进海关,求大爷收用,途中伏侍。”吉士自然应允。转身进来,行李已经发出。那也云已打扮停妥,小乔将他鬓发拢起,穿着主子的宝蓝绵纱袍,元青羽缎一斗珠皮马褂,戴上帽,穿着靴,上前磕头。
吉士一见大怒,说道:“我还没有出门,什么野小子,擅敢闯入中门,快扠出去叫苏兴捆打!”小霞倒笑将起来。
蕙若说明原故,吉士纔欢喜致谢。因拜别了母亲,众人含泪送至二门,发杠上轿,叫开城门,下船而去。
家里姊妹们一夜何曾合眼。天明起来,苏兴分付伍福把大门关上,人都从侧门出入。到了午后,海关差人到来,就是郑忠、李信两个。苏兴请他坐下。二人说:“快请苏爷相见,有事相商。”苏兴道:“家主已于前日出门。
探望江西申大人去了。二位有何见谕?”郑忠即向身边摸出牌票,递与苏兴看,说道:“你大爷既不在家,这事叫我们怎么回复?”苏兴见票上有苏芳、施延年、温仲翁三人名字,假意吃惊道:“原来有此异事!这事已经府大老爷问明的了,如何又提审起来?但是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大爷虽不在家,我去禀明太太,也须备点儿薄礼奉酬。”忙分付备饭,自己转了一转,仍旧出来,说道:“家太太说,都要候大爷回家定夺。
这二十两银子送与二位折茶,莫嫌轻亵。”二人道:“这点礼儿,第二家一定不妥,但我们与你先老爷旧交,不敢计较。你须着人赶你大爷回家酌办。这事不是当顽的!我们二三日内提齐了人,你大爷不回,就来请你。”苏兴连忙答应。二人去了。
到施家、温家,也不过得些银子回辕。
次日,当堂回明:“苏芳现往江西未回,温仲翁患病,施延年已带到伺候。”老赫大怒,将二人各打二十,添差王行、茹虎,分付务要一个个拿来。此时苏兴已约齐施、温二家,在广府递了呈子。得了关部消息,晓得定有一番大闹,将厅房细巧物件收过,于众家人中选了一名盛勇,许他一百两银子,替苏兴到海关伺候。叫众人小心照应,自己再至广府叫喊。
少停,差人到来。那郑、李二人还不大发挥,只坐着喊疼。
这王行、茹虎疯狗一般的叫骂,见没人理他,带了七八个副役各处搜寻,打掉了许多屏风桌椅,一直涌至上房。
各房搜到,并无苏芳影子,不过偷一点儿零碎东西。回转厅堂,拐问管事家人。盛勇道:“我们大爷探亲去了,难道预先晓得有这样事么?人家也有个内外,你们靠着关部的势,乱闯胡行,打抢物件,这里不放着督抚么,可也有个王法!我便是管事的总爷,你咬了我的去?”王行大怒,拍面一掌,忙喝副役锁住。又叫人到对门,把施延年锁来,坐在厅上数黑道白,只想诈银。
这苏兴在广府伺候知府升堂,又得了家中打闹的备细,因至宅门叫喊。上官老爷叫进,分付道:“我昨日看了呈词,自有道理,怎么你这等胡闹?”苏兴连忙叩头泣禀道:“小的主人不在家中,现在家中被海关差役十数人打闹,轩及闺房。小的情极喊冤,求大老爷可怜搭救,扶弱除强。”上官老爷气得暴跳如雷,忙叫摆道,苏兴跟着,到了豪贤街苏家门首下轿。
那几个差人见一位官府进来,却认得是本府,忙立起身来,上官老爷分付一个个拿住。叫苏兴领路,前后看了情形出来,坐在当街,叫:“把这几个虎役带上!”那王行、茹虎磕头道:“小的是上命差遣,追缴税饷拿问,现有朱票在此。”上官老爷取来看了一看,冷笑道:“你这几个大胆的奴纔!这事本府已从公审结,你们无故打抢人家,穿房入户,成什么规矩!这里又非洋商税户,关部怎好出票拿人?要地方官何用?扯下去打!”
茹虎道:“大老爷也不要太高兴了,小的是海关差头,须不属大老爷该管,打了恐怕揭不下来!”上官老爷大怒道:“这广州府的人,我管不得了?”连签筒倒将下来,二人各打四十头号,分付取大枷枷在这里示众,又叫郑忠、李信上去,也要打他。这里伍福跪上去求道:“小的是苏家管门家人。这郑忠、李信二人,不但没有打闹,也并没有开口,都是那两个领着众人打抢的。大老爷是个青天,小的不敢撒谎。”上官老爷分付:“暂且饶了。借你两个奴纔的口,回复你们大人:这张票子我亲送到督抚上头去回销罢。”又喝他二人开了延年、盛勇的锁,分付道:“这事我已审断结案,并无偏袒。海关再有差来,你们只管扭解前来,我替你处治。”二人谢了下去。又将众役各打三十板下。又叫地方过来,分付道:“怎么你们有事不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