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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山看了,叹息道:“苏亲家如此用情,再无转去璧还之理,只是这项银子,要替他想一个用法纔好。”因锁上箱子,秉烛看书。听得隔房有人捶胸叹气,因想道:“这饭店中愁叹的朋友,一定是异乡不得意之人,不知可是文人学士否?”又隐隐听得”怎么处”三字,匠山按纳不住,分付家人李祥道:“你到那边去问这位客官,为甚的夜间长叹。”李祥走到那边,见是黑洞洞的不点灯火,便说道:“我家少爷问你,为什么夜里头这等叹气?”那人道:“少爷便怎么,他不许人叹气?若是老爷,就不许人家说话了?这饭店里头闹什么牌子,劝他休管闲事罢。”李祥道:“人家好意问你,就这样野气?”那人大怒道:“那一个野?你在这地方使势,谁怕谁!”李祥正要说话,只见店家拿着灯火走来,说道:“那汉子不要惹事,这两位老爷从省中下来,是本县太爷的亲戚,你省些事罢,”那汉越发大怒道:“就是本府太爷的亲戚,也管不看我鸟来!”李匠山听得喧嚷,也就自笑多事,忙走出来喝退李祥,因陪笑拱手道:“仁兄息怒,小弟因仁兄浩叹,所以叫他致问,不料小价粗卤,触犯仁兄,望乞看小弟薄面。”那人因匠山人物雅驯、言词谦抑,也举手答道:“是在下冲撞了。”匠山见他虽则粗蛮,但英伟过人,一表非俗,因说道:“仁兄有何不豫之故,可好移步到小寓一谈否?”那人道:“承爷见爱,怎好轻造?”
匠山道:“总是客居,何必彼此!”即同至房中。匠山分付店主备酒,那人称谢,一揖坐下。匠山道:“不敢动问仁兄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那人道:“在下姚霍武,山东人氏。
因哥哥卫武做了这抚标的参将,特地前来看他。不料到了省城,哥哥升任福建,在下一无依靠,流落省城,致受小人之气。幸遇洋商苏万魁老爷送我五十两银子,算清饭钱,赎了行李,打算回乡。去年十月到此,打听得哥哥调任碣石副将,正想转去投他,那知祸不单行,病了两月有余,盘费都已用尽,还欠了几两饭钱,真是进退无路。即此就是长叹的原故了。”匠山道:“原来从前抚标中军就是令兄。”霍武道:“正是。敢问爷尊姓大名?”匠山告诉了他,又说及苏万魁是亲戚相好。这姚霍武喜得手舞足蹈,酒菜上来,并不推辞,一阵的狼吞虎咽。
匠山见他吃得高兴,尽叫添来。一面又问他:“投奔令兄,是何主意?”霍武道:“在下一勇之夫,并无别技,只是这两只手可举一二千斤,弓马也还娴熟,想在这沿海地方拿几个洋匪,为朝廷出力,博一个荫子封奔。酒饭够了,就此告辞。”
匠山见他直截爽快,因说:“吾兄自是英雄本色,小弟薄有资斧,即当分赠,以助壮行。”霍武道:“怎么好叨惠?”匠山即叫家人开了箱子,将万魁所送三百银子取出,说道:“此原系苏舍亲所赠之物,即以转赠姚兄。”霍武道:“此去惠州,不过二三十金就够了,何用这些?”匠山道:“缓急时有用,小弟的盘费有余,姚兄不必过逊。”霍武道:“李爷磊落,在下何敢固辞,只是还有一言恳求应允,方可领谢。”匠山道:“有何见谕?”霍武道:“倘蒙不弃卤莽,愿乞收为义弟,不知可能俯就?”匠山道:“意出天真,一言已决。”霍武扑的便拜,匠山扶起,重又交拜,兄弟称呼。
申荫之也便回来见过,说起转请县里雇船。霍武道:“洋匪横行,他那里怕什么官府?即梅岭旱路,亦窃盗蜂生。兄弟送哥哥到了南安,然后转来。”匠山道:“一发妙极,我也不忍遽别。”明早,真个一同下船。路上,匠山还有许多劝谕开导之处,霍武感激领命。一直送过梅岭,下了船,方纔洒泪而别。
第七回 希坏荣河厅献瓦 受屈轫关吏投缳
世间财色浑无数,有个难贪处。王章三尺九重天,更一生辛苦。载宝藏娇,精神如许。
看年华几度,鬓浓须黑白头来,悔恨终无补。
再说乌必元定于三月三日迎娶媳妇,衙中结彩张灯,肆筵设席。温家亦复如是,并邀请一班女客陪送。先期二日,请了施家母女、史大妗子、苏家母女来看发嫁妆。陆续到齐,各人见过,史氏命惠若见了婆婆。四个少年姊妹格外殷勤,情投意合,一群儿同到后楼。这阿珠、阿美还是生疏,那施小霞十分熟溜,而且风流倜傥,口角出尖,更有许多取笑之话。素馨妆着娇羞,应酬诸位,只是见了二苏,未免又转念到笑官身上,幸得笑官却未曾来。他已在乌家多时了。
温家嫁妆到来,他也无心观看,同着岱云的一班少年朋友,急意吃喝,调笑顽皮。你说那几个?一个叫做时邦臣,本系苏州的告老小官,流寓省城,开一片时兴古董铺,会唱几套清曲,弹得一手丝弦。一个名唤施延年,他父亲系关部口书,自己却浮游浪荡。一个竹中黄,一个竹理黄,乃父原任菱塘司巡检,婪赃发觉,瘐死监中,二子无力还乡,帮闲过日。一个叫做曲光郎,杭州人氏,一字不识,硬充沙包,已失馆多年了。这五位都是赌博队里的陪堂、妓女行中的篾片,一见笑官,认定他是个地道阿官仔,各尽生平伎俩尽力奉承,笑官也就认做他们是有趣朋友,只谈笑到晚上方纔散去。岱云约他们迎娶之日一定要来,这些人无不”谨尊台命”。
笑官也要告辞,必元父子再三亩住,说要过了三朝方可回去。必元亲送至内房安歇,叫家人退出,唤那当差的老举上来递茶,笑官也分付自己家人回避。必元握手私语道:“弟有一事奉求,未知允否?”笑官道:“老伯有何见谕?”必元道:“小弟这个苦缺,近来越发苦了,用度浩繁,所入不供所出,近又为着小儿亲事用了许多,目下实难措手,可好恳世兄的情,暂借银三百两,待冬间措置奉还。”笑官道:“这事容易,老伯要用,明日着人取来就是了。”必元打恭致谢,又说:“蜗居简亵,世兄暂宿几宴,这丫头也云,颇觉伶利,叫他伺候便了。”笑官道:“老伯请自尊便。但是小侄不安。”必元道:“忝在通家,何须客套。”说罢,告辞而去。
那也云便上前脱靴扯袜,解带宽衣。笑官只道他是乌家的丫头,不好意思调笑,即上床睡下。谁知也云替他盖好被服,便关上房门,脱了衣衫,挨身入被。笑官还未动手,他倒一手勾住颈顶,一手竟摸至下边。笑官正是养足之时,况且年纪又大了些,又服了许多药物,也可称三日不见,刮目相待之士了。
一番云雨,两意酣恬。也云更有擅长献媚之处,笑官反觉得未曾经,问他道:“你是那里人,在这里几年了,伏侍那一个的?”
也云道:“奴是香山县人,去年到省。向在船上,今年正月进府当差,伏侍他家小姐的。”笑官纔晓得他是个老举,因问道:“他家小姐多少年纪,性情怎样的?”也云道:“他纔十四岁,性情和顺,像有点憨的。”笑官偎着他脸说道:“你若能撮合小姐与我一会,我送你一百圆花钱。”也云道:“这有何难。
他从前看见了你,像有思慕的样儿。我明日同他到园,你在白衣阁下守候。这里忙忙碌碌的,那个走到后边来,怕他飞上天去?”笑官大喜道:“你怎么这样知趣!”一头说,下面又已然翘然,着实奉承一回,方纔睡去。
次早起来,笑官叫进苏邦:“到银铺中去支银四百两应用。”
不一时,苏邦取到。那乌家这日忙忙的请客待媒,笑官请进乌必元来,交付过了三百银子,说道:“还有句话禀过老伯:承情亩住几天,小侄怎敢违拗,只是外面客多热闹,小侄最怕应酬,不知可好不去奉陪否?”必元道:“横竖得罪世兄,既是尊意如此,自然遵命,另送酒席进来。”笑官道:“那个不必费心。”必元袖着银子出去。也云送上汤来,笑官递与他一百两银子。也云磕头谢了,说道:“这汤是我在小姐房中做的。他问我送与那一个吃,我告诉了他,他说:‘怪不得你昨晚一夜不来。’大约过了午后,我同他到园中去罢?”笑官道:“须要随机应变,不可露一些圭角。”也云道:“这个不消分付。”
再说乌小乔容貌既丽,性格尤奇,但终日嬉游,外面却带三分憨态,对于他的父兄淫纵之事,未免动情,自己却有个择木而栖的主意。从新年见过笑官,十分欣慕。近日哥哥娶亲,他母亲因他年小,不要他料理,他坐在房中呆想。也云走来问道:“小姐想还没有吃饭,我去拿来,吃了到园中顽去,呆呆儿坐着做什么。”小乔道:“你可曾吃过饭么?”也云道:“我陪苏少爷吃了。”小乔道:“他怎么就这样抬举你,同你吃饭?”
也云道:“苏少爷人物风流,性情和顺,天下男子里头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又掩着口说道:“小姐不晓得,他比我们还柔媚些。”小乔红着脸道:“呆丫头,不要太狂了!”也云带着笑拿了饭来,小乔吃了一碗,对镜掠了鬓云,携着也云的手,径往后园。
慢慢的行至阁边,也云说:“小姐且在阁中暂坐,我落了一根簪子,去寻了来。”小乔点头,一手扶着梅树,一手往上摘那小小的青梅。树枝扳到屋边,笑官早已看见,忙走出来说道:“乌姐姐,不要扎了手,我来替姐姐摘几颗罢。”小乔蓦然听见,也觉一惊,回头见是笑官,便笑嘻嘻的说道:“原来苏家哥哥在此。”意欲转身。笑官扯他进阁,小乔并不做声,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将他抱至里边,置诸膝上,盈盈娇小,弱不胜衣。因拥至榻前,如此如此。小乔初还憨笑,继则攒眉,他最不晓得这事有这般苦楚。笑官亦怜惜再三,温存万态,草草成章。却好也云走进,笑官叫他好好扶小姐回房,自己也便出外。
晚上与也云计较,悄地开了后门,至黄昏人静,竟到他闺中,三人畅叙。
次日迎娶之期,这一班帮闲人都到,把笑官闹了出去。晚上花轿进门,一样的参神拜祖、撒帐挑巾,直闹到三更,方纔客散安寝。那边一对新人,拿出两般旧物;这里四条玉臂,拥着一个情郎。这河泊所府中,颇为热闹。
无奈欢娱未久,离别突来。过了三朝,素馨出房,见过公姑。必元因笑官是温家至戚,敦请相见。笑官倒也罢了,这素馨的一种羞惭,却是西江难洗。岱云只道是新人故态,那知别有根由。里边正在见礼之时,只见家人禀说:“赫大人衙门马大爷要见。”必元出去一会,进来对归氏道:“苏世兄不是外人,有事不妨商酌。方纔马大爷披着红、拿着一千银子,说关部闻得我家小乔容貌,要聘他为二夫人,事成之后,还许我兼署盈库事务,我已含糊答应。此事你须主张。”归氏道:“这也没甚不好,不过,小乔还年小些。”笑官听了此言,吃惊不小,忙插口道:“世妹闺中待字,岂少望族清门?海关以妾媵相加,似为太过,况千金也非难事,老伯还要三思。”必元道:“我原未必甘心,只因这关部性子不好,所以勉强应他。”笑官见话不投机,只得辞出,暗暗的教也云约小乔晚上至园中商议。谁知也云去不多时,小乔已从书房后门进来,泪痕满面,纵体入怀,哭道:“小妹虽则痴顽,承哥哥轫爱,前日之事,非哥哥强逼妹子,实是妹子心上愿依,为妾为婢,都是甘心的。
今关部以势焰相逼,父亲贪利卖儿,这是宁死不轩,望哥哥设法救奴则个。”笑官也凄然下泪道:“这是你我私情,教我怎生设法?且事生仓卒,尤难挽回。方纔略说数言,我看老伯是一定不依的。只索你且从权,我们再图后会罢。”小乔大怒道:“始轫终弃,已非君子之居心,况式好方新,便出此等不情之语,奴恨有目无珠,君宁问心不愧?奴即一死以报从前错爱之情。”言毕,跳出怀中,以头触柱。笑官忙一把抱住,再三的赔不是,安慰他道:“有我在此,你且放心,晚上定有计较。”
也云已吓得呆了,恐怕有人撞见,忙做好做歹的扯他,自后门出去。笑官担着一腔愁闷,心上就像千百个胡蜂攒来攒去的一般。
不多时,必元进来,告诉笑官道:“方纔的话,小弟实属没法,只得应允,定于初十日过礼。弟弄了这个苦缺,实在转运不来,将来署了盈库,就可奉还世兄之项了。”笑官料道事已难挽,只得说道:“银钱小事,老伯倒也不必提起。侄于明早告辞回家,预先禀过。”必元道:“暂住几天,候小女出门,然后回府罢。”
笑官道:“已经住久了,明早一定要回去的。”必元去后,笑官无情无绪的等到更深,也云走来道:“今晚不必进去了,小姐自到这里来。我看他那样儿,像是断不肯到关部去的。少爷须要狠狠的劝他回心,万一闹起事来,恐怕大家不便。我做梦也不晓得他有这等烈性,若早晓得,最不敢撮合此事了。”
约到三更时候,小乔也不晚妆,乌云乱挽,粉颊余惑,泪人儿的一般走来。笑官忙替他拭去泪痕,搂着他劝道:“妹子是知书识字的,那破镜重圆的故事,古今很多,务必权时过去,待我慢慢的设法救你出来,断断不可执一之见。”小乔道:“我也没有乐昌公主的福分,那侯门似海,去了怎么还想出来?我也晓得哥哥实是出于无奈,不敢怪你薄情,只是从今夜相见以后,妹子的魂灵永远跟着哥哥罢了。”笑官道:“那个断使不得!
这不是你爱我,井且是你害我了。”小乔道:“怎么我死了就害起你来?”笑官道:“那海关的威势,那个不知,你若为我丧身,他难道不要柑明原故?这也云又熬不起刑法,万一说出真情,岂非‘因奸致死’,送我一条性命?我爹爹单生我一人,妹妹须要怜念。”那也云也哭告道:“奴家伏侍小姐,并不敢得罪,求小姐救奴贱命罢!”左劝右劝,劝得小乔有三分转意,说道:“奴为着哥哥强颜受轫,不知哥哥有何妙计,可以使奴再见哥哥?”笑官道:“昆仑押衙之辈,世上不少其人,我拼着几万银子,散财结客,或者有个机缘,只是水中捞月之想,妹妹还须忍耐二三年。”小乔道:“苟可重逢,两三年也还不久,只怕奴家命薄,不能伏侍哥哥,你我还须望天拜祷。”真个二人拜祝了一回。笑官取腰间所挂琪璧,拿在手中,祝道:“我与乔妹妹如果后会有期,此璧掷地碎为两块;若是此后无缘,则此璧零星碎散,望赐灵应。”说毕,即用力掷下,却好好的分为两半。笑官大喜,将一半自己系着,一半付与小乔,说道:“此即你我之镜,妹妹珍重收藏。”又分付也云道:“小姐若进海关,你须同去伏侍,还好不时劝解,将来我另眼相看。”也云跪下道:“奴蒙少爷轩爱,自当勉效微劳,日后还求少爷收用。”笑官扶起道:“这个自然。”解衣就枕,欢少惑多。正是:今夜今时别,伤心欲断肠。
巫岫云阻处,那复见襄王。
请问,这赫关差虽是骄淫,如何便晓得乌家有女?却也有个原故。从前那个老举阿钱,被必元打了一顿,心上很不耐烦,后来选入海关,因老赫问他广中的美女,他就把乌小乔说得天花乱坠,竭力保举一番。老赫那里晓得属官之女不可为妾的理,便与家人马伯乐商量。马伯乐逢君之恶,一力担当。假如乌必元果能强项,也好正言厉色,明白开导一场,老赫又管你不着,难道怕他来硬摘了木戳、斫了脑袋不成?无奈这势利小人,就是海关不要,他也巴不得自己献出,况且有人来说了一声,自然双手奉送。这样看起来,不是做书的格外生枝,半是岱云的果报,半是必元自己无耻。
老赫收拾了几间院子,到了日期,一顶小轿、四盏官灯,把小乔抬进。老赫已是半酣,醉眼蒙眬的一看:眉分新月,眼含秋水汪汪;脸似夭桃,颊带露珠点点。纤腰一搦,轻盈掌上之珍;莲瓣双钩,绰约云中之步。岂是巫山窈窕,行雨纔来;应怜出水芙蕖,污泳着恼。虽觉泪容惨淡,偏教媚态横生。
老赫赞道:“果然与众不同!”众姬拥入香房,那也云却一步不离的伺候,暗暗告诉小乔道:“小姐已经破身,停刻须要仔细照应,不可使他看出破绽纔好。”小乔是拼死之人,不过为着姓苏的暂活,那里听他的这些言语。一会儿,老赫进来,众姬退出。也云上前磕了头,老赫道:“你是向来伺候新姨的么?”
也云道:“小的是乌老爷新近挑来伺候的。”老赫道:“这老乌很会巴结,你且出去罢。”也云带上房门自去。老赫扬起帐子,小乔却和衣睡下,扯他起来。小乔自知难免,只得宽下衣服朝里而睡。老赫趁着酒兴,扳将转来,贾勇而上。小乔觉得他身上粗糙,也不甚理他,谁知玉杵乍投,花房欲烈,急将两手支撑。老赫那管死活,一往狼藉,直至绿惨红愁,方纔云收雨止。一窗红日,老赫纔肯起身。那伺候的丫头、姬妾早已拥进一群,老赫分付小心伏侍,叫小乔新姨,班列品经之下。自己踱了出来,走至书厅坐下。跟班呈上一个禀帖,老赫拆开看去:惠州汕尾口书办董材跪禀大人钧座前:禀者,小的于嘉靖十二年十月,充当汕尾口书办,于去年十一月交卸,共该解额税银十三万五千二百四十三两三钱一分,陆续解过银十二万四千九百四十二两,余该解银一万零三百零一两三钱一分。即奉差催,于本年二月廿八日趱办齐集,廿九日在陆丰县佥批起解。
三月初四日,至海丰县羊蹄岭左侧,陡遇洋匪五十余人蜂拥前来,手持刀铳器械,抢劫饷银及行李等物。陆丰县添差及夫役人等,均各骇散。小的现被刀伤左臂。窃思洋匪肆掠,以至商贾畏缩不前,正额税银每多缺数,乃胆敢横行内地,劫去饷银,罪恶已极。
伏乞大人咨明抚、提二宪,发檄各营会剿,以完国课,以慰商民。除赴海丰县报明严缉外,理合据实禀明。
老赫看完,踌躇了一会,叫门上问话。那包进才已伺候多时了,老赫把禀帖递与他看,说道:“这事怎处?”进才回道:“据小的想来,这事还未知真假。那董材于去年更换口书的时候,拿着二千银子希图亩办,因老爷不依,换了人。这一万多银子是他向来亏空的。就算被劫是真,也要着他先自填补,待拿住洋匪,再给还他,并没有豁免的理。”老赫点头,即提笔批道:“汝于去年十一月卸事,所该未完饷项,何得于今年二月始行起解,其中宁无弊饰?税饷正供,自当先行赔补。除咨抚檄营擒拿外,着委员碣石胡同知,拐明起解处有无情弊,并将董材锁解来辕,勒限追比。”写毕,即付包进才发出,又分付把乌必元兼署了盈库大使事。
话说那惠州八口,乃是乌墩、甲子、油尾、神泉、碣石、靖海、浅澳、墩头,各口设立书办,征收货税。这油尾口书办董材,他原姓施,即施延年的父亲,温盐商的襟丈,浙绍人氏。
自初在广充当埠商,娶了家小后,因有了亏空,被运台递解回籍。他因恋着粤中,做些手脚,改姓钻谋。这口书办向例一年一换,都要用银子谋干的,油尾的缺,向来是三千花边钱一年,包进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夺去。施材已十分失意,又平地起了这个风波,当日被惠防军民府的差人,锁拿解省,再三央差人先到自己家中,设席款待。他晓得这项银子定要缴偿,历年寄回家中也有一二万之数,所以不甚着急,只不过叹息数年辛苦。因与儿子延年商议,陆续赔缴。谁料廷年因有了这挣钱的父亲,天天浪费,嫖赌吃喝,丢得精光,家中止剩得一二千金。施材这惊不小,与儿子闹了一场,叫他竭力挪凑,自己却跟着差人赴辕,投文静候。
少停,老赫升堂,先论他一个自不小心的罪名,迎风便是三十毛板,分付道:“据胡同知替你分说,没有什么情弊,我姑饶了你死罪,但国课正供不能刻缓,限你十日偿清,三日一比。”施才磕头谢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将家中所有,凑满三千,支离免打。第二限上,廷年将他母亲、妹子的首饰衣服,及自己的几个箱子典当一空,仅凑得一千三百银子。海关因过了六日,所徼不敷一半,又重重的三十竹片。施材打了出来,着实把儿子痛骂,延年也无计可施,回来各处求亲告友。看官听说,患难之时,何曾见有什么亲友?况且延年父子向来不近好人,所以笑他的颇多,帮他的却没有。喜得广省粗直,不比江浙地方刁滑,延年跑了一日,还是温商帮了二百银子。延年只得将房子变卖,另租几间小房居住,又将三个丫头及家伙什物换银。到了限上,整整的二千银子交付父亲,说明此事,又道:“此外再无打算的了,父亲须要设法求免纔好,究竟不是我们自己吞吃的银子。”这施材到了十日,偿过六千多银子,老赫倒还人心,又转限十日。
这包进才因索诈不遂,着实挑唆,又打了几板。施材虽是个浪荡之人,却也向来受用,何尝经过官刑。儿子又躲得影都不见。央人寄信回去寻他,却好家中母女因无食用,也央人到此寻觅。
施材叹了口气,对那人说道:“烦你回去告诉他母女二人,各寻生路罢,我是照应不来的了。”幸得海关无甚牢狱,这施材虽锁了颈项,还是散手散脚的。到了晚上,痛哭了一场,解带自缢。明早,报了关部。老赫将看守差人打了一顿,分付:“发与那尸亲收殓,所该余欠,注在无着项下,拿住强盗再处。”
延年也打听了消息,跑来号叫了一番,声言到督抚处去喊冤。
这少不更事的人,懂得什么?看见有人劝他,他就生了勒诈之念。正在争论喧嚷,早到了南海县。知县钱劳将尸首验过。海关家人禀明:“因亏空正供,情极自缢的。”这钱太爷叫上延年,说他以尸讹诈,尖尖的打了二十,假意要着他身上追徼余银,吓得延年磕头哀告,方纔着他具了甘结,抬尸首回去。这钱公却是包进才着人请来的,后来自然谢他,不必絮及。
延年领了父亲尸首回家,母女恸哭一场。只是四壁萧然,不要说棺椁衣衾一毫无措,已是绝粮一日,延年又是两腿棒疮,坐着喊痛,小霞只得将头上一根簪子谢了抬尸的人。看了这带伤的死人,真是有冤莫诉。思想要去借贷,那前日的光景可知;叫延年再到温家,私自求他妹子,那延年说道:“他家又不欠你什么,好意帮了你二百银子,你到夜里偷瓜,只拣软的。我是没有这副老面皮。”左思右想,再无别法。这五月天气,受伤的尸首又渐渐发起胀来。思量唯有卖了女儿,纔能入殓。
且看下回。
第八回 申观察遇恩复职 苏占村闻劫亡身
仕途何用苦排挤,自有凌空照夜犀。
百折性存犹桂辣,九重天近岂云迷。
新迁官职唐观察,旧着山川越会稽。
老我封疆惯传舍,一琴一鹤过江西。
恩怨由来刻骨深,百年身世要扪心。
桃虫有力飞难制,蜂虿无情毒不禁。
苞竹已教从楚炬,洞房那复拥香衾。
可怜枉死陶朱子,碧海茫茫自古今。
话说苏笑官自与小乔分别回去,心头那里放得下,奈父亲严厉,不许他进城,只得叫家人暗暗打听。后来晓得已经送去,自然流泪伤心,幸得海关未曾试出破绽,却还自己宽慰。因端节着人进城中去各家送礼,回来说:“学里老爷于十三日合学月课,务必请相公走走。”笑官禀过父亲,万魁道:“这个极该前去。这十八日不是广粮申公的生日么,你须备礼进去拜贺,并问你先生有无音信寄来,一直至十九日回来罢。只是不要又去叨扰亲友,就住在自己宅里也好。拐柑苏兴经手的账目,你也不小了,来年替你娶亲,这家中便是你的事,我也劳碌不来。”笑官答应了。
十三日清早进城,月课已毕,便到温家探望,宿过一宴。
史氏提起施家的话,笑官觉得同病相怜,就有个替他填补的意思,却未曾说出口。明日饭后,坐轿回豪贤街旧宅而来,到门前下轿,听得对门哭声徨惨,便问门上道:“这对面向来无人居住,如何有此哭声?”那门上小子名唤阿旺,禀道:“是新搬来的施家,向来是当海关口书的。因这施口书被海关逼勒自尽,家中没有棺木,要卖女儿,一时又无主顾,母子哭了好半天了。大相公做些好事罢。”笑官道:“你不晓得,他与我们有亲,快过去说,我去探望。”那小子去了,笑官也便踱将过去。
见有一间门面,里头大约不过三间,甚不成模样。早施延年接将出来,笑官执手慰问,便请他母亲相见。笑官叙了一番亲情,他母子诉了一番苦楚。笑官便分付阿青去问苏兴要三百花钱,并着他寻一口好些的棺木,即刻就来。这史氏便拽了儿子、女儿,一同拜谢,笑官一一扶起,也不觉的淌下泪来。又见小霞虽则泪容憔悴,却是哀艳动人,笑官因触着心事,惑痛之余,不大亩意。须臾,银子取到,交与延年。延年谢了,即央苏邦置办一切。笑官说道:“昨晚在敝岳处,他家还未知凶问,也须送一信去。”即叫苏邦拨几个人过来伺候,自己却告辞回去。
想起海关怨毒,未免又伤感一回。
不多时,只见春才走到,因他母亲得信之后,叫他同家人过来探问,又送了两担米、十两银子过来。两人相见,春才道:“那边不是人住的地方,可惜我那霞妹妹,脏死了,叫他搬到这里来住罢。”笑官道:“人家有了丧事,不是顽意儿的时候。”春才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又是同窗,又是妹丈,须要教导我纔好。”笑官道:“什么事?”春才道:“我听得我妈说,明年替我娶媳妇。我想,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顽,我心上很不愿意,他们已经说妥了。这第一天怎么一个法儿?”笑官道:“这也没甚法儿,只要同他睡觉就是了。”春才道:“你不肯教我罢了,怎说混话?我见人家生男子、生女儿是怎样的?”笑官道:“你同他睡了,他自然会教给你,不要别人教的。”春才道:“原来奔子又是一个先生!只是我家馨姐姐,嫁了两个多月了,还没有生出什么来,难道他就不会做先生的么?”
笑官笑道:“这个连我也不晓得了。”这里正在闲话,苏邦禀道:“那边一切都办妥了,施相公说,没有寄放灵柩之处,还求大相公指点一个地方。”笑官道:“城外指月庵是我们的家庵,叫人先去说一声,就寄放那边罢。”又唤苏兴分付道:“十八日是申大老爷寿诞,你晓得,申大老爷是不要十分丰盛的,须要酌量备一份贺礼。”苏兴答应了。
笑官亩春才住了一夜,明日又到施家。早已成殓停妥,一家子都穿着孝衣孝巾。笑官同春才备了吊礼,拜奠一番。可笑那施材,非无许多朋友交情,这日开丧,刚刚只得两人吊奠,其余都是帮吃饭的邻居,草草的出城安顿。回家之后,春才已经回去,笑官又过去安慰一番,因见房子窄小,请房东进来,叫他再腾出两间,房钱问苏兴支取,又拿二百银子为他们日用之费,这三人的感激自不必说。
到了十七晚上,延年备了酒席,请笑官过去申谢。先是史氏拜倒,延年、小霞也都跪着,慌得笑官也忙跪倒,平磕了头,然后入席。史氏请笑官上坐,延年主位相陪,自已关席,小霞执壶劝饮。酒过三巡,史氏说道:“先夫在日,相交的朋友颇多,不料祸到临头,并无一人照应,只有温姐夫借了二百银子。
先夫自经之后,殡殓无计,只得欲将此女卖了,葬他父亲。承大相公格外施仁,殁存均感。愿将此女奉为婢妾以报厚恩,望相公俯纳。”笑官道:“姨母这话,只怕太重了。不要说你我亲情,理该照应;就是陌路旁人,见了此等伤心之事,也要帮补些。只是小侄进城迟了几天,送了姨丈的性命,已经抱愧,何敢言恩?表姐阀阅名媛,岂可轫为妾媵?这事断不敢领命!”
史氏道:“此是老身肺腑之言。小女虽然丑陋,也还认得几字,相公若使唤他,未必至于倒捧笔砚。”延年道:“小弟向来游荡,因受了此番景况,纔见人心。妹子得进苏门,自然终身有靠,倘若执意不收,我母子三人岂不原是活活饿死?”笑官道:“但且放心,虽则小弟未知日后如何,目下自当照应,只是亲事断难从命。”说毕,即起身告别。母子再三挽亩,小霞红着脸,执壶斟酒递上,笑官只得立饮三杯而去。又叫人送了许多米炭吃用之物过来。
看官听说,笑官风流年少,难道不爱着小霞?只因此番周济,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并无私念,不忍收他,况他与小乔的一段情肠还未割断,这都是笑官的好处。只是施家母子放不下笑官,那小霞素晓蕙若的性情,也十分情愿。
笑官到了次日,进广粮厅祝寿,申公因他是儿子的同窗、匠山的亲戚,而且笑官又非惹厌之人,所以十分优待,他的礼全数收了,回敬了十匣湖笔、百幅松笺、十匣徽墨、一部诗稿,又说:“匠山一路平安,在南昌有信寄来,顺候令尊,刻下想已到家了。世兄得便不时进来走走。近得京中来信,我大约不能久任于此,以后就会少离多了。”笑官应诺,禀辞回去。
因无甚事,即日出城回家。将申公所送之物呈上父亲,禀明申公说话,又告诉施家之事,”因见他同我们一样受累,所以帮助他些,他要将女儿送与孩儿,是孩儿已经回绝的了。”
万魁大悦,道:“我只说你年小,还懂不得事,这几件却办得很是,将来守了李先生之训,成我之志,便是你一生受用。”
正是:
失足回头晚益难,人情沧海任君看。
荣枯得失何须计,自有天公算一盘。
再说申别驾原是翰林外补,观察降调,内里与他不合的宰臣姓冲名抑,本是微员,一言契合,二年中升至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他受这等恩遇,就该竭力报效才是,不料大权在手,黜陟自由,睚皆必报,婪脏舞弊,轴负圣朝,擢发难数。各大臣箝口不言,还赖皇上圣明,赫然震怒,抄籍赐死,奄子戍边。
依在下的村见,那冲抑一生干没,半刻消亡,落得个财命两失,就算是天理国法昭彰,分毫不爽的了。可笑那班科道,平时不见风力,到了冲抑赐死之后,拿着一张绵纸搓就的弓、灯心做好的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似托泰山,对着那死虎乱射,说有什么依附的小妖,又说有什么伏戎的余莽,乞亟赐诛殛,以彰公道。幸圣恩宽大,将所抄一切趋奉乞怜、送礼馈银的书禀付之祝融,教这些内外大小臣僚,惭于心而不必惭于面,无非要他改过自新,勉图报称的意思。内有一个湖广道监察御史,姓高名凤,从前也曾参过老冲,此时他偏不肯乱道,上了一疏,却与众不同:湘广道监察御史臣高凤为奏闻事:臣闻,刑赏明而天下劝,善恶别而公道彰,此五刑、五用、五服、五章,所以并着于《虞书》也。伏见皇上干纲独运,一怒安民,罢冲抑而赐之死,籍其家而戌其孥。从恶之尤者,并赐斥革;附恶之次者,豚令自新。圣谟独断,刑期无刑,臣职忝谏台,不胜欣跃,特是冲抑既已伏轲,而从前触其怒而革职、违其指而降调者,未蒙恩复,臣窃伤之。夫一夫不获,恐伤仁圣之明,况众誉攸归,宜锡褒崇之典。伏乞诏部拐核,奏请施行。
奉旨,这御史所奏是,
该部核实具奏。已故者赐衔赐谥,其现在革职降调者,以原官擢用。
此旨一下,这广粮通判申晋,放了浙江金衢严兵备道。朝报到了广东,各官都至粮厅道喜。
此时八月初旬,那苏吉士进城伺候乡试,得了此信,连忙进署恭贺。申公待茶送出,又告诉他道:“这里还有经手事件,大约十月纔可起身,尔时还要到府一叙。”吉士谢了出来。
转瞬三场已毕,那温家备酒接场,延年又请晚叙。原来,他母亲因受恩深重,必欲以小霞送他。与延年商议,廷年道:“我见他屡次偷看我家霞妹,心上未必不愿依,只是碍了亲情,怕干物议。如今趁他在此,亩他饮醉,叫妹子去打动他,但不知妹子肯否?”史氏对小霞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须自己拿定主意;不是我叫你无耻,不过要你报恩,而且我母子将来有傍。”小霞道:“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教我怎样?他不收我,我只永世不嫁人就是了。”史氏道:“不是这等说,我原不要你怎样,不过叫你伏侍他。”小霞道:“这伏侍原是应分的。”主意已定,即沽了上好的绍兴酒,整备精洁肴馔,待他晚上回来。
这笑官在岳家饮酒,巳是半酣的光景。傍晚辞回,廷年母子早已恭候多时,拥了进去,就在这后边两间,小霞卧房外,点了烛,熏了香,恭恭敬敬的请笑官坐下。史氏道:“大相公晓得,我们小人家备不出什么酒菜,先到那好的人家去了。只是这里所有,虽然都是大相公的,难为我们一片诚心。”笑官道:“姨母怎说此话,自当尽量痛饮。姐姐呢?”史氏道:“这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没有动得手的人,我叫他自己上灶,虽没甚莱,也还干净些。”笑官道:“这个越发不当了,停一日,我叫人寻一个会动手的老妈子来。”史氏谢了。母子二人殷勤递酒,史氏又替笑官宽了衣服。
一会儿菜已上齐,那小霞穿着一身素服,越显得粉面油头。
来至席前,吉士即忙立起,史氏捺住了说道:“大相公正在这里赞你手段,你来劝相公饮一杯。”小霞道:“奴做的菜那能可口,相公不要笑话,只是这里同家中一样,相公须要畅饮几杯。”笑官道:“怎么姐姐这样称呼?”小霞道:“这叫做各言其志。”即斟满一大杯,双手递上。笑官道:“这酒我不敢饮,须要改了称呼纔好领命。”小霞以目流盼,低低的叫了一声”哥哥”。笑官欣然饮了,即回敬一杯。小霞道:“妹子量浅,小杯奉陪罢。”此时延年已经躲过,史氏只说照应厨房,也自去了。笑官已有八分酒意,拿着大杯强劝小霞。小霞只得干了,夹着一箸蒸透的春鸭送过去,又斟上一杯酒,接膝挨肩,殷勤相劝。这笑官又不是本来的道学,见了这花儿一般的人,怎么不爱?一面的握他纤腕,蹑他莲钩,渐渐的接唇偎脸,摩乳扪肤,竟丢了酒杯,进房安寝。这一宴欢爱,不过是笑官得些甜头,小霞吃些痛苦。
次早起来,谢了史氏,说道:“承姨母厚情,当图报效,只是妹妹还须暂居于此,俟明春娶了温氏,再禀过父母,然后来迎。”史氏允了。笑官又叫人买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妈伺候。一连住了四五夜,方纔回乡。到发榜之期,又进城歇宿。
那榜发无名,也算是意中之事,不过多吃了几席解闷酒而已。
直至十月初旬,申公已定行期,万魁在家拱候,叫笑官进城拜送、敦请,伺候了两日,方纔起身。那码头上官员盐商等类,都各设公帐饯行;总督巡抚供差,家人持帖候送;关部更独设一帐,亲自饯行。申公各处领情言谢,又与老赫执手叮咛了一会,直到挨晚,方纔点鼓开船。
笑官一同在船,到花田上岸。这里灯笼火把轿马之类,齐齐的摆了一岸。申公同笑官来到苏家,那万魁早已穿了公服,在门首迎进,厅中灯彩照耀辉煌。申公请万魁换了公服,安席坐定。申公道:“屡叨盛赐,渴欲到府申谢,奈为职守所羁。如今不是这里的官,就可以往来任意,无奈钦限甚迫,有负厚情。”万魁道:“职荷大人覆载之恩,未能报答于万一,自分永当结草于来生,再命职子芳衔环于毕世。”申公道:“忝关亲谊,这话不无已甚了。令郎天姿诚笃,温厚和平,可卜将来大器。令婿已掇高魁了,可喜可贺。只是匠山落落不遇,又落孙山,深为扼腕。”万魁道:“便是李亲家一去,音问杳然,职时时挂念,未知可有书信来否?”申公道:“尚未接到。昨阅制台辕门小彔,知令婿已中十二名经魁,折桂童年,将来正未可量。”厨役上了三汤四割,申公起身告辞,又嘱笑官将来便道枉顾,万魁父子送出大门,人役簇拥而去。
万魁知道女婿中了,暗暗的喜欢,又定了来年正月替笑官娶亲,先行请期礼。到了年底,果然接着江苏来信,说:“小儿既中之后,定于冬月跟我进京,俟会试之后,再当赴广行骋完婚。”这合家的欢慰,更不必说。
万魁打点各家的年礼,命笑官进城,各处算帐、辞年。
笑官依旧施家居住。久离乍会,态有余妍,小霞嘱他:“乘间告诉父亲,娶奴回去。你明年娶了蕙妹,奴自然做妾,但不可恋新弃旧,使奴白首无归。”笑官安慰一番。逐日到各家去辞年、算账,收下利银都交苏兴承管。
这日在洋行算账回来,偶从海关经过,触着心事,想道:“我听得延年说,靖海门内天妃宫新来一个异憎,未知怎样,今日顺便去访他一访。”便叫轿夫住下,自己同阿青步至天妃庙前,只见围绕着许多人,观看那盘膝而坐的和尚:发垂盖耳,宛然菩萨低眉;鼻耸遮唇,还像金刚怒目。合着一双空手,硬骨横生;赤着两只毛腿,紫筋暴露。提篮内,摊几个不伦不类的丹方;葫芦中,藏数颗无据无凭的丸药。虽似西方佛子,还同海岛强梁。
笑官分开众人,高声喝道:“和尚,你坐在这里,还是参禅,还是化斋?”那和尚开眼一看,答道:“禅虽不参,却参透无边的心事;斋虽不化,也化些有眼的英雄。”笑官见他答得灵异,便道:“弟子虽然肉眼,未知可能借方丈一谈否?”
那僧篮中取出一纸,暗暗写了几字,付与笑官回去拆看,他依旧坐好。笑官只得回来,在轿中拆看,上写着:“苏居土可于今晚至五层楼下候谈心事。”笑官大惊,想道:“他如何晓得我姓苏?这僧有些异样,不可错过。”回家到了黄昏,带了阿青上街,家人只道他对门过夜,再不阻他谁料他到了施家,分付众人:“不必守候,我还有事耽搁。”便同阿青出了仓边街,望北而行。阿青不知原故,提着灯跟着。走出了街口,笑官叫阿青住了:“我去去就来。”阿青道:“相公,使不得,此刻夜静更深,一个人到那里去?还是小的跟去好。相公要访什么情人,横竖小的再不敢学舌的。”笑官道:“胡说!你懂得什么!只要你在此等候,多只二更,少则一更,我就来的。”阿青拗他不过,只得由他。
这笑官走到五层楼边,那和尚已席地坐候。笑官忙拜倒在地,说道:“弟子不知活佛临凡,有失回避。”那和尚扶起道:“老僧西藏人氏,来此结一善缘,那里是什么活佛。”笑官道:“师父若非活佛,何以晓得弟子姓苏,又知弟子有心事?”和尚道:“这是偶然游戏,但居士有何疑难,老僧或能解脱。”
吉士道:“真人面前怎说假话!弟子父亲无轲被豚,恨之一也;弟子年幼,不善于御女,失去一奄,恨之二也;贞妾被豪强夺去,恨之三也。师父果能设法搭救,弟子定当顶礼终身。”和尚道:“第二事不难,倾刻可以见效。第三事的对头,却是何人?”
笑官道:“师父慈惑为本,谅来不肯害人,弟子切齿之人,关部赫广大便是。”和尚道:“原来就是此公,我还要化他一分大大的斋粮。要趁汝心,须依我计。”